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雖然這麽想,心裏終歸有一條毒蛇在那裏咬著,讓他晝夜不安。終於忍不住,托了個借口往鄂中走,說是去處理言家的事情,其實卻是想順路去試劍山莊看看。


    不曾料想,才來到山腳下,卻看到了這般噩夢般的情形。


    十四


    馴羊


    一夢過十年,到最後,那個毛丫頭凶霸霸的臉都在記憶中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撲上來在他手腕上惡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見骨的牙齒印,宛如烙鐵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歎了口氣,嘴角卻流出一絲笑意來,虛幻中尤自記得水蜜桃般紅撲撲的臉頰,忍不住伸出手去,這次不是想揪住那個丫頭,隻是想輕輕地摸一下她的發絲——就在那個瞬間,幽咽的笛聲從不知何處響起來,小葉子抬起頭來對著他詭異地笑了笑,臉色陡然慘白,嘴角卻是沾滿了鮮血,猙獰可怖。


    他驚呼一聲,下意識倒退了幾步,猛然間看見小葉子白皙的頸部居然有個細小的破洞!皮膚下,隱約有什麽東西翻湧著蠕動。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跡,表情呆滯地向著他蹣跚走來,伸出蒼白僵冷的雙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葉子!小葉子!”在那雙冰冷的小手撫摩上他肌膚的刹那,驚駭的大叫從昏迷人的嘴裏溢出。


    在他醒來的刹那,那隻冰冷的手卻真的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實實地。


    身體仿佛死去一樣無法動彈,然而神智卻比平日更加敏捷。在一睜開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紅衣女童時,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麽樣的絕境裏——這個妖女,居然用不知什麽妖術結出了小葉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頸中有血慢慢滲出,流入他衣領。細小的牙齒咬著他的血脈,他隱約聽到有咕嘟的吞咽聲,讓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這個妖女在做什麽?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劍坐起,然而身體完全木然了,根本無法完成任何一個動作。那一瞬間,他想起那些遊蕩在空寨裏的僵屍們,難道…難道自己也要變成其中一員?


    “醒了麽?”仿佛終於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動了一下,一張臉從他頸間抬起,開合著腥豔的雙唇,問他。


    “小葉子!”那個瞬間,他再度震驚。那樣的震驚,居然衝破了身體裏的麻木,讓他脫口驚呼出來——還是那張臉!居然還是那張臉!…眼前這個妖女居然還長著昨夜他一劍刺出時候的那張臉,那張十年前小葉子的臉!


    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麵前,近在咫尺地對著他莫測微笑著。


    晨曦透進來,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臉上,上麵有一層細小的茸毛,宛如嬌嫩的桃子。一模一樣的臉,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樣染著他的血,噙著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彎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記。


    “妖女!你用了什麽邪術?”神思隻是恍惚了刹那,他立刻明白過來,厲喝,“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你這個齷齪的妖女,不許化成小葉子的樣子!”


    “哦?你不忿麽?”那個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卻是奇怪地笑起來,用小手繞著他的頭發,一圈,又一圈,“你這麽寶貝她?剛才夢裏還口口聲聲念著她。聽說她小時候又凶又霸道,有什麽好——就是讓她來做我的黑羊兒,我都不要呢。一定不聽話,還不如殺了。”


    “你把小葉子怎麽了?”看到那樣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宮陌隻覺的全身發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來,才發現身體的麻木感開始慢慢消失,隻是肢體依然酸軟無力。


    “哎呀,怎麽亂動?”他一動,那個小孩子便坐不穩了,隨著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皺眉,“我剛給你吸完身上的屍毒,亂動的話,還沒有散盡的毒氣可是會侵入心脈的哦。到時候自動變成我的黑羊兒了,可別怪我。”


    十五


    她…她剛才是在替他吸毒?南宮陌一驚之下坐起,下意識抬手去摸自己的劍,瞬間發現手指半分力氣都沒有。勉強移動了一下身體,心口便是一陣絞痛,肩上被僵屍抓傷的地方又麻木起來,隻好不再亂動,瞪著懷裏坐著的女童:“妖女,你昨夜給我的不是解藥、而是毒藥!是不是?”


