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整個宇宙中,我從未見過有什麽一成不變、顛撲不破的自然法則。這個宇宙隻呈現不斷變化的關係,有時會被短命的意識當作法則。我們稱之為“自我”的肉體知覺僅僅是在炫目的無限中蠕動的蜉蝣,能短暫感知到約束我們行為及隨行為而變的臨時條件。假如你一定要為這種“絕對”加上標簽,也要用一個確切的名稱:無常。


    ——《失竊的日記》


    內拉第一個看見巡行隊伍。在正午的高溫下,她滿頭大汗地站在充當皇家大道路界的石柱旁。遠處突現的一道反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眯起眼睛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在一陣激動中辨認出那是神帝禦輦艙罩反射過來的陽光。


    “他們來啦!”她喊道。


    接著她覺得餓了。人人都興奮地隻想著一件事,誰也沒有帶幹糧。隻有弗雷曼人帶了水,那是因為“弗雷曼人隻要離開穴地就必須帶水”。他們隻是在按教條辦事。


    內拉的胯部配有帶皮套的激光槍,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槍把。前方不超過二十米就是橫跨峽穀的仙境橋,如夢如幻地將兩片光禿禿的地界連接了起來。


    太瘋狂了,她想。


    但神帝三令五申,他的內拉必須無條件服從賽歐娜。


    賽歐娜的指令很明確,毫無規避的借口。而內拉現在又無法請示神帝。賽歐娜下令:“他的禦輦一到大橋中間——就動手!”


    “可是為什麽呢?”


    他們從寒冷的黎明起就遠離眾人站在山牆頂上,內拉心裏沒底,深感孤立無助。


    賽歐娜嚴肅的表情、緊張而低沉的聲音容不得拒絕。“你覺得能傷著神帝嗎?”


    “我……”內拉隻能聳聳肩。


    “你必須服從我!”


    “我必須。”內拉附和道。


    內拉細看從遠處漸漸走近的隊伍,身穿五顏六色華服的是百官,一大片藍色的是魚言士姐妹……閃閃發光的是神帝的禦輦。


    這又是一次考驗,她下了個結論。神帝會知道的。他會知道“他的”內拉有多麽忠心耿耿。這是考驗。神帝的命令必須無條件服從。作為一名魚言士,她兒時第一課學的就是這句話。神帝說過內拉必須服從賽歐娜。隻能是考驗。還會是什麽呢?


    她瞧了瞧四個弗雷曼人。鄧肯·艾達荷把他們布置在了這一頭橋口的中間,攔在隊伍下橋的必經之路上。他們背對著她坐著,凝望著大橋對麵,像四個褐色的土堆。內拉剛才聽到了艾達荷對他們下的指令。


    “別離開這兒。你們必須從這裏開始歡迎他。看他走近了就站起來,深鞠躬。”


    歡迎,沒錯。


    內拉對自己點點頭。


    還有三名跟她一起攀上山牆的魚言士被安排在了大橋的中間。她們隻收到賽歐娜當著內拉的麵下達的命令,要等到禦輦距身前僅幾步遠時才會轉身且舞且行,引領禦輦及整個隊伍朝托諾村上方的瞭望點前進。


    如果我用激光槍截斷大橋,那三個人會死,內拉想,跟在神帝後麵的人也都會死。


    內拉伸長脖子朝深穀望了一眼。從這個角度看不見河流,但能聽見從穀底傳來的咆哮聲,如巨石翻滾。


    他們都會死!


    除非“他”顯示奇跡。


    必定如此。賽歐娜已經為“神跡”的顯現搭好了舞台。既然賽歐娜通過了考驗,既然她穿上了魚言士指揮官的軍服,她還會有別的想法嗎?賽歐娜已經對神帝起過誓了。她受過神帝的考驗,是沙厲爾的一對一考驗。


    內拉朝右轉動眼珠,注視著這場歡迎儀式的兩位策劃者。賽歐娜和艾達荷肩並肩站在內拉右側約二十米處的大道上。他們認真地交談著,偶爾對視一眼,點點頭。


    一會兒,艾達荷碰了碰賽歐娜的胳膊——一個暗示占有性的奇怪動作。他點了一下頭,邁步朝大橋走來,停在內拉前方的橋端支墩處,向下看了一眼,又穿過大道在對麵的相同位置往下瞧了瞧,站了幾分鍾後,回到賽歐娜身邊。


