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沈妱在折騰了一整天之後,已經無力的昏睡了過去。


    據說產婦和新生幼兒的身子最是虛弱,半點冷風都經受不得,徐琰遠遠的瞧了孩子一眼,目光便盯在了沈妱的臉上。她的臉色透著點蒼白,安安靜靜的睡在錦被裏麵,頭發早已被汗水打得濕透,那隻手伸出被窩後牢牢的攥著沈夫人的手腕,衣袖也都是被汗水濕透了的。


    徐琰站在火盆邊烤了好半天,確信自己身上沒寒氣了,這才敢挪步過去,將繈褓裏那赤著身子紅通通的孩兒看了兩眼,在他額上親了親,便走到沈妱的榻邊。


    這是為了生子專門做的榻,三麵都空著,因為來往時匆忙,旁邊也沒敢放椅子等物。徐琰躬身看著沈妱,她的眉毛還微微皺著,恐怕一整天的疼痛之後,如今還是痛得難以忍受。


    她的身子那樣嬌弱,以前行房時他稍稍猛力一些,都能痛得揪緊他的衣襟直哭,這回生下那麽大的一個孩子,該是多痛?撕心裂肺不足以描述,那持續了一整天的痛苦,換了是他都未必能承受。


    可是她的阿妱,那樣柔弱嬌俏的身子,卻硬生生的撐了下來,帶給他一個新的生命。


    徐琰忍不住蹲身,就勢跪在床邊,激動之下,喉頭仿佛有些哽咽,輕輕的湊過去,小心翼翼的在她額頭親吻。


    “殿下?”沈夫人在旁邊叫了一聲,見徐琰沒有反應,詫異的看過去,就見有一滴水珠從沈妱腮邊滾落。


    那一定不是沈妱的淚或者汗。


    瞬間被深深的觸動,沈夫人瞧著眼前這個威儀端貴的男子,那樣昂然挺拔的姿態,曾統領千軍萬馬、鎮守錦繡河山,冷厲凶狠之名傳遍。可現在他跪在妻子的榻邊,小心翼翼的捧著她的臉,喜極而泣,如同凶猛的狼對著渾身是傷的兔子,對著嬌弱心愛的寶貝,束手無策。


    不知怎麽的,沈夫人也落下淚來。


    她站起身,招呼著嬤嬤把孩子抱進隔壁的暖閣裏,叫丫鬟們盯著這邊的動靜,卻不許去打攪徐琰。


    *


    沈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她並不在產榻上,而是被搬進了隔壁的暖閣,一應的床褥枕頭都選了最柔軟溫暖的材質,她渾身無力的陷在裏麵,雖然睡了一整夜,卻還是疲憊得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旁邊有熟悉的氣息縈繞著,徐琰並沒有睡,而是盤腿坐在她的邊上,正雙目炯炯的看著他。屋裏已經十分明亮,她從躺著的角度看過去,仿佛能看到徐琰眼底的一圈兒烏青。


    這是……一夜沒睡麽?


    喉嚨裏仿佛渴得很,沈妱叫了聲“水”卻發現嗓子略微發啞,沙沙的有點疼。想必是昨天疼瘋了的時候忍不住嘶喊,才會把嗓子喊成這個樣子,她平平的躺在被窩裏,感受到小腹處久違的輕盈。


    昏睡過去之前,她聽到嬤嬤高興的說“恭喜王妃,是個小世子。”


    看徐琰這幅表情,想來孩子是安然無恙的。那個小家夥在她腹中藏了九個多月,提前幾天到來,幾乎奪走她的性命。


    另一邊徐琰的手勢遞出去,石楠就端著小瓷碗過來了。


    沈妱此時不敢動彈,徐琰便扶著她的上半身半坐起來,拿自己的膝蓋支在下麵,又墊了兩個軟枕,問道:“難受嗎?”


    沈妱搖了搖頭,經曆了那場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這一點點疼痛似乎真的不算什麽了,於是安心的靠在徐琰的懷裏,由著他拿了勺子喂她。


    瓷碗裏是一碗清淡的米湯,沒有多少米粒,看著卻渾渾的,也不知道放了什麽東西。沈妱哪還有心思去辨別這些,就著徐琰的手慢慢的咽了忌口下去,仿佛又牽動了渾身的傷口,隱隱作痛起來。


    徐琰小心翼翼的喂完了,便將瓷碗遞在石楠手中。


    沈妱總算有了說話的力氣,“孩子呢?”


