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藏書閣內,經常隻有他們兩個人在發奮研讀這些積滿了灰塵的經卷。


    他所圖者大,自懂事起就以超越師傅為目標,因此選的也大多是《傀儡術》、《追魂骨》、《分血大法》等高深淩厲的術法搏擊之書,偶爾修成一術便欣喜不已。而縹碧喜歡研讀的完全和他相反,她隻愛《星野變》、《堪輿考》、《白雲仙人靈草歌》之類的書,俯仰於天地之間,探究洪荒奧義,對別的全無興趣。


    月神像前燭光如海,隔著豎到屋頂的巨大書架,他們無聲無息地成長。但相互間的交談卻不多,最多隻是在走道上遇見了,各自抱著書卷點頭一笑。


    隨著知見的廣博,縹碧越來越安靜從容,眼眸裏有知性的光輝,心也更加平和明朗;


    但是他卻越來越煩躁,即便是十五歲時便已修得了驚人的法術,但隨著力量的增長,他也越來越清晰地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再也不可能超越師傅——那個強悍淩厲得超越了善惡的祭司。


    心念一動,便再也難以如平日那樣專注於書卷,幹脆,他就絕足於藏書閣,開始處心積慮地謀劃,想通過別的途徑來打倒那個不可戰勝的師傅。


    直到那一夜…那個血汙橫溢的背叛之夜,他看著那個紅衣女童狂笑著將昀息祭司打落水底幽獄,他才鬆了一口氣。


    從此後,那個擋在他前進路上的、絕壁般的身影,終於去除了。


    他獨居於朱雀宮內,將藏書閣內的典籍全數搬來砌於四壁,每日裏隻是埋頭修習,執迷瘋狂般地追逐最強的力量,漸漸變得沉默內斂,性情孤僻——五年來,他與世隔絕,除了天籟教主之外,唯一保持著聯係的、便隻有縹碧這個昔年的書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願意見她。


    雖然幾經波折,命運對她毫不容情,從雲端直落到塵土,但她依然從塵土裏開出花來。


    每一次見到縹碧,都覺得她更加美麗。這是一個內斂明淨的女子,不張揚,不活躍,隨遇而安,默默地成長著,猶如忍冬花一樣堅強而秀麗。扶南那家夥…雖然是個沒心沒肺的傻瓜,也經曆了很多挫折,但目下能和縹碧朝夕相處,總算是幸福的。


    但每一次見了她,他都要極力克製自己,不在她離去的時候追上去挽留。


    後來,他慢慢明白了,自己之所以願意見到她,大約隻是覺得她眼中的某種東西、可以安撫他的日漸枯竭孤寂的靈魂罷。


    多年以前,在那個空曠寂靜的神殿藏書閣裏,他們或許是在一個起點上的——但是,自從他們的手指握住了迥然相反的典籍開始,他們開始追求不同的東西,背道而馳,已然走得越來越遠了…


    既然,在五年前那個夜裏已經做出了選擇,於今回頭望又有什麽用呢?


    他們兩個已然是雲泥般遙不可及。


    流光在簾子前站了許久,任憑雨前的風迎麵吹上他的臉,帶來濕潤的氣息。


    縹碧的影子已然完全看不見了,烏雲沉沉地壓著靈鷲山,不時有閃電穿雲而出,隱隱下擊,顯示出一種不祥的氣息——天籟教主半個月前剛剛修成了幻蠱之術,下山直奔羅浮試劍山莊而去,此刻整個月宮有點空蕩蕩的感覺。


    他沒有阻攔,甚至沒有問一句。


    因為天籟教主的眼神說明了此行勢在必行。


    他不知道在她被昀息帶回月宮之前,在試劍山莊遭遇了什麽,但他能感覺到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女童身體裏隱藏著多麽可怕的憤怒。不然,她不會比他當年更瘋狂地修習種種可怕的術法,咬牙忍受著昀息喜怒無常的折磨。


    六十九


    那樣的複仇之火如果不爆發出來,終究會把五髒六腑燃燒一空的吧。


    流光抬頭望著簾外的陰沉天空,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其實,在天籟走之前,他進行過嚴密的推算。


    她是不會再回來了…所有的占卜預測都顯示著同一個結果:彼岸花開,月沉星墜,大凶。那個永遠不能長大的紅衣女童,在胸中多年的複仇之火燃盡後,將會長眠於故園吧。拜月教五年前失去了祭司,現在又失去了教主。


    ——從此後,這個月宮,便是落入他一人的掌控了。


    流光迎著風微微笑了起來,手指慢慢握緊,仿佛握住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拜月教陷入了無主的狀況,秩序一旦崩潰,那麽就是能者為王——如今又能有誰比他更強?


    從此後,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有什麽比多年夙願的實現更好呢?何況他已然為此處心積慮奮鬥了多年——但是,為什麽在看到了終點的時候,他的內心卻反而沒有多少的喜悅?


