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傷怎麽樣了?”廣漠王蹙眉,低聲問,“醒來過沒?”


    “還沒有,但好的很快,”琉璃看著那個人歎了口氣,眼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喃喃,“要是沒好得那麽快就好了…”


    “嗯?”廣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邊凝望著那個鮫人,悶悶不樂:“你自己看吧!”


    廣漠王連忙過去看,一看之下,也脫口“啊”了一聲。


    那個人身上那一個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奇跡般地一分分地愈合起來!筋脈在延展,肌膚在更新,傷口迅速結痂,變硬,又開始逐步脫落——這一切,普通人要幾個月才能完成的愈合過程,卻在那個人身上迅速地發生了。


    “這是…”他不由變了臉色,探手入水。這個周身冰冷的人身體上唯有這一處是熾熱的,仿佛全身的血脈都奔流到了此處,催合著這巨大的傷口——照這樣的速度,不出一個月,這個人就能從幾乎致命的創傷裏完全康複。


    他微微一怔:縮時之術?這種奇特的術法,隻有傳說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蘇摩使用過。這個人,難道和海國的皇室有什麽聯係?如果是的話,事情可就又麻煩起來了。


    就在他們“父女”各懷心事沉吟的瞬間,忽然間,昏迷的人動了動,喃喃說了一句什麽。兩人一起動容,側頭看去,卻正聽到第二聲“紫煙”吐出唇邊。


    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對方嘴裏吐出,琉璃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臉色不由得有點難看。她一貫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點點的鬱悶都會寫在臉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時那個驚鴻一瞥的紫衣女子,那個幽靈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裏的“紫煙”呢?他和那個女子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他是鮫人,因愛才會選擇性別,如今他已經是一個男子,也就是說,他心裏一定有了所愛的人吧?


    她忽然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紫煙?”廣漠王不知為何反而舒了一口氣,忍不住給他潑冷水,“你看,你還是別一廂情願了,不如早點養好傷送人家走。”


    琉璃沒有回答,絞著衣角,沮喪地垂下了頭。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很喜歡他啊。”她輕聲說,仿佛是抱怨般喃喃。外麵天色已經暗了,斜陽穿過窗欞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忽然泛出了水一樣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隻不過…雖然走遍了這片大地,我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見到。”


    “你還想看什麽呢?”他歎氣,“這幾年,該去的不該去的地方你都已經去過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愛憎’是什麽。”琉璃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廣漠王,“但是,你看,我卻走不進別人的心裏。”


    “…”廣漠王沉默了,一瞬間,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


    “因為是‘純血’的體質,所以我的生命很長,比隻能活一千的姑姑和幾百年的若衣她們更加長壽。但…我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麽好,”琉璃輕聲喃喃,“別看我能活那麽久,事實上,我隻不過活了一天,而重複了一萬年罷了。”


    廣漠王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裏一軟,說不出話來。


    是的,這個外貌看似隻有十幾歲的少女,其實有著他們陸地上人類無法理解的內心世界,仿佛來自於另一個時空的神,令人無法揣測她內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著窗外的夕陽,眼神裏充滿了迷惘:“我和他們都不一樣。從一生下來開始就負著全族的希望,本來就應該在神廟裏孤獨的等待到‘那個時刻’為止——但是,我沒有想到姑姑居然給了一個這樣的機會,讓我看到了外麵的世界。”


    “真好啊…”孤獨的少女抱著膝蓋,對著夕陽的光影伸出手去,仿佛能觸摸到那溫暖而燦爛的晚霞,輕聲道:“姑姑說,你們陸上的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在我們眼裏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們卻有一樣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心。”


    “隱族難道沒有心麽?”廣漠王有些吃驚。


    “我們是神的後裔,血脈源頭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們修煉自己的心,目的是讓它變得空無一物。”少女說著和外表完全不相稱的話,“而人類則不同,他們每一次輪回更換的隻是軀殼,但靈魂卻是永遠不朽的,心也是鮮活如初的。”


    “…”廣漠王靜靜地聽著,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個他無法想象的世界,是一個遠遠淩駕於大地文明之上的種族的生死觀和天地觀。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們無法了解的。


    就如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走進過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樣。


    “我們甚至沒有人類那種複雜的血緣倫理,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相互關係——我雖然叫族長姑姑,其實我和她也沒有絲毫關係…我們都屬於神的子民,都誕生於同一個幻靈池中而已。我們相互之間也沒有情感的羈絆,就像是為了同一個目標一起生活的同樣。”


    她頓了頓,輕聲:“而我們唯一的、最終的共同目標,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違背了這個目標的族人都會被驅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麽?”廣漠王再也忍不住,失聲,“她…她怎麽了?”


