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間為什麽就來到了這裏,隻是一味地覺得歡喜。


    “好了,不哭。”扶南輕輕拍著她,語氣溫和,“你受了傷,讓我來幫你敷藥。”


    “咦,我受了傷?”神澈這時才從狂喜中發覺了四肢的劇痛,低頭望著自己肩上臂上的血痕,詫然脫口,“我怎麽會受傷的?對了!…我又是怎麽忽然到了你家裏?”


    “…”扶南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她,怎麽會失去記憶?


    然而神澈一低頭,已然看見了自己血紅的手心,發出了一聲驚叫:“這,這是什麽!哪裏來的這朵花?這是什麽!”


    她驚叫著,拚命地在衣襟上揉搓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詭異的紅花擦去。然而那朵花仿佛滲入血肉一樣無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膚,血流了出來,隻染得那朵花更加的妖異。


    “好了,好了,別動。”扶南上來按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躁動,“沒事的。”


    神澈喘著氣,拚命搖著頭,仿佛想把腦海裏缺失的那一段記憶搖晃出來。


    “我…我怎麽會到了這裏?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來的麽?”


    扶南默然,許久,緩緩搖了搖頭。


    “那麽到底是誰救我出來的…啊,我記得、我記得有個人…他說…”她努力地回想,然而記憶裏隻有暗無天日的幽藍,她的手下意識地按上了左頰,喃喃:“他說…從此以後…”


    頭痛欲裂。她慌亂地搖著頭,清澈的眼神渾濁起來。


    扶南輕輕歎了口氣,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別想了…都過去了。”


    應該是被消除了記憶吧…歸來的她,頰上已然沒有了那個金月的表記,能做到這樣的人,必然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看來,是那個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並消除了她在水底幽獄裏的記憶。


    那一段記憶,想必並不是快樂的。


    神澈終於安靜下來了,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裏,任憑他小心地包紮著她手臂和肩上的傷口,眼神閃爍。扶南截斷了一條白紗,將肩上的傷口包好,遲疑了一下,指了指麵前的藥碗:“呃…藥放在這裏,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胸上的傷。”


    “嗯?”神澈這才回過神來,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你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啦,不是八歲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過身去走出房間,掩上了門,“阿澈,你長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麽?”那樣的讚許讓她忘記了去繼續想剛才的事情,低著頭扯著自己的衣襟,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解開衣襟,把藥塗在胸口上。左胸上被什麽東西劃了一道,傷口不深,卻流了很多血。她仔細地塗著藥,白晝的光透過竹簾,投射在她的肌膚上。那肌膚因為多年的不見天日,有著雪一樣晶瑩的光澤。


    十年後,她才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真的不再是那個八歲的孩子。


    身體有了這麽大的變化,那麽,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經不一樣了?會如八歲時希望的那樣,變成一個無可挑剔的美人麽?


    不顧得去繼續包紮胸口上的傷,神澈從榻上跳了起來,直奔房間角落那一麵銅鏡。


    鏡中出現了一個苗條美麗的少女,帶著詫然和歡喜的眼神審視著她——雪一樣的肌膚,墨一樣的長發,眼睛又大又明亮,嘴唇是曼珠沙華一樣的嫣紅,還有著花苞一樣飽滿的胸脯和楊柳一樣纖細的腰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成長,她已然出落成鏡子裏這般的模樣麽?


    六十


    她又是詫異又是歡喜地凝視著那個美麗的少女,轉動著身體,帶著幾分驕傲和幾分羞澀,忽然,她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背上!背上似乎有什麽東西?


    她轉過身子,及腰的長發披散下來,覆蓋了高高隆起的背部——


    怎麽回事?她、她變成了一個駝背麽?


    神澈駭然地探出一隻手去,一寸寸去觸摸著背上那個“肉瘤”,越摸越是奇怪;同時另一隻手撥開了自己背部披散的長發,側過身子,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烏黑如水藻的長發掠開,露出了一張極其醜陋的小臉!


    不,隻有半張臉。那個怪胎蜷縮在她背上,仿佛一隻肉瘤。


    天哪…她張了張嘴,卻因為驚駭說不出一個字。


    神澈對著鏡子伸出手去,仿佛想更確切地觸摸到吸附在背部的那個東西。恍惚中,她看到鏡子裏的少女也對著她伸出手來,身體無瑕如玉,而手心裏卻是血一樣可怖的殷紅。


    “啊…啊啊!”那一瞬間,她抱著雙肩跪了下去,終於因為驚駭而叫出了聲。


    扶南安頓好了神澈,轉身出門,去旁邊的竹舍裏尋找一些吃的給她果腹。


    一邊走,他一邊在心底盤算著如何向阿澈說明目下她身上發生的事情——然而一路想著,剛走到竹舍的門口,他就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神色猛然大變。


    糟糕!臥房裏還留著一麵銅鏡!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回身掠去。


    然而,在沒有踏入房門之前,他聽到了室內發出了尖叫聲和碎裂聲。


    “阿澈!阿澈!”他一掌震斷了門拴,搶身入內,一把奪去了她手裏那一片染血的銅鏡碎片,失聲怒斥,“你要做什麽!”