    “就在隔壁睡著。隋竹——”他略略抬高聲音,朝站在搖籃邊兒上的隋竹吩咐,“把孩子報過來,給王妃看看。”


    隋竹便叫旁邊守著的兩位奶媽輕手輕腳的收齊繈褓,抱到沈妱跟前,屈著身子給她看。


    剛出生的孩子並不怎麽好看,瞧著皺巴巴的,皮膚也還泛著點紅色。可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寶貝,在這個醫術有限的地方,幾乎耗費了她的半條性命。孩子的眼睛閉著,呼吸均勻,短短的藕臂從旁邊偷偷伸出來,五根極短極嫩的手指蜷縮在一起,那麽小,甚至比不上徐琰的兩個指頭。


    心底愛意泛濫,沈妱怎麽都看不夠似的。


    可她如今也還是個身體孱弱的產婦,自顧尚且不暇呢,哪裏還有精力去照顧孩子。看了好半天之後,吩咐隋竹將孩子抱進搖籃裏,隻是把搖籃往自己榻邊靠近些,讓她一睜眼就能看見孩子。


    看了半天,渾身又疲倦起來,徐琰溫暖的懷抱叫人隻想賴著打盹兒,於是丟了個側臉給他,“殿下看會兒書吧,我再睡會兒。”便又平躺下去,縮在柔軟的被窩裏打盹。


    可即便身子累得很,閉上眼的時候卻沒有多少睡意,隻是懶得動彈。


    她閉著眼睛,想起許多往事。


    關於前世的記憶,關於今生的開頭。


    她記得剛出生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虛弱的躺在床榻上,父親沈平盡心盡力的照顧著妻子,雖然時常來看她,時間畢竟有限。倒是哥哥沈明清閑,那時候他已經七歲了,是個懂事的小男孩,滿臉好奇的趴在她的搖籃旁邊,怎麽趕都趕不走,仿佛她新奇至極。


    那時候她也會不時的被抱到母親懷裏去吃奶,母親見沈明總是趴在她的搖籃邊上,不止一次的吩咐,“妹妹要睡覺,不許打攪她!”


    沈明那時候可乖了,七歲的男孩兒大抵對“妹妹”這個詞沒有多深的了解,卻記住了母親的話,於是到她身邊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呼吸的氣息太重,吹著了她。


    可到底隻是個小男孩,趁著沈夫人不注意的時候,他也會把頭探進搖籃裏,偷偷在她臉上親一口,或是偷偷伸個指頭進來,小心翼翼的逗她。


    彼時的沈妱意識雖然情形,身子卻是幼小,每天睡覺醒來後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沈明來看她。沈明伸個手指頭,她就努力的抬起手臂,一把將手指攥在手裏,看著小男孩開心的笑。


    沈明要是偷偷的親她,她甚至還能扭頭在他臉上啃一口,留下一片口水,開心的看沈明又是嫌棄又是高興的擦掉。


    有時候覺得憋悶了,任是沈明怎麽都她,她都憋住了不肯笑,急得沈明抓耳撓腮,非要等到她笑一笑才肯離開。


    那些記憶隔了十幾年,如今回想起來,依舊妙趣橫生。


    她忍不住想,自己生下的這個寶貝會不會有不同呢?如果他也帶著久遠的記憶,這個時候必然是跟當時的自己心態一樣吧。若他是個如常的孩子,那可就更有趣了——


    一個懵懂無知的生命來到這個世間,她是他的娘親,徐琰是他的父親,孩子的喜怒哀樂、慢慢成長,是全新的曆程。


    想到這些的時候,唇角便會忍不住的彎起來。


    徐琰才沒有心思看書,從昨晚到現在,他就這樣看著懷裏的沈妱,放開思緒想了許多事情。從最小時候的孤單記憶到如今的圓滿甜蜜,懷裏嬌弱美麗的妻子,給了他全新的世界。


    這個時候他還是看著沈妱的,見她嘴角時而抽動,時而又抿著唇,實在忍不住了,隻能打斷她的偷笑,“不是要睡覺嗎,在偷笑什麽?”


    沈妱睜開眼來,怕吵到孩子,聲音極低,“就是覺得有趣,想起我當年出生的時候,母親大概也是這樣看著我。十幾年過去,如今我自己又做了母親,再過個二十年,等這孩子成親了,他也會跟你一樣守著妻子,等待孩子降臨。”


    這麽一說,徐琰也笑了,“那時候咱們就是爺爺奶奶。可那會兒阿妱才三十七歲,正是風韻濃時。”


    沈妱的手藏在被窩裏,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腿上掐了一把,“殿下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戰神的名頭響當當的,凶神惡煞的樣子也唬得人不敢親近。真是越來越不正經了。”


    徐琰彎腰,在她額頭親了一下,“是阿妱本末倒置。其實這才是我本來的麵目。”


    沈妱吃吃的笑著,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


    沈妱如今體弱,幾天內是不好亂動彈的了,徐琰人生第一回當爹,一麵心疼沈妱,一麵寵著幼子,便同沈妱一起在搖光院的屋裏藏了三天,雖未出門,卻是樂趣無窮。


    不過他是皇室子孫,這孩子便是將來的端親王世子,宗室那邊還有許多手續要走。雖說王府裏有長史司在,但徐琰還是躲不掉的,隻能抽空出來安排這些事情。


    端王府的喜悅自然不能藏著掖著。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宮裏就賜下了豐厚的賞賜,太妃和皇帝親自贈了長命鎖等物,顯然也挺上心。沈妱這裏還要靜養,徐琰卻不能悄沒聲息,於是孩子出生的第五天,他便穿戴整齊,進宮拜見惠平帝和崔太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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