    真是不同尋常,這個死靈,內拉想。經過那番令人敬畏的攀爬,艾達荷在她心目中已經不能算凡人了,而是僅次於神的存在。而且他還能生育。


    遠處的一陣呼喊喚起了內拉的注意。她扭頭望向橋對麵。那支隊伍先前采用皇家巡行慣用的小跑方式前進,現在已經改為慢走,距離大橋隻有幾分鍾路程了。內拉認出打頭的是莫尼奧,他身穿晃眼的白製服,邁著沉穩而堅定的步子,雙目直視著前方。莫尼奧身後是以車輪模式行駛的禦輦,艙罩關著,光線透不進內部,如鏡麵般閃閃發光。


    這神秘的一切充盈著內拉的內心。


    神跡即將顯現!


    內拉向右瞥了眼賽歐娜。賽歐娜跟她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內拉從皮套裏拔出激光槍,擱在石柱上瞄準了一番。先是橋梁的左側拉索,再是右側拉索,然後是左側的塑鋼網格。內拉感覺手裏的激光槍冰涼而陌生。她顫抖著吸了口氣,想鎮定下來。


    我必須服從。這是一次考驗。


    她看見莫尼奧將目光從路麵上抬起,腳下速度不變,轉頭向禦輦或其後眾人喊著什麽,內拉沒有聽清。莫尼奧又把頭轉了回來。內拉穩穩神,將大部分身體藏在石柱後麵。


    一次考驗。


    莫尼奧注意到橋上和橋另一頭都有人。他認出了魚言士軍服,當即想搞清是誰下令安排的歡迎儀式。他回頭大聲問了雷托一句話,但禦輦艙罩依然保持不透明狀,將神帝與赫娃隔絕在內。


    莫尼奧上了橋,禦輦跟在身後,碾壓著被大風揚在路麵上的沙粒。莫尼奧看見橋另一頭遠遠地站著賽歐娜和艾達荷,還有四名保留地弗雷曼人坐在路中央。莫尼奧心生疑竇,但他無力改變事態。他壯起膽子朝穀底的大河瞥了一眼——在正午的陽光下隻見白晃晃一片。禦輦隆隆地行駛在身後。河流、人流,他是滾滾大潮中的一滴水珠——一種不可阻擋的感覺讓他頭暈目眩。


    我們不是過路人,他想,我們是將一個一個時間點連綴起來的基本元素。當我們經過之後,身後的一切將盡數墮入虛無之聲,就像伊克斯人的虛無空間,再也不能恢複到我們來前的樣子。


    莫尼奧記憶中閃過某個琵琶樂手的一段歌詞,目光也隨之迷蒙起來。這支歌讓他印象這麽深,是因為唱出了他的願望,願一切永遠結束,願所有疑問煙消雲散,願世界複歸安寧。這曲哀歌在腦海裏飄蕩起來,仿佛一炷濃煙嫋嫋升起。


    蟲兒在蒲葦根下鳴叫。


    莫尼奧暗自哼唱:


    蟲鳴預示著終結。


    深秋和我的歌


    都帶著蒲葦根下


    枯葉的顏色。


    哼到副歌部分莫尼奧不禁點頭打起拍子來:


    日子結束了,


    客人離去了。


    日子結束了。


    在我們穴地,


    日子結束了。


    暴風嗚嗚響。


    日子結束了。


    客人離去了。


    莫尼奧斷定這是一支有年頭的琵琶歌,一首弗雷曼老歌,毫無疑問。這支歌唱的正是他自己。他希望客人真的離去,喧嚷結束,複歸平靜。平靜的日子就在眼前……然而他卸不下肩頭的重擔。他想起了那批輜重,堆放在正好處於托諾村視野之外的沙漠裏。他們不久就能見到這些東西了——帳篷、食品、桌子、金盤子、鑲寶石的佩刀、仿阿拉伯古燈的球形燈……樣樣東西都在強烈表達一種願望:主人要過完全不同於當地人的生活。


    到了托諾村他們可過不了往常的日子。


    莫尼奧曾在一次巡視中進托諾村住過兩夜。他還記得那裏的炊火味兒——散發芳香的灌木在黑暗中燃燒的氣味。他們不用太陽能爐,因為“那不是最古老的生活方式”。


    最古老!


