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張木無表情的臉浮凸在燈光中,燭光給那些慘白的麵容抹上一層淡紅,然而那些投下的濃重陰影、反而讓那些麵容顯得更加詭異扭曲。木樓中居然還聚集著這樣多的僵屍!那些埋伏的僵屍仿佛聽到了無聲的指令,悄無聲息地走過來,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小女孩背後,宛如一群被馴服的黑色羔羊。


    南宮陌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木樓的台階,腐敗的木質發出斷裂的嗤啦聲,然而他抬頭看到雲集在那個女童身後的那些僵屍,不由微微一震。


    認得的…其中兩位,居然是以前試劍山莊裏四大名劍中的羅百回和史解!


    這一群僵屍與外麵那些不同,雖然麵色慘白木無表情、眼球卻依然黑白分明,更有些太陽穴微微隆起,顯然是內家功夫已經有了一定修為。而那一群昔日的武林高手此刻靜靜地簇擁在那個燈下的女童身後,垂手待命,麵目森冷。夜風吹透,樓裏四周垂掛的竹簾簌簌翻飛,月光無聲地穿入木樓,灑向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燈火在夜風中搖曳,女童穿著大紅色的百褶裙,黑發長長地垂下來,將臉藏在深深的陰影裏,蒼白的小手上、捧著那個裝滿幻蠱的陶罐。


    那樣詭異的情形,讓南宮陌刹那間又有一種非人世的恍惚。


    然而他隻是微微頓了一下,繼續拾級而上。


    看著簷下提劍走向自己的青衣男子,或許被對方臉上赴死般的絕決鎮住,女童帶著殺氣的眼光忽然微微黯淡了一下,蒼白的小手從陶罐上微微抬起,指了一下大門。


    “嚓”,在南宮陌踏進大門之前,兩把劍交錯,兩名麵無表情的僵屍攔截住了他。


    “南宮陌,給我聽好。”短暫的沉默,似乎對方在猶豫著什麽,女童的聲音再度響起,冷冷地,“看在你不怕死的份上,現在給我立刻轉身,離開扶風寨、沿原路下山——我不但給你解藥,還保證讓黑羊兒都乖乖呆在原地。”


    這樣的話,反而讓南宮陌怔了怔,冷笑起來:“這麽好?”


    “何苦去送死?就算我放你去了試劍山莊,也是有去無回——那裏遲早都要變成一個墳場,不會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女童的手輕輕磨娑著陶罐,裏麵的幻蠱似乎感覺到了主人內心湧動的殺氣,登時在內沸騰起來,陰影裏孩子的眼睛雪亮如刀,“你若此刻轉身就當沒有來過,那接下來我和羅浮葉家的事情、就和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麽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十二


    “是麽?”南宮陌感覺肩下的麻木越來越向著心髒逼近,心知若再不當機立斷,便沒有時間撐下去,當下收起了劍,笑道,“居然還能全身而退?那我當然不會笨到非要去送死。”


    “嗬。”燈火晃了一下,女童嘴角浮起一個淩厲的笑容。那樣的答案顯然在她心裏激起了奇異的波動,然而終歸平複。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綠色的藥丸已經扔到了南宮陌手心,然後一指門外:“走!”


    “多謝賜藥。”藥隻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刹,便立刻吞入肚腹,南宮陌抱了抱抱拳,也不客氣,就立刻拔腳就走。房內的僵屍顯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憑他往外走去。女童看著南宮陌逃也似地急急走開,邊走邊咕噥,“真是晦氣,遇到這種妖女…”


    就在腳步踏出門檻的一瞬間,他足尖驀然一點地麵,身形閃電般折回!


    半空中他錚然拔劍,一招石破天驚,宛如雷電刺向那個的女童!


    這一次,不過是一丈的距離。他這一劍隻要一個刹那就能刺入那個妖女的眉心。就算她立刻發令調動僵屍保護自己,他也能在那個咒語沒有從唇邊吐出之前殺了她!


    女童“啊”了一聲。然而聲音未吐、那些僵屍的手剛剛抬起,就在那一瞬間滅魂劍已經呼嘯而來,穿破空氣直刺她眉心!


    那張稚氣美麗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種說不出的表情,黑發被劍氣獵獵吹散開來,露出她的臉。燈下,女童抬起頭,迎向那柄刺破空氣的利劍,唇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一抬頭、那一笑如同雷擊,震得南宮陌刹那失去了魂魄。


    那不是,那不是——!