    “當然不是解藥,嘻嘻,你以為我的解藥那麽好拿呀?”坦然承認了自己昨夜的欺詐,女童仰起稚氣的臉,眼神卻是成年女子的嬌媚,“爾虞我詐,反正你也不是個君子,早就沒想你會守約——南宮家的大公子,滅魂劍下殺人無數,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聲。但是,似乎從來不曾聽說你是個誠信君子哦。”


    南宮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駁,卻底氣不足,終究哼了一聲不曾開口。


    雖然出身武林名門世家,他卻沒有世家公子該有恭謹禮讓,生性落拓不羈,灑脫飛揚,既不擅長應酬江湖長輩,也在新一輩裏沒有多好的人緣。於是長輩說他不知禮節,同齡人也怪他眼高於頂。再加上他為人不拘小節,義氣相投之時,哪怕對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樣稱兄道弟,於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責。


    傲上欺下,無禮放誕——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親南宮言其為鼎劍閣主,執中原武林牛耳,卻也為二兒子這般的行止大傷腦筋,甚至屢次動用家法,卻無法改變兒子一絲半毫。後來南宮陌的武功越來越高,連南宮言其都無法製服這個逆子,也隻好由他小錯不斷,隻盼不鑄成大錯便好。


    對於對方如此了解自己底細有些詫異,更覺得這一次拜月教來犯非同尋常,南宮陌瞪著坐在自己膝蓋上的女童,眼神從凶狠轉為無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說呢?”那個女童卻是狡猾的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糅合著稚氣和惡毒,看得人心裏一冷。


    “你是拜月教教主,是麽?”看著女童頰上那一彎標誌著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宮陌眼睛凝聚如針,冷冷,“那麽拜月教這次卷土重來的企圖,和十年前應該一模一樣吧。”


    “哦?”那個孩子坐在他膝蓋上,微笑著用小手卷起了自己烏亮的長發,“那麽十年前的企圖,又是什麽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時候,南宮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樣可怕的一雙手!


    小小的,稚氣的,卻布滿傷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陳舊的傷口已經結疤萎縮了,然而一個個傷口卻仿佛一張張幹癟的小嘴一樣,無聲無息地在呐喊。那樣的傷口遍布每一寸稚嫩的肌膚,從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著袖中的手肘延伸過去。


    “不過是…不過是想奪得南疆的地盤,擴大邪教的…勢力罷了。你們不是一直想侵入中原,控製天下武林麽?”眼睛停留在那雙可怖的小手上,南宮陌機械地回答著,不知道為何心裏一動,寒意卻一層層湧起。


    “哦。是麽?”聽得他的回答,孩子卷著頭發的手頓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來。


    那樣清脆的笑聲,居然有說不出的熟悉,回響在南宮陌的記憶裏,震得他雙手微微發抖。他無法呼吸,定定看著膝蓋上坐著的孩子,臉色一下子蒼白。


    “金錢,勢力,權力,地盤,武林…真是沒有想象力。你們這群人腦袋裏塞得滿滿的,就是這些麽?”孩子冷笑起來,眼光陡然一寒,刀鋒般淩厲,“為了這些,你們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是不是?


    那樣煞氣逼人的話,讓神思恍惚中的南宮陌陡然回過神來,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繞著頭發的手指,忽然一笑,將袖子挽起,蒼白的手臂伸了過來,遍布可怖的傷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麽弄出來的麽?”