    托諾村幾乎沒有美琅脂的氣味,而是彌漫著綠洲灌木的甜辣味和麝香油味。是的……還有一股糞池和腐爛垃圾的臭氣。他想起神帝聽他匯報完巡視結果後說過的一番話。


    “這些弗雷曼人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喪失了什麽。他們自以為保留了傳統的精華。這是所有保留地的失敗之處。總有一些東西會漸漸褪色,在展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保留地的管理者,還有對著展品彎腰注目的參觀者——極少有人能感覺到那些缺失的東西。所缺之物正是維持舊時代生活的動力,早已隨著那種生活的遠逝一去不複返了。”


    莫尼奧注視著橋上站在眼前的三名魚言士。她們抬高手臂舞蹈起來,在他前麵幾步遠處旋轉著,跳躍著。


    真奇怪,他想,我見過在公開場合跳舞的,但從沒看到魚言士這麽幹。她們隻在自己的住處跟自己的舞伴跳跳舞。


    他正這麽想著,突然聽見激光槍令人恐懼的嗡鳴聲,隨即感到腳下的橋麵傾斜起來。


    這不是真的,他腦子裏有個聲音在說。


    他聽見禦輦橫向滑動的刺耳摩擦聲,接著是艙罩掀開的哐當聲。身後一片尖叫呼喊,但他無法轉身。橋麵向莫尼奧右側大幅度傾斜,將他臉朝下甩在地上,往深穀滑去。他抓住一股斷裂的拉索想止住下滑,但拉索跟著他一起往下掉,所有東西都在橋麵所覆的一層沙子上滾擦著。他用兩隻手抓住拉索,跟著它轉起圈來。這時他看見了禦輦,艙罩大開,正斜著滑向橋邊。赫娃一隻手把著折椅站在裏邊,目光聚焦在莫尼奧身後。


    橋麵繼續傾斜,響起一陣可怕的金屬吱嘎聲。他看見隊伍裏有人掉了下去,在空中大張著嘴,胳膊亂揮。莫尼奧抓握的那根拉索被什麽東西掛住了,一下子將兩條胳膊扯到了頭頂上,他的身子扭動著又轉起圈來。他感到雙手沾滿了恐懼的汗水,正順著拉索往下滑。


    他再一次看見了禦輦。禦輦卡在斷梁的殘根處。神帝正伸出兩隻退化的手想抓住赫娃·諾裏,但沒能夠著她。她無聲無息地從禦輦敞口的一端掉了出去,金袍子猛地上翻,露出筆直如箭杆的身體


    。


    神帝發出一聲沉悶的哀歎。


    他為什麽不開啟浮空器呢?莫尼奧心想。浮空器能把他托起來。


    激光槍還在嗡鳴,莫尼奧的雙手已從拉索末端滑脫,這時他看見一道道焰光直射禦輦浮空器的圓罩,在一陣陣金色煙霧中將它們逐個擊爆。莫尼奧兩手高舉過頭,向下墜去。


    煙!金色的煙!


    他的長袍上掀,身體翻轉,臉朝下直栽穀底。他凝視深淵,看到洶湧的湍流形成一個大漩渦——急流卷裹著一切陷入渦心,仿佛他一生的縮影。雷托的話像一股金色煙霧在他腦子裏回蕩:“謹小慎微隻能通向平庸。碌碌無為、毫無激情的平庸一生是大部分人對自己的期望。”莫尼奧在自由下墜中陡然生出一種頓悟的狂喜。宇宙如透明玻璃般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萬事萬物盡歸虛無時間。


    金色的煙!


    “雷托!”他高喊,“賽艾諾克!我相信!”


