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轉眼過去了。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來之時,這一次,他又會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馬,沉吟著往外走去。夜雨細密,轉過一條街,便看到了街角暗處站著的那個青衣謀士,打著油紙傘,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著,宛如一隻霜中的老鶴。


    穆星北已經在外麵等了很久,此刻見到主人回來,趕忙迎上去,臉上顯出憂慮的神色來,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行宮大殿:“如何?”


    白墨宸搖了搖頭,麵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難道…帝君真要背棄誓碑盟約、試圖獨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謀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機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說,帝君甚至要我撤軍西海、助他鎮壓六部——我苦諫而不得,隻能等明後天入京再做打算。外患未滅、內亂又亂,希望帝君能懸崖勒馬,不要做出這等事來。”


    “不可!”穆先生失聲,“屬下說過,天象有異,白帥萬萬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裏按轡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輕敲著他的盔甲,發出清楚而短促的叮當聲,仿佛周身都有刀兵過體。空桑的元帥低著頭,微微咬著牙,兩側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種狠厲的表情。許久,忽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抬起頭看向自己輔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裏,白墨宸坐在馬上,仰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雙頰瘦削,仰起的下頷線條顯得冷峻,有一種豹般的輕捷強悍——那一瞬,穆星北心裏忽然便是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凶險又如何?預言不詳又如何?


    像白帥這樣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從來不會被所謂的“不詳之兆”擊倒的,不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絕不會放棄——而不到最後一刻,勝負誰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擻了精神,問,“那麽,接下來要怎麽做?是要撤兵西海,還是…”


    白墨宸不再說話,鞍轡緩行,轉入了暗巷裏,似是心裏在權衡利弊,對著隨行的穆先生點了點頭,開口:“立刻替我飛鴿去往西海前線,分頭告知‘風林水火’四大將領——”


    白帥從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邊低聲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邊卻什麽聲音也沒有——就在那一瞬間,仿佛是為了聽清楚兩人在說著什麽,暗影裏有什麽東西輕微地動了一動。


    就在那一瞬間,耳邊風聲一動,白墨宸忽地長身掠起!


    他一按馬背,整個人便箭一般地朝著暗處飛去,動作利落敏捷如獵豹。十二鐵衣衛還沒趕上來幫忙,隻見他半空中一探手,抓住了什麽。喀嚓一聲響,有骨頭被生生捏碎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半聲沉悶的慘叫。


    白墨宸瞬地從黑暗裏折返,手裏提著一個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個人在冷雨裏抽搐著,臉色青白,喉頭軟骨已經破碎,隻是一時未曾氣絕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屬於修羅的一麵。


    “帝君的動作還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腳剛離開,他後腳就暗地派了人來跟蹤了——你是緹騎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腳,狠狠踢在那個人的肋下。又是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那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連連點頭。


    “該死!”白墨宸低聲怒斥,“都鐸那家夥也跟著帝君站在一起?”


    “不稀奇,”穆先生歎了口氣:“隻怕除了白帥,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邊吧?”


    “…”白墨宸沒有說話,從地上提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家夥,伸手一扭,隻聽哢嚓幾聲響,抖斷了對方的肩肘關節,在慘叫聲裏一揚手,將那個人對著陋巷牆頭扔了過去!暗夜裏,沒有聽到那個人落地的聲音,顯然是被黑暗裏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訴你們頭兒!”白墨宸冷笑了一聲,聲音冷厲如刀,“日後要跟蹤我,就讓他自己親自來!——這些不入流的雜碎,來一個撕一個,別有去無回白白的浪費了!”


    細雨聲裏,有簌簌的腳步聲沿著牆遠處,最終再無聲息。


    白墨宸凝望著四周,眼裏露出了一絲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帥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們要開始布局了。”白墨宸語氣決斷,毫不拖泥帶水,“對手已經開始行動,我們也絕不能慢了手腳。”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帥是要向帝君宣戰了麽?”


    “不,還不是宣戰——冰夷未滅之前,我不想輕易挑起內戰。所以…”白墨宸在馬上微微彎下腰,在幕僚的耳邊說了一段話——這次他一共說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聽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針。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辦,十二個時辰內必須有回音。”白墨宸握緊馬韁,冷冷地說,“西海,京畿,大內,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誤不得!如今我們是在和那些人搶時間——就看誰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領命,頓了頓,“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進京的。”


    “不行!”穆先生脫口,“此行太凶險,白帥就算真的準備入京,也必須找到可靠的人來保護您,否則絕不可孤身犯險!”