    南宮陌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臉色卻漸漸蒼白。


    女童蒼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麵前,晃了晃,卻收了回去,大紅的袖子垂下來,掩住傷痕累累的雙臂。她用手指繼續逗弄著自己的發梢,笑了笑:“喏,這一口,是蠍子蜇的;這一口,是蛇咬的;那邊呢,是蜈蚣咬的…我們拜月教的百毒萬劫滅心大法啊,就是非要這樣練出來才行。”


    細小慘白的小手在他麵前晃動,卷著漆黑的頭發,女孩卻是笑吟吟的。


    南宮陌忽然間不敢直視,移開了眼睛低下頭去。


    十六


    “你這種變幻麵貌的妖術,也是這樣練出來的麽?”有些茫然地,他喃喃問了一句,眼睛卻是一直盯著那雙露出枯骨的小手,“可你怎麽知道小葉子十年前的樣子?…怎麽能變得那麽像?笑起來那樣像…連喜歡用手指卷著頭發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紅衣女童一震,繞著發絲的手指驀然頓住,許久,忽地笑了一聲:“你倒是記得清楚。”


    她說到這裏,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手指一揮,房子四角呆著不動的僵屍們忽然長身跳起,相互拿著刀劍互砍起來,登時血濺滿地。女童看著看著,忽又開心起來,看到精彩之處,拍手咯咯嬌笑。


    那種惡毒歡喜的笑容,帶著說不出的邪氣,登時將方才南宮陌的迷惘驅散——畢竟神色氣質是裝不了的,那樣邪氣的笑容,小葉子的臉上怎麽會出現?


    他一出神的時候,僵屍們已經打得血肉橫飛,卻依舊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殺。羅百回和史解本是試劍山莊四大名劍,平日也是交情極好的兄弟,然而此刻兩人都是蒼白著臉,木無表情地相互對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劍就削掉了羅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莊故人如此瘋狂,南宮陌忍不住叫出聲來,回頭憤怒地看著拜月教主,“你當人命是豬狗麽?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樣驅遣他們,算是什麽?”


    “我就當他們是豬狗…不,豬狗都不如!”女童咬著牙,忽然冷笑。


    指令顯然還沒有撤銷,那群僵屍如同瘋了的狼群一樣撕咬在一起,相互攻擊。被削斷手指的羅百回仿佛絲毫不覺得痛楚,將劍換到了另一隻手上,照樣拚命還手,尋了個空檔,也將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來。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宮陌閉上了眼睛,“求你了,你幹脆殺了他們吧!”


    “你倒是有閑心為別人擔心,”女童忽地一下從他膝上跳了下去,轉過頭看他,詭異地笑,“怕不怕自己也變成這樣?”


    蒼白的小手抱起了那個陶罐,掀開蓋子,裏麵忽然有無數細小的東西呼嘯飛出,根本來不及看清就從木樓的窗口飛了出去,消失在日光裏——外麵,曼珠沙華開的正盛,如同火焰般跳躍著圍繞了這座頹敗的高樓。


    傷痕累累的可怖小小身體上,卻有一張漂亮稚氣的臉。女童轉過頭看著南宮陌,手指間蠕動著一枚白色的線頭大小的蟲子,笑:“這就是幻蠱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會在你脖子上傷口裏鑽進去,鑽進去…一直鑽到你的頭顱裏,吃掉你的腦子。”


    然而對著這樣的威嚇,南宮陌卻是眼皮都懶得抬:“你要下蠱就下吧,我現在也沒辦法,隻是哪來那麽多廢話。”


    “你…!”女童眉頭一跳,那些僵屍仿佛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殺氣,更加賣力的砍殺起來,紅衣女童氣得在屋子裏連連走了幾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麽我偏不殺你,也不對你下蠱——等我捉到了葉家那一對賤人,讓你看我對付他們的手段!”


    這句話準確命中了目標。她得意地看著南宮陌的臉色陡然蒼白,脫口怒罵:“你這個妖女!你若是敢動天征和小葉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樣?”女童詭異的笑著,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樣子!你有又能——”


    話音嘎然而止。


    在方才的對答中,南宮陌已暗自調動真氣,積蓄了一點力量。此刻瞬間出手,以指為劍,指尖已經點在她眉心,眼神冷厲。


    怔了怔,女童卻是脫口低呼:“別動!屍毒未散就亂用真氣,再動一下你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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