    長袍從莫尼奧肩頭飛脫。他在峽穀的勁風中翻滾起來——最後瞥了一眼禦輦……禦輦正在碎裂的橋麵上傾覆。神帝也從敞口處掉了出來。


    有什麽硬物砸進了莫尼奧的後背——這是他最後的知覺。


    雷托感覺自己正滑出禦輦。他的意識凝固在赫娃墜入河中的畫麵——遠處激起一眼珍珠噴泉,標誌著她已躍入一切歸於終結的謎夢之中。赫娃鎮定地說出了臨終之語,這句話在他的記憶裏不停回響:“我先走一步了,親愛的。”


    他滑出了禦輦,看到底下的河段猶如一柄短彎刀,細窄的鋒刃在斑駁的陰影裏微光閃爍,這是一件在永恒中磨利的凶器,正恭候他投入痛苦的懷抱。


    我不能哭,連喊也不行,他想,我早已不能流淚了。眼淚是水。我馬上就會有水,多得不得了。我隻能在悲痛中呻吟。我很孤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獨。


    下墜中,龐大的分節身軀弓起來狠命扭動,直到他敏銳的目光發現站在斷橋邊緣的賽歐娜,才放棄了掙紮。


    你將會有新的領悟!他想。


    身體繼續翻轉。他看到越來越逼近的河麵。這片水是一個魚影閃現的夢,他憶起古時候一場花崗岩池邊的宴席——粉紅色的肉讓饑餓的他看花了眼。


    我來了,赫娃,共赴諸神的盛宴吧!


    一瞬間他渾身裹滿泡沫,同時陷入劇痛。水,這惡毒的水流,從四麵八方向他發起了進攻。他掙紮著躥進一條飛瀑,感覺遭到了岩石的噬咬,身體禁不住狂扭亂拍,水花四濺。恍惚中他看到濕漉漉的黑色崖壁正在朝後急退。他的皮膚炸成了一團團亮晶晶的碎片,在他四周化作一場銀雨落入河中,轉瞬即逝的亮片環繞著他,形成一個不斷移動的耀目光環——如鱗片般閃亮的沙鮭離他而去,開始了自己的群聚生活。


    劇痛仍在持續。雷托詫異於自己的意識還在,身體依然有感覺。


    現在他隻受本能的驅使。他隨波逐流,抓住了身邊的一塊岩石,頓時感覺手上硬生生扯下一根指頭,鬆手已經來不及了。不過這點痛跟全身此起彼伏的疼痛相比算不得什麽。


    大河繞過一處凸崖向左奔騰而去,似乎覺得已經把他折磨夠了,便甩了一把,讓他滾上一道斜斜的沙堤。他躺了片刻,體內的香料萃取物藍色素溶在水中越漂越遠。劇痛驅使他不停扭動,沙蟲軀體本能地試圖遠離水。身上披覆的沙鮭蕩然無存了,他感到周身上下的觸覺變得敏銳,喪失的知覺又恢複了,然而這隻能增加他的痛苦。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但能感覺到一個蟲狀物連滾帶爬地從水裏冒了出來。他抬眼朝上望去,隻見所有東西都蒙著一片片火焰,影影綽綽難以辨認。終於,他認出了這個地方。水流把他卷上岸的這處河灣,正是大河與沙厲爾分道揚鑣之處。他的身後是托諾村,沿山牆下去一段距離就是泰布穴地遺址——當年斯第爾格的領地,也是如今雷托藏匿全部香料的地方。


    他那直冒藍煙、受盡摧殘的軀體蠕動著沿卵石河灘前行,一路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並在碎圓石上留下一道藍色印跡,最後鑽進了一個潮濕的洞窟,應該是原始穴地的一部分。現在這隻是一個淺淺的洞穴,另一頭被塌落的岩石堵死了。他聞到了濕土和純淨香料萃取物的氣味。


    他在痛楚中聽到一些聲響,便在逼仄的洞穴裏轉過頭,隻見洞口處垂下一條繩子。一個人影順繩滑下。他認出是內拉。她落在石頭地裏,貓下腰,向躲在黑暗中的雷托望過來。接著,雷托眼前的焰光又一次分開,顯現出另一個沿繩而下的身影:賽歐娜。隨著一陣石塊的咯咯響動,兩人朝雷托匍匐了一段距離,停下來盯著他看。繩子末端出現了第三個人影:艾達荷。他火冒三丈地衝向內拉,大喊道:“你為什麽殺她!你不能殺赫娃!”


