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第一兵團司令官黃傑接到白崇禧長官的電令後,即派兵團部外事處長毛起鶊持專函前往越南峙馬屯與法方交涉入越事宜。十二月十二日上午八時,毛起鶊回來向黃傑報告了與法方洽商的入越初步協議,其內容為:


    一、同意派參謀長何竹本、外事處長毛起鶊赴諒山、河內或西貢,專送文書與接洽。二、聯合消滅胡誌明的問題,現尚無權決定,因胡誌明在保大帝眼中僅係叛逆,而且前所需商談者,為地方性問題。三、假道海防至台灣問題,同意分為五百人一組,在預定地點將武裝交付封存,由法方護送至碼頭,由台灣方麵交涉發還。關於所經路線,由法軍負責一切安全,我方保證軍紀嚴明,並由我方軍官帶隊。四、食糧補給問題由法方供應至離埠時為止。五、銀洋問題,到河內商談合理解決的辦法。六、凡國民黨軍隊及省駐軍,均由黃司令官負責調遣假道。七、準備先行開放諒山,讓眷屬五百人進入,由法方負責給養。


    上述各項,黃傑等高級將領均認為“平允合理,可行”。黃傑遂於下午三時派參謀長何竹本,外事處長毛起鶊再度赴峙馬屯與法國駐諒山邊防軍司令康士登上校就上述協議簽字,成為有效的文書。


    “小諸葛”的如意算盤,自然瞞不過要把桂軍殲滅於廣西境內的解放軍。十二月八日,二野第四兵團第十三軍從防城沿海向東興西進,斷敵外逃之路。四野第十五兵團之第四十三軍及第十三兵團之第三十九軍、第四十五軍則直插邊城上思、思樂、馗塘地區,迫使桂軍後衛部隊第四十六軍第三三〇師投降。該師師長秦國祥乃白崇禧親信將領,由白崇禧一手提拔,並被資送到美國西點軍校深造。白崇禧飛離南寧前夕曾召見秦國祥,麵授機宜。秦師長掩護桂軍南逃,負責斷後。沒想到十二月十日全師剛抵明江,便被解放軍截住包圍,被迫率所部一千六百餘人投降,這又是白崇禧所始料不及的。


    蔣介石、白崇禧與黃傑(後立)


    十二月十一日下午,解放軍四野第一一五師主力第三四三團從馗塘出發,指戰員們冒著傾盆大雨,奔襲鎮南關(今友誼關)。於下午六時三十分順利地占領了祖國的南大門——鎮南關,從而堵死了桂軍南逃的大門。四野第四十三軍則繼續追擊黃傑兵團。十二月十二日晚至十三日清晨,四野第四十三軍前鋒部隊在香岩、板圩一帶咬住黃傑兵團之第十四軍的六十三師,在同浪街以北又追上第十師。黃傑兵團第九十七軍的三十三師及二四六團亦在隘店以北與解放軍激戰。


    黃傑此時的指揮所已抵隘店。他率隨員數人,在國境上焦急地踱步,一會兒看看腕上的手表,一會兒迷茫地看著國境的那一邊。隘店的對麵是越南的峙馬屯,兩個高地之間,僅距約五百米。隘店這邊陲小鎮,竟有各種店鋪數十家,居民大都已逃匿一空,隻有那坐落在街頭的龍州督辦公署的房頂上還淒涼地飄著一麵中華民國的國旗。對麵的峙馬屯,築有法軍碉堡數座,飄著一麵三色法國國旗。聯結隘店與峙馬屯的是一條隘穀。這條巨帶似的隘穀,便是中越國境線。


    身後的槍炮聲和喊殺聲驚天動地,幾柱濃煙衝天而起。黃傑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於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出生於湖南省長沙榔梨鄉。 民國十三年考入黃埔軍校第一期,參加過東征、北伐、抗日諸役,均著戰功。民國三十二年夏,他銜命率中國遠征軍從雲南大舉渡怒江,反攻滇緬邊區,與駐印盟軍會師,打通西南國際公路。民國三十八年一月,黃傑出任國民政府國防部次長。七月,湖南省主席程潛醞釀和平起義。八月一日黃傑奉命自廣州飛長沙迎程潛南下就考試院長之職,程潛避不見麵。黃傑飛返衡陽,程潛、陳明仁即宣布起義,黃傑無功而返。八月八日,黃傑奉李宗仁代總統之命出任湖南省主席,兼湖南綏靖總司令、第一兵團司令官。


    湖南和平起義後,已大部分解放。黃傑隻得飛到湘西芷江就省主席之職,旋往邵陽指揮第一兵團。原第一兵團司令官陳明仁起義後,一部分官兵跟隨起義,其餘部分仍為白崇禧效命。黃傑率領殘部於十月十七日跟白崇禧退入廣西全州。十一月五日,白崇禧在桂林榕湖公館召開軍事會議,提出了他的上、中、下三策。黃傑、李品仙主張向西行動轉移至滇黔邊境,進入雲南。而夏威、張淦、徐啟明等則力主向南行動,至欽州灣轉運海南島。會上爭論激烈,無法統一,最後由白崇禧裁決采取全軍向南移動,至欽州灣轉運海南島的上策。至於入越的下策乃是迫不得已而為之了。


