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帥安好。”穆星北恭謹地行禮,把馬牽過來。


    這個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計無雙,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瑉堪稱白墨宸的左右手。每當他帶兵轉戰在海外,便留下他在雲荒做策應,及時傳遞訊息。有一些最核心的內幕的秘密,都是由這個人替他傳送的。


    “聽說白帥抵達葉城,在下便連夜趕過來覲見,”穆先生微微行禮,“八井坊那邊一切都在控製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對兒女都很平安,過得和普通中州人無異,白帥不必擔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實在過意不去,”白墨宸點了點頭,“其實這些事,交給得力的下屬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親自去?”


    “白帥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關係著殷仙子,絕不可輕易委托他人的。前幾日殷仙子路過八井坊,幾欲和其相認;半夜三更又在橋頭殺了藍王之侄藍扈——若不是在下從旁暗中協助,事情便要暴露。”


    “此事我已經知道。”聽到幕僚麵呈殷夜來的不是之處,白墨宸卻聲色不動。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時沒有說出話來:那個女人居然先下手為強,將此事告訴了白帥,倒是顯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撥的小人意圖了。他歎了口氣,從袖裏摸出一物,卻是一枚小小的金鈴:“這便是殷仙子絞殺藍扈時落下的,幸虧被在下藏了,沒有被緹騎看到。”


    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白帥,恕屬下直言:這個殷仙子實在是個不安分的女人,鋒芒畢露不懂收斂,加上豔名太盛,帝都權貴人人覬覦,留著她在身側,隻怕遲早會惹出事來。”


    白墨宸點了點頭,唇角卻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來。


    是的,她不是一個世俗定義裏的好女人。既不溫柔,也不聽話,雖然身處煙花地,卻性格剛烈,嫉惡如仇,如同一把絕世的利劍,的確令人退避三尺——然而,當年令他一見驚豔、過目不忘的,不就是這種冷銳奪目、邪魅莫近的鋒芒麽?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卻繼續進諫“…白帝和玄凜皇子均覬覦美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下懇請白帥痛下決心,早日將其…”


    “嗬,”白墨宸終於輕笑了一聲,“先生這番話,其實早有人說過了。”


    “是麽?”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鶴紱,”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勸諫得比你還激烈。”


    “…”穆先生不易覺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沉默下去。


    鶴紱這個人,機智多謀,曾經是白帥的首席幕僚,最受信任的心腹,從十幾年前白墨宸還是一個下級軍官開始就一直輔佐他,從校尉、裨將、偏將、少將、大將一路升上來,立下不少功勞,甚至連當今白帝即位這樣的大事聽說都是他一手參與策劃。而這樣一個功臣,卻在白帝即位後立刻被白墨宸以“撤離軍宮”的區區罪名給斬殺,處死得如此之急,甚至連伸冤辯解的機會都不留給人家。


    穆星北當年隻不過是白川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吏,才能卓著,卻因為籍貫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頭地。因為有一次擅自作主辦一件事,事情雖然辦成,卻被嫉才妒能的上司找借口流放到了西海上,做了一名書記官。戰場上九死一生,若不是機緣巧合被慧眼識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帳下,這個文弱書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無數累累白骨中的一員。


    從一開始做鶴拔手下的掌案,到多年後成為白帥的心腹,他漸漸知曉了當年的一切細節和過往——然而,到底鶴紱為何而死,他卻始終不敢開口詢問。


    難道,竟然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


    一陣細密的冷汗從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麽才是白帥真正的忌諱,於是便不露痕跡地轉開了話題,道:“白帥,在下覺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結集,要對我們這一方發難。”


    “是麽?”白墨宸蹙眉,“玄王那邊?”


    “不僅僅那麽簡單,在下覺得是…”


    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走著,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巷角。


    “要雇工麽?”忽然間有人衝過來,大聲問。


    白墨宸和穆星北微微一驚,抬起頭,看到雨夜的巷子裏居然或站或坐,還有數十人等在那裏,本來都一副有氣無力滿麵饑色,但一見到他們這一行衣衫光鮮的人走過來,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湧了上來。


    耳邊聽到此起彼伏的聲音,“老爺,要雇人麽?”


    “我!雇我吧…我有力氣!”


    “雇我吧,幹什麽都行,一天隻要十個銀毫!”


