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三日前。


    那一日叛軍的攻勢雖被打退了,但試探出徐儀即將箭盡糧絕,叛軍營中人心鼓舞。


    當夜,叛軍摩拳擦掌,隻道是明日必定就能破城,叛軍將領宋初廉甚至下達了明早破城後犒軍的軍令。誰知夜間巡邏,卻見城上有數百人縋繩而出。叛軍琢磨著這應當是一隻“敢死隊”,孤注一擲夜襲來了。急忙調集大批弓手,瘋狂射箭,總算將這波“夜襲”逼退。


    結果天明時,叛軍在城牆下撿到一隻被射成箭垛子的草人——竟是草人借箭之計。


    叛軍將領宋初廉估算了一下,這一波起碼被“借”去三四萬隻箭,不由急火攻心——他身上壓力也很大,前後投入五六萬人了,區區一個義興城兩三個月還沒打下來。李斛那邊催逼得緊。好容易將徐儀消耗得差不多了,以為勝利在望了,卻又中計讓徐儀得以喘息,宋初廉如何不急?


    第二日又是一場苦戰。


    夜間,宋初廉手下巡視的士兵,又見城上吊下了草人。消息報到宋初廉那裏,宋初廉真覺著自己是在被人指著鼻子嘲笑。當即傳令下去,“給我嘲諷回去!”


    叛軍也是憋了一肚子氣,得此軍令,專門召集了一整隊人馬,指著城牆上草人大聲取笑徐儀“技窮”,告訴義興城中人“你們已經彈盡糧絕了,趕緊投降!”


    他們那廂笑得解氣,卻不知這一次徐儀是玩真的。


    ——徐儀提前挑選好了八百精壯士兵,利用夜色和草人的掩護,悄悄的縋出城去。待叛軍罵累了,心滿意足的回營入睡之後,發動了真正的夜襲。


    徐儀料定這次夜襲必定有所斬獲,卻並沒指望能就此一勞永逸。夜襲打得其實是心理戰,任何人一旦在睡夢中被偷襲過,至少短期內便無法睡安穩了——他總是不能不擔驚受怕,會不會一睡過去就被人斬殺在夢裏。


    連覺都不敢睡的人,士氣很快就會自行崩潰。


    相較而言,真正的斬首多少,反在其次。畢竟寡眾懸殊。


    但是,徐儀的武運一向很好。


    ——宋初廉得知有人偷襲,甲胄都沒披好,便親自上陣指揮,意圖穩定局麵。


    黑燈瞎火的,就他那裏最明、最亮,旌旗招展。


    簡直就是個活靶子。


    徐儀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帶著一隊人馬不死不休的殺過去,在重圍中將宋初廉一刀斬於馬下,又掣著宋初廉的人頭殺出重圍。他如惡魔般於深夜從天而降,所向披靡。待他殺出去之後,叛軍的意誌已徹底被他的殺威擊潰了。宋初廉手下副將帶領軍隊短暫後撤——打算避敵鋒芒,待天明時再來算賬。這做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在人心惶恐的時候,任何一步後退的動機都可能被錯誤的解讀。


    ——當叛軍營中傳出副將臨陣脫逃的消息時,潰敗已然不可避免。幾乎是雪崩一般,這三四萬人馬開始了全線潰逃。


    徐儀沒有見好就收。


    他即刻轉暗為明,帶領八百壯士展開了聲勢浩大的追擊,一夜將叛軍驅趕了四十餘裏。天明時義興城發動了總攻,全軍追剿宋初廉留下來的尚還能維持編製的精兵。這一戰一直打到黃昏,待到鳴金收兵時,宋初廉軍已幾乎被趕盡殺絕,再無集聚反攻的可能。


    自始至終徐儀都拚殺在最前線,他的熱血最能感染士卒。在他的帶領下這隻軍隊如瘋子般衝殺,在一日一夜之間扭轉乾坤,將叛軍殺得膽戰心驚。就連一直作壁上觀的東吳士族們,也心中驚栗。


    徐儀浴血而歸,身上舊傷疊著新傷,終於體力不支昏睡過去。


    不過拚殺一日一夜之後,全營將士都疲憊至極,回營後倒頭就睡這種事沒什麽稀罕的。而徐儀手下幕僚們譬如張賁等人,大都經曆過一年之前那場十死一生的逆旅,雖年輕位低卻手腕老道,將一切都處置得井井有條。營中並未因徐儀受傷昏睡而出現什麽異常。


    可以說,唯一需要徐儀醒來後親自露麵處置的,就是東吳來的這些趕不走的使者們了。


    徐儀聽張賁回報完畢,隻一點頭,道,“這些人還是得見的。”


    張賁道,“要安排酒席嗎?”


    徐儀反問道,“營裏還有多少吃食?”


    張賁道,“從叛軍那裏繳獲了些糧草,夠三五日的吃用。加上這些人帶來的,又有豬牛羊各兩百餘頭。”


    “酒呢?”