    內拉仿佛不經意地輕輕揮了一下左臂,把艾達荷打翻在地。她在石頭地裏又爬了幾步,四肢著地凝視著雷托。


    “主人?您還活著?”


    艾達荷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一把從她的皮套裏奪過激光槍。內拉愕然轉身,他舉槍扣下扳機。灼燒切口自內拉頭頂向下,將她一分為二,向兩邊塌落。從燃燒的軍服裏掉出一柄閃亮的晶牙匕,摔碎在石頭上。艾達荷沒留意晶牙匕。他滿臉怒容,不停地向內拉的碎屍射擊,直到能量耗盡,耀眼的弧光才停歇下來,濕乎乎冒著煙的屍塊和碎布四散在熾熱的石塊中間。


    賽歐娜一直等在旁邊,直到這時才爬過來,從艾達荷手裏抽出那把已經沒用了的激光槍。艾達荷朝她猛轉過身,她本打算消消他的火氣,可發現他的暴怒已經煙消雲散了。


    “為什麽?”他低聲問。


    “結束了。”她說。


    兩人轉身望向洞穴黑影裏的雷托。


    雷托根本無法想象他倆看見了什麽。沙鮭皮膚已經消失了,他隻知道這個。現在暴露在外的應該是布滿毛孔的裸肉。他無可奈何,隻能從一個被悲傷洞穿的宇宙回視這兩個人影。透過火焰的幻象,他看到賽歐娜呈現女魔的形象。這個魔鬼的名字自動閃現在他的腦子裏,他不由高聲喊了出來,經過洞穴的放大,響亮得連自己都沒料到:“漢米亞!”


    “什麽?”賽歐娜向他爬近一步。


    艾達荷用雙手捧住臉。


    “瞧瞧你對可憐的鄧肯都幹了什麽。”雷托說。


    “他還會找到真愛的。”她的口氣聽上去多麽無情,活像他自己在激憤的青年時代說的話。


    “你不知道愛是怎麽一回事。”他說,“你奉獻過什麽嗎?”他隻能絞著兩隻手,或者說曾經是手的拙劣複製品。“冥神啊!看看我獻出的一切吧!”


    她繼續朝他爬近一些,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我是有血有肉的,賽歐娜。看著我。我是真實存在的。你膽子夠大的話還可以摸摸我。伸出手來。摸我!”


    她慢慢伸手過去,觸碰到本該是前節部位的地方,在沙厲爾她曾把這裏當床睡過。她把手抽回來,手上沾了藍色。


    “你摸了我,感受到了我的肉體。”他說,“在宇宙中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嗎?”


    她剛要別過身去。


    “不!不許轉身!看看你幹的好事,賽歐娜。你能摸我,難道就不能捫心自問嗎?”


    她猛地轉身走開。


    “我們倆的確有區別。”他說,“你是神的化身。你遊走在宇宙最偉大的神跡之間,卻拒絕去摸、去看、去感覺、去相信。”


    雷托的意識飄蕩到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在這裏他似乎聽到了那些藏在暗室裏的思錄機正在哢嗒哢嗒唱著金屬昆蟲之歌。這個伊克斯虛無空間絕不會產生輻射,是一處充滿焦慮的精神流放之地,因為它與宇宙的其他部分沒有聯係。


    然而還是會有聯係的。


    他感覺到那些伊克斯思錄機已經開始記錄他的思想了,無須對它們下達特定的指令。


    記下我做的一切!記住我!有朝一日世人會為我平反!


    虛幻的火焰向兩側分開,剛才賽歐娜的位置現在站著艾達荷。艾達荷身後模模糊糊有人在打手勢……啊,沒錯:是賽歐娜在向山牆頂上的人傳達指示。


    “你還活著嗎?”艾達荷問。


    雷托的話音裏帶著噝噝的喘息聲:“讓他們各自逃命,鄧肯。他們想逃到哪個宇宙就快去那兒躲起來。”


    “該死的!你在說什麽?我寧可讓她來忍受你的胡言亂語!”