    “不能多帶人手進京,否則白帝必須忌諱,”白墨宸搖了搖頭,語氣沉穩,“我此次是秘密回到雲荒的,諸位藩王還不知道我的來意,想來白帝也不希望這件事公開。如果此事一傳出去,隻怕內戰沒起,諸王之亂又要先爆發——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麵。”


    “那麽,至少帶上十二鐵衛。”穆先生低聲道,“或者,帶上‘那個人’。”


    “那個人?”白墨宸臉色瞬地一變,“你說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長,“十年磨劍,用在一時——白帥有絕世利劍在手,在此危機關頭不拔此劍,更待何時?”


    “…”白墨宸長久地沉默,手指關節握得發白。


    “這事我自有打算,還不打算把夜來拖進來。”終於,他歎了口氣,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馬半生,什麽生死沒經曆過?更何況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會立刻動殺心。隻要撐過十二個時辰,相信我們的部署就會生效。”


    穆先生還是搖頭:“白帝陰狠反複,絕不可大意。更何況帝君身邊還有一個宰輔素問——白帥若要孤身進京,在下絕不能認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詣,全是為了我的安全考慮。”白墨宸歎了口氣,“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說了。”


    “可是…”穆先生還想據理力爭,然而白墨宸一眼橫過來,語氣森然:“先生難道要強我所難麽?”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再多說:“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托先生,”白墨宸凝望著雨幕的最深處,一字一句,“很重要。”


    “請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關我的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帥所說的家人,是指在北陸鄉下的那個家麽?自從他發跡後,他那個名義上的“家”也跟著雞犬升天,得了不少好處。然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對白帥而言不過是一種身份上的掩飾,如今大事關頭,怎麽會考慮起這些來?


    “當然不是北陸那個家。”白墨宸笑了起來,語氣深遠。


    “什麽?”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從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邊說了幾句話,不知道聽到了什麽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裏有驚異也有敬畏。


    “連先生也很驚訝吧?”白墨宸低聲笑了起來,“這件事就拜托你了。帶他們走吧!如今是時候了——隻有這樣,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去和那些人鬥到底!”


    當皇帝和權臣們在行宮裏密謀的時候,白塔頂上有人“哦”了一聲。


    黑暗的室內,空桑女祭司凝視著水鏡,變了臉色。


    “居然又出了一個獨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著搖了搖頭,用枯槁的手指點向水麵,指尖刺穿了水中白帝虛幻的臉。九百年的大限即將到來,破軍要出世,第六分身尚未現形,星主神諭遲遲不降臨——在這樣的時候,居然還出了這個亂子?


    這麽一來,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應付這次帝都的危機,無法顧及破軍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裏合起了雙手,對著水鏡祈禱:“星主,無論你在天地間何處,請降臨神諭,告訴我們接下來該何去何從…第六分身到底在何處?”


    然而,水麵依舊一片平靜空洞,沒有一個字跡浮現。


    還是沒有跡象麽?星主到底是怎麽了?空桑女祭司輕聲歎息,有些疲倦。龍前日已經出發去葉城誅滅第五分身,至今尚未回來。顯然她明白龍的力量在雲荒無人可比,不知為何她內心卻有些忐忑。


    那個第五分身,葉城的殷夜來,是麒麟的妹妹。


    如果龍殺了她,隻怕也難以避免引起組織裏的動蕩吧?她攤開手掌,看著自己掌心裏的那個金色命輪,有些憂心仲仲。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仿佛起了什麽感應,她手裏的命輪忽然微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有同伴在附近的象征。


    “龍?”她驚喜交加地回過身去,看著神廟窗上映出的剪影,“你回來了麽?”


    窗外風聲一動,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翻窗而入,水藍色的長發在夜空裏拂動。他撩開了簾子,手心上那一輪金色的烙印在暗夜裏微微閃耀。空桑女祭司從水鏡前站起,歡喜地迎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回過身的瞬間,黑暗裏有一陣冷意無聲掠過。仿佛暗夜潛行的蛇,一把劍無聲無息地穿過了帷幕,疾如閃電地刺來,一瞬間穿透了毫無防備的人。


    那一劍是如此狠毒而隱秘,空桑女祭司甚至來不及結印,雙手就被一劍刺穿,以高高舉過頭頂的姿態,生生被釘在了神殿的祭壇上方!


    “你!”空桑女祭司震驚地看著這個從未見過的人:“你是…”


    那是一把無形無質的光劍,握在那一隻同樣有命輪的手裏!那個人抖落了身上的鬥篷和假發,緊盯著白發蒼蒼的空桑女祭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水鏡旁邊,斜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一腳踢了過去!


    青銅的水鏡四分五裂,在神廟裏發出刺耳的聲音,水在地上蔓延。


    “沒了水鏡,你就沒了耳目吧?沒有了手,你也無法結印施咒!”那個人鬆了一口氣,看著被釘在柱子上的女子,低聲,“我不想殺你,鳳凰,但我也不能讓你去通知組織裏的其他人來殺了我妹子!”


