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蒼涼沙啞,透出一股慷慨雄渾的氣息來,如擊築悲歌,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琉璃吃了一驚:“誰…誰在船上唱歌?”


    黎縝側耳聽了一聽,白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聲:“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軍歌《國殤》?”


    “《國殤》?”琉璃更是驚訝,“這船上怎麽有冰夷?”


    另外留下來的那位戰士剛要說什麽,卻聽得撲通撲通的連續鈍響,有什麽接二連三地墜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彌漫在海風裏。合唱的歌聲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減少,然而聲音更為蒼涼,隱約透出一股絕決來。


    “是什麽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湧動得越來越劇烈,整個船身左右晃動起來,有什麽東西磕了一下她的腳跟,令她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琉璃下意識地轉過頭,忽地啊了一聲,直直看著甲板,說不出話來,“天啊——”


    在甲板上咕嚕嚕滾過來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那顆剛斬下的人頭拖著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滾動,雙目怒睜、麵色蒼白,撞擊了她的腳踝。隨之而來的是一大攤血,隨著船身的傾斜,從船尾方向蔓延過來,整個甲板頓時呈現出一片恐怖的猩紅色。船在風浪裏左右搖擺,更多的人頭咕嚕嚕滾動而來,仿佛血裏的骰子,被看不見的手搖晃著,向著琉璃的腳下匯聚而來。


    琉璃看到這般恐怖的景象,失聲驚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這…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居然會有這等煉獄般的景象!


    “這是怎麽回事?!”黎縝也是心驚,一邊怒斥一邊退到了船頭。


    “請大總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腳步聲急促而來,一個穿著銀色軟甲的校尉軍官快步走來,踏過積血,軍靴上一步一個紅色的腳印。他來到兩人麵前,一個箭步上前,單膝跪下稟告:“在下白帥麾下第三隊隊長青砂,今日剛收到命令,要就地處決這些戰俘。”


    “戰俘?”黎縝望了一眼血裏滾動的頭顱,發現每一顆果然都有著冰夷的淡金色頭發,心裏鬆了口氣,臉色卻不曾緩和,森然道,“既然不遠萬裏押到了這裏,你們應該如數送入帝都敬獻帝君,為何又要在此處處決?”


    大內總管聲色俱厲,青砂卻是從容上前稟告:“總管不知,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盡身亡。白帥覺得剩下的人數太少,不堪帝君禦覽,也聽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禦前反而出事,便令屬下就地處決。不料驚嚇到總管和公主,萬望恕罪!”


    黎縝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臉上卻沒有表情。


    區區一個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來白帥麾下之人,果然個個都不可小覷,難怪宰輔和藩王們都對其忌憚非常。


    琉璃看著船頭行刑的場麵,蒼白了臉。


    船上的空桑士兵押著冰族俘虜,魚貫登上最高處的那塊甲板,那些戰俘在船頭麵向西方跪下,便被一刀斬下了首級。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個個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著那首《國殤》,赴死之時,臉上的神色平靜如常。


    人頭滾滾而落,血從腔子裏噴湧而出,在甲板上四處流淌。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住手!”衝過去擋在了刀手麵前。


    刀急斬而下,幾乎是擦著她的鼻尖頓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外來的貴族大小姐,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轉過身看著黎縝,問:“帝君說過除了鮫綃戰衣之外,我還可以隨意挑船上喜歡的貢品,是也不是?”


    黎縝點了點頭,捂住鼻口遠遠避在了一邊,小心地不讓甲板上的血汙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著剩下的那數十個冰族戰俘,大聲道:“那我要這些人!”


    “啊?”黎縝和青砂一起失聲,“九公主說什麽?”


    “我說,我想要這剩下的十幾個俘虜!難道不行嗎?”琉璃手指著剩下的那些戰俘,一瞬不瞬地看著黎縝,怒道,“難道你們要違抗帝君的旨意麽?”


    “臣不敢。”黎縝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氣任性,倒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笑道,“不過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來能幹嘛?”


    “最多帶回銅宮去。”琉璃嘀咕,轉頭對剩下那些俘虜道,“你們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虜們依舊跪在原地,在血泊裏挺直了脊梁看著她,絲毫沒有站起來的跡象。不知道是因為困頓還是疾病,那一雙雙淡藍色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琉璃頓足道:“快起來!難道想這裏送死麽?”