    “大公主送了五百壇酒來。”


    徐儀便道,“不用額外安排酒席——今日黃昏我要犒軍,讓他們和將士們同樂吧。”


    張賁立刻便領略了他的意圖——這是一出鴻門宴,看來徐儀是要用軍威嚇一嚇這些幕後躲清閑的“盟友”們了。


    便笑道,“這就去安排。”


    徐儀卻又叫住他,道,“把握好分寸,以後還要靠他們出錢出糧。”


    張賁笑道,“我曉得。”


    張賁離開後,一時屋內就隻剩下琉璃和徐儀兩人。


    琉璃心知肚明,她表哥這是故意製造機會讓她和徐儀獨處。


    張賁在時,她想到什麽就敢說什麽。然而此刻直接和徐儀麵對麵了,她卻覺得啞口無言。


    外頭侍衛敲門進來——是給徐儀送飯來了。


    琉璃在軍中也混了些時日,雖不免有些嬌貴的小毛病,但吃起苦來也不含糊。何況她個性天真直率,身份尊貴又容貌美好,人緣口碑其實都很不差。軍中大都樂見她和徐儀成雙,頗有些將她當大嫂的意味。因此這侍衛兵一見屋裏隻他們二人,布下飯食立刻就識眼色閃人。


    琉璃都沒機會將人喝住。


    徐儀右臂、前胸傷著,右眼也不太方便——這些琉璃都知道。她心裏自我開解糾結了半天,到底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打算幫徐儀持箸夾菜。結果回頭一看,徐儀直接用蒸餅將菜肉一卷,正襟危坐著,左手持餅大快朵頤起來。


    抬頭見琉璃居然還在,麵色不免顯露了些尷尬之色,道,“餓得很,失禮了。殿下見諒。”


    其實徐儀一直都用“殿下”稱呼她,但這一次的稱呼好像格外令人惱火似的。要不是他傷著,琉璃還真有些往他身上砸些東西,罵他“該做的都做了你才回頭叫我殿下”的衝動。


    但真開口時,卻是半尷不尬,“哦,你吃著……”畢竟徐將軍他確實一天多沒吃東西了。


    倒是這聲殿下讓她稍稍回過神來,隨即就想起了些什麽。


    “我們接下去要幹什麽?”


    仗已經打完了,徐儀也重傷在身——之後該做什麽,琉璃感到很茫然。


    徐儀身上刀傷之多,在親眼見到之前沭陽公主連想都沒想過。盡管驟然遭遇了父母亡故,但蕭琉璃這一生其實依舊是在富貴順遂中長成的——不要說傷成這樣的人,就連破成這樣的衣服,她都沒見過。更不必提義興城裏無數在她眼前慘死之人。在她潛意識中,任何一件事,在為之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價之後,似乎都應該告一段落了。


    但徐儀卻仿佛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竟愣了一愣,才道,“進軍,收複建康城。”


    這話就像迎頭一巴掌,打得琉璃腦中嗡的一響。心中羞愧感爆開,她立刻滿臉通紅——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她竟沒想到。


    徐儀卻又道,“……後麵的戰事不會再這麽慘烈了。”


    琉璃羞愧之中,隻草草的隨口應答,“哦。”


    徐儀又道,“東吳一帶局勢已定,但前線補給還要多仰賴三吳。若公主殿下能在三吳坐鎮,前線的仗會更好打一些。”


    琉璃聽他這麽說,不由老羞成怒,“徐儀,以為我怕了嗎!”


    徐儀:……


    徐儀是真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又冒犯她了——這位公主敏感、善變、易怒,對徐儀來說確實有些難以理解。所幸數月來共同經生曆死,徐儀對琉璃的成見已消除了不少。雖不明白她好好的怎麽又發火了,但還是耐心的解釋道,“義興一戰殿下都沒有退縮,如今局麵穩定了,您怎麽可能膽怯。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為什麽要趕我走?”


    徐儀有些心累……敢情他前麵的話都白說了。


    他隻能耐下性子解釋,“殿下留在東吳監督後方軍需,臣在前線打仗,就不必擔心再遇到惡戰來臨軍糧卻供給不上的窘境了。”他頓了頓,又實話實說道,“不過臣又一想,殿下天真爛漫,未必能應對得了東吳這些老奸巨猾的官吏……”


    琉璃本來被他寬慰好了,聽他直言再度被觸怒,“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監督軍糧嗎?我做就是了!”


    她怒氣衝衝的轉身摔門出去了。


    被她無緣無故的怒火折騰過這麽多次,徐儀還是頭一回主動出擊——他想,原來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麽喜怒無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時候,她還是會如預料中一般發火的。徐儀忍不住發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隻能忍住了,繼續正襟危坐的用飯。


    屋裏一時安靜下來,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片刻失神之後,他冷靜的將腦中一切關於如意的雜思壓製下去。專心的思索起進軍建康的策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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