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船交替前進的一瞬間,相互的間距貼的非常近——那一瞬,所有人都看到黑影一動:那個男舞者居然淩空一踩檀香板,宛如禦風地躍上了對麵船上!


    “啊?!”岸上所有人都驚呼了一聲。


    ——這個動作難度如此之大,曆年海皇祭上從未曾有伶人表演過,令觀眾大吃一驚,繼而爆發出了如雷的歡呼和掌聲。


    顯然五年來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景,起舞中的殷夜來也頓了一下,回身看著這個對舞的伶人,數丈長的水袖在海風裏獵獵舞動。


    那一瞬的對視隻有刹那,很快,兩個人就重新對舞起來。


    “海皇”踏出了一步,伸出手來——仿佛是踏著節奏,在他一動的瞬間,殷夜來的身形旋即輕飄飄地後退,宛如被一陣風吹著一樣不受力。她在風浪裏回身,兩條水袖瞬忽一展,宛如星河倒卷,飛向舞伴的左右。在水袖卷來的時候,男舞者往後退了一步,在水袖纏繞中脫身離開,輕盈如飛,渾不受力。


    岸邊的觀潮者看到兩個舞者在龍舟上空十丈高的地方翩然對舞,一進一退、一揚手一閃避,無不配合得妙到毫巔,宛如天人般光芒四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聲彩。


    “好!”就連坐在玉樓最高處的白帝也為之動容,連連讚歎:“今年這場舞,實在是令朕大開眼界!——這個男舞者當真難得!是哪裏來的?”


    “聽說是東澤來的,今年十二郡戲班裏的第一,叫冬郎,被推選出來參加海皇祭。”司樂的侍從官在旁邊回答,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但微臣也不料短短數月,他竟練出了這般驚人家技藝!”


    “冬郎?”白帝沉吟,“朕以前看過他的表演,應該沒有那麽好的身手啊。”


    十二玉樓上,帝君和侍從在議論著,而他們身邊的人已經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了欄杆前,臉色大變,看著海潮中載沉載浮的龍舟和舞者,目不交睫。


    “怎麽?連搖光島主也動容了?”白帝笑起來,炫耀地指著大海對海國的使者道,“這位空桑的舞者,頗有昔年海皇風采吧?”


    “…”搖光島主沒有說話,緊盯著浪裏。


    不…不!這世上怎麽會有那麽像的人?


    這個人不是空桑舞者…絕對不是!


    岸上響起了如潮水一樣的掌聲和驚雷般的叫好聲。


    “好本事啊!”觀潮者議論紛紛,“是哪個戲班裏出來的?”


    “無論是誰,過了這個海皇祭他就要紅遍雲荒了!”


    “不會真是海皇蘇摩附身了吧?”有人開玩笑。


    碼頭附近的大道上,有一個錦衣胖子正快速地通過人群,往城中通衢大街的錢莊奔去,對熱鬧的海皇祭居然看都不看上一眼。然而,聽到這樣的議論,他忍不住也定住了腳步,片碼頭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看過後,胖子的臉色霍然變了,停住了腳步。


    雖然圍觀者不停叫好,歡聲如雷,然而他卻看的親切:風口浪肖上,那個黑衣舞者分明是步步逼近、招招奪命、想要置“白瓔郡主”於死地!這不是玩的…更不是演戲,根本是眾目睽睽下的一場刺殺!


    那一瞬,他才霍然想那,那個演白瓔郡主的,正是自己的妹子。


    “天…”清歡脫口低呼了一聲,“糟了!”


    他顧不得還有要緊正事在身,隻是拚命推開身側的人群,往港口奔去——然而觀潮盛會上的觀眾擠得水泄不通,他身軀肥大,隻能用上了蠻力硬生生一路擠過去,一時間隻聽得無數人斥罵指責,踉蹌倒了一片。


    “死胖子,想挨揍麽?”有暴脾氣的人怒罵,一巴掌往他臉上招呼過去。


    清歡卻根本沒有心思和這些人較勁,也顧不得要隱藏自己的身份,旋即一個反手扣住了對方的胳膊,隻一扭一借力,瞬間便從那個人頭頂一掠而過,如同龐大的飛鳥一般穿過了底下茫茫人群,在一片驚呼聲裏直撲碼頭而去!


