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地位卑微花匠和園子,在當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熱的行當。臨安府中大街小巷裏,也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花鋪子。


    ※※※


    天水巷不是臨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這戶花匠將鋪子開在此處,顯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沒有什麽好的花木可以裝點門麵,幾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隨意擱在台階上,來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兒子這麽一嚷嚷,那個美婦顯然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


    台階下有一盆開著淺黃色小花的碧色草兒,居然無風自動,對著街道不停地左搖右擺,婀娜舞動。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顯然是平日裏被母親寵壞了,那個孩子不依不饒的撒嬌起來。


    做母親的美麗婦人笑了起來——她的眼睛裏有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的感覺,仿佛經曆過很多事情。她應承著孩子,一邊往那個小小的鋪麵上走了過去。


    到了台階下,她舉步走上去。稍一抬頭,臉色忽然蒼白:


    花鏡。


    略微破舊的小牌匾上,寫著兩個朱紅的小篆。


    華服嚴妝的婦人手忽然一顫,幾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陡然間,仿佛見了鬼一樣,她連連倒退幾步,踢倒了階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顧兒子的叫嚷,踉蹌著轉身。


    “張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聲音驚動了鋪子裏的人,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開了,一個清淩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婦人的臉色陡然白的猶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動不動。


    打開的門後麵,是室內幽暗的光線,一個全身素白的美麗少女站在門後麵的陰影裏,看著抱著孩子的婦人背影,幽幽喚了一聲:“張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被喚作張夫人的美婦緩緩轉頭,似乎用盡了所有勇氣才看了那個門後的少女一眼,臉色卻再度蒼白了一下,灼燒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


    房間裏擺放著數不盡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長的直衝房梁的。奇怪的是,每一株花草上,都係著一張小小的書箋。


    雖然開了窗,室內的光線依然被植物阻擋而有些黯淡。一個爬滿了曼陀鈴花的架子後,有一個小門,似乎是通向後麵的一個院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樣。


    室內到處浮動著奇異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發出來,然而氤氳的香氣如同十年前一樣、依然讓人聞了有做夢般的舒展。貝兒進了房間後,就乖的安靜,隻有張夫人的神色卻是極度的緊張。


    “請坐。”白衣少女將張夫人引入室內,拂開了案上散落的吊蘭的葉子,微笑著招呼,“喝什麽茶?我有剛曬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煩了,白姑娘。”鼓足勇氣,張夫人再度看向那個白衣長發的美麗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覺從心底漫了上來——


    一身白衣,身材單薄,漆黑如墨的長發,蒼白清瘦的瓜子臉——深不見底的黑瞳下、左眼角邊依然是那一粒朱紅的美人痣,宛如顫巍巍的淚滴。


    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十年了…離在泉州府遇見這個女孩已經十年了!而這個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點都沒有改變的跡象,依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張夫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抱緊了懷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貝兒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在母親懷中沉沉睡著了。


    “張夫人看來過得很好啊。”茶已經沏好了,碧綠的花瓣在溫水中慢慢舒展,美麗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著,問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張夫人低低說了一句,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那麽該稱呼崔夫人了。”白螺綻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墜淚痣卻讓她整個臉顯得盈盈欲泣,“孩子也這麽大了…真是可愛啊。”


    她看看孩子,然後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兒,笑:“嗯,這株舞草很適合這個孩子——算是我送給小公子的見麵禮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兒,葉子有如劍蘭,然而花朵卻是黃色的,一聞人聲,無風自動。種在一個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掛著一張小小的信箋。


    “不!拿開、拿開——”陡然間,進屋以來一直情緒緊張的美婦忽然神經質的叫了起來,伸手用力推開白衣女子遞過來的花盆,尖利的叫起來,“才不要!…你放過我的兒子!我不要這個了!”


    “崔夫人。”手被推開了,然而對著忽然歇斯底裏發作的婦人,白螺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著這個顯然被幸福平靜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裏有憐憫而洞徹的光芒。


    “好、好吧…你說,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現在想要怎樣?你想要多少錢?”仿佛崩潰了一般,崔夫人緊緊抱著兒子盯著眼前這個奇異的少女,聲音嗚咽,顫抖著問,“求你不要告訴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歎息著,白螺低頭,撥弄舞草的葉子,看著它婀娜的舞蹈,她輕輕道,“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想用那件事情來威脅你。你已經付過錢了、那事情已經完結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為激動不停的顫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著這個白衣少女,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你以前那個相公是酒後失足墜樓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著,白螺輕輕說了一句,看見美麗婦人的臉再度蒼白起來,“你沒有做什麽——你隻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沒有做什麽——我隻是賣給你一盆花而已。不是麽?”


    “是、是的。”終於能說出話來,崔夫人臉色蒼白的喃喃道,“我沒有做什麽…沒有。”


    “對。你不需要那樣緊張…你什麽都沒有做。”白螺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到她驀地震了一下,“何況,這十年你過得那樣好。”


    崔夫人終於低下頭去,眼睛微微變幻著,然而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白姑娘…你、你真的不會說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問問任何一個來買花的顧客,白螺有沒有言而無信過?”有些不悅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謝…”崔夫人舒了一口氣,有些慚愧的低下頭,然而眼睛裏有溫暖滿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對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裏那個崔相公麽?”白螺抿嘴微笑,然而雖然是在笑,笑容裏卻有奇異的悲哀的光芒——或許是因為那顆墜淚痣的原因罷?


    “唉…雪兒你看,盡管我沒有惡意,可她還是被嚇得夠戧呢。”


    送走了那一對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門歎了口氣,對著滿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語。聲音未落,撲簌簌一聲響,一隻白色的鸚鵡從一株灌木上飛了出來,落在她張開的手心,唧唧呱呱的開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說得是!說得是!”


    “所以,你看,沒有人願意回顧有罪惡感的日子——她可不願見到我呢。”白螺再次歎了口氣,“雖然我隻是想問問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說得是!說得是!”白鸚鵡歪著頭,重複。


    “但是,她現在看起來不是很幸福麽?她的孩子也很可愛啊…”有些感歎的,少女繼續喃喃自語。


    “說的是!”學舌的鳥兒,隻是一味重複。


    “喂喂,教了你那麽多年,學句人話都不會!”白螺心頭火起,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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