    “不…不要!”神澈卻在激烈地掙紮,手推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個殷紅的血印。


    左手的整片皮膚,居然被她自己用鋒利的碎片活生生切了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她掙開扶南,發瘋一樣的用碎片割向背後那個附身的嬰兒,眼神狂亂,“那是什麽東西…那是什麽東西!鬼…鬼!我不要!”


    然而,嬰兒在鋒利的碎片刺割下居然紋絲不動,仿佛有著金剛不壞之身。神澈眼裏充滿了厭惡和瘋狂,看到無法割下那個怪物,居然轉手便往自己的背上割了下去!無論如何,就算剜掉了自己的肉,也不願讓這樣的東西附在她背上!


    “住手!”眼看她發狂一樣割向自己的頸部,扶南驚呼,撲過去一掌將她打倒在地,“別亂來!”


    那一掌他用了真力,瞬間將神澈擊倒,終於讓她安靜下來。


    神澈怔了怔,丟掉了手裏染血的碎片,茫然望著憤怒摑了自己一掌的人,忽然間抱著肩膀縮在地上,崩潰一樣地哭了起來。


    “我變成怪物了…扶南哥哥,我變成怪物了!”


    六十一


    晝夜


    岩生倒在竹榻上吞雲吐霧,冷不丁門口響起了敲門聲,嚇得他一哆嗦。


    “誰?”他憋出了一個字,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死死盯著門口——山腳下這片墳場向來偏僻,除了幾個守墓人罕見人跡,如今天剛放亮,哪裏來的敲門聲?


    “岩生大叔,怎麽啦?”被他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門外傳來了女子脆生生地回答,“是我,縹碧啊!”一邊說,一邊繞到了窗旁探頭看進來,詫異:“怎麽啦?”


    “縹碧啊?”看到窗間烏溜溜的眼睛,岩生鬆了一口氣,掙紮著下榻來開門,“大清早的就來了?”


    “嗯,昨夜是七月半,我守著北片。不知怎地,感覺這一片好像有點不對勁,所以天一亮就過來看看。”滿頭銀飾晃著,縹碧一步跨了進來,手裏的一枝青竹上尚自滴著露水,顯然是剛折下來的。


    “岩生大叔,沒什麽事吧?”縹碧在房內看了看,問。


    “我沒事。”岩生鬆了口氣,想了想昨夜反常的事,不知如何說起,隻問,“你覺得哪裏不對?”


    “說不出來。”縹碧手裏的竹枝輕輕晃著,搖落一滴露水,她的眼神有些凝重,望著棚外墳地上妖豔的紅花,“昨夜日落的時候,我在那邊望過來,似乎覺得你這一片地上的曼珠沙華開得分外…奇怪。”


    “奇怪?”岩生喃喃反問了一句。


    “嗯。特別的紅,一眼望去——就像地底下有什麽要出來一樣。”縹碧低聲道,手指握緊了那枝青竹,眼色有點異樣,“我一夜都不放心,所以大清早過來。”


    岩生鬆了口氣。有縹碧在,他就不怕什麽了——要知道,這位十八歲的少女可不是普通教民,而是前任侍月神女!


    縹碧姑娘在年幼時便和神澈一起,被昀息祭司收入月宮封為神女。後來祭司在兩人中選了神澈當新任教主,於是,縹碧依然當著有名無實的神女。幸虧她天性開朗,也未因此傷心多久,隻是寄情於術法修習,幹脆不再過問教中事務。


    十年前,天籟教主登上玉座,數年後昀息祭司失蹤,新教主大權獨攬。


    神澈被廢黜,打入水底幽獄。而一直被閑置的縹碧也被殃及,被褫奪了神女的頭銜逐出月宮,貶斥到靈鷲山腳下做了看墓人。雖然曆經波折,但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她照樣隨遇而安,在墓地旁結廬而居,和同樣被放逐的扶南做了鄰居——在一群白發老朽的看墓人裏,十幾歲的縹碧是如此的年輕鮮活,充滿了朝氣,令所有人都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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