    眼睛定定看著燈下仰起的稚氣笑臉,他的手陡然無力。


    那一劍刺到麵前時,劍勢已竭,女童分毫不動地坐在燈下,隻是微笑著抬起手,夾住了刺到眉心的利劍。幽黑的眼睛逆著雪亮的長劍看上來,對視著南宮陌震驚而不可思議的目光,女童嘴角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刺不下去了,是麽?你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啊,是不是?所以拚死也要上羅浮山去?”


    “拜月教?妖法!”南宮陌看到熟悉的臉上浮現出陌生的森冷笑意,轉眼又看到女童臉上金粉勾著的一彎新月,陡然明白過來,厲喝一聲,扭轉手中長劍,想要再度刺出。


    然而無數僵屍早已圍到了他身後,伸出蒼白的手將他抓住。他想掙紮,然而明明服下了解藥、心髒的麻木卻在陡然間劇烈起來,手指剛抓緊滅魂劍,猛然眼前便是一黑。當啷一聲,長劍頹然落地。


    又是一場長長的噩夢,混亂、陰暗而絕望。


    自從進入羅浮山區後,他仿佛就一腳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現出無數不可思議的詭異和荒唐事情。四顧中他看不到一絲光,隻有滿山漫野的僵屍,拔劍的時候他需要不停為自己打氣——如果出現一絲一毫的動搖,他的神誌便會崩潰在那個紅衣女童陰冷的目光裏。


    昏昏沉沉中,穿過血腥的鐵一樣的黑夜,看到的是遙遠的往日。


    羅浮山上鳳凰花盛開,如同紅雲繞山,花樹下落英繽紛,是被劍氣攪起的殘花。兩位少年和一個孩子的影子在發黃的記憶中鮮亮起來。白衣和青衣的少年,都不過十六七歲。


    那個眼睛大得出奇的丫頭坐在鳳凰樹上,手指繞著頭發,晃著雙腿笑吟吟地看著。


    他慢慢記起來了…那是昔日在和天征練習劍法吧?少年時他們是那樣義氣相投的朋友,可以同生共死。絲毫沒有江湖上的門派之見,兩個少年雖然出自不同的世家,卻是毫不保留地將各自的絕學與對方交流切磋,每一點進步,都共同分享。這樣有益的交流,加上他們出眾的天資,或許是他們成長後各自成為中原新秀和嶺南霸主的奠基之處吧?


    那樣的比試裏互有勝負,然而每次天征贏了一招半式,那個小丫頭便會拍著手歡呼,大力讚美自己的哥哥;而如果不幸他贏了,多半花樹上便會扔下一隻爛果子。


    他雖然不曾嬌生慣養,畢竟也是出身世家,自小受到關注和推崇——然而在那個丫頭眼睛裏,除了她的哥哥,根本看不到別人。他曾暗自不服氣,努力想從各方麵超越天征——然而無論他是否成功,在那個丫頭看來,他永遠是和她搶奪哥哥時間、讓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玩的壞家夥罷了。心中的怒火和不忿日複一日地燃燒起來。


    在定下親事那一日,那丫頭居然就這樣撲上來對他拳打腳踢,口口聲聲要哥哥不要他——那一刻他的憤怒終於爆發,一把揪起那個小丫頭,卻又不知該如何教訓。


    遲疑的刹那,他看到那個孩子尚自稚氣的臉、在明媚的陽光下看來居然有一層細細的汗毛——所謂“乳臭未幹的毛丫頭”,大約就是這樣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覺得那張紅撲撲的臉就像一個大大的水蜜桃,讓人有點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樣的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十三


    “我要嫁給哥哥!才不要你!”遠遠逃開,那個丫頭惡狠狠地瞪著他,對他做了一個鬼臉,撲入兄長懷裏。那個瞬間,不知道什麽樣的憤怒、讓他的手按上了劍。


    那個時候少年驀然明白了:原來很多年來、自己一直不停地和那個丫頭作對、氣她欺負她,便是因為隻有她發火的時候眼裏才看得到自己,而不是平日那般隻看著唯一的兄長。


    心中有莫名的惱怒,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和天征告別,就傲然孤身下山離去。下到山來後有些後悔——然而終歸要麵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別,便是經年,其中羅浮葉家出了無數變故。


    首先是聽說苗疆拜月邪教和試劍山莊開戰,雙方傷亡巨大——中原和南疆來往不便,消息傳到的時候父親頗為擔憂,立刻讓閣中護法和兒子帶領人手前去。然而他卻有些拖拉。


    那丫頭不是說她哥哥最厲害麽?怎麽這一次居然要讓他出手?十八歲的少年一邊這樣賭氣想著,一邊卻為那個驕橫的女娃兒的安危擔憂,馬不停蹄地帶人趕到了千裏外的羅浮山。


    然而等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卻已經是一場血戰已過。山莊舊識傷亡大半,斷壁殘垣間依稀可見烈火焚燒的痕跡——據說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試劍閣,卻終被老莊主和少主領人擊退。