    白墨宸看著眼前蜂擁而來的貧民,眼裏忽然出現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開。夜雨裏,無數隻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麵前,帶著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為十二律規定不能從事大部分空桑人獨占的職業,為生活所迫,隻能在這裏攬一些散活。白日裏攬活兒的多半還是正經人,在夜裏攬活兒的,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或是偷盜銷贓,或是賣身賣笑,甚至還有殺人越貨的。


    “白帥小心!”看到局麵失控,十二鐵衣衛立刻搶身上前,隔開了人群——這些街頭流民魚龍混雜,饑寒交迫之下,隻怕雇主給一個金銖就讓他們去殺人也是肯的。讓這些家夥靠近白帥,實在是隱藏著天大的風險。


    白墨宸微微歎了口氣,從懷裏拿出了錢袋,扔給了旁邊的鐵衣衛:“裏麵還有我半個月的薪餉,都散給他們吧。”


    他翻身上馬,和穆星北一起衝出了人群。


    ——已經十年了,這葉城中州貧民區的街巷,卻還是和當初一模一樣。


    十年前,同樣是下著雨的深夜,他還是一個二皇子白燁手下的區區武將,在鶴紱的隨從下秘密來到此地,也是被這樣一群饑餓的流民包圍。無數雙手伸到他麵前,無數張饑餓的臉在對他叫喊:雇我吧雇我吧&…幹什麽都行!


    他在心裏冷笑:幹什麽都行?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是來找一個送命的冤死鬼?


    “眼看三天後就要獻美人入宮了,誰想到那個北越郡來的殷姑娘卻居然得了傷寒重症!十二之數缺了一個可不好,怎能呈給帝君?”鶴紱歎氣,頭疼不已,“若去青樓裏買一個風塵女子充數,又說不準會被慕容家查出來,也隻能來這裏碰碰運氣了——可這裏哪像是有年幼美貌女子的樣子?”


    “說不定有。”他漫不經心地應著,目光掃過那些人群,忽然定格。


    在陋巷的暗影裏,人潮的背後,站著一個纖細秀麗的人影。人群在湧動,拚命地推擠,然而她隻是靜靜站在那裏,似乎周圍有一個無形的屏障隔開了她和周圍的一切——那是一個清麗瘦弱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撐著一把傘怯生生地站在那裏,雖是粗服篷頭,卻依舊難掩傾國容顏,仿佛黑暗裏的一支含苞待放的蓮花。


    “快看那邊那個!”同一瞬間,鶴紱也在耳邊低聲道。


    “唔…年紀大了一些吧?”他蹙眉,不知道為什麽卻下意識地否定了,“帝君隻喜歡雛女,她不合適。”


    “哦…”鶴紱點了點頭,沉吟未決。然而,就在這兩人低聲商議的時候,仿佛靈敏地聽到了這邊的聲音,那個少女扭頭遲疑地看著他,就像是一頭彷徨猶豫的小鹿,不知道是否該靠近狼群裏的狼王,眼神清澈而彷徨。


    那一瞬,他忽然覺得於心不忍,搖了搖頭,退開一步:“算了。”


    然而,當他和鶴紱轉馬頭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間一道影子衝了過來。攔在他們麵前。“雇我吧!”那個少女仰起頭,美麗的臉上掛滿了水珠,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暗夜裏折射著如珠如寶的光芒。她咬了咬牙,似乎好不容易才克服了靦腆和羞恥,顫聲道:“求求你們,雇傭我吧…我需要錢!”


    一眼瞥見她手裏傘,鶴紱不由得愣了一下,和他相互對視了一眼。


    他勒住馬頭,回身打量著她,冷冷問:“你覺得你能賣多少?”


    ——那就是他和她的初遇。


    既不美好,也不純潔。那是一場在暗夜裏開始的金錢交易,隱藏在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背後。而作為最後被造來湊數的她,甚至連一枚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


    那一夜,他買下了她,準備讓她頂替那個得了傷寒的雛女入京麵聖。


    在啟程入京之前,他如約付給她三千金銖,那個少女欣喜若狂,冒雨連夜奔回那個位於陋巷深處的家,將那筆賣身得來的錢悄悄地放在了母親床頭,跪下磕了三個頭,滿眼含淚,徘徊了良久,終於還是無聲地轉身離開。


    他一路秘密跟隨著她,看到了這一切,忽然間如雷轟頂。


    ——原來,竟是如此?難怪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便覺得與眾不同,竟想下意識地回護。原來,他和她之間,真的有幸在無法割斷的宿緣!


    他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個破舊貧寒的家,撐著傘在陋巷裏漸行漸遠。那一刻起,他心裏忽然湧出了強烈的念頭,那就是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護這一家人的安全。


    然而,無論他多想保護這個少女,入宮的十二美人名冊卻已經定下並呈報給了帝君,一切已然無法改變。


    一個月後,二皇子白燁以恭賀皇帝四十大壽為名,讓白墨宸率人護送十二個雛女和大量的珠寶進宮。白帝白煊大喜,為了感謝弟弟的好意,特意留下護送美女珠寶前來的他們在宮中痛飲三日三夜,賞賜無數。


    那,便是他們發動刺殺之前埋下的序曲。


    多麽可笑…那時候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大事完畢後保住她的性命——他以為站在暗巷裏的她隻是一個貧寒而美貌的普通少女,根本不知道她有著可以驚動天下的劍技,甚至在危機四伏的宮裏也並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


