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六年五月,徐儀自東吳出發,率軍直逼建康城。


    便如山崩河落一般,天下的局勢在旦夕之間巨變。


    義興一戰,叛軍雖不至於精銳喪盡,但也不啻半邊臂膀被砍。而另一半主力被蕭懷朔拖在姑孰戰場上,建康城並無精兵強將把守,究竟能在徐儀的攻勢下持續多久,沒人敢斷言。


    一旦徐儀拿下建康,從叛軍手中將天子救出,李斛辛苦經營的局勢就將喪失殆盡了。


    攻守易位,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李斛究竟要如何應對眼下局麵,究竟還能不能再度搏出生天、逆轉局勢。


    連張賁也忍不住要問徐儀,“你說李斛下一步會怎麽走?”


    日暮駐軍,隨軍的大夫剛把煎好的湯藥和做藥引子的黃酒端進來,滿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和草藥味。徐儀嗅到這味道也不由皺眉,但還是接過藥碗來,屏息一飲而盡。這才答道,“不知道,李斛不是常人,不可用常理揣摩。”


    張賁想了想,覺得徐儀說的還真不錯——尋常人哪有“死”了二十年還能在卷土重來顛覆乾坤的?李斛的忍性,不死不休的狠性,逆天改命的狂性,都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但是這種局麵下,能破局的招數也不多了——換成將軍您,會怎麽做?”


    徐儀喝完草藥,忍不住又去活動胳膊,唬得大夫趕緊阻止“您悠著點兒”,也不管徐儀聽不聽,又一行嘟囔“外頭看著痊愈了,裏麵卻還沒長好。傷口這要裂開了,再愈合可就沒這麽穩妥了……讓您靜養您不聽,等老了後可有罪受了……”徐儀隻回他一個溫和的笑。


    待大夫一行叮嚀完畢,離開了帳子,徐儀見張賁還瞪著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


    “要回救?”


    “但兩軍對陣,哪裏容得他說走就走。”他若敢在此刻將後背亮給眼前敵人,不要說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問題。


    張賁心有戚戚焉,“是啊!所以到底怎麽做才好?”


    徐儀道,“這是李斛的難題,倒不必我們來替他憂心。”張賁當然不肯讓他敷衍過去,還待再問,徐儀已自語般說道,“不過,若換成我……橫豎建康城已救不得了,還不如背水一戰、以帥易帥。”


    張賁頓了片刻,才道,“以帥易帥?”


    “嗯,”徐儀麵容平淡,仿佛適才所說不過是平易之語,不值得深思,“丟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來就不是他的。可臨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幟,是他的死敵。臨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寧。隻要能擊敗臨川王,他勢必再度聲威大震。到時候就算讓我拿下建康又如何。憑我的資曆和地位,莫非能震懾住局麵,聚攏住人心嗎?天下還不是由得他來去自如?”


    張賁沉吟片刻,道,“……將軍也不可妄自菲薄。”


    徐儀聽他語氣不同尋常,不由抬眼望去。見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況,”他笑道,“縱然李斛拚盡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贏臨川王。恐怕在我們奪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經授首伏誅了。”


    張賁這才回過神來,愣了一愣,笑道,“是啊。”


    但那前景過於誘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張賁還是忍不住想,若臨川王戰死,而他們搶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會如何?


    權力的滋味多麽難以抗拒,古時名將顯宦又有幾人能做到淡然處之?也就隻有徐儀這樣的真名士,麵對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談論起來才會麵不改色心不動。


    但張賁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想象了那麽一會兒,便拋之腦後了。


    他隻是不由又想起臨行前琉璃的叮嚀——這個小姑娘雖比旁人反應都慢半拍,但隻要給她時間,該想到的她還是都能想到——那時他和徐儀都在場,但琉璃不是對他,而是對徐儀說,“我哥哥他是個好人,就隻是太沒誌氣也太沒本事了。經曆了這麽一場大難,想必他也該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平安當個樵夫漁翁,也會覺著喜樂吧。”她咬了嘴唇,說,“看在我們一道經生曆死的交情上,就給他這麽個機會吧。”


    就連琉璃也知道,這次大難平定之後,臨川王必定不會再滿足於隻做臨川王——也不止是臨川王,任何人能一力平定這場叛亂,大約都不會安份的當一個忠臣。隻不過臨川王要取而代之,比旁人都更名正言順罷了。


    而他們這一行人,徐儀是臨川王的表哥,天生就是臨川王一黨。張賁固然是蕭懷猷的表哥,但偏偏隻有在臨川王帳下才能發揮自己的才智。他也是臨川王一黨。


    天下大勢也近乎於此。而今天下反抗李斛的中堅人物,都已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站在了臨川王蕭懷朔這邊。蕭懷猷也許算不上孤家寡人——畢竟東吳這些士族在內心深處還是更同情他的。但這些江東士族本質上卻人盡可夫,隨便什麽人占據了建康王座,他們都能奉上牛羊鄉土、俯首稱臣,隻要別動了他們的利益,就能相安無事。


    可以說,一旦天下安定,蕭懷猷便是臨川王砧板上的魚肉。也許會有人為他請命,但不會真有人為他搏殺。他唯一的希望不過是,臨川王未必願意背上弑君殺兄的惡名。


    所以琉璃的請求,徐儀其實是能做到的。


    ——隻要他在臨川王擊敗李斛之前,搶先攻下建康城。而後隨便給蕭懷猷炮製一次假死,放他出宮去隱姓埋名的當個樵夫漁翁。如此,則兩相便利。


    但徐儀的名聲前途恐怕也要就此毀盡了。在天下人麵前,他要背負弑君的罪名;而在臨川王麵前,他怕又要背負意圖不軌的嫌疑。


    張賁捫心自問,他會為了保蕭懷猷一命做到這一步嗎?毫無疑問,不會。


    琉璃顯然是明白這一點,才會舍下他轉而去求徐儀。


    那麽,徐儀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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