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碼頭已經在望,軍艦開始減速,準備駛進碼頭停泊。海競強由甲板上匆匆跑進座艙,向和衣而臥的白崇禧報告:


    “舅舅,海口就要到了。”


    “啊?”白崇禧一下跳了起來,身上仿佛突然觸了電似的,由於軍艦的晃蕩,他打了個趔趄,幾乎摔倒,海競強馬上扶住了他。


    “舅舅,上岸的時候,我叫衛士用擔架抬著你吧!”海競強知道,欽州灣海麵上的風浪把白崇禧折騰得幾乎要散架了,他們在龍門港眼巴巴地等候了六天六夜,結果一個兵也接不出來,十幾艘艦船放空而回。風浪的折磨,精神上的打擊,把白崇禧的身體弄垮了,他開始嘔吐,吃什麽吐什麽,甚至連喝一口水也要吐出來,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搖籃似的床上,輾轉難眠,每日隻靠醫生注射葡萄糖和人參精來維持身體的活力。第四天,仍無任何使他樂觀的消息,海競強隻好勸道:


    “舅舅,看來是沒有什麽指望了,我們還是回海口再說吧!”


    “不!我們……不能……空手……回去。”白崇禧吃力地說著,“十幾萬人馬,總可以衝出幾萬人來的,再……等下……去!”


    “這十幾艘艦船,每天的租金是一百根金條啊!”海競強對這樣白白地等下去,實在感到痛心,因為大陸一失,退據海隅,今後的花銷可就大了,雖然他知道舅娘曾開過正和銀行,但廣州已經丟給共產黨了,正和銀行也已倒閉,如今一個錢得當兩個錢花啦。


    “哼哼!”白崇禧那清臒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隨即又輕輕地喘了幾口氣——他連笑都感到吃力了。“鄉下人,養豬,為了把豬養肥,”他又喘了幾口氣,“他們,寧可,自己勒緊,褲腰帶,把缸中,僅有的,幾筒白米,倒進,潲鍋中……”


    “舅舅,我明白了!”海競強見白崇禧說話太吃力,想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陳濟棠和薛嶽,還有,餘漢謀,是三頭豬!”白崇禧拚足力氣,把話一口氣說了出來,“我們現在是喂豬!”


    海競強趕忙看了看四周,生怕軍艦上的人聽到,當他發現房中隻有他們舅甥兩人時,那緊張的神經才鬆弛下來,他忙提醒白崇禧道:


    “舅舅,當心豬也會咬人的啊!”


    “哼!”白崇禧又冷笑一聲,“我隻要,能接到,一個軍……”


    白崇禧咬牙支撐著,又在龍門港苦苦地等候了兩天兩夜,但仍未見到他的一兵一卒。這時,他和第一兵團司令官黃傑在話報兩用機中通了電話,黃傑報告他已退到思樂,無法到龍門港乘船渡海,他將和徐啟明兵團殘部退入越南。白崇禧立即指示黃傑和徐啟明,要他們“力求避戰,保存實力,輕裝分散,以策安全”。至此,白崇禧才戀戀不舍地率艦船離開龍門港,返回海口。他一直在床上躺著,現在聽海競強報告將到海口,他再也躺不住了,從床上掙紮下來,隻感到一陣暈眩,海競強攙扶著他,他聽說要用擔架把自己抬下船,頓時大怒。


    “胡說!”他斥責道,“我自己,會走!”


    說完,他又頹然地坐到床上去,喘了幾口氣,命令海競強:


    “把醫生請來!”


    “是。”海競強正要走。


    “令各船依次進港,我船最後走!”白崇禧又命令道。


    醫生進來了,白崇禧有氣無力地說道:“注射,嗎啡……”


    海口碼頭上,李品仙、夏威、黃旭初和廣東省主席薛嶽站在一起準備迎接下艦的白崇禧,幾名美國和法國的記者也在等候著采寫他們所需要的新聞。當白崇禧的座艦緩緩靠上碼頭的泊位時,薛嶽幸災樂禍地對李品仙、夏威和黃旭初說道:


    “白健公這回要掉幾斤肉囉,在欽州灣上守候六天六夜,我的乖乖,那風浪不把人搖得腸子都吐出來才怪!”