    如今回想起來,以她當時的身手,要拿到區區三千金銖簡直易如反掌吧?去偷,去搶,去隨便的做一票生意,隻要膽子夠大的話多少錢都來得容易——隻可惜當時的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孩子,涉世未深,從無邪念,甚至從沒有動過打家劫舍偷盜搶掠不義之財的念頭,在走投無路之下居然隻能跑到黑市上賣身,結果被他撿了個便宜。


    更可笑的是,那個天真懵懵的少女根本不知道當時自己手裏撐著的那把傘,那把用流雲紗製成的傘,其實就價值萬金!


    到底是什麽宿緣,在冥冥中指引著他們相遇?


    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用三千金銖買來的少女竟然會和自己的生命休戚相關,再難分解,當時的他恐怕也會覺得畏懼吧?


    然而這一切,到底是緣,還是劫呢?


    白墨宸的思緒在一瞬間飄得很遠,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一邊的穆先生還在問:“白帥這次回來,是要入京麵聖去麽?”


    “自然。”白墨宸隨口,“先生有何指教?”


    “我勸白帥還是別去的好。”穆先生定下身,低聲,“此行凶險,或有不測。”


    “什麽?”白墨宸愕然,“此話怎講?”


    “兩京上空有黑氣籠罩,此乃邪佞聚集、變生不測的預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語氣莫測,“白帥此去,隻怕會有災禍。”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令他沉吟了起來——這個首席心腹幕僚從不說沒有根據的話,而在星相學上也多有研究。他的建議,不可不考慮。


    白墨宸默然抬起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麽都沒有,隻有淅淅瀝瀝的冷雨從天落下,滴落在他的頭盔和護頰上。風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點像血腥味,又有點像是脂粉味——這葉城的雨,竟然也和這個城市一樣,混雜著欲望和權力。


    沉默許久,白墨宸摸了摸懷裏的密函和匣子,搖頭:“即便是有災,也不得不去啊,…事情緊急,如果不去見駕,隻怕雲荒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血和火就要蔓延過來了。”白墨宸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第六章君臣之義


    海皇祭過後,琉璃就沒有走出秋水苑的廂房一步。


    仆從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九公主是這樣閑不住的人,平日裏難得看到她在銅宮裏待超過三天,今天在雲荒這一頭,明天說不定就飛去了那一頭,從不和和交代一聲——然而在這幾天裏,這個活潑跳脫的少女,居然待在那個房間裏,一絲聲響都沒有。


    沒有人敢去打擾她,甚至連珠瑪也不被允許入內。


    冷寂了多時的西廂上,終於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走道上走來了披著皮裘的王者,來到女兒的房前,在外麵敲了半天的門,才看到門縫裏露出一隻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琉璃鬆了一口氣,左看右看無人,才把門開了一條線,一把將他扯了進來,語氣完全不似一個女兒對父親的口吻,“快進來!別讓人看見了!”


    廣漠王閃身入內,房間裏很安靜,隻有藥香縈繞。


    “找遍了整個葉城,才在西市找到你說的那種一丈見方的水缸,”廣漠王苦笑了一聲,“還是銅製的,商家說陶瓷燒不到那麽大的容積,居然要價五十個金銖——阿九,你到底要這個東西幹嘛?”


    “還不是為了他?”琉璃往內室撇了撇嘴。


    窒內有一口巨大的缸,裏麵盛滿了海水,水底,居然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的肌膚是蒼白,白得仿佛透明,長發柔順光潔,如湛藍色的大海。蒼白的麵容沉在水下,緊閉著眼睛,毫無表情,隻有長發隨著呼吸微微拂動,靜靜沉重的臉上有一種別樣的光華,攝人心魄。


    鮫人一族在天地間以美貌著名,然而,眼前這個男子卻比他所見過的任何鮫人更加俊美。那種容顏,令見多識廣的廣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蘇摩。


    那是可以帶來“傾國”之禍的不祥容顏。


    “這個人到底是誰?”廣漠王低聲問,有些擔憂,“這幾天我聽說緹騎在葉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這個人可別是什麽歹人吧?他醒來過沒?你可要好好問問。”


    琉璃哼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就算是皇帝來了,我也不會讓人動他一下!”


    廣漠王看著“女兒”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麽好。


    原來,這個人就是阿九一直以來尋找的人。如此豐神俊秀,光彩奪目。論容貌,自然還在慕容雋之上,難怪來自於天上的高貴少女也會為此動心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心裏就覺得一跳——那是一種深藏的不安,就如他當年第一眼在南迦密林的神廟裏看到琉璃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個人,肯定也不是一個尋常的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這樣嚴重的傷,有九條命都該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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