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聽說大軍在西海上,一個月便要消耗糧食一百萬石,著實驚人,幾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糧了,”赤王也撚須微笑,“再這樣打下去,雲荒雖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時間,五個藩王裏倒有一半應合。


    “是麽?”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講:“白帥說最多再耗個一年,西海戰事便可結束。”


    “白帥未免也太拖遝了。空桑和冰夷之間打了數百年的仗,就算白帥天縱將才,難道能在一年內完成百年未畢之功?”玄王一時不覺,放言道,“其實依臣看來,即便再這樣打下去也沒什麽好處,等到兩年後不還是要撤兵?與其白白的消耗國力——”


    說到一半,登時發現不妥,玄王連忙頓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隻剩兩年,期滿後便要由玄族派出人來繼承。所以說,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遠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繼位後,這一切也不過是白費力而已。


    然而這般刺耳的話說出來,白帝居然仿佛沒有留意,麵不改色地繼續飲酒。


    玄王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周圍。眼看氣氛開始有些不對,旁邊幾位老謀深算的藩王紛紛遞了個眼色過來,示意他暫時不要繼續這個話題。


    白帝隻顧繼續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麽,轉頭對下首侍從道:“方才朕看到花車隊裏有一絳衣美人,卻是麵生——不知是哪位?”


    侍從上前回稟:“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風頭無雙,被稱為葉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稱國色否?”白帝聞言心動,“快傳!”


    帝君身邊的二位寵妃臉色各異,麵麵相覷,暗地裏將牙齒咬了又咬。白帝從年輕時便好色如狂,雖年事已高卻不曾稍減,如今後宮是她們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動了心思,居然要傳召一個出身卑下的青樓女子?


    然而侍從下去片刻,不見美人上來,卻聽到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由遠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在這樣喜慶熱鬧的氣氛裏,陡然聽到這種不詳的話,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臉上色變,齊刷刷地朝著聲音來處看去——隻聽樓梯上一陣踉蹌的腳步聲,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從樓下衝上來,一邊大喊,一邊揮舞著手中的算籌,直接向著白帝奔去。


    “站住!”緹騎大統領都鐸吃了一驚,連忙厲聲喝,“給我拿下!”


    一聲令下,左右的護衛雙雙撲過去,然而老人剛進入白帝身側一丈的距離,暗處忽然急射而來一道冷光,噗的一聲洞空了膝蓋——拿著算籌的老人慘叫一聲,踉蹌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銀刺,刺穿膝蓋,將這個闖入者的小腿釘在了望海樓的地板上!


    兩個護衛愣在了那裏,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們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邊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個枯瘦的老人似乎有著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傷後還是直著脖子,顫抖著將手裏的算籌舉起,大喊——


    “皇上!聽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難臨頭了!”


    “天官蒼華?”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著那個須發蒼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將你驅逐下了占星台了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皇上明鑒!”天官拚命地伸出手,揮舞著手裏的算籌,嘶聲大喊:“破軍出世,空桑要大難臨頭了!湛深大人早就說過:‘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蒼生塗炭,血流漂杵!’——這一切,要應驗在今日了啊…”


    白帝麵色微微一變,眼裏有一抹陰影掠過。


    “拖下去!”都鐸連忙下令,生怕這個發瘋的老人再弄出什麽事來。


    天官被強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卻還在不停地掙紮著狂呼:“皇上!皇上!破軍滅世的時候就要到了——日暈,血潮,月蝕…當這些天象都出現之後,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將會落到北鬥七星的位置上!那時候,破軍複蘇,空桑將亡!”


    “皇上!你聽我說…聽我說!”


    嘶啞蒼老的語聲終於漸漸消失了。滿座寂靜,六王百官誰都不敢先開口說話——在這樣一個節日裏陡然遇到這種事,實在是不吉詳的預兆,估計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許久,白帝才喃喃道,眼裏掠過一絲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過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說了一句:“妖言或眾,該殺!”


    所有人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似乎被帝君語氣裏的殺意給震懾——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燁給人的印象始終是一個喜歡奢華享樂的皇帝,對一切無可無不可,幾乎都沒有人記得當年這個好色的二皇子是怎麽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從血泊裏赤手撈起的權杖。


    “是,是,該殺。”都鐸倒抽了一口冷氣,連忙笑,“破軍滅世的說法傳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證明是個謠言?身為天官,卻在這等時候妖言或眾,的確該殺!”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對都鐸道:“算了,此乃佳節,殺人畢竟不好。割了他的舌頭就是,免得他日後再蠱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宮。”


    “是!”侍從一震,連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緹騎的大統領,冷冷道:“居然讓這樣一個瘋子闖到席前,都鐸,你老了。當值的緹騎,給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罰你半年俸祿。”


    “是。”都鐸額頭冷汗湧出,“微臣失職,微臣該死!”