    蔣介石當然不願意看到桂軍完整地轉運海南島。他獲知白崇禧的計劃後,即於十一月十六日電召黃傑到重慶麵授機宜。因黃傑出身黃埔,是蔣介石的愛將,當然是不能為白崇禧所利用的。黃傑飛重慶謁見蔣介石後,即電白崇禧“總裁令職部策應貴州方麵友軍之作戰,先以有力一部取捷徑向宜山南丹急進”。第一兵團兼顧貴州,完全打亂了白崇禧進軍海南島的計劃。十一月中旬,黃傑兵團援黔的一部還未到而貴陽已失,白崇禧遂調該部回防柳州以北地區。十一月十八日,黃傑的前線指揮所移駐柳州。他指揮所屬第七十一軍在沙浦、柳城、羅城、天河、柳州、宜山一帶抗擊解放軍,掩護柳州撤退。二十四日,黃傑退往遷江,所部第十四軍的六十二師在柳州被解放軍全殲。爾後,黃傑由遷江至賓陽,十二月二日,將指揮所移駐八塘,令第十四軍軍長成剛守昆侖關及思隴圩一帶。白崇禧於十二月三日上午十時飛離南寧,黃傑於十二時退到南寧。十二月四日下午一時,黃傑退到吳圩,是日晚,解放軍進抵南寧。十二月八日,黃傑退到明江,他在這裏接到白崇禧的最後一份電報。此時,他的第一兵團經解放軍的一路追擊,僅剩下五個能作戰的團了。


    黃傑此時在隘店街頭徘徊,方寸已亂。入越商談的何參謀長和毛處長還不見歸來,而解放軍追兵已至,在附近抵抗激戰的各師、團長不斷派人來報告,已無法堅持,何去何從請他速做決定。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將軍,他從來沒有這麽痛苦過,這麽慌亂過,這麽舉止踟躕過。他不是沒有過率部出國作戰的經驗,想當年,他率遠征軍出雲南渡怒江時,曾賦詩雲“銜命邊關去,揚鞭馬若飛”。那豪邁的意態,有如當年諸葛武侯五月揮師渡瀘的氣概。而今他佇立邊關,心亂如麻。他多年效忠的黨國已經崩潰,他統率的軍隊潰不成軍,前臨異國,後有追兵,前途難測!除殘部外,還有跟隨他從湖南、廣西一路逃難出來的數千疲憊不堪的家眷。他不知道要把他們領向何處……


    “轟——”又一發迫擊炮彈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爆炸。一名滿臉硝煙的作戰參謀奔到他麵前報告:“司令官,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又一次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十三日上午九時十五分。何參謀長和毛處長還不見回來!他把牙一咬,說了一個字:“走!”


    黃傑率指揮所第三組官兵,步下隘店市街,朝那條蛇穀走去。他走得很慢,五分鍾後,他的雙腳已到了國境線邊沿,那麵傲慢的三色旗就在眼前迎風飄揚。他驀然回首,身後隘店龍州督辦公署房頂上的那麵中華民國國旗,似乎離他已很遙遠,隘店周圍的叢林與青山,正在燃燒。他的那顆心也在燃燒,英雄末路,而又流落異國他鄉,經驗告訴他:離鄉背井是件最痛苦的事!他是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踏上異國的土地的。在迷惘與空虛中,他離開了可愛的祖國。


    一支混亂不堪的殘部,大批瘸腿斷胳膊的傷兵,邊走邊抹眼淚的白發蒼蒼的老人,低聲抽泣的年輕婦女,哭聲沙啞的孩子,夾雜在向諒山潰逃的人群中。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先頭部隊,以破竹之勢擊潰黃傑兵團的掩護部隊後,窮追至國境線旁的隘店。解放軍指戰員們登上山頭,向逃入越南的國民黨殘軍和眷屬喊話:“弟兄們,不要跑了。都是中國人,回到祖國來吧!”“弟兄們,你們的親人在等著你們啊!”群山把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口音傳播到異國的上空,回蕩在山野草木之上。有的人跑了回來,大多數人仍亡命而去……


    白崇禧給滯留越南的桂係殘軍將領的親筆信


    逃入越南的黃傑兵團殘部,當晚在越南的祿平露天宿營。


    在黃傑兵團殘部逃入越南的同時,一部分廣西地方保安團隊及國民黨地方政府官員、眷屬和學校師生等八千餘人也麇集邊陲重鎮龍州,準備逃往越南。他們當中官職最大的是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廣西省政府代主席王讚斌。王讚斌,字佐才,廣西憑祥人,早年曾任桂係第七軍副軍長,民國三十七年當選為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一九四九年十一月,正當解放軍揮師入桂之際,白崇禧為了實施其“總體戰”,乃命任廣西省政府主席十九年的黃旭初,將省主席職位讓給華中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李品仙。當時,廣西省政府已遷到南寧,省會桂林已經解放,國民黨省政府機構已作鳥獸散,李品仙沒有接這個徒有其名的空攤子。白崇禧隻得命人把王讚斌找來,將廣西省政府主席的印交給王讚斌,由王代行其“職權”。王讚斌接過省政府大印,率領一小部省政府機關工作人員,匆匆向南逃去,妄想把省政府的牌子掛在桂越邊境的大山中,與逃到海南島的白崇禧遙相呼應。與王讚斌同時逃到龍州的軍政要人還有桂林綏靖公署高參室主任肖兆鵬中將、第一二六軍軍長張湘澤中將、參謀長覃惠波少將、廣西第七行政區專員伍宗駿少將、第四十八軍第一七六師師長鄧善宏少將及專員陶鬆、縣長區震漢等人。此外還有與白崇禧早有來往的越南國民黨黨長武鴻卿和越南複國同盟會主席黃南雄及其隨員等。部隊則有第四十八軍之第一七六師。該師在衡寶戰役中,被解放軍殲滅。白崇禧退回桂林後,即令重新組建,以第四十八軍之第一七五師少將副師長鄧善宏升充師長,由廣西省保安司令部撥三個保安團編成,師司令部及師直屬隊成員則由原第一七六師留守後方兵員開往龍州組成。鄧善宏奉命到龍州後,即著手就地編組部隊。


    其時逃到龍州的尚有張湘澤率領的第一二六軍的殘部、第四十六軍的查文華一團及廣西省保安司令部的保一團、保三團,另有獨立團和桂林綏靖公署警備營等。這八千餘人的龐雜隊伍,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拂曉,開始從龍州倉皇出逃。行前,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廣西省代主席王讚斌將其家眷托與家住龍州的好友李紹安代為照顧。第一二六軍參謀長覃惠波因與王讚斌曾有部屬關係,乃勸道:“佐公,何不攜眷同行?”