    流光搖了搖頭,仿佛想把這些紛亂的思緒從腦中驅逐出去。


    他重新放下了簾子,整個房內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該開始今日的修習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隻要這一次的修習完畢,功德圓滿,師傅的所有力量就將完全為他所有了。


    流光在陰暗的室內燃起了香,一點點幽暗的紅光劃出詭異的線,嫋嫋白煙中,他盤膝而坐,翻開一卷典籍,開始依照上麵的方法開始修習。


    那卷磨得發亮的羊皮卷上,赫然寫著三個字:


    《噬魂術》!


    ―


    烏雲籠罩著靈鷲山,月宮清冷而寂寞。


    縹碧從朱雀宮出來,沿著遊廊低頭疾走,避開了月宮內星羅棋布的結界陣勢,想在雨前回到山下。


    走到朱雀宮荒僻側門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起了一陣騷動。她吃驚地回頭,看到曼陀羅花園有寒光閃爍,伴隨著兵器碰撞的尖銳聲響和喃喃的咒術聲——有人闖月宮?


    下意識地將流光給她的令符往門上一按,青銅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她往門外便是側身一掠,隨即將門悄悄闔上。趁著混亂,正好脫身——這一次冒險上來,可不能被任何月宮裏的人知道。


    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扶南了,也不知道這幾天他怎麽樣了,阿澈又怎麽樣了?縹碧點足往山下掠去,一襲綠衫在風中飄飄搖搖,轉瞬消失在紅色的曼珠沙華叢中。


    然而,在她從側門離開月宮的時候,卻沒有料到她要找的人正從東門直闖朱雀宮而來!


    烏雲沉沉壓著天際,整個天地已經昏暗下來了,雨前的風斜斜地吹著,散播著某種不祥的味道——仿佛是從山腳墓地裏逆流而上的、死亡的味道。


    七十


    魘來


    昏暗的朱雀宮內,隻有那一點檀香的紅光在慢慢燃燒,猶如一滴血。


    白煙在寂靜的室內縈繞,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


    而在那一柱檀香前盤膝而坐的,是白衣垂地的流光。麵對著那一卷攤開的《噬魂術》,微合著眼睛,按照卷軸上所示,手指扣了一個奇特的手印,靜靜地放在衣襟上。


    整個室內安靜得仿佛時間都停滯了,連外麵的風也不能進入,隻隱隱聽得到平靜然而悠長的呼吸。一呼一吸,對著檀香吞吐出肺腑內的生氣,流光放在衣襟上的手不停地動著,隨著呼吸的頻率而調整,擺出各種手勢來。


    他在集中全部心神,進行著今晚最後一次噬魂。


    那是一門極其陰毒而危險的術法,一有差池便會出現反噬,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在接近大成的時候功虧一簣,失去了夢寐以求的、“完整”的力量。


    隨著他平靜而綿長的呼吸,檀香的白煙漸漸聚在他鼻下,凝成氤氳的一團。


    他吸入那些白煙,然後吐出,慢慢的白煙越來越凝聚,越來越濃厚,到得後來,竟然凝聚出一個奇特的形狀來!


    那是一個白色幻影,如一個團身嬰兒,在昏暗的室內浮凸著,若隱若現。


    而嬰兒的臍帶,卻連在流光的鼻下,隨著呼吸微微顫動——就仿佛是,流光吐出了體內的全部元氣才凝出了這個嬰兒,脫離了他的身體而成長。流光的呼吸有些微弱下來,不停變幻的手勢也停止了,做出五指並攏一簇向上的姿式,長久地停滯著不動。


    嬰兒手足慢慢舒展開來,漸漸變得修長,一團的煙霧漸漸變成了一條。


    然後,有了麵目,有了黑洞洞的眼窟和口鼻——猙獰可怖,居然是厲鬼的形狀!


    “咄!”流光發出了一聲低喝,並攏的五指瞬間打開成五星狀,手心裏一個符咒奕奕生輝,抬手對著那個厲鬼一揮,一指窗外遠處的聖湖,“去!”


    那條白霧仿佛得了指令,迅疾地飄飛,化為細細一條鑽出了簾子,消失在雨氣裏。


    然而,無論飄得多遠,那條臍帶似的白霧依然連在流光口鼻之間。


    流光的手勢隨即變動,結獅子印,安放在胸口,守護著元氣盡出後的軀體。燃香幽幽地映著他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說不出的詭秘氣息。


    寂靜,還是寂靜。


    雖然外麵已經因為那個闖入者而鬥得不可開交,可設置了結界的室內依舊安靜的出奇,維持著一種不生不滅的氣息。流光收斂心神,一分分的控製著那個潛入聖湖最深處的幽靈,通過它將那一份力量一口口吞噬。


    “縹碧呢?你們把縹碧關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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