    空桑女祭司一震,陡然間明白了過來:“麒麟?”


    “是啊…是我,你很吃驚我會出現在這裏對麽?”那個拿著光劍的人在暗裏狠狠地笑,“哈,按照你們的計劃,我此刻應該已經在奔赴狷之原的途中了——你和龍,就是這樣算計自己所謂的‘同伴’麽?”


    鳳凰定定地看著這個從未謀麵的同伴,失聲問:“龍…龍呢?他在哪裏!”


    “我殺了他。”黑暗裏的人冷冷道,“在他殺掉我妹子之前。”


    “什麽?”蒼老的女祭司忽然全身震了一下,死死地盯著他,雙手痙攣地扭動著,似乎要在空氣裏抓著什麽,嘴裏虛弱地喃喃:“不可能…你,你殺了龍?你殺了龍?”


    清歡厲聲:“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要殺夜來!”


    “不可能!”空桑女祭司忽然大喊了一聲,回過手臂,不顧一切地將手拔了出來!——她的動作很用力,一扯之下,光劍斜削過她整個手掌,整個手頓時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一點也不覺得疼痛,竟然硬生生地一下子把手拔了出來!


    “不可能…”十指齊齊削斷,跌落在地上,她卻看也不看一眼,隻顧血淋淋的蹣跚走過來,對著他喃喃,“你…殺了龍?不可能!”


    清歡倒抽了一口冷氣,警惕地看著這個垂死的女人,往後退了一步。


    “不可能!”鳳凰忽然厲聲大呼,舉手向天。


    那一瞬間,她雪白的長發獵獵飛舞,蒼老的眼眸裏流露出不顧一切的光芒,手心在刹那前盛放出了可怕的光,宛如一團烈火憑空燃起——那是命輪在她掌心旋轉,發出了耀眼的金光!在光芒中,她喃喃念動了一個奇特的咒語,一瞬間,白骨生長、血肉重生,那一對殘缺的手掌忽然間便恢複了原樣!


    “涅槃!”清歡失色驚呼。


    那是傳說中組織裏“鳳凰”的絕技,不到玉石俱焚的最後一刻不使用。他知道事情不對,手腕一翻,光劍忽然自動飛起,在空中一轉化為六道閃電,從各個方向刺了過來,交錯成網。那是九問裏的最後一招——蒼生何辜。


    生死關頭,他來不及多想,直接就用上了最強的一擊!


    鳳凰的手還沒有恢複原樣,然而手指連點,居然將六道閃電全部反擊了回去!轟然巨響中,清歡踉蹌著連退幾步,感覺整個神廟都在震動。身上的傷口被再度震裂,他嘔出了一口血,眼神凝重起來——不錯,這才是鳳凰真正的力量吧?


    “你…你怎麽可能殺得了他?”鳳凰重新長出的十指被劍氣所激,重新喀嚓折斷了數根,然而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喃喃地一步步逼過來,“不可能…不可能!他,他…怎麽會就這樣死了?”


    在看到淚水從女祭司枯槁眼睛裏滑落的瞬間,清歡驀然明白了。


    他奶奶的,這世上的女人怎麽都那麽瘋?這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居然為了龍發狂成這樣子?這下事情可麻煩了…隻怕自己難以全身而退。


    鳳凰死死地看著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個同伴,更不是在看一個刺殺者,而仿佛是在看一種無法原諒的惡物——這個畢生都待在黑暗裏等待宿命的女人,似乎終於看到了自己命運的終點,眼裏流下的淚水如同火一樣炙熱,在暗夜裏,居然閃著妖異的藍色光芒!


    清歡一生經曆過大風大浪,與人無數次生死對決,知道此刻絕不可力敵,便立刻足尖一點,向著神廟門口退去——然而,不等他退出,鳳凰緩緩抬起了手,在胸前合攏。在她雙掌合攏的瞬間,整個神殿震了一震,四壁忽然間回應出了奇怪的光芒!


    無數的符咒從牆壁上隱約凸顯,仿佛一圈圈的絲帶,嚴密地將這座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環繞——那是被血咒召喚出來的禁錮的封印,切斷了這座神廟和同一時空的任何聯係,也阻斷了清歡退出的一切可能。


    他的後背撞上了自動閉合的門,仿佛一個巨錘敲在他後心,瞬間將他反震了回來!


    肥胖的身軀踉蹌落地,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穩。鳳凰踉蹌著走過來,長袍上全是血跡,抬手向著清歡,指尖上有幽藍色的光嗤嗤作響——那是靈力在洶湧聚集的象征。


    她望著自己的同伴,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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