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琉璃登時兩眼重新放出光來,嗖的一聲又躥到了慕容雋的背上。


    最後一輛壓陣的花車轔轔而來。不同於別的車上的花團錦簇,這輛車上隻疏疏落落地橫斜著一支折下來的梅花。車上的女子也隻穿了一襲素衣,斜斜地靠在那裏,用一支玉簪隨便挽了個發髻,烏黑的長發逶迤至膝,仿佛一挽墨玉。


    周圍人山人海,她卻沒有看上一眼,手裏閑閑地捏著一柄小小的銀刀,有一下沒一下地修著指甲,偶爾微笑皺著眉頭咳嗽。


    “啊?這就是殷夜來?”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卻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滴咕,“她多大了?不年輕了吧?長得也就那樣,憑什麽還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雋剛要說什麽,車上的美人卻似聽到了這一句刺耳的話,抬起了目光,向這邊看過來。那一道視線掠過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著慕容雋肩膀的少女身上,饒有深意地看了兩人一眼,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她手一揚,那支梅花居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懷裏。


    隻是停頓了那一瞬,寶馬雕車便又擦肩而去。


    “啊?這…”琉璃拿著那一支寒梅,半晌才回過神,低喊:“哇!看到了沒?她對我笑…對我笑哎!”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捶著慕容雋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剛才的眼神了麽?——居然一點風塵氣都沒有,眼裏好像藏了一把劍似的!”


    慕容雋沒有回答。


    琉璃心懷明朗坦蕩,隻是憑著一眼建立起來的好感,很快就轉了口,大加稱讚:“真奇怪,一開始還不覺得她如何好看,可這一笑起來,簡直讓人魂都飛了!她難道也會幻術麽?”


    “…”慕容雋目送著殷夜來離去,似沒有聽到她的話。


    殷夜來那一眼的眼神意味深長,竟讓他如遇雷擊,一瞬間回不過神來。他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與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裏,他站在路邊,脖子上親密地攀著一個少女,看著她的花車過去,發出不屑地評論——


    方才的那一刹那,她會想什麽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說站著,然而看到慕容雋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從他肩膀上跳下來,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雋耳邊低聲笑,“我明白了,原來你喜歡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沒有料到這個看似什麽也不懂的丫頭居然如此敏銳,慕容雋眼裏陡然閃過一絲光,很快就回過神來,又恢複成平日無懈可擊的溫文爾雅模樣,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豔絕天下,隻要是男人,哪個不為她傾倒?”


    “嘁!我說的可不是這種喜歡。”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剛才…”


    慕容雋不待她繼續說下去,岔開了話題,隻道:“觀潮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還是趕緊去一趟望海樓,隻怕帝君已經在等了。”


    “我不喜歡你們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舊不樂意,“他讓我覺得不舒服。”


    “別孩子氣。你如果不去,會令廣漠王很為難的。”慕容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訓,“你是他最寵愛的獨女,怎可令父王在帝君麵前下不來台?”


    “放開我!”琉璃拚命地想掙開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聲口哨:“小金!”


    慕容雋一驚,閃電般地甩開了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知道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子花樣百出,不僅養著一對雲荒罕見的比翼鳥,袖子裏更藏有一條名為“金鱗”的蛇,劇毒無比,來去如電,他以前就曾經吃過一次大虧,從此後再不敢輕易碰這個丫頭。


    “哈哈哈…嚇到了吧?”琉璃趁機跳開,大笑起來,回頭扮了個鬼臉,“小金牙齒斷了,這幾天在養傷呢——哎,反正我不會嫁給你,別囉嗦了,早點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著,如一條遊魚般靈活地跑進人群裏,轉眼不見。


    慕容雋望著她的背影,默然搖了搖頭,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經是第三次提親了,廣漠王父女還是一點也不鬆口。這對父女,還真是難對付得很呢。特別是這個丫頭,外表看似單純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卻是敏銳非常,竟是個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將來真的娶了她,隻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雋默然想著,臉色沉了下去。站在鬧市裏,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為什麽,他卻覺得內心忽然間空了,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眼之後被抽離了出來,縹緲地不知道去了何處——甚至連腔子裏的那一口氣,似乎都是冷的。