    “讓?我從來不會讓什麽事發生。”


    “你為什麽讓赫娃死?”艾達荷悲聲說道,“我們不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艾達荷垂下腦袋。


    “你會得到補償的。”雷托沙啞地說,“我的魚言士會選擇你而不是賽歐娜。對她好一點,鄧肯。她不僅僅是厄崔迪人,她還攜帶著確保你們生存下去的種子。”


    雷托再度陷入記憶之中。它們現在都成了縹緲的神話,在他的意識裏倏忽即逝。他恍若跌進了另一個時間維度,這個時間從一開始就擁有不同的過去。有聲音傳來,他努力辨明其含義。有人在石頭地裏爬動?火焰分開,顯現出站在艾達荷身邊的賽歐娜。他們像兩個孩子似的手拉手站在那裏,在闖入未知領域前相互打著氣。


    “都這樣了他怎麽還沒斷氣?”賽歐娜輕聲說。


    雷托攢了一會兒氣力才開口。“赫娃幫了我。”他說,“幾乎沒人有過我們這樣的經曆。我們是強強結合,而不是抱團取暖。”


    “看看你現在的下場吧!”賽歐娜不屑地說。


    “哎,祈禱你也能得到這個結果。”他嘶啞地說,“或許香料會給你時間。”


    “你的香料呢?”她問。


    “藏在泰布穴地深處。”他答,“鄧肯能找到。你知道那地方的,鄧肯。現在叫泰伯村。原先的地貌還在。”


    “你為什麽要這麽幹?”艾達荷低聲問。


    “我的禮物。”雷托說,“沒人能找到賽歐娜的後代。神諭看不見她。”


    “什麽?”他倆異口同聲,同時身子前傾,因為雷托的聲音越來越細弱。


    “我賜給你們一種不會旁生枝節的新時間。”他說,“它總在偏轉,但不會分叉。我交給你們金色通道。這就是我的禮物。再也不會有以往那種平行時空了。”


    火焰遮住了他的視線。痛楚漸漸熄滅了,但那敏銳至極的嗅覺和聽覺卻仍未消失。艾達荷與賽歐娜都在急促地呼吸著。雷托感覺渾身上下怪異地動彈起來——明明早已消失的骨骼和關節又在知覺上死灰複燃了。


    “看!”賽歐娜說。


    “他在解體。”艾達荷說。


    “不。”賽歐娜說,“是外麵那層在脫落。看!蟲子!”


    雷托感到身體各部分正投入溫暖與柔軟之中。劇痛自行消失了。


    “他身上那些洞是怎麽回事?”賽歐娜問。


    “裏麵原來應該是沙鮭。看見它們的形狀了嗎?”


    “我現在證明我的某個祖先說錯了。”雷托說(或是自以為在說,對於他的日記而言兩者沒有分別),“我生而為人,卻沒有作為人而死。”


    “我看不下去了!”賽歐娜說。


    雷托聽到石塊一陣咯咯響,是她背過身去了。


    “你還在嗎,鄧肯?”


    “在。”


    這麽說我還能發出聲音。


    “看著我。”雷托說,“我是人類子宮裏的一小團血肉,頂多櫻桃那麽大。看著我,聽見沒有?”


    “我在看。”艾達荷含糊應道。


    “你們祈盼一個巨人,卻找來一個侏儒。”雷托說,“現在你們要明白,做出什麽樣的行為,就得擔負什麽樣的責任。你打算怎麽運用新到手的權力,鄧肯?”


    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賽歐娜開腔了:“別聽他的!他瘋了!”


