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那個嬰兒的頭毫無生氣地垂著,然而嘴角卻露出譏諷的表情。


    神澈的手痙攣的抓著鋒利的白骨之劍,劇烈的喘息。要怎樣…要怎樣才能死去呢?到底要怎樣才能把她自己連著那個該死的魘魔一起殺死!


    難道,就隻能這樣等待著那個怪物複蘇、再一次占據她的軀體為非作歹麽?


    該怎麽辦…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麽辦?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頭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宮最高處。


    那裏,神廟的燈火依舊輝煌,百年不曾熄滅。


    潔白的經幔上,濺著點點的血。


    扶南和縹碧相互攙扶著,踉蹌衝入了神殿,一邊強忍著咽喉裏翻湧的血氣,一邊合力將四門緊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向的門關閉後,整個神廟內室牆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金環。


    三百年前聽雪樓入侵,一度造成聖湖枯竭神廟坍塌,然而大難過去後、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聯手恢複了月宮。他們重新召集子民在廢墟上重建神殿,用自己的血混著八寶金粉書寫成符咒,環繞著神廟一周。


    從此後,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會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廟內書寫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量加強這一道結界,鎮壓著聖湖下的所有邪氣。


    四門閉上後,結界便已然啟動,將所有邪魔阻攔在外。


    兩人筋疲力盡的跌倒在神像前,傷口中的血染紅了那些潔白的座墊。月神像前燭光如海,千百盞長明燈閃爍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絕美麵容。


    “流光說,到了這裏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說的出話來,臉色慘白,“魘魔完全蘇醒了…阿澈完了。縹碧,阿澈完了!”


    縹碧卻是沉默,手指微微顫抖:扶南果然是平安從那個魘魔手裏逃出來了…可流光…流光呢?她不敢問。


    她忽然低下頭,將頭埋在了雙掌中,發出了一聲啜泣。


    扶南望向她,卻不知她到底是為什麽而哭泣——這個平靜溫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花一般內斂的,沒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態,定然是內心有驚濤駭浪翻湧。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眼神俯視著這一對劫後餘生、滿身是血的年輕人。


    扶南感慨萬分地望著四周——距離上一次來這裏,已經是過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參與了那場對師傅的伏擊,將龍血之毒下到茶裏後,又將他引導了此處。然後,天籟教主猝及不妨地發動了機關。


    他掙紮著站起身,來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夠到了神龕底下的機簧。


    那是打開紅蓮幽獄的機關——十年前,阿澈便是在這裏被關入那個不見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個天籟教主也是這樣瘋狂地冷笑著,惡狠狠地將昀息師傅推落到到那個黑洞洞的牢獄中。


    五年了,在窮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裏。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聽到了縹碧的問話。悚然一驚。


    仿佛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著他,咬著嘴角出聲詢問,眼角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麽?”扶南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縹碧咬著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裏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裏,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著知交表麵,彬彬有禮——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裏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豐神俊秀的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


    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後,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典籍,眼角的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對她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隻是沉迷於翻閱術法典籍,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隻能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罷了。她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八十四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麽?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麽?”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回響,而流光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麵具粉碎。說完後,他拂袖而去,徑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裏,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師傅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每次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一些吧。她在心底裏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著他,同時,也是愛著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麽,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裏有某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悲哀排山倒海而來,縹碧走到了神廟的東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麵便是死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扶南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魘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縹碧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扶南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側身上前,將縹碧拉到了身邊。


    “阿…阿澈?”他直視著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之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著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扶南想將縹碧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麵,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裏,那麽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刹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拖著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頭望著地麵,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裏下了龍血之毒,引魘魔來汲取他的靈力——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魘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縹碧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仿佛都黑下來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殺了!”帶著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裏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麽辦啊…我該怎麽辦啊!”


    “縹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的縹碧,急退,手中的卻邪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魘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著。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裏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著她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著麽?


    神澈訥訥地站在那裏,保持著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著裏麵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燭光——那是多麽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裏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八十五


    扶南將縹碧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裏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隻能盡力一搏了!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著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的幽靈。神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著神廟裏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扶南心裏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利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魘魔…不是魘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複說著,望著神廟裏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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