    那個正輪到要被砍頭的冰夷顫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撐住甲板,終於緩慢地站了起來,往琉璃身後走過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裏——然而,就當離開她隻有一步的時候,那個人忽然腳下加力,如同一頭豹子一樣的撲了過來,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縝臉色大變,失聲:“別傷了九公主!”


    不等呼聲發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奪的一聲將那個冰夷釘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然而立刻衝到了那個垂死的人麵前,用手搭著他的脈,急忙地想查看他的傷勢,尖叫,“你們幹什麽要射死他!快叫大夫過來!”


    然而任憑她呼喚求救,對方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將她的手推了開去,喃喃說了一句什麽,隨即垂下了頭去,再無氣息。


    琉璃愕然良久,問:“他…他說什麽?”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聲道:“這個冰夷說,他寧可像戰士一樣死去,也不想做一個因為空桑女人一句話而苟活下來的奴隸!”


    “什麽?”琉璃跺腳,失聲:“我又沒有要他做我的奴隸!”


    “一樣的,九公主不曾去過西海戰場,所以不知道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剛烈——”青砂笑了一笑,搖頭,“這些年來冰夷傷亡數十萬,可我們總共隻抓到了不到三千個俘虜。而這些俘虜在押回雲荒的路上,也會千方百計的求死,又怎麽會領九公主的這份好意?既然無福消受銅宮的富貴,還是隨便他們吧!”


    琉璃聽出了軍人話語裏的譏諷,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說不出話來。


    這個白帥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連手下區區一個校尉都那麽拽?


    “好,都給我殺了吧!”青砂對著手下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聽到長官的命令,空桑戰士操起長刀衝入了那些冰夷裏,毫不留情地一斬而落!


    被萬裏押解而來,那些幸存的俘虜們已經奄奄一息,然而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示弱,一個人挺直了腰板,麵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絲毫的退縮和畏懼。人頭一顆顆掉了甲板上和海裏,卻沒有一絲哀求和呻吟,整個船上,寂靜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著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戰俘。


    片刻之前,她還在望海樓的國宴上,滿目都是藩王諸侯,滿耳都是絲竹的靡靡之音,花團錦簇、歌舞升平。然而不到一個時辰之後,在同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裏,她卻猝然領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戰敗時就被驅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雲荒大地上過著安定生活的空桑百姓幾乎都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裏回歸大地、奪回雲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燒,始終不曾熄滅。


    ——那一瞬,她心裏的某個地方忽然深深地戰栗了一下。


    是的,這些冰夷,其實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樣的。那種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決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舊不曾斷絕!


    想到這裏,她忽然對這千百年來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種同情。


    剩下的俘虜不過數十人,片刻便處決完畢。青砂揮手令手下戰士們迅速將屍體拖走,接著從海裏提上一桶桶的水來,將甲板衝洗幹淨。近百顆頭顱在血海裏翻滾,血水四溢,從船舷上順著船體流入大海,一時間竟然將木蘭巨舟周圍的海麵都染成了微微的緋紅色。


    血的腥味撲鼻而來,令人窒息。


    “嚇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對著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諷刺也有安慰,做了一個手勢:“公主要不要下艙去看看鮫綃戰衣?”


    琉璃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強點了點頭,轉過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聽到岸上傳來一片歡呼,金鼓聲響徹天地。


    “哎呀!大潮來了!”琉璃一震,驚呼了一聲,轉身撲到了船頭。


    差一刻便是申時,轟鳴從天地盡頭傳來,如滾滾春雷,漸近。


    聞名天下的葉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線白色急速地推進,漸漸擴大——海天交界處的騰起了迷霧,隱約中似乎有一道巨牆升起,不斷地升高、飛散、崩潰、又重新升起…漸漸地逼近。


    驚濤從天盡頭生成,從遙遠的碧落海上迢迢而來,洶湧澎湃,仿佛九天之上有無數戰車飛馳而過。即便是在港灣裏,都能感覺到整個天地都在微微的震動。風浪聲隱隱猶如雷鳴。浪頭上無數海鷗追逐而飛,其中還盤旋著一對黑色和赤色大鳥。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欄杆上,撅起嘴唇打了個呼哨。那一對大鳥聽覺似乎萬分靈敏,雖然處於浪尖轟鳴之上,在遠處略一回翔,便展翅向著落珠港飛回。


    “來了!來了!”琉璃忘記了方才的血腥,驚喜萬分地趴在欄杆上,“你看看!”