    周圍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熱鬧卻仿佛都與他無關。


    沉默了片刻,慕容雋回過神來,苦笑了一聲,手指伸到懷裏,觸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緹綺大統領都鐸今日秘密發來的函件,用詞客氣,行文隱諱。然而他卻知道,對方是在催討一年一次的“紅利”。如果不能及時把今年的這筆錢給這個緹綺大統領,那麽,慕容氏便要麵臨著滅頂之災。


    因為他有太多的把柄握在這個人手裏,無論哪個,都能置全族於死地。


    可是…現在的鎮國公府外強中幹,為了籌辦一個風光的海皇祭便已經傾盡全力,幾乎抵押了所有不動產和珠寶,哪裏還能弄來這麽一大筆巨款來賄賂他呢?還有什麽是可以賣來換錢的呢?唯有這個國家了吧?


    慕容雋站在市中心,看著繁華的葉城,無聲的苦笑。


    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個賣國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這些年來我做的一切,你會如何看待我?


    慕容雋恍惚地走著,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要走向何處,直到身邊有個聲音低低地稟告了一聲,才恍然回過神來。


    “城主,‘那些人’,已經來了。”


    那一句話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銳地直插心髒,讓他霍然驚醒。


    第二章叛國者


    來的是一個青衣白襪男子,正是鎮國公府四大家臣裏的東方清。這個心腹家臣從人群裏匆匆而來,隻做了一個簡單的手勢,便讓慕容雋明白了一切。主仆兩人極有默契地一前一後走著,轉入了一個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來的貴客,”東方清壓低了聲音,“已經來了。”


    “竟然選在了今日來?”慕容雋眼色一變,咬牙,“還真是膽大!”


    東方清低聲:“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葉城雲集了那麽多權貴,他們居然也不避忌——而且這次來的使者級別極高,是十巫裏僅次於首座長老巫鹹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雋微微吸了一口冷氣。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號人物潛入空桑腹地,膽子之大,令人吃驚,也令他為之凜然。如果一個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們查到了蛛絲馬跡,慕容氏便難逃抄家滅族的危險!他們不僅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長的性命開玩笑!


    “這次滄流能派出巫朗,說明西海戰況急劇惡化,他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慕容雋冷笑了一聲,語氣複雜,“嗬,白墨宸,果然厲害!”


    頓了頓,他蹙眉低聲:“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穩住帝君和藩王那邊,讓南宮先接待著,我晚上再去見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裏等待著城主,”東方清低聲,“他們說,如果城主不親自出麵立訂最後的盟約,他們即刻掉頭返回西海,連葉城的土地都不會踏足。”


    “該死,那些冰夷什麽時候說話變得那麽硬了?是不是他們打聽到了什麽風聲,知道慕容府裏年底金庫緊張?”慕容雋低叱,轉過了身,直接朝著海邊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們的螺舟停在哪裏?”


    “落珠港外側三裏路,二十丈深的海裏。”


    擺脫了慕容雋,琉璃正如魚得水地在集市裏逛,然而走不得幾步隻聽背後一陣喧嘩,隻見一群人排開人群奔了上來,到了她麵前,也不說話,納頭便拜。


    “怎麽啦?”認得是自己府裏的家臣,她嚇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樓吧!”銅宮的家臣們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也不多說,一來便是大禮,苦苦哀求,“帝君傳召公主覲見,公主卻從國宴上私自跑了出來——再不及時趕過去,連王爺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這就跟你們回去。”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攤開了手,“不過事先聲明,我可不會說話——萬一在帝君麵前闖了禍,可別怪我啊!”


    廣漠王唯一的女兒,在晃蕩了大半天後,就這樣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個葉城最佳的觀潮地點,當屬望海樓。


    望海樓建於紫帝十一年,是那個喜好奢華遊樂的帝王為來葉城觀潮而建。它橫跨在鏡湖入海口之上,樓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層,八寶頂、琉璃瓦、白玉台,半懸在海上,臨著葉城入海口,華麗巍峨,傳說房間多達九百九十九間,可以容納上萬名觀潮者。


    此刻,雲荒上所有的貴族幾乎都雲集到了這裏,等待大潮奇景到來。


    十二玉樓上的等級森嚴,如果當今雲荒權力核心的縮影——最上一層是帝君和後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兩大異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來是三司六部禦史台等朝廷大員,然後再按照等級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員。