    琉璃歎了口氣:“你大概不知道吧?自從把你救回了雲夢之城後,她對族長表明了放棄隱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決心。於是,她便接受了‘斷翅’之刑。”


    “斷翅之刑?”廣漠王的臉色蒼白。


    “是的。”琉璃喃喃,“她原本是族裏三聖女之一,是寥寥幾個可以展翅飛到三千尺高空的優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飛了。他們斬斷了她的翅膀,將羽翼收在了神廟裏。那個地方,叫作‘葬雪’。”


    廣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氣,瞬地站了起來。


    “別緊張啊,”琉璃看著他的臉色,搖了搖頭,“所有想要脫離族裏的人都要必經這一個刑罰,無論是聖女還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擁有翅膀——其實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斬了她的翅膀,證明她同意了讓若衣在事成之後跟你走呢。”


    她望著自己的在俗世中的“父親,”微微笑了起來,撫摩著頸中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裏,若衣就可以來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廣漠王看著這個少女,說不出話來。


    “托你的福,這幾在雲荒我過得快活極了,”琉璃眼裏露出一種光芒,“真是像做夢一樣啊…這些年來,我拚了命到處跑,想什麽都見識一下。可是,就算我幾乎擁有人世裏的一切,卻還是得不到最珍貴的東西。”


    她轉頭看著廣漠王,輕聲:“我想有一個人愛我,就如你愛若衣一樣。”


    廣漠王無言地看著“女兒”,眼神裏有些哀傷和同情。這個從另一個世界裏走出來的人雖然有著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實遠非陸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愛和恨到底都是什麽——要知道,這才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斜陽裏,廣漠王看著這個自言自語說著話的少女,心裏陡然一震,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油然而生,居然令他無法直視這個“女兒”——她孩童般的眼眸裏,原來掩藏著這樣深廣的悲傷和憧憬。


    “那麽…”他好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看著水裏沉睡的鮫人,“你愛他麽?”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經曆過,族裏也沒有人教導過。”琉璃喃喃,捧住了臉,搖著頭,“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好親切,就像在哪裏見到過…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著我。我越發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風和光一樣。”


    廣漠王沉默了片刻,看著這個來路不明的鮫人,最終下了一個決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歎了口氣:“沒事,你看他受了那麽重的傷,不養將個一年半載絕對好不了——我們把他帶回銅宮吧,這樣你就能天天看著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帶他回去?”


    “當然,”廣漠王道,“您要做什麽,我一定傾力協助。”


    “嗯…隻可惜,也就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琉璃輕輕歎了一口氣,淡藍色的瞳子裏忽地又流露出一絲惘然,“已經過了四年多了。月蝕之夜,很快就要降臨了吧?”


    廣漠王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下去。他知道這個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來必然不會屬於這個人世——產生的牽絆越多,將來當月蝕之夜降臨時,離開的人心裏會越痛吧?當她展翅飛上九天,回望腳下如塵埃般渺小的大地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你聽,外頭又下雨了——連這裏下雨的聲音都和我故鄉不一樣呢。”


    琉璃側耳傾聽著外麵的雨聲,喃喃。


    “傻丫頭,”廣漠王側耳聽了聽,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那是馬蹄聲!”


    是的,寂靜的雨夜裏,外麵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如疾風卷來,清脆地叩響石板路,從長街的一端瞬間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誰在這大雨的深夜裏急促趕路?


    四更時分,大內總管黎縝撐著身體在階下聽命,站得久了,膝蓋不由晃了一下。眼看這個海皇祭總算是過去了,明天就要起駕回伽藍帝都,真是謝天謝地。


    他咳嗽了幾聲,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宮裏的蠟燭還沒熄滅,照得整個殿堂都通亮——燈影裏隱約聽到女子的嬌笑聲,歌舞聲絲竹聲徹夜不停歇。黎縝不由歎了口氣,白帝還真是老當益壯,前幾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葉城花魁天香,便帶回了行宮來,夜夜春宵日日歡宴。


    也是,總共也不過隻剩下兩年的任期了,不趁著在位多享樂還能怎樣?隻是皇帝二十年一輪換,他們這些內臣卻要過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權力交接的時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選錯了主子,日子便難過得很了。


    黎縝漫無邊際的想著,隻覺得冬夜特別漫長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發起抖來,打擺子似的站不住。


    “總管?”旁邊的侍從看得他臉色有異,“您不舒服麽?”