    連青砂這樣的軍人都有些動容,眼神裏露出一絲驚喜,轉頭看向南方海天交界處。黎縝也從船艙裏返回,回到船頭和她一起並肩看去。


    然而,首先來的不是潮水,居然是兩知龍舟。


    這兩條船被裝飾得極其華麗,船頭雕刻著騰龍花紋,披掛著彩緞,在海風中獵獵飛舞。操槳的顯然也是高手,在這般驚濤駭浪裏居然還駛得穩當,這兩條船如葉子一般在巨大的浪頭上起伏,順著潮水的力量從遠處朝著望海樓如飛掠來,超出了後麵其他船隻十幾丈遠,並駕齊驅,相互之間船頭的距離差距居然不超過一丈。


    “龍舟奪標!”琉璃拍手大叫起來。


    那正是為了慶祝海皇祭的龍舟船隊,數百年來海皇祭傳統的節目之一——當大潮來臨的時候,便有數十條船從羅刹島出發,借著潮水的力量飛躍過深達萬尺、遍布熔岩地火的鬼神淵,飛抵葉城。而當先一條抵達落珠港碼頭的船,便會獲得帝君賜給的重金獎賞。


    眼見港口在望,鼓聲更急,十幾條船乘風破浪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聲勢驚人。


    當先那一條龍舟衝入了岸上圍觀者的視線——隻見高高的桅杆上,淩空十幾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兩端係著白紗。風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輾轉翻飛,幾乎如一片葉子般不受力——然而,卻有一個女子高高地站在那裏,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長舒廣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幾乎以為是錯覺,“那是什麽?”


    “殷仙子的舞蹈。”大內總管黎縝回答,眯起了眼睛,“可真是絕枝啊。”


    兩隻比翼鳥本來已聽到了主人的召喚,轉身飛回,此刻卻在浪上不住盤旋,似也被這般絕世的舞姿所吸引,戀戀不舍。琉璃撲在船舷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不住口讚歎:“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鄉壁畫上那些女神一樣!”


    那條船飛速而來,檀香木板在風裏翻飛,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長發如緞飛舞。水袖舒卷,白綾一道道拋出收起,如浪潮裏的流雲。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蘇摩化為潮水返回雲荒、和白瓔郡主訣別的那一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枯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裏,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別,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的


    繼續走下去。”


    大潮裏,隱約聽到有人在歌唱,聲音淒美縹緲——那是《潮汐》,鮫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開始之前,葉城城主都會從天下最負盛名的優伶舞姬裏遴選出一人來演《魂歸》,曆屆中選者無不是舞藝絕倫、身姿輕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畢竟極其危險的事,為了防止從船頭跌落,每個舞姬都會在腰後係上一根細細的長索。


    但從八年前開始,每年都是殷仙子來扮演白瓔郡主,她舞藝絕世,據說不用細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極處,幾欲乘風飛去。


    “真美!”琉璃由衷讚歎,“誰來扮演海皇?如今這世上,哪還有蘇摩那樣的人?”


    在兩人議論裏,潮來得很快,浪上飛舟轉瞬便到了離落珠港不足一裏之處。岸上歡聲雷動,鼓聲暴雨一樣響起,無數百姓在黑石礁上揮著手,看著弄潮兒操舟飛速而來。落珠港的港口懸掛著一道錦標,大紅的錦緞簇成一朵薔薇花,內裏襯著金光燦爛的金箔。那是帝君設下的彩頭,第一條到來龍舟若是奪到了,便有高達千金的賞賜。


    “咦?”黎縝忽地脫口低呼了一聲——錦標下,站著的居然是慕容雋?!


    方才缺席十二玉樓禦宴的葉城城主,海皇祭一開始,居然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來到落珠港的碼頭上,正在民眾的簇擁下看著兩條龍舟劃開雪浪,你爭我趕地飛速前來。


    在龍舟馳近的時候,他們終於看到了另一條龍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來那條船並駕齊驅的另一條船頭,桅杆上也淩空懸著一塊檀香板,同樣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那個伶人束著高冠,頭發染成了鮫人特有的藍色,穿著一襲黑色紋金的長袍,上麵隱約透出蛟龍的圖騰,在海風裏獵獵飛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張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震驚地屏息。


    太像了!雖然距離遙遠,海濤飛濺,看不清那個伶人的麵目,但隻是那麽遠遠一瞥,便讓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在歌聲裏,潮水湧向雲荒,那一刻,仿佛站在龍舟上乘著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傾倒天下的海皇蘇摩!


    “這個人是誰?”琉璃心裏陡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片刻間,兩條龍舟你爭我趕地疾馳,向著港口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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