    葉老莊主雖力克邪教,保住了試劍山莊,再度贏得了在兩廣武盟中的聲譽,但也在這次劇戰中身受重傷。鼎劍閣的人馬來到後不久,他尚未見到長輩,就傳出了葉老莊主去世的消息。一夕之間,南宮世家的二少爺第一次覺得了江湖的血腥和無常。


    葬禮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丫頭,樣貌依然,隻是臉上已然沒有昔日的紅潤,低眉垂眼地跟著兄長跪在靈前,對著各位前來吊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禮。在他代表中原鼎劍閣上香的時候,她也沒有看他,隻是木然一躬身,低著頭。


    第一次見到那丫頭這樣的表情,他心裏陡然湧起從未有過的憐惜,橫了一眼一邊的好友,隱隱有憤怒和自傲:枉她一心倚賴你,你畢竟未能護得她周全——若是以後小葉子嫁入南宮世家,決不會再有這種事!


    出殯完後,他看到她始終蒼白著一張臉,木無表情得宛如一個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個丫頭說話。那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一貫要麵子的南宮公子顧不得失禮,徑自沿著昔日熟悉的路徑,跑到後院去找已經是未婚妻的天籟。


    然而她見了他,隻是一聲驚叫,以袖掩麵、連連後退,立刻叫來了侍女趕他出去。


    果然是長進了麽?以前是親自動手打人,現在居然懂得使喚下人了?


    他冷笑,卻哪裏肯走。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葉家大公子來了,隱約間居然有驚慌的表情,一把將他從閨中拉了出來,定了定神,嗬斥:“天籟已經十四歲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宮家和葉家都是武林世家,還是不要太放肆的好。”


    他詫異地看著好友,不曾想葉天征居然會抬出禮法這頂大帽子壓他,一時無言反駁,隻是冷笑:“好!那麽等明年小葉子及笄之後,我就來迎娶。”


    葉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眸中神色複雜,許久,終於淡淡道:“家父亡故,為人子女需有三年熱孝,所以天籟最近無論如何不可能出閣。”


    仿佛聽出了摯友語氣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葉天征卻已經轉身走開。


    說不出的尷尬和僵冷,第一次在兩位並肩長大的摯友之間出現。南宮陌在羅浮山小住了幾日,幫著料理了一些山莊劫後的雜事,驚訝於這一次拜月教之戰中傷亡的慘重。然而,他總感覺從葉天征開始,到山莊裏殘餘的幾位長老,所有人看著他的目光都隱隱含有深意,仿佛隱瞞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他是個心氣高,腸子直的人,無法忍受這裏冷漠晦澀的氣氛,轉身告辭。出乎意料,試劍山莊裏居然沒有一個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頸之交的葉天征。他帶著人馬揚長離去。


    那以後,又過了八年。女大十八變,那些年裏,聽人說二小姐越來越美麗,脾氣也越來越溫柔,處事更是幹練,幫著哥哥打理內外事務,讓試劍山莊在老莊主死後聲名得以不墜,領導著兩廣武盟、和中原的鼎劍閣一南一北遙相呼應。


    轉眼,他已經二十六歲,而葉家二小姐也該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閣的年紀。


    那樣長的歲月裏,鼎劍閣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試劍山莊迎娶二小姐,然而卻被種種借口推脫。父親南宮言其多少有些生氣,卻看在和試劍山莊多年交情的份上、對少莊主的無禮一一忍讓,將婚事一次次延後。


    然而凡事總有個限度,當武林中對於試劍山莊兩兄妹開始蜚短流長,不倫的謠言不脛而走的時候,不用說他自己、連一直氣度從容的父親都有些坐不住了。


    “無論如何,年前,必須請葉二小姐出閣。否則,婚事作罷。”在再度派出鄒世龍護法前往嶺南迎娶的時候,父親皺起眉頭,低聲吩咐,帶著不容反駁的決斷,“天征這個孩子是個聰明人,外麵的傳言他不會不知道——請他想清楚輕重利弊,不然身敗名裂的,不但是羅浮葉家,南宮家也會受到牽連。”


    那樣斬釘截鐵般的低語,被他暗自聽在心裏,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麽會…怎麽會真的變成那樣呢?絕對不會。


    就是那個丫頭一直沒腦子,可天征是個明白人,決不會蠢到作出這種身敗名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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