    王讚斌淒然歎道:“此去前路茫茫,吉凶難測。將來如有安定的去處,再設法接去不遲。”


    不料王讚斌此一去竟與他留在祖國大陸的五個子女成了永別。聚集在龍州的桂係殘部,軍民混雜,拂曉出發後,於次日抵達廣西邊關水口。共產黨遊擊隊已據關扼守,進行狙擊。桂係殘軍將遊擊隊擊退,奪路而逃。當他們渡過中越邊境上的峒桂河,即將踏上越南領土時,不禁一個個又回過頭來,戀戀不舍地眺望著屹立在邊塞上的祖國雄關故土,潸然淚下。第一二六軍參謀長覃惠波少將含淚吟出了“臨風揮涕淚,前路感茫茫”的詩句。


    黃傑兵團殘部逃入越南次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兼外交部長周恩來發表聲明,指出了逃往越南的國民黨殘餘部隊正企圖把越南當做遁逃所和卷土重來的基地這一事實,並警告說:“不管戰敗的國民黨反動軍隊逃到什麽地方,我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都有權力過問。”同日,胡誌明主席領導的越南民主共和國外交部長黃明鑒也發表關於保衛越南北部邊境的聲明,抗議中國國民黨軍隊與法軍勾結,威脅越南北部邊境安全,命令越南人民軍執行保衛國土的任務。法國殖民當局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嚴正警告十分害怕。他們既想利用這三萬餘國民黨殘軍去暗中對付日益強大的胡誌明的越盟軍隊,又害怕陳兵邊境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過境追殲入越的桂係殘部。因此,他們對入越的桂係殘部好像撿了隻刺蝟似的,想要又怕紮手,頗費周折。


    黃傑兵團殘部抵達越南北部小鎮祿平後,即按協議把武器交給法方保管,部隊的給養也開始由法國人補給,黃昏時分埋鍋造飯。七時,法方一名尉級軍官驅車來見黃傑,告知奉到諒山法軍邊防軍司令部電話,請黃傑到諒山打一轉。黃傑帶隨從參謀張維武少校,乘法軍軍車啟程,一小時後到達諒山,法軍上尉阿麥勒將黃傑安置在一家民房住宿。次日上午九時,阿麥勒上尉陪同黃傑前去訪晤法軍駐諒山邊防軍司令韋加爾上校。黃傑提出關於部隊上船轉運台灣事項,請其答複。韋加爾上校隻是支支吾吾,答非所問。黃傑感到非常失望,於是提出要在河內找法方專員公署洽商。韋加爾上校表示同意。由於法方派不出汽車,黃傑在諒山待了兩天。十二月十五日,阿麥勒上尉通知黃傑,在祿平宿營的部隊,已由法方派出汽車一百五十輛,運送到那丁。黃傑得知後,疑團滿腹,法國人未征得他這位司令官的同意,竟擅自把他的部隊運走,居心何在?!後來一打聽,法國人派出的汽車並不是一百五十輛,而是幾十輛,運走的也不是黃傑的部隊,而是幾百名隨軍眷屬。黃傑得知後,氣得要命,但也無法。他失去的不僅是一名國民黨的高級將領的威望,更是一個中國人的尊嚴。


    十二月十六日十二時,黃傑偕同何竹本、毛起鶊、張維武乘坐法方提供的一架小飛機由諒山飛河內,五十分鍾後


    抵達河內機場。法軍一軍官請黃傑等在機場稍事休息後,即陪同乘車往訪專員公署參謀長韋爾登上校於其寓邸。一見麵,黃傑首先對法軍當局協助他的部隊進入越境表示謝意,接著提出將部隊轉運台灣的許多具體問題,請韋爾登上校作具體答複。韋爾登上校打了幾聲西方人的哈哈之後,說:“歡迎黃將軍到河內來。黃將軍長途跋涉,一定很辛苦了,我們已為黃將軍安排了休息的地方,請先去休息休息。”黃傑見韋爾登上校說話隻是一派空洞的外交口氣,一時對法方的態度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韋爾登上校把黃傑送到門口,用神秘的口氣告誡道:“黃將軍,河內潛伏的越盟分子很多。對於您的安全,在道義上法方應該盡到保護的責任。希望黃將軍在行動上一定要保守秘密,切勿使外界得知您已到河內。”


    對韋爾登上校這一番告誡,黃傑又一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韋爾登上校派專員公署的華務處長歐芝耶上尉領著黃傑等人到黃阿裏文路二十五號去歇息。


    這是一座二層西式洋樓。樓內空空如也,四壁蛛絲塵網,蕭條不堪。歐芝耶上尉臨時派人搬來了幾套被褥用具。黃傑等人剛剛安頓下來,接著便來了十幾名非洲黑兵,在樓上樓下的每一門口挎槍肅立。黃傑見了心裏不由得一愣,忙問歐芝耶上尉是怎麽回事。歐芝耶上尉聳聳肩膀,答道:“奉韋爾登上校指示,這是對黃將軍的安全措施,未經許可,不得下樓。”黃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謝謝!”他出於禮節正要送歐芝耶上尉出門,一黑兵用槍在他麵前一擋,口中喊了一聲。他心頭一陣痙攣,他不但失去了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威望、中國人的尊嚴,而且失掉了作為一個人享有的最起碼的自由——他被軟禁了!