    龍!那是龍!原來,他要殺的那個第五分身,居然是夜來!


    然而,已經晚了。


    當他掠向碼頭,毫不猶豫地躍入海中時,從南方碧落海迢迢而來的潮水已經洶湧而至,帶著九百年前海皇未了的心願,抵達了葉城之下。那一浪大得驚人,轟然巨響之中,萬朵銀花綻放,眼前隻有亂雪碎玉飛濺,天地一片白色,氣勢宏偉非常,竟然將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這一浪的氣勢是如此之大,居然將兩條龍舟都暫時從人們視線裏遮擋住。


    浪散得很快。然而,當那一浪散去後,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兩條龍舟幾乎不分前後地從巨浪裏衝出,衝到了港口錦標之下,年輕漢子們雙手舉起漿,在鼓聲裏發出一聲喊,響震雲天。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桅杆上垂落的絲帶輕飄飄地在風裏翻飛,上麵的檀香板、連同兩個舞者都已經不知所終!


    一時間,海上岸上的所有人都驚得呆住了。


    人呢?那兩個舞者,難道被風浪給卷走了麽?!


    “快救人!”白帝霍地從十二玉樓上站起,“殷仙子落了!快派人去救!”


    離得最近的是青砂校尉的那一隻木蘭巨舟。眼看到變起突然,他衝到船頭,對下屬下達了命令。戰士迅速行動起來,從船舷上解下備用的衝鋒舟,準備好了纜繩和浮球,幾個熟悉水性的軍士操控著小舟,想要劃過去救人。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那一波大潮拍擊了葉城城牆後,居然不曾消退,反而以更驚人的聲勢往後退回——隻聽轟然一聲響,前浪和後浪正麵相撞在一起,瞬間激起了幾十丈高的水牆!巨浪刹那間掀翻了衝鋒舟,立起的水牆居然久久不散,仿佛活了一樣的動著,化成了一個巨大的豎立的旋渦!


    這樣的大浪百年罕見,岸上觀潮的人群發出了又是擔心又是興奮的喊聲。


    風浪在身側旋舞,宛如巨大的旋渦在一瞬間豎立起來,將岸上的視線隔離。在這樣的巨浪裏,殷夜來足尖踩著那一片斷裂的檀香板,在浪濤中沉浮不定,凝視著那個黑衣的“海皇”——水袖的一端已經濡濕,一點一滴濺落鮮血,在碧海中猶如桃花泛波。


    在這個人躍主她所在龍舟的瞬間,憑著直覺,她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是的,這個人絕不是舞者!他,是來殺她的!


    剛一交手,雙方都有一瞬間的驚愕,雙雙停頓了一刹那。


    然而隻一擊,他們腳下那片薄薄的檀香板便承受不住重量,哢的一聲斷裂,兩人從高高的船頭上一起落入了水裏。龍舟乘風破浪,衝出了大潮直抵港口,卻把他們兩人落在大海裏。轉瞬岸上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驚呼聲,顯然是無數觀眾以為他們兩人在風浪中失足落水。


    落下的瞬間,殷夜來提了一口氣,淩空折腰,在半空中足尖始終不離那半塊斷裂的木板,一個轉折,便穩穩地踩著了那塊檀香板,落在了波濤之上。


    對方與她幾乎同時落下。


    那一瞬,她終於看清楚了眼前“舞伴”的容顏。那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男子,五官完美如雕刻,水藍色的長發在風浪裏飛舞,碧瞳深沉如寶石,顧盼之間有一種絕美的風華,仿佛是九百年前那個化為潮水消失在海天間的海皇蘇摩,真的在這一刻隨著大潮回到了雲荒!


    更奇怪的是,那個人落到水裏後,居然不需要借助木板的浮力,就這樣踏足海浪站在了水麵上——這顯然不是輕功所能做到的,眼前這個藍發碧瞳、扮演“海皇蘇摩”的男舞者,居然是一個真正的鮫人!


