翠玉兒的手指冰冷,忽然聽見撲簌簌一聲,居然是那隻雪白的鸚鵡從牆上不知何處的洞中飛出,停在廊下,一疊聲的叫喚:“送客!送客!藍罌粟!藍罌粟!”


    ※※※


    孤單單的在清晨的寒氣中站了半晌,翠玉兒抱著那盆花,走回了轎中。


    清晨的風微微的吹來,懷中的藍罌粟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那是生命的豐韻,和對於幸福的執念。


    即使結出的是帶著罪惡的果實。


    看著懷中花葉扶疏的罌粟,一朵盛開另外一朵結出果實,翠玉兒忽然有一種想把它摔得支離破碎的衝動——她再也不要見到這種花。


    轎子走出了永寧巷,再轉彎,再轉彎…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她撩開了簾子,看見了城門口挑著擔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裏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風中,他搓著手,有些喜悅忐忑的看著轎子前來的方向。雖然平日礙於她是有夫之婦,他隻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說別的,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終於能有在一起廝守的可能。


    翠玉兒疲憊的眼睛裏,忽然湧起了蒼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麽罪孽,就讓她來背負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斷了結出果來的花莖,捏碎了球形的果實。看著轎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將沾滿白色漿汁的指尖,放入嘴裏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實。


    然而,那樣魅惑的苦澀,卻能讓人沉淪其中永不願醒來。


    ※※※


    『小注:


    罌粟一名禦米,一名賽牡丹,一名錦被花。種具數色,有深紅、粉紅、白紫者,有白質而絳唇者,丹衣而素純者,殷如染茜者,紫如茄色者,多植數百本,則五色雜陳,錦繡奪目。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六·花木類》』


    貳 寶珠茉莉


    〔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齊齊驚叫,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地全毀了。〕


    “幹娘您看,這些東西,還夠不夠?”


    將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層層將抽屜拉出,纖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滿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當作響。


    最後一層的抽屜也被拉開。在看見深藍色絨布上躺著的那一對白璧時,滿頭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動了動,然而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開口說上一句話。


    遲疑了一下,隻聞得環佩叮當,女子纖細的手有點顫抖著,放下了從頭上身上剛剛解下的所有飾物,繼續輕聲問:“幹娘…所有的東西我都放這裏了。您還要怎麽樣呢?”


    老鴇濃妝下的臉色依然沒有一絲活動的跡象,她隻是用猩紅的長指甲彈去了一些茶沫,輕輕啜了一口——風塵打滾這麽多年,她是見過世麵的,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女子還能為她賺來多少錢,如何就能夠這樣鬆口讓她如願。


    “幹娘,這些年來月兒給您賺的錢也不少了,如今我什麽都不要,隻求光身空手出了這個門——幹娘這也不許麽?”


    “心月啊…”不緊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喚作“幹娘”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帶著陰陰的笑意,“當年南渡後你父母貧病交加,指望著能將你賣幾兩銀子來換條命——雖說隻是十兩,簽的卻是死契,今兒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這個門兒。”


    “幹娘…”女子的聲音欲待辯說,老鴇的笑容卻更濃了:


    “心月,你說說看,這十五年來對你我可有彈一指甲過麽?從你八歲起,就請人教你琴棋書畫,免得埋沒了你書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兒——到你十五歲掛牌起,幹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銀子來堆麽?”


    懶懶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遠遠的彈了開去:“咱們這個行當裏,哪能講什麽真心?顏家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布衣書生——多少達官貴人捧著你,幹娘放了你去、也難保你能平平安安過上日子。”


    蒼老的女人說得淡然,閱盡風塵的人總是這樣——然而這一盆冷水,卻如何能潑的滅心頭的那點熱。


    ※※※


    見幹娘的神色不動,眼看無望,那個一直低低帶著哀求的聲音,卻反而冷冽了下來。


    “幹娘竟是要連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兒就成全了幹娘罷!”


    纖細如同美玉的手驀然從桌子上那一堆珠寶中抬起,細微的亮光一閃,“噝”一聲輕微的響,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卻陡然間齊齊驚叫聲,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


    一道深深的劃痕從右眉梢直貫唇角,血如同瘋了般湧出,瞬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染的如同羅刹般可怖。鮮紅圓潤的血如同一粒粒瑪瑙珠子,從女子的玉琢般的臉頰上滾落地麵。


    一襲紫衣的娉婷女子,手裏依舊緊緊握著一隻赤金攢珠的鳳釵,冷冷的看著坐在閣子中喝茶的老鴇。釵子尖利的末梢滴著血,猙獰可怖。


    老鴇的臉色終於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裏的茶潑出了一大半。


    毀了…終究還是毀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三年來風華冠絕京師的花魁。她楊柳苑裏的頭牌姑娘樓心月…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的全毀了?


    雖然是風塵中人,可樓心月的脾氣從來素雅衝和,不嬌嬈媚人也不盛氣淩人。連一手將她帶大的幹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


    隻是一刹那,寶貝,似乎就已經碎了。


    老鴇的臉色有些震驚,有些憤怒,忽然將手上的茶盞惡狠狠的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子扔過去,尖聲叫:“好!好你個樓心月!今兒就給我滾!一分錢都不許拿,給我立刻滾出這個楊柳苑!”


    那一瞬間,連頭麵首飾都被剝得幹淨、隻留一襲紫衣的女子卻驀然微微的笑了:“多謝幹娘成全。”她叩下頭去,血流披麵,然後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隻留下地上一個帶血的叩印。


    ※※※


    京師裏的第一舞伎、楊柳苑的頭牌花魁樓心月,就這樣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臨安,秦樓楚館裏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猜測那個能讓絕世美女作出如此決絕舉動的顏姓公子、到底該是如何的一個倜儻風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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