    五天後,歐芝耶上尉登門通知黃傑,法國駐越南北圻專員亞力山裏中將要會見他。在歐芝耶上尉和國民黨政府駐河內總領事劉家駒的陪同下,黃傑見到了亞力山裏。這位傲慢的法國將軍一見麵便說:“閣下,巴黎方麵依照國際公法決定在鴻基集中軟禁中國入越軍人。請您暫時忍耐,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對此,本人深表遺憾!”


    黃傑實在沒有料到,入越轉回台灣的結果竟是進集中營。他當即向這位握有越北軍政大權的法國將軍說:“將軍閣下,我的部隊,不能脫離我的掌握。因為他們隻知道假道回台灣,並不了解要在越南遭受集中軟禁,使他們失去了寶貴的自由。假如我不和軍隊住在一起,中國人素來就有剛毅不屈的性格,可能要發生許多意外的可怕事件,增加法方的麻煩。希望能讓我即刻轉赴鴻基,看看我的部隊。”


    亞力山裏將軍用那雙藍色眼睛逼視著黃傑,他見這位已失去權力的中國將軍也用那雙黑眼珠直盯著他,心裏不由一愣。目下,越共、中共正在找他的麻煩,如果把這三萬餘人的中國殘軍激成事變,不啻給風雨飄搖的越南局勢火上加油。他想了想,便點頭道:“好的,閣下可以去看看您的部隊。”


    再說從水口關入越的那批桂係殘軍,剛進入越境便聽說先期入越的黃傑兵團殘部和譚何易、王佐文率領的第四十六軍殘部皆已被法國殖民軍繳械,集中軟禁於鴻基,失去了行動自由。論作戰能力,他們是廣西地方部隊,又有大批文職官員和眷屬隨行,遠不能和黃傑、譚何易的正規軍相比。但是,他們卻想保存實力,不願放下武器。將領中肖兆鵬、鄧善宏、伍宗駿等人又都是龍州一帶的人,士兵中也有不少是龍州、寧明、憑祥一帶人。他們對邊境情況熟悉,想在邊境一帶打遊擊,以圖生存。


    關於入越以後的去向,早在兩個月前,白崇禧已預做了安排。他曾對第四十八軍軍長張文鴻指示:“你在龍州住了很久,也讀過書,認識的同學和朋友不少。我派你率領四十八軍開往龍州預為部署,防止我左翼的共軍侵襲,以鞏固我們後路的安全。並在龍州多收羅有為的青年,最好是精通越語和熟悉越南地形、風俗習慣的青年,以備一旦進入越南,將這批青年分發至各連隊裏去使用。你即準備一切,日內即開始行動,沿柳州、南寧向龍州移動。一俟你到達龍州,自然有人介紹越南建國軍總司令伍鴻卿同你接洽,將來入越的路線和補給問題等等,當可以了解。”


    繼鄧善宏師長奉命赴龍州接收省保安團進行重新編組第一七六師後,張文鴻軍長於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初率第四十六軍軍部及第一三八師由桂林出發,開赴龍州。該軍第一七五師則暫留桂林歸第三兵團司令官張淦指揮。張文鴻率部經四天行軍到達柳州後,即接白崇禧特急電報,要他取消龍州之行:“景即率一三八師迅速由柳州轉向平南,經容縣、北流到玉林集中待命,仍歸第三兵團指揮。”後來,第四十八軍軍部和第一三八師、第一七五師在博白、桂平大容山一帶悉數被解放軍殲滅。軍長張文鴻、參謀長陶衍江、一七五師師長李映等均被俘,一三八師師長張澤群陣亡。隻有到達龍州的第一七六師師長鄧善宏和武鴻卿接上了頭。


    那武鴻卿是越南國民黨的黨長(相當於中國國民黨的總裁),自稱建國軍總司令,曾擁有若幹武裝力量。抗日戰爭勝利後,盧漢將軍奉命率中國第一方麵軍由雲南入越接受侵越日軍投降。武鴻卿一路跟隨盧漢將軍進駐越北,之後活動於老街和越溪之間。越南原是法國殖民地,日軍進攻越南,法國殖民軍投降。日本戰敗投降後,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下旬,法軍尾隨英軍在越南南方登陸,占領西貢,並由南逐步向北推進。到了第二年冬天,法國殖民軍先後占領了海防、南定、河內,同時控製了河內到諒山、河內至老街的交通線,向胡誌明領導的越北解放區步步進逼。為了抵抗卷土重來的法國殖民軍,越南各派勢力於一九四六年一月六日組織聯合政府。三月二日,聯合政府改組,武鴻卿的國民黨在政府中占四席,武鴻卿擔任越南抗戰委員會副委員長(委員長為武元甲)。之後,武鴻卿脫離聯合政府,與桂係白崇禧拉上了關係。法國殖民軍為了鞏固其在越南的統治,將已下台的越南皇帝保大當作傀儡扶上台。


    武鴻卿遂企圖利用桂係殘部入越之機,擴充自己的勢力,為保大效力。入越桂係殘部則希望通過武鴻卿的關係,在越南得一暫時立足之地進行整補、遊擊,以便伺機反攻廣西。按照國際公法,凡是外國的武裝部隊,進入鄰國,必須繳械。由水口關逃入越南的這一批桂係殘軍,因有武鴻卿的關係,既不願放下武器,又不願與法軍發生衝突。他們進到越南同登附近,即停止前進,埋鍋造飯。第二天,為了避免法軍飛機的偵察、轟炸和炮擊,他們待到黃昏後才開始行動,此後晝伏夜行。走了幾夜,由於道路地形不熟,又是夜間行動,負責引路的越南向導不知是方向判斷錯誤,還是故意將他們引入絕境,一九五〇年一月二日拂曉,他們發現自己進抵法軍的前線據點諒諧。法軍即以密集火力掃射,阻止桂係殘軍前進。桂係殘軍見已暴露目標,被迫進行反擊,一場惡戰在諒諧附近展開。專員伍宗駿少將在是役陣亡,法軍亦遭受沉重打擊。