    殷夜來微微吸了一口氣,低聲:“你究竟是誰?!”


    那個人並沒有回答,隻是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他的左手護著右手,向外緩緩推開,在空氣裏畫了一個圓弧——就在那一瞬,周圍風浪忽然大作,以鋪天蓋地之勢而來,海潮卷處,頓時豎立起了一道水牆、旋繞在他們身周!


    那一瞬,殷夜來悚然驚覺:這個人並非僅僅隻精於劍術,更擁有精妙強大的法術!這個人,是想要隔絕岸上所有人的視線,在這裏殺了自己?


    殷夜來雙手一動,水袖唰的一聲抖得筆直。三丈長的流雲軟袖灌住了真氣,宛如兩把剛柔並濟的劍,在海風裏翻飛,護住了周身。被劍氣所催,袖端的金鈴微微震響,在滔天風浪裏顯得清澈動聽。


    她忽地問:“你方才用的,可是劍聖門下的九問?”


    那個人再度一驚,湛碧色的眼眸裏露出深思的表情,一時間未答。殷夜來看到他猶豫,蹙眉厲聲:“你到底是誰?蘭纈師父並不曾有過你這個弟子!你又是從何習來的九問?!”


    “蘭纈師父?”那個人發出了一聲歎息,恍然,“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當今劍聖清歡,並不是你的親哥哥,而是你的同門師兄?難怪。”


    殷夜來咬住嘴唇:“可別玷汙了劍聖一門,”她冷冷笑了一聲,“我不曾完成學業,十年前就已經退出了師門——你到底是誰?為何扮成海皇來殺我?是墨宸的政敵,還是…”


    “什麽都不是,”那個人的手裏握著一把純黑的劍,聲音淡漠,“這個雲荒上的一切權勢紛爭都和我無關——我,隻是來扼住命運之輪的人。”


    “這把劍是…”殷夜來忽地一驚,“辟天?!”


    一語未落,黑色的閃電旋即刺破了浪潮。


    在對方一劍破空而來時,她足尖一點檀香板,便從浪尖一躍而起,手裏匹練般地流瀉出兩道白光,一剛一柔,舒卷而來,分擊左右——嗤的一聲輕響,水袖卷上了劍鋒,卻沒有斷裂。劍氣和劍氣之間激發出淩厲的嗤嗤聲,轟然而來的海浪在他們眼前被切開!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麵交鋒,那一瞬,鮫人眼裏露出了震驚。


    幾百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厲害的獵物!


    眼前的女子宛如飛燕般在浪上回翔,衣袂翻飛,水袖獵獵舞動——電光火石之間,她一口氣接下了他三劍,水袖舒卷之間,用的全是最精妙的劍法,縱橫淩厲、全無破綻!


    瞬間便是十招過去,兩人居然不分上下。


    鮫人歎了口氣,眼裏露出一絲惋惜。大潮在身邊回旋,隱約可以聽到岸上人群的驚呼和周圍船艦靠近的聲音,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


    那一瞬,他眼裏忽然掠過冷芒,忽地低喝一聲,手裏長劍脫手飛出,直刺殷夜來的心口!他手指隨之點出,結了一個咒術——手指點到之處,周圍的海水忽然間都起了呼應,卷起了巨大的水龍,仿佛巨大的海獸直撲而來!


    驚濤駭浪裏,黑色的辟天劍穿梭如電,勢不可擋。


    ——那是兼具劍術和幻術的一擊。


    殷夜來微微變了臉色,兩道水袖瞬地掠回,左右卷向了黑劍——水袖貫注了真氣,抖得筆直,在如此大的風浪裏居然剛硬如鐵線白描,隻聽嗤嗤兩聲輕響,水袖從兩側卷住了黑劍,將那把劍在刺進身側一丈時生生勒住,一壓,甩入了大海。


    然而就在同一時刻,隻見那個鮫人站在波濤之上,手指平平一劃——刹那間,回旋在兩人身周的巨大海浪忽地向中心迅速合攏!仿佛是巨大水之牆壁從四麵圍合,以殷夜來為中心急速收縮,握成一拳。水壁迫近,波濤呼嘯,隱約發出妖異的聲音。


    這是銅牆鐵壁一樣的水陣,一旦合攏,她的髒腑便會被生生震裂!