    白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命他下去。


    都鐸滿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氣是越來越陰沉反複了,這次幸虧隻是罰了半年傣祿而已,這點錢對他而言是九牛一毛,從外快裏撈回來易如反掌。都怪清歡那個死胖子,居然在這個當兒上不講義氣、不肯幫忙護駕,撇下了自己一個人苦撐局麵。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時候,自己還給不給他放內幕消息!


    都鐸一邊心裏恨恨罵著,一邊走下樓去。


    白帝哼了一聲,將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邊際,“大潮將至,等一會兒,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舉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皺眉:


    “對了,怎麽不見鎮國公?”


    舉座一時啞然,沉默片刻,廣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尋九公主時,曾看到鎮國公位於街市道旁,駐足觀看殷仙子花車,意似頗神往。”


    “哦?”白帝發出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大笑,“原來自視甚高的鎮國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哈哈!”


    藩王無不迎合著大笑,一時間座中氣氛又熱鬧起來。


    當帝君漫不經心地發問時,慕容雋卻已經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頭頂是波濤蕩漾的藍色水麵,耳邊聽到的卻是機械哢嚓運轉的聲音,規律而有節奏——沒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雲集在葉城觀潮的同一時間裏,他們在天地間的最大死敵——遠在西海上的滄流冰族人,此刻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海灣裏!


    那是五艘銀白色的船,形狀如螺,靜靜地懸浮在大海裏。


    傳說中,螺舟是《營造法式.靖海卷》裏記載的武器之一,它不同於普通的木構船隻,整體由薄薄的金屬鑄造而成,通體銀白,靠銀砂來照明、脂水來燃料,可以在深達一百丈的海裏潛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麵換一次氣。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歎為觀止。”慕容雋歎息,摸著金屬的艙壁,“我曾經以為《營造法式》的種種傳聞不過是附會,誰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議,一塊鐵,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駛?”


    “城主過獎了。”坐在艙室對麵的是一個長袍人,麵目衰老,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傑作。他僅憑著殘卷,居然複原了螺舟的全套圖紙,重新造出了這種機械——當時連巫鹹大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是麽?”慕容雋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機械師,實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搖了搖頭,歎息:“冰族的機械力雖然領先於空桑人,但國力尚微,戰力不足。若正麵交戰,卻還不是白墨宸的對手——否則,我們也不會坐在這個地方交談了。”


    慕容雋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親自前來,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巫朗麵沉如水,道:“客套的話就不說了,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來雲荒和城主會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請看這些——”


    他轉過身,拍了拍手,身後兩名冰族戰士立刻上前,合力打開了背後的一扇門——那扇門是一道活動的移門,事實上整整有半麵牆壁那麽寬,厚度達一尺。當那扇沉重的門打開後,慕容雋臉上的笑容凝滯了,瞳孔陡然收縮。


    映照在他眼睛裏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門背後,整個螺舟的另一半空間裏,居然存滿了一根根的金條!


    “這五艘螺舟,共計儲有二百石黃金。”巫朗凝望著慕容雋,低聲,“元老院派我攜帶重金前來,希望能和城主達成最後一個盟約。”


    “最後的盟約?”慕容雋低聲。


    “是的,”巫朗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他的語速開始變得非常緩慢,一個字一個字母吐出,“算起來也有五六年了吧?這些年來我們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後付出了三百多石黃金給閣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諾言,幾次三番讓白墨宸的大軍功虧一簣——若不是城主幕後的斡旋,西海上的戰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說到這裏,巫朗笑了一笑:“當然,城主要價也是在年年攀升——記得第一次我們的線人找到城主時,閣下隻收了區區十石黃金,便替我們滄流撐過了一次危機。可是到了今年,城主開出的價碼居然加到了兩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雋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動:“在商言商。如今白帥地位穩固,要對付他不僅風險大,需要打點的人也越來越高層——沒那麽些黃金,的確辦下不這事。”


    巫朗默然:“兩百石黃金,相當於兩千萬金銖,幾乎是國庫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筆小錢,”溫文爾雅的年輕城主眼裏忽地露出一絲冷笑:“聽說如今初陽島已失,白墨宸的大軍已經進逼到津渡海峽不足兩百裏之處,奪下棋盤洲本島指日可待。在這種情況下,貴國怎麽還會吝惜區區幾百石黃金呢?”