    桂係殘軍衝過諒諧之後,繼續南進。由於行蹤已經暴露,法軍以飛機追襲,胡誌明的越盟軍又在桂係殘軍行進的途中不斷狙擊,堅壁清野。兩天後,他們由龍州出發時攜帶的糧食已消耗殆盡,數千官兵和隨行的大批眷屬、學生被迫以草根樹皮充饑,啼饑號寒,慘不忍睹。前進至法軍一大據點巴韓附近,被饑餓折磨的桂係殘軍已無力與法軍交戰了。法軍飛機在頭上盤旋,傳單如雪片般飛落下來,法軍聲稱:隻要桂係殘軍放下武器,一切都好商量。軍長張湘澤、師長鄧善宏、高參室主任肖兆鵬等便與隨行的武鴻卿、黃南雄開會商議如何擺脫絕境。武鴻卿和黃南雄拍著胸膛保證:“隻要能見到保大皇,必能有所作為!”經過商議,他們決定推舉肖兆鵬偕秘書鄧紫楓二人前往巴韓與法軍談判,並擬定了以下協議:


    一、國民黨軍隊繳械之後,所有國民黨軍隊官兵以及隨行之眷屬等人的生命,與隨身攜帶的錢財衣物等項,法方必須負安全保護之責,不得加以傷害和沒收;


    二、國民黨官兵及隨行之眷屬等人,每日所需糧食、肉類、蔬菜以及油鹽之類等,法方須按日照實有人數,按定量配給,充分供應,不得短少;


    三、法方應派車輛,將國民黨官兵及隨行之眷屬等人,負責全部運至海防集中,然後再派遣船隻,負責全部運往台灣;


    四、法方應派出軍醫及看護人員,攜帶必需藥品,每日至國民黨軍隊駐地,為患病官兵及隨行之眷屬等診病治療。


    四條之外,還有兩個附帶條件:(一)高級官長佩帶之手槍,準予佩帶,俾作防身自衛之用;(二)國民黨軍隊攜帶的報話機,應準予攜帶,俾與長官公署聯絡之用。


    一九五〇年一月六日,肖兆鵬偕秘書鄧紫楓到達法方巴韓據點,與法軍指揮官沙利上校進行談判。對於上述條件,法方都予以答允。上午九時,肖兆鵬和沙利上校分別在協議書上簽字,雙方各執一份。下午三時,法方分別用飛機和汽車將米糧蔬菜油鹽之類食物源源運來,分發各部官兵具領。已斷糧數日、快成餓殍的幾千殘軍和眷屬,此時無不喜形於色。當晚,法軍把殘軍中的高級人員用汽車送到離巴韓二十裏處名叫船頭的地方集中住宿,其餘官兵及隨行之眷屬等仍在巴韓予以看管。同行的越南複國同盟會主席黃南雄,為了和保大皇取得聯係,乃由那倫乘汽車前往諒山,去見諒山“省長”。越南國民黨黨長武鴻卿帶隨員二人,仍與殘軍高級將領同往船頭,當晚宿於船頭的一家招待所。法軍給他們每人一張活動床,晚九時開飯,每人一份西餐,一杯葡萄酒,一盤血淋淋的法國牛排。次日上午,法方一架飛機在船頭附近的簡易機場降落。法方通知殘軍高級將領,即刻登機。到何處去,竟誰也不知道。登機前,法方已將殘軍高級將領隨身佩帶的手槍和無線電報話機收繳,名曰“代為保管”。飛行一小時許,飛機徐徐降落在一機場。法方告知,已到河內。


    下飛機後,法方將越南國民黨黨長武鴻卿和他的隨員與殘軍高級將領分開,另行禁閉。其餘王讚斌、肖兆鵬、張湘澤、覃惠波、鄧善宏(夫婦)、區震漢、黃循富、鄧紫楓等十二人,都送到河內監獄。除師長鄧善宏的妻子被投入女牢外,其餘十一人均關在一間大牢房裏。當晚,充當牢卒的非洲摩洛哥黑兵,分給他們每人一個冰冷的飯團。殘軍高級將領見法方不履行協議,以如此粗劣的食物和囚犯身份對待他們,氣得將一個個冷飯團扔在地上,進行集體絕食以示抗議。法方無奈,隻得派人另備飯菜茶水,送到獄中。吃過晚飯後,他們十一人擠在兩張臭蟲出沒肮髒不堪的破木板床上,輾轉難眠。愛好作詩的覃惠波,乃作打油詩曰:“械繳朝簽字,身囚夕背盟。”他們在河內獄中,被囚十日。法方將他們隨身攜帶的行李一一檢查,又作個別談話,一是詢問其入越之真實目的,二是要求將入越桂係殘軍接受改編對付越共。殘軍將領深感人格受到了侮辱,不願做法國人的雇傭軍,乃三次提出嚴正抗議。法國人見談不攏,遂於一月十六日,派摩洛哥黑兵一排,將這批殘軍高級將領押上火車,由河內轉送至海防。十七日到達海防,又由海防乘船至宮門。在這裏,他們見到了軟禁中的第一兵團司令官黃傑。黃傑剛在軟禁中度過他的四十八歲生日,心情沮喪黯淡。他告訴這批桂係殘軍將領,他的部隊已全部集中在鴻基的蒙陽被軟禁,法國人已劃出集中營將軟禁所有入越國民黨軍隊。既已身陷囹圄,身不由己了。


    這批桂係殘軍將領見過黃傑之後,便去與集中營的法方官員會晤。法方告知,已將後期入越的這批桂係殘軍押解來蒙陽,讓他們明日即往蒙陽,與那些囚犯似的官兵待在一起。當天晚上,他們被安排在宮門一所華僑小學校裏。華僑校長也是廣西人。老鄉見麵,倍覺親切,乃命校役購買酒肴,相與小酌。殘軍將領們入越一個月來,這算是最好的食宿了。