    當踏上望海樓的最高層時,琉璃登時被五彩的舞袖淹沒。


    “我的天啊…”她脫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著滿樓的如花美人——望海樓的十二層非常開闊,為了滿足帝王的奢華要求,工匠們采用了無梁殿的精巧結構,整個房間足足有三十丈見方,卻沒有一根柱子,可容納上千人宴飲。


    在這樣開闊的樓裏,此刻塞滿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來了。”管家珠瑪站在樓梯口,看到九公主終於來了,不禁鬆了一口氣,領著她連忙往上走,低聲,“這些都是六部獻給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裏迢迢從中州帶來獻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繚亂呢。”


    “老色鬼!”琉璃看著遠處金座上那個老者,低聲。


    “噤聲。”珠瑪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覲見帝君。”


    琉璃往前踉蹌一半,心不甘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對金座上的皇帝插燭似地拜了一拜,頭也不頭地念了一句:“帝君萬壽!”


    “起來起來,”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模糊,仿佛喉嚨裏含了一口痰似地,聽得琉璃心中一陣寒,“這位就是傳說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頭讓朕看看。”


    白帝的語氣與其說親切,倒不如說含著明目張膽的輕浮和好奇,奟 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說的“傳說”,是暗指她母親昔年與廣漠王兩位王子之間轟動一時的情事,心裏頭登時有氣撞上來,便負氣猛然抬頭,一瞬不瞬地瞪著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頭,目光相接,卻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氣。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陰梟而銳利,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狹長的雙目裏有一種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側沒有皇後隨行,下首坐著兩位官裝妃子,年齡均在二十左右,美豔非凡,和白發老人形成強烈對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寵幸的容妃和麗妃。


    兩位寵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頭,似是同時默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眼神也柔和了起來。


    “哦?”白帝與少女犀利的眸子對視,微微一怔,然後嗬嗬笑了起來,嘀咕了一聲,“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麗,和她母親昔年的容顏傾國的傳說不大符合,令他大為失望。旁邊的廣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聲色不動,隻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裏哪裏,九公主淳樸與璞玉渾金,最為難得。”白帝回過神來,便恢複了帝王的語氣,賜琉璃平身,“聽說九公主日前出了點意外,差點來不了海皇祭?”


    廣漠王連忙道:“小女素來頑劣,不過一場虛驚。”


    “哪裏是虛驚?”琉璃卻嘟起嘴,“險得很,連鮫綃戰衣都碎了。”


    “怎麽?”白帝聽了果然甚為關切,回頭對隨侍的大內總管道:“縝卿,上次賜給九公主的鮫綃戰衣,大內府庫裏還有麽?”


    白胖如中州彌勒的大內總管黎縝上前一步,滿臉堆笑的回稟:“稟皇上,上次白帥回朝,所獻的冰夷戰利品中有六件鮫綃戰衣,均被帝君賞賜給近臣藩王——不過此次海皇祭,白帥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賀禮敬獻帝君,其中又有鮫綃戰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幹。”白帝甚為滿意,“那二十條船在哪裏?挑一件給九公主。”


    “稟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裏。”黎縝叩首,“臣立刻就去辦。”


    “我能一起去麽?”琉璃有些得寸進尺,“衣服這種東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過去試一試的話,說不定拿來的戰衣和上次一樣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頗好,大笑起來,“縝卿,你就帶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麽合心意的,不妨也一並賞了她。”


    “謝謝陛下!”琉璃雀躍不已,歡歡喜喜地行了一禮,便跟著大內總管下了望海樓。


    “多謝陛下厚賞小女!”眼見琉璃沒有在聖駕前捅出簍子,廣漠王暗自鬆了口氣。


    白帝轉身問:“這次的貢品除了鮫綃戰衣,還有什麽?”


    身邊有侍從翻了翻禮單,回答:“主要是一些戰甲和武器,共計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紅珊瑚、夜光貝、海藍寶,還有天然的金沙金塊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暫時停息在落珠港的碼頭上,等清點造冊完畢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聽到裏頭沒有俘獲的異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來在一旁靜候,此刻聽到話題轉到了這邊,各自臉上登時有了微妙的變化,相互之間交換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幾聲,首先開口笑道:“真難為白帥了,二十萬大軍興師動眾半年,隻得了這些雜碎——那些冰夷久居於西海苦寒之地,想來也沒什麽像樣的東西。那麽辛苦打仗,幾年下來,收獲的還不夠軍餉開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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