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影響下,連本來孤僻桀驁的扶南公子都漸漸變得平易,不再自暴自棄。


    雖然兩人居住在墳場的兩端,但每日清早,縹碧都從東片跑過來,和他一起在桫欏樹下練習劍法和術法,久而久之,在外人看來倒是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縹碧沿著足跡前行。


    那足印,是從地底一座墓裏冒出來的,一直向著扶南的竹林精舍過去——然後,又從精舍裏折返,直奔月宮。


    扶南居住的精舍附近的竹林裏,籠罩著淡淡的邪氣!再細細一看,便知不對:淩亂的足印從墳場直奔而來,繞樹一匝入門而去。那兩棵枝繁葉茂的神木桫欏,原本是她和扶南對練劍術的所在,一夜之間居然隻留下光禿禿的樹幹!


    清晨的竹枝上凝聚著晶瑩的露水,然而她沾了一顆放入口中一嚐,瞬間便變了臉色。


    這降自昨夜的露水上,赫然染了濃烈的邪氣!


    縹碧看著精舍,裏頭寂無人聲。試探地喚了兩聲牙牙,隻聽“嘎”的一聲,一道黑影從房內飛出,踉蹌落到她肩上,親熱地蹭著她的腮,顯然已和她熟稔非常。


    “牙牙,你的翅膀怎麽了?”看到烏鴉拖著的左翅,縹碧驚問。


    牙牙聞聲撲扇了一下翅膀,黑豆似的眼睛一轉,滴溜溜望向竹舍內,爪子一收,露出了警戒的意味——那邪魔在屋裏?那麽扶南豈不是…


    那一瞬間縹碧臉色蒼白,心騰地一跳,來不及多想,點足一掠,直撲精舍而去。青影晃動,竹枝如利劍般地將竹門洞穿,轟然響聲中她已然站在了室內。一進門,她就看到門邊的銅鏡碎了一地,血色橫溢,映照出支離破碎的影子。


    六十二


    碎鏡之上,赫然飄著一片人皮!


    那是被整張割下的人的手掌肌膚,雪白纖細的手心裏繪著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在滿地碎裂的鏡片中猙獰怒放。


    “啊!”在她破門而入的瞬間,一個細細的聲音尖叫起來。


    滿地的銅鏡碎片中,她瞥見了一張陌生的慘白的臉,躲在牆角對著她尖叫。


    好濃的邪氣!


    “誰?”想也不想,全身都處於極度戒備狀態的她霍然回身,手指一彈,青竹唰的一聲刺向聲音來處——那是拜月教殘月半像手法。雖然被逐出教派,但這十年來她每日和扶南一起修習,融合了教中術法和沉沙穀的劍法,早已練出了另一種絕技。


    竹枝瞬間彈出,帶著刺破一切魔障的淩厲殺意。


    “住手!”忽然有人厲喝一聲,白影閃動,於千鈞一發之際趕到。“奪”,那支竹枝被劍氣一逼,失了準頭,擦著那個少女頰邊掠過,釘在壁上,末梢尤自顫抖不已。


    “縹碧,住手。”白衣人一劍逼開了她,低喝,“沒事的,別亂來。”


    “扶南!你沒事?”看到趕來的正是扶南,她長長鬆了口氣,提著的心放回了腔子裏,臉上血色恢複,“那就好,那就好…嚇了我一跳。”


    “我沒事。”扶南一邊說,一邊將手上的少女放回竹榻上,“你嚇壞阿澈了。”


    縹碧一怔,脫口:“阿澈?”


    那個名字過了片刻才在腦海裏浮起,對應出遙遠記憶中的某個人——她彎下腰,盯著牆角那個白衣長發的少女,細細端詳著,臉色瞬地一變,露出震驚的表情,連說話都有點斷斷續續:“你說…她是阿澈?哪個阿澈?”


    “十年前和你是姊妹的那個阿澈。”扶南收起了劍,緩緩道,“被昀息祭司關到紅蓮幽獄裏的那個阿澈,縹碧。”


    縹碧身子一震,脫口:“天哪…”


    扶南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縹碧,她回來了。你不認得她了吧。”


    縹碧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那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又是高興又是忐忑。高興的,是看到多年前的夥伴終於逃出生天,重見天日;而忐忑的卻是微妙而莫名的,她說不出來為什麽,隻是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勁。


    “咦,你左頰上的月魂表記呢?”縹碧彎下腰仔細看著,有些詫異,“誰替你抹去了?”