    一九五〇年一月十八日,第一兵團副參謀長範湖少將由蒙陽集中營前來宮門,專程迎接這批命運相同的桂係殘軍將領。到了蒙陽,範湖將他們交給先期入越的桂軍第四十六軍參謀長劉謙怡安排。在這裏,他們會見了廣西籍的第四十六軍軍長譚何易(廣西玉林人)和副軍長王佐文(廣西貴縣人)。最後入越的這批桂係殘軍約七八千人,蒙陽集中營容納不下,法方乃指定距蒙陽二十餘裏的萊姆法郎,另行成立萊姆法郎集中營。


    入越桂係殘軍大部分被軟禁在蒙陽和萊姆法郎兩處集中營,過著囚徒般的生活。但是,也有不願進集中營的,他們又拒不回歸祖國,便鋌而走險,頑抗到底,結果遭到徹底覆滅。


    白崇禧麾下的第十七兵團司令官劉嘉樹中將率所部第一〇〇軍和第一〇三軍,在解放軍的尾追下,由南丹、河池西逃東蘭。在東蘭、萬岡一帶,第一〇三軍被解放軍殲滅。劉嘉樹率第一〇〇軍經東蘭,沿河田公路繼續南奔,於一九五〇年一月九日進入越南平孟地區。劉嘉樹恃所部尚有六千餘人,又是正規軍,不願放下武器,欲進抵越南高平一帶,以求喘息。該軍進至朔江,即遭到胡誌明領導的越盟軍的抗擊,被殲一百三十餘人。十四日,劉嘉樹仍孤軍南進,被越盟軍尾追至那陸,又被殲三百餘人。劉嘉樹見無法進抵高平,正在徘徊觀望之中,忽聞廣西邊防要塞平而關和水口關一帶空虛,乃決定回師奪取邊關要塞暫時立足。二月一日,劉嘉樹率


    所部六千餘人,猛撲平而關和水口關。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十五軍第一三四師對劉嘉樹的如意算盤了如指掌,乃設下誘敵深入的空城計。待劉嘉樹部攻入平而關時,解放軍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行包圍,將敵壓縮於平而關一帶的山穀窪地。經五、六兩日激戰,到七日上午,劉嘉樹之兵團司令部及其警衛營、第一〇〇軍直屬隊及其所屬之第十九師、第一九七師、特務團等部,悉數被殲滅。兵團司令官劉嘉樹中將、副參謀長劉忍波少將、參謀處長劉玉衡少將、總務處長歐鑫少將及第一〇〇軍參謀長劉庸之少將、副參謀長程潤上校、高參劉開悅少將、高繩武少將、第十九師副師長王文義上校、參謀長潘雄上校、第一九七師師長曾斌少將、副師長蔡亞鍔上校、參謀長廖仁富上校等以下官兵六千餘人被俘。第一〇〇軍軍長杜鼎中將在戰鬥中被擊傷後,率官兵一百餘人逃入越南,跑到黃傑兵團殘部的蒙陽集中營做法國人的囚徒去了。


    宮門是越南北部鴻基煤礦區的一個小市鎮,瀕臨北部灣,又是專供煤炭出口的碼頭所在地。法國殖民軍指定宮門北麵的蒙陽和萊姆法郎兩地為入越桂係殘軍的集中營。自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以後,入越殘軍被法方繳械,陸續安置在這兩個地區。到一九五〇年元月底止,入越殘軍共計三萬二千四百多人。被安置在蒙陽集中營的是黃傑率領的第一兵團殘部、第十七兵團第一〇〇軍軍長杜鼎及其所部衛欽青第十九師殘部,加上隨行眷屬共計約兩萬人,多為兩湖子弟。被安置於萊姆法郎集中營的則是第三兵團第四十八軍第一七六師的鄧善宏部、張湘澤的第一二六軍殘部,第十兵團第四十六軍軍長譚何易、副軍長王佐文率領的該軍殘部,第五十六軍第三三〇師九九八團黃義光部,魯道源第十一兵團殘部。另有廣西地方保安團隊及桂西師管區李繩武部、第三突擊總隊王殿魁部、第五突擊總隊謝智部及眷屬共一萬餘人,多為廣西子弟。


    蒙陽集中營三麵環山,一麵臨海,中間是一個低窪的盆地,長寬各約一千米,原是煤礦區,建有若幹房屋。一九四五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戰盟軍反攻時,該地被美國飛機夷為平地,荒煙蔓草,荊棘叢生,間或可見殘垣斷壁。?


    ?在這一千米長寬的地麵上,擁擠著黃傑兵團殘部官兵和眷屬兩萬餘人。人們比肩接踵,擁擠不堪,吃喝拉撒睡,男女老少混雜一處,苦不堪言。越北的冬天,寒風苦雨,連綿不斷,怒吼的海浪,咆哮不絕。殘軍官兵眷屬們經過長途潰逃,入越後衣衫破爛,兩手空空,被逼得以僅有的被單麻袋片和一些竹竿茅草,支起一些像雞籠一般的小棚,權且棲身避雨。有的竟然以樹皮茅草充作圍裙,以禦風寒。法國人發紿殘軍官兵每人每天四百五十個格蘭姆的米糧(約合中國舊製秤十五兩)和一些腐爛的鹹魚。蒙陽集中營裏沒有淡水,殘軍們隻得用海汊裏的海水燒飯煮食,苦澀難咽。在如此惡劣環境的折磨下,大批官兵及眷屬染病不起。由於得不到醫藥救治,每日都有人死亡。身困異國,沒有埋骨之所,殘軍官兵隻得把死亡的同胞屍首拋入海中,進行令人寒心的“海葬”。