    然而夜幕裏,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如風而來,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宮門口跳下馬背,其中一個人也不通報便直闖入內,戰靴在石上敲擊出短促而堅決的節奏,一路走過來。


    “白帥?”黎縝看清了是誰,大驚失色,“您怎麽…”


    “抱歉,來得急,驚擾了。”對方卻來不及多說,言簡意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絕,“我想麵見帝君,有急事稟告。”


    已經四更了,歡宴了一天的白帝總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懷裏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張開檀口微微打了個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朱砂果。她的指甲上染著一層透出熒光的朱紅色,和果子的顏色相遇,顯得有些俗豔。


    “啪!”忽然間一個耳光落在了她臉上,她一聲尖叫地被推了開去。


    “一點都不一樣!”白帝忽然間煩躁起來,“贗品,贗品!”


    周圍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毫無預兆地發怒,嚇得瑟縮在一邊。正當兩位寵妃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的時,門外忽地傳來了一聲低語:


    “帝君,白帥求見!”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間安靜下來,那一瞬,他眼裏閃過一絲奇怪的光。“是麽?來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間動了起來,吐出一口酒氣來,揮了揮手,“都給我退下吧!”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冷風從外麵吹了進來,大殿裏的燭火猛然動了幾動。


    那個高大挺拔的軍人站在門口,看著大殿裏奢靡放蕩的景象,眼神卻依舊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動,有一股肅殺淩厲的氣息。妃子宮女們屏聲斂襟魚貫退下,而天香畢竟是青樓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這就是雲荒百姓口中說的“白帥”,不由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還不滾?”白帝忽然一腳踢在她背上,“賤人!”


    天香驚呼了一聲,一個踉蹌撲在地上,額頭向著尖利的桌腳撞去。正要血濺破麵時,橫裏忽然有一隻手臂伸過來,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將她扶起,淡淡地說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驚懼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匆匆地衝出門外去。


    白帝看著新寵花容失色的離去,嘴角噙著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笑,忽地笑了笑,“墨宸,你的女人緣看來果然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陰森,換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滿身,然而白墨宸似乎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畏懼這個喜怒無常的帝君,隻是淡淡回答:“墨宸隻會打仗,對女人是一竅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悅意早就回心轉意了吧?”


    他沒有稱自己為“臣”,帝君也沒有稱自己為“朕”。


    ——在外人麵前,他們恪守從君臣之禮,然而當殿門關上,隻有他們兩人相處的時候,他們的談話方式便會變得隨意而奇特。這種態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嶽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對出生入死多年的鐵杆兄弟。


    白帝的笑聲漸漸歇止,仿佛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搖了搖頭:“那個丫頭,實在不知好歹——嫁給你哪裏委屈她了?居然還老想著和人私奔!實在是丟臉…”


    “都已經過去了,”白墨宸很快截斷了這個話題,“悅意如今好麽?”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聲,“宰輔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讓她乖乖的待上三五天。終於不再給我添麻煩了。”


    “什麽?”白墨宸脫口低呼——為了讓桀驁不遜的女兒安分,白帝居然給自己的親生女兒用了這種會上癮的藥物?!雲荒的帝君,這個十年前就和自己結下生死盟約、一起登上權力頂峰的人,忽然間變得令他如此陌生起來。


    “怎麽?疼疼了?”白帝斜覷了他一眼,“這次回來,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應了一聲,雙拳在膝蓋上握緊。


    “殷仙子沒事吧?”白帝又問,“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讓人懸心。”


    “沒事,隻是受了一點驚嚇而已。”白墨宸仿佛不願在白帝麵前多提這個女人,很快轉開了話題,慎重道:“墨宸這次從前線秘密返回,其實是有重要的事麵稟帝君。”


    “噢?”聽到對方忽然用了敬語,白帝眼神一閃,也坐直了身體,壓低聲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說吧。”


    “不,”白帝揮了揮手,“你先說。”


    白墨宸點了點頭,探手入懷,拿出了一個東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過來,直抵白帝麵前——那是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裏,瓶子已經四分開裂,外麵用繩子綁紮著,上麵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這是什麽?”白帝蹙眉,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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