    “沒錯。”雷托說,“瘋得有條理,才是本事。”


    “賽歐娜,你明白這話嗎?”艾達荷問。多麽哀傷的死靈口氣。


    “她明白。”雷托說,“是人類把你的靈魂帶往你無法預料的危機。人類總是如此。莫尼奧最後也醒悟了。”


    “希望他趕緊死吧!”賽歐娜說。


    “我是分裂的神,你要把我合而為一。”雷托說,“鄧肯?在所有鄧肯裏麵,我認可你是最棒的。”


    “認可?”鄧肯的話音裏又帶上了些許火氣。


    “我認可的東西自有神奇之處。”雷托說,“在一個神奇的宇宙中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神諭的宿命一直在擺布的是你,而不是我。現在你見識了命運的神秘莫測,難道要我把它一筆勾銷嗎?我隻希望增加它的神秘性。”


    雷托心裏的其他人開始重申各自的存在。這個聚居群體不再一致支持他的代言人身份,他也從高高在上的位置跌落到了他們中間。他們不停地說著“假如”打頭的話。“假如你那時……假如我們那時……”他想大喝一聲讓他們都閉嘴。


    “隻有蠢貨才喜歡過去!”


    雷托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喊出了聲,還是僅僅閃過這麽個念頭。反正裏裏外外一下子都安靜了,他感覺原先的自我並未完全散盡。他試著開口說話,並覺察到這是真實的,因為艾達荷說:“聽,他想說什麽。”


    “別害怕伊克斯人。”他說,同時聽到自己越來越細微的聲音,“他們能造機器,但再也造不出阿拉弗爾了。我知道。我就在那兒。”


    他陷入沉默,想攢點勁兒,但無論如何都難以阻止元氣的耗散。內心再度嘈雜起來——一片喧嘩的求告聲。


    “都別犯蠢了!”他喊,或是自以為在喊。


    艾達荷與賽歐娜隻聽見“噝”的一聲喘息。


    片刻後,賽歐娜說:“我覺得他死了。”


    “但人人都以為他是不朽的。”艾達荷說。


    “你知道《口述史》是怎麽說的嗎?”賽歐娜問,“若要不朽,先舍棄形體。有形之物終將滅亡。隻有超越形體才能擺脫形體,達到不朽。”


    “這話像他說的。”艾達荷語帶輕蔑。


    “我想也是。”她答。


    “他說到你的後代是什麽意思……什麽隱藏的,沒人找得到?”艾達荷問。


    “他創造了一種新型擬態,”她說,“屬於生物擬態。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在未來看不到我。”


    “你成了什麽?”艾達荷問。


    “我是新一代厄崔迪人。”


    “厄崔迪人!”這個詞從艾達荷口中說出來像一句咒罵。


    賽歐娜眼朝下盯著那個還在繼續解體的龐然大物,它曾經是雷托·厄崔迪二世……外加別的東西。這別的東西正徘徊在一縷縷細細的藍煙裏慢慢散去,四周彌漫著濃鬱的美琅脂味。隨著這具軀體不斷縮小,石頭地裏聚起了一汪汪藍色液體。隻能依稀分辨出它曾經具有的人類特征——一堆癟陷的粉紅色泡沫,還有一些染有紅色的骨頭,應該是頰骨和眉骨……


    賽歐娜說:“我跟他不一樣,但說到底又一樣。”


    艾達荷細聲說道:“那些祖先,所有……”


    “那幫人還在,但我靜悄悄地在他們中間走動,沒人看得見我。舊影像消失了,隻留下精華部分繼續照亮他的金色通道。”


    她轉身握住艾達荷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領著他走出洞穴,進入亮光之中。從牆頂垂下的繩子醒目地擺蕩著,受驚的保留地弗雷曼人還等在上麵。


    建設新宇宙的材料不算好,她想,可也隻能將就了。艾達荷需要溫柔的誘惑與關愛,興許還能培養出愛情。


    她俯視大河,看到水流從人造峽穀冒出,向蔥蘢的田野奔騰而去;她看到南麵起了一陣風,將一團團烏雲催趕到這邊來。


    艾達荷把手從她手中抽出,看上去鎮定些了。“氣候控製係統越來越不穩定了。”他說,“莫尼奧推測是宇航公會在搞鬼。”


    “我父親在這方麵很少犯錯。”她說,“這件事你調查一下。”


    艾達荷突然想起銀色沙鮭從雷托軀體向河中疾馳而去的畫麵。


    “蟲子的話我聽見了。”賽歐娜說,“魚言士會跟隨你,而不是我。”


    艾達荷又一次感受到來自賽艾諾克儀式的誘惑。“這個自有分曉。”他說,接著轉身麵對賽歐娜。“他說伊克斯人造不出阿拉弗爾是什麽意思?”