    眼看海水即將在頭頂合攏,殷夜來點足掠起,身在半空,手心扣著水袖端頭掉落的數枚金鈴,指尖連彈,連續擊向了追來的鮫人——她的動作是如此迅捷,以致十二枚金鈴居然隻發出了一聲連綿的長響。


    打完十二枚金鈴隻不過用了短短一個彈指的時間,那個鮫人被阻了一阻,沒有來得及迫近她身側。然而,就在她幾乎要從水牆裏突圍而出時,出乎意料地、右肋忽然一痛!


    不可能…這一劍,是從哪裏來的?


    眼前隻有一個敵人,怎麽會有第三方對自己發動空襲!


    殷夜來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到了刺入身體的那一把黑色長劍——那把片刻前已經被她打入海底的辟天,竟仿佛活了一樣的自行飛了起來,忽如其來地刺穿了她的身體!


    這…是幻術,還是妖邪?


    這把劍,竟然會自動飛來,協助主人!


    就在震驚的一瞬間,四麵的水轟然圍合,仿佛鋼鐵的牆壁壓了下來!轟鳴的水牆還著千鈞之力合擊而來,拍擊上她單薄的身體。殷夜來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喊聲,一口鮮血出,再也無法支持,整個人輕飄飄地從浪尖上落下。


    眼見得手,那個鮫踏浪而來,想要把她從水裏撈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一道白光宛如細細的閃電割裂了水氣!那把刺穿殷夜來的劍仿佛有靈性一樣自動躍起,淩空一個轉折,想要截住那一擊,然而,這一次卻是來不及。隻聽一聲低呼,鮫人身體一震,抬手捂住了左胸。


    那一刀從他左側胸口刺入,迅速洞穿了他的身體!


    那是她平日用來修指甲的銀刀。傷口很小,血流得也不多,然而,鮫人臉色轉瞬慘白。這一刀蘊涵著極其淩厲的劍氣,居然洞穿了他貼身穿的黃金甲,而且在穿過他身體的那一瞬,將氣勁全數釋放在血肉之軀內,瞬間撕裂他的五髒六腑。


    那個鮫人身體一顫,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那把黑色的辟天劍靈活地一轉折,迅速飛回到了手裏,他柱劍而立,堪堪站穩。


    “哈…”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最後一擊裏消失,殷夜來的身體重新從水麵沉下,眼睛裏帶著冷然的笑意。


    那個鮫人捂著傷口,不等她完全沉沒,便遙遙地伸出了手,一托一握——刹那間風起浪湧,仿佛有無形的手托著,昏迷的殷夜來從海水裏緩緩升起,向著他的掌心移去。那個鮫人一手攫取了殷夜來的軀體,另一隻手便扯裂了她背後的舞衣。


    “嘶”的一聲,舞衣上釘著的流光玉紛紛灑落在海濤裏,華美衣袍下,露出蒼白的身體。然而,在她背後,接近第三節脊椎的地方,赫然有著一顆殷紅的痣!


    那個鮫人輕輕將手指按在她背後的肌膚上,那一瞬,奇跡出現了:那顆血痣,竟然如同活了一樣的往上移動了一寸,逃避著手指的觸摸!


    “命輪的刻印…”他低低歎了口氣,“第五個。”


    他垂下眼,默默祈禱了一句,重新張開了右手,手心金光大盛——右手五指聚起,尖銳起錐,竟然直接刺向了對方的後背,似要活生生將心髒挖出!


    “砰!”就在這一刻,一聲巨響,水壁破裂。有什麽呼嘯而來,劍氣大盛,竟然直逼眉睫!那是力量驚人的一劍,已經身受重傷的他不得不先放開了殷夜來,全力抵擋。


    “砰!”的一聲,雙劍交擊,光芒大盛。


    “給我住手!”那個闖入者發出了一聲大喊:“他娘的!龍,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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