    集中營外,有法國武裝士兵看守,四周架設電網,崗樓裏的機關槍日夜對著集中營,戒備森嚴。殘軍官兵及眷屬隻能在這一千米長寬的營區裏待著,如越雷池一步,便被開槍射殺。集中營內,遍地糞便臭不可聞,官兵如牛馬一般生活著。法國殖民軍的官兵,每日三三兩兩荷槍闖入營區,借口檢查武器,個別搜查官兵婦女,把他們隨身攜帶的鋼筆、手表、首飾和銀元、手電等強行沒收。對於年輕漂亮的隨軍眷屬,還常常找去“單獨談話”。第一兵團第十四軍第十師師長張用斌,為了保護眷屬,入越不久,即令全師女眷女扮男裝,才幸免被侮。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經法方亞力山裏將軍允許,黃傑偕同他的參謀長何竹本與法方的聯絡官沙如上校,前往蒙陽集中營“視察”他的部隊。一進入營區,官兵們見他們的司令官一臉憔悴,被虎視眈眈的法國軍官陪同著,隻喊得出一聲“長官”,便失聲痛哭。兩萬餘人哭聲震山野,震得黃傑那顆心仿佛碎了一般。這是他自黃埔從軍以來,數十年將兵,第一次為部下們的哭聲弄得不能自持。在這場合,他又能說什麽呢?又能做什麽呢?他既不能拯救部下於水火,又不能給他們以半點慰藉。他默默地繞場一周,眼淚簌簌直流,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屈辱難堪的痛苦場麵。


    收容囚禁廣西籍官兵和眷屬的萊姆法郎集中營,與蒙陽集中營相距二十裏。這裏原來也是一個煤礦區,其地勢略高,殘軍官兵眷屬一萬餘人依山設營,地理環境較蒙陽集中營好一些。但衣、食、住、行等生活狀況,並未比蒙陽集中營好。萊姆法郎距中國兩廣不遠,被軟禁的官兵眷屬又是廣西人。他們為了尋求生的希望,不斷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偷越法軍設置的警戒線,從集中營裏逃出,回歸祖國。


    身陷囹圄的桂係殘軍官兵和眷屬,度日如年。高級將領們由於得到法方的一些優待,生活稍好一些。他們可以隨身攜少量能在越南使用的金錢鈔票,由法方發給通行證,到集中營外二十裏處的小鎮景普去購買食物和生活日用品。可是時間一長,他們可以使用的錢鈔都花光了,後來又把偷偷保存下來的金戒指、鋼筆、手表等拿去變賣。最後,這些東西也賣光了。


    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廣西省政府代主席”王讚斌此時也和大家一樣,成了法國殖民者的階下囚。他逃入越南,身無餘財,隻是隨身攜帶著兩件“寶貝”:一是那隻豆腐塊般大的“廣西省政府主席”銅印,一是一尊小巧玲瓏的金佛。王讚斌少年時遇一高僧傳授拳術技擊,學得一身硬功。後又跟名師學練消除外染、靜中無物之趺坐功夫,所以一年到頭根本無需就枕睡覺,隻以趺坐代替臥床,身體健朗。他信佛,把那尊小金佛藏於袖中,每日靜坐,口念“阿彌陀佛”。入越以來,亦天天如此,並不中斷。他身為“代主席”,雖保護不得隨他逃難的本省官員,但憑著一身硬功夫,卻也保全了他那兩件隨身攜帶的“寶貝”。但是,念佛也罷,硬功也罷,身為“代主席”的王讚斌,也少不得要食人間煙火的。囊中空空,饑腸轆轆,無奈之中,他決定將那尊小金佛拿去出售了。覃惠波忙勸道:“佐公,這尊金佛跟隨你數十年了,況且又很靈驗,還是留下吧!”王讚斌歎道:“我入越就帶著這麽兩件東西。省府大印乃是白健公親自交給我的,我不能失職啊。這金佛,還是賣了吧!這年頭,誰能保佑我們脫離苦海呢?”


    轉眼間,便到了一九五〇年的春節。數萬官兵眷屬在集中營內度過了他們離鄉背井的第一個淒涼的春節。


    黃傑自“視察”過部隊之後,仍住在宮門那所華僑小學校裏。為了加強對殘部的控製,在法國殖民當局的準許下,一九五〇年二月六日,黃傑召集在蒙陽、萊姆法郎兩集中營的殘軍高級將領開會,決定整編部隊,統一指揮,以第一兵團司令部原有機構為指揮機構,公推第一兵團司令官黃傑為最高指揮官。成立兩個管訓處,以蒙陽集中營官兵為第一管訓處,以第十四軍第十師師長張用斌為處長;以萊姆法郎集中營官兵為第二管訓處,以第四十六軍副軍長王佐文為處長。組織整編委員會,由第一二六軍軍長張湘澤和第一兵團參謀長何竹本綜理其事。對蒙陽和萊姆法郎兩個集中營的官兵進行點驗,依照年齡、體格、學能等各項標準,編成七個總隊,二十八個大隊。


    一九五〇年的春天,越北戰場上炮火連天。法國殖民軍調兵遣將加緊對胡誌明主席領導的解放區的進攻,有幾千桂係殘兵也為法國殖民軍充當炮灰。胡誌明主席秘密訪問中國,請求援助。中共中央決定大力支援越南革命,雙方商定,首先要發動一個邊界戰役。陳賡將軍代表中共中央到越南幫助訓練幹部,組織這個戰役。根據胡誌明主席的請求,中共中央派出以韋國清將軍為首的軍事顧問團入越。在中國人民的大力援助下,越南人民軍向法國殖民軍前線據點發動反攻,先後解放高平、東溪、七溪、那岑、同登、諒山等城鎮。海防告急。


    眼看被軟禁在蒙陽和萊姆法郎的桂係殘軍將受戰火波及,法國殖民當局對此感到十分棘手。把這批殘軍遣送回中國大陸,又怕得罪蔣介石,把他們送交台灣,又怕中共找麻煩。於是,決定執行所謂的國際公法的規定,選擇一個安全的地區,強行把這批桂係殘軍暫時凍結起來。


    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三日下午二時,法方負責集中營事務的德維諾中校到宮門華僑小學校通知黃傑:“黃將軍,奉亞力山裏中將的命令,十五日要由蒙陽營區抽調一千五百人乘船出發,請您通知管訓處做好出發的準備。”


    黃傑對這突然的通知心裏不由一愣,忙問道:“亞力山裏將軍要把我的部隊調到哪裏?去幹什麽?”