    對方說得露骨,巫朗臉色也不禁變了一變,語氣還是低沉,朝暗藏鋒芒:“城主好大口氣——今日海皇祭雖辦得如此熱鬧,試問鎮國公府裏,光靠稅賦收入也未必能撐下來吧?”


    慕容雋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的,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來,他們也已經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知道鎮國公府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急需這一筆黃金救急。


    看到慕容雋默然,巫朗臉色又轉為緩和,嗬嗬笑了一聲:“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決,何不繼續精誠合作呢?——我們是有誠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帶了兩百石黃金前來。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後,定然要替我們將最大的問題解決。


    慕容雋蹙眉:“其實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最近一個月白墨宸的軍隊都沒有主動出擊。你以為是誰拖住了西海上這百萬雄師?”


    巫朗點了點頭:“城主的能量,我們是見識過了的——隻手能敵百萬軍,決勝負於千萬裏之外。隻是這一次我們要的,卻不僅僅是拖住大軍這麽簡單了。”


    慕容雋一驚:“貴國想要什麽?”


    “我們要反擊。”巫朗一字一句,“要奪回雲荒!”


    慕容雋猛然一震,仿佛有什麽刺穿了心髒——反擊!奪回雲荒!


    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終於說出了他們最終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了無邊無際的幻想——大海變成了血紅色,從西翻湧而來,吞沒了整個葉城!浪裏是冰族人的千軍萬馬,以席卷一切的姿態重返雲荒,將這片土地染成了紅色。


    ——而站在浪頭上引導著那些入侵者的,卻是自己。


    “城主,是否願意站在我們這一邊,助我們奪回天下吧?”


    巫朗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一字一句都仿佛帶著回音,在艙裏縈繞。


    慕容雋一時間無法回答。


    庶出的他,從小就是個野心勃勃、思謀深遠的孩子。從七歲開始就知道必須通過努力才能改變人生的境遇,他必須變得更優秀、更討父親歡心,才能保住母親的和自己的地位。權力、地位、金錢…或者還有彪炳千秋的聲名,為了奪到這些,他不惜出賣了兄長,對深愛的戀人袖手旁觀。


    然而,多年後,已經成為葉城城主、中州人領袖的他,卻又來到了另一個十字路口。而這次的選擇意義之重大,將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選擇,都將會走出無法回頭的一步,將引發這片土地上的巨變——然而,即便是聰明的他,卻也不能知道,自己的這次選擇將給這片大地帶來怎樣的後果。當血海從西席卷而來時,一切即將灰飛煙滅。雲荒大地上和平安寧的景象不再複現,子民、商賈、貴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將被血海吞沒。


    九百年前那個亂世,又要重新出現了!


    “你們…想要我怎麽做呢?”失語了片刻,他終於開了口。


    “首先,要殺了白墨宸。”巫朗直視著葉城城主那雙墨色的雙瞳,開門見山。慕容雋微微一震,脫口:“殺了白墨宸?”


    如果殺了白墨宸,她又該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麽顧慮?”


    “哦…不,當然不是。”他將自己的思緒從瞬間的小小飄離中扯回,搖了搖頭,將那個忽然出現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腦海,冷靜地討價還價,“白墨宸是天下名將,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如果真的要殺了他,談何容易?”


    “所以我們這次才帶來了兩百石的黃金。”巫朗卻是神色不動,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的依靠,也是我們滄流最大的敵人——城主如果覺得做不到,我們隻能另尋門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大人不是想說兩百石黃金足以雇傭一個軍隊的殺手來把白墨宸幹掉吧?如果刺殺這種途徑能行得通,估計滄流也不會來找在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確,白墨宸身側精兵良將環繞,防守得猶如鐵桶般嚴密,十二鐵衛每一個都是獨當一麵的高手,滄流帝國數次刺殺均告失敗,反而隻是加深了對方的提防。


    “說實話,屈指數來,這個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說不定也就隻有在下一個了。”慕容雋抬起頭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的黃金,停頓了許久,輕輕歎了口氣,“半個國家的財富,換一條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臉色一動:“那麽說來,城主是答應了?!”


    “我們慕容氏既然可以謀國,區區一個白墨宸又何以足道?”慕容雋冷笑了一聲,“給我一年的時間,定然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們無法等待那麽久,隻有三個月。”


    “那麽急?”慕容雋反而有些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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