    “你沒有讀完那些日記。”她說,“回托諾村我翻給你看。”


    “可那是什麽意思——阿拉弗爾?”


    “意思是‘神聖審判的陰雲’。出自一個老故事。你可以在那些日記裏找到。”


    下文摘自哈迪·貝諾托關於達累斯巴拉特考古發掘工作的非公開總結:


    茲附少數派報告如下:


    就達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記,多數派所提應予仔細審查和刪編的決議,我們自當遵從,但亦須表達我方意見。我們理解聖教會對上述材料的關切,同時並未忽視其政治隱患。我們與教會同樣希望拉科斯星及分裂神保護聖區不會淪為“吸引觀光客的景點”。


    但另一方麵,我們既已掌握全本日記且已完成真品鑒定及解譯工作,“厄崔迪規劃”的框架也就浮出水麵了。作為一名在貝尼·傑瑟裏特教導下研究過祖先思維的女性,本人自然希望公開我們從中揭示出的某種規律——該規律遠較“沙丘星——厄拉科斯星——沙丘星——拉科斯星”這一演變路徑複雜。


    史學與科研領域的需求應當予以滿足。對於研究由鄧肯時代私人回憶錄及傳記編纂而成的《守護聖經》,該日記具有珍貴的價值。我們無法忽略那些耳熟能詳的誓言:“以艾達荷千子之名!”和“以賽歐娜九女之名!”。經久不衰的奇諾伊修女崇拜現象因日記的披露而昭示出新的意義。無疑,對於猶大與內拉之間的關係,教會也有必要進行審慎的重新定性。


    作為少數派,我們必須提醒諸位政治審查官,拉科斯保護區寥寥幾條沙蟲不可能為我們提供伊克斯導航設備的替代品,教會掌握的少量美琅脂也不會對特萊拉用大缸批量製造的產品構成實質性商業威脅。不!我們的主張是,須將各種神話、《口述史》、《守護聖經》,甚至《分裂神之聖書》同達累斯巴拉特出土之日記進行比對。涉及離散時代與饑荒時代的每一則史料都必須摘出來重新考察!我們何懼之有?我們——鄧肯·艾達荷與賽歐娜的後裔——所創下的偉業,任何伊克斯機器都無法勝任。我們擴散到了多少個宇宙?沒人猜得到。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教會擔心偶爾出現的預言嗎?我們知道預言者既看不見我們,也無從預知我們的決定。人類不可能滅絕。難道我們少數派隻有加入“離散者”行列才會有人聽見我們的籲求嗎?難道人類的原始核心群體隻能這樣懵懂無知下去嗎?你們清楚,倘若遭到多數派的排擠,我們將永遠消失在世人的視野之外!


    我們不願離開。是沙漠裏的珍珠把我們留在此地的。教會將這些“珍珠”奉為“啟迪之光”,此舉為我們所折服。就此而論,凡理智者絕無可能忽略這批日記所帶來的啟示。考古學誠然是一種權宜之計,然而又不可或缺,必須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正如研究雷托二世用以藏匿其日記的原始設備有助於了解技術演進史,古人的所思所想也必須允許我們去聆聽。放棄同這批日記所揭示的“意識之珠”建立交流,既嚴重違背史學嚴謹原則,也將在科研領域鑄成大錯。雷托二世是否墮入了一個無盡的夢,是否有可能喚醒他,使其帶著完整的意識和豐富的曆史細節重返我們的時代?聖教會怎能畏懼此等真相呢?


    作為少數派代表,我們堅信曆史學家必須傾聽人類肇始之聲。倘若唯有日記,則必傾聽日記。這批日記過去掩埋了多久,未來就必須至少傾聽多久。我們不會試圖在字裏行間去預測尚未發掘之物。我們隻想說,發掘工作必須進行到底。我們怎能無視人類最重要的遺產呢?詩人朗·布拉姆利斯曾有言:“我們是驚奇之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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