    德維諾中校搖搖頭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


    德維諾中校走後,黃傑即赴蒙陽集中營,召集高級將領會商。大家認為一千五百人既是船運,其方向必定是南邊。隻要是向南移動,法國人就不會是把他們交給中共。再說一千五百人的部隊,雖無武器,但仍具有團體力量,也不怕法方有任何惡意,因此決定接受法方的要求。由第一管訓處抽調一千五百人,派成竹少將為指揮官,待命出發。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六日,在荷槍實彈的一百餘名法軍的押解下,一千五百二十九名殘軍從蒙陽集中營徒步出發,到達宮門碼頭。一艘巨輪停泊在港灣裏,巨輪上一行外國字特別顯眼。指揮官成竹忙問隨行的外事科的一名上尉:“那字是什麽意思?”上尉答道:“希望。這艘船名叫‘希望號’,法國萬噸級巨輪。”殘軍們一聽這艘船名叫“希望號”,大家心裏無不升起一線朦朧的希望之光。殘軍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希望號’說不定真會給我們帶來希望呢,法國人可能要把我們送到台灣去。”“也難說,他們不會把我們送到廣東龍門港交給共產黨吧?”“管他們把我們交給誰,橫直老子不想在蒙陽那個豬窩裏待下去了!”


    殘軍們在法軍的押解下,魚貫登輪。隨後一聲汽笛長鳴,那震撼人心的笛聲,仿佛是法國人發出的一聲巨喝:“走!”


    巨輪起航,徐徐駛出港口,果然是南下,殘軍們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一線朦朧的希望,此時變得更加渺茫了。一出東京灣,便是浩瀚的南海,風狂浪急,“希望號”雖是萬噸級的巨輪,也禁不住上下左右搖晃。殘軍們開始暈船、嘔吐,有人哭泣,有人罵娘。航行兩天兩夜後,隻見海上屹立著一個孤零零的海島。那名懂法語的殘軍上尉悄悄地問船上的一名法軍上尉:“那是什麽島?”法軍上尉答:“昆侖島。”“要把我們送到昆侖島上去嗎?”法軍上尉神秘地搖了搖頭,拒絕回答。


    巨輪又連續航行了三天三夜。黎明時分,又一個弧島出現在殘軍們的眼前。長途航行的折磨,殘軍們已感到全身骨架被折騰得散了一般,誰也無心再問那是什麽地方了。


    巨輪的汽笛又發出一聲威風凜凜的吼聲,便在離小島約五百米處停泊下來,幾艘運輸船駛向巨輪。法軍把殘軍們趕下運輸船,送到那孤單的小島上。


    滯留越南富國島的桂係殘軍生活掠影


    “這是哪裏?”


    “我們到了什麽地方?”


    殘軍們紛紛發問,一個個麵麵相覷。心裏清楚的,掐指算著已經在海上走了五天五夜了,糊塗的竟說不出到底航行了多少天。負責押送殘軍的一位法國中校這時通知成竹少將:“閣下,這是越南最南端的富國島,你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富國島是中南半島最南端的海島,位於西貢西南,鄰接暹羅灣東海岸,麵積約六百平方公裏,其形狀活像一支巨大的火腿,為越南迪石省的一個縣,縣治設在島上的陽東小鎮。因該島位於南海與印度洋交界處,形勢扼要。二次大戰時,日軍侵占東南亞諸國,曾利用這小島作為戰略物資的補給基地,在陽東、洛港兩處築有可供大批軍用飛機起降的現代化機場。日軍投降後,法軍尾隨英軍登陸越南。隨後,英軍撤離,法軍控製了南越。因法軍窮於應付越南大陸上動蕩的局勢,這蕞爾小島,便任其荒蕪。


    從一九五〇年四月十六日第一批殘軍南運,至同年八月底,法國殖民當局共分二十三批方把蒙陽、萊姆法郎兩個集中營的全部殘軍、眷屬運抵富國島。其中將級軍官一百二十七人及眷屬、隨從共二百餘人被送往柬埔寨(時為高棉法國殖民地)的白馬集中營居住。白馬地處高棉海濱,屬嗊吥省,在暹羅灣之東南,和富國島隔海遙遙相對,八小時之航程可達,是高棉之風景區。將官集中營所在地,是法方指定的一處村落,已經搬遷一空,計有房屋十二間。村外,有荷槍的法軍守衛。到達白馬集中營的當夜,桂係少將覃惠波夜不能寐,望著明月下寂寞的村落和遠處的海濱,流下了辛酸的淚水。中國人常用“天涯海角”來形容離鄉之遠,但是,天涯海角也不過是在與中國大陸一海之隔的海南島南端。而今,他們顛沛流離,身處異國,與祖國相距,不知有多少個天涯海角之遠啊!他作感懷詩一首,以抒情懷,詩雲:“回首河山眼淚漣,天涯顛沛有誰憐?秋風海上愁無限,明月床前悵無眠。落魄那堪驚過雁,傷心生怕聽啼鵑;飄零身世何時已,又向高棉白馬遷。”


    至此,白崇禧所指揮的華中部隊和桂軍精華已片甲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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