    神澈尤自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她,眼神澄澈而無辜,帶著神經質的緊張,卻沒有回答一句話。她的手緊緊拉著寬大的外袍,將瘦小的身子縮在牆角,望著這個幼年時的同伴,不知為何卻微微發抖,充滿了敵意。


    “阿澈,你怎麽出來的?”縹碧又驚又喜,繼續追問,“昀息祭司和你關在一起,他是不是也出來了?”


    然而,一聽到“昀息祭司”四個字,神澈眼裏空明的表情碎裂了,身子劇烈發抖,忽然間嘶聲力竭地哭了起來,用手抱住頭,縮在牆角,不停尖聲哭泣。


    “怎麽了?怎麽了?”縹碧吃了一驚,看見她手掌一片血紅,竟是割去了皮肉。


    “啊啊啊啊…滾開!怪物!怪物!”神澈用手掩著頭,慌亂地搖頭,仿佛要把身體裏的什麽東西徹底驅除開來,“別纏著我,滾開!”


    隨著她的激烈搖動,背上披散的長發拂開了,一張詭異慘白的臉露了出來。


    “啊?!”縹碧嚇了一大跳,感覺濃烈的邪氣迫人而來,忍不住便要動手。


    “別。”扶南及時拉住了她,微微搖頭,“別動。”


    他走過去輕輕撫摩著神澈的頭,平息她激烈的情緒。神澈漸漸不再發抖和哭泣,但依然死死抱著自己的肩膀,慌亂地搖頭,仿佛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爭奪著。


    “這是怎麽回事?!”縹碧望著神澈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喃喃。


    “寄生魔。”扶南撫摩著神澈的長發,歎了口氣,“縹碧,阿澈被附身了。”


    縹碧怔住,望著那個蒼白清麗的少女,不知說什麽好,怔了片刻,低聲道:“我先去做飯,你們也餓了吧。”


    她轉過了身,順手拿起門後得一把掃帚,將一地的鏡子碎片掃攏——顯然她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儼然是半個女主人。扶南想跟過去幫忙,然而看看顫抖著的阿澈,隻好停下來拍著少女的肩膀,柔聲安慰,一邊幫她把手掌上散開的綁帶重新紮好。


    六十三


    “扶南哥哥…”在他幫她紮好綁帶的時候,聽到她啞著嗓子低聲喊了一句。


    “嗯?”他應了一聲。


    “我、我變成怪物了…你還會要我嗎?”神澈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雙手抱著肩膀,細聲問,“你會不要我麽?”


    “別亂想。”扶南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你好容易回來了,怎麽會不要你呢?”


    然而一眼望去,還是覺得心驚,他下意識地撥過長發掩起了那張詭異的嬰兒臉,眼神沉重:“你先把身體養好,我和縹碧一起想辦法,把你身上的這個東西去掉,嗯?”


    神澈抱膝坐在牆角裏,卻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


    “怎麽了?”扶南詫異,一邊幫她包紮手上的傷口。


    “沒什麽…”神澈低了頭,將臉貼在膝蓋上,眼神卻有點閃爍,“扶南哥哥,你、你在這裏住了很多年了麽?”


    “嗯。”生怕再度刺激阿澈的記憶,他不想多提過去,隻是含糊點頭。


    “縹碧是和你一起來這裏的麽?”她又問。


    “嗯。我們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被趕出月宮的吧。”扶南回答,“快五年了。”


    “然後一直都住在這裏?”她低著頭,悶悶地問。


    “嗯。住得近,我們經常一起練劍。”扶南拍拍神澈的頭,站起身來,“好啦,我得去灶下看看,她一定還是笨手笨腳連火都生不好。你餓了吧。”


    然而,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句細細的問話:


    “那麽,扶南哥哥,你…喜歡縹碧麽?”他愕然回首,看見了神澈抬起的眼睛,不由笑了:“小孩子家,問這個幹嗎?餓了吧?我替你去拿吃的。”


    然後,便走了開去。


    卻沒看到,背後那雙澄澈的眼睛裏瞬間就發生了變幻,有陰暗慢慢蔓延。


    而披散的長發覆蓋下,那個白晝裏一直昏睡的嬰兒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獨眼睜開了一線,碧光瑩瑩。


    扶南進到後頭廚房裏時,水還是幹的,米也尚未下鍋的。


    縹碧怔怔的坐在灶前,看著塘裏跳動的火苗,手裏的竹枝頓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竟連水燒幹了都沒有續上。


    扶南看得奇怪,輕輕問了一聲,“怎麽了?”


    “我在想,那個沉嬰如今隻怕是成了魘魔的化身了…”許久許久,縹碧回過神,喃喃,“那可怎麽辦…隻怕昀息祭司回來都未必對付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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