    李、黃、夏三人能說什麽呢?他們知道薛嶽到碼頭來的目的,不外北伐時他曾在白健公指揮的東路軍當過師長,後來他雖投靠了陳誠,但白曾是舊日上司,不得不來敷衍一下。


    除此之外,他是特地來探聽虛實的,因為無論是陳濟棠、餘漢謀還是薛嶽,無不懼怕白來搶他們這彈丸之地的地盤。薛嶽已從電台得知,白此行接不到一兵一卒,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已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李品仙等人了,因而幸災樂禍。


    李品仙等則憂心如焚,如果桂軍全軍覆滅,恐怕白健公這回要跳海了!他們懷著各自的目的和不同的心理,都把眼睛盯著白的座艦。一名美國女記者纏著李品仙問道:


    “李將軍,您對白將軍的歸來有何看法?”


    李品仙學著美國人的樣子,把兩手攤開,兩肩聳了聳,頭搖了搖,很有禮貌地回答道:


    “對不起,無可奉告!”


    軍艦已經停穩,水兵已放下棧橋,甲板上肅立著白崇禧的一排衛隊,一聲口令,衛隊邁著整齊的步伐,從軍艦走上碼頭,儼然一支嚴整的儀仗隊。後麵,白崇禧在幾名副官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出現在甲板上,他頭戴大蓋帽,身著將校呢軍大衣,戴著雪白的手套。當他走上碼頭時,李品仙、夏威、黃旭初和薛嶽等都不禁大吃一驚。白崇禧紅光滿麵,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無邊眼鏡片後的那雙眼睛,似乎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精神、更倨傲、更凜不可犯。他高傲的微笑,頻頻揮動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向站立在碼頭上的部下、老友們致意。看了那副神態,你絕不相信他是戰敗的將領或全軍覆沒的統帥。


    薛嶽記得,出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率北伐軍掃蕩浙江,進軍上海時的白崇禧是這副模樣;夏威記得,在龍潭大捷,李、何、白控製國民黨中央和政府時的白崇禧是這副模樣;李品仙記得,在指揮桂軍和湘軍占領兩湖,收編唐生智部隊,入據平、津時的白崇禧是這副模樣。隻有細心的黃旭初感到一陣悲哀,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真正的白崇禧了,那個足智多謀、運籌帷幄、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白崇禧,已隨著十幾萬精銳桂軍的覆滅而覆滅了。這個精神抖擻的“白崇禧”,很可能是由衛士裝扮起來的,因為黃旭初知道,白崇禧因怕人行刺,在他的貼身衛士中,不乏相貌與他相似的人。武侯在五丈原一病身亡,在蜀軍的撤退中,不是曾經出現過木雕的綸巾羽扇的諸葛亮,嚇得司馬懿不敢追擊的事麽?一貫喜歡聲東擊西、神出鬼沒以“小諸葛”自居的白崇禧,在全軍覆沒之後,也許已經跳海自盡,臨死之前,為了愚弄世人,從衛士中挑選一人裝扮,導演這最後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死諸葛嚇走生仲達”的滑稽戲!


    “伯陵兄,有勞你的大駕囉!”


    白崇禧走過來與薛嶽緊緊握手,薛嶽應酬道:


    “健公辛苦了!”


    白崇禧接著和李品仙、夏威握手,當他來到黃旭初麵前時,黃旭初卻遲遲不伸手出去,因為黃總覺得,這個“白崇禧”是由衛士裝扮的,他不願遭到愚弄。白崇禧見黃旭初一副踟躕惶悚的樣子,忖度他是以為沒有接回一兵一卒,心中黯然神傷,便從容笑道:


    “旭初兄,看來需勞你往越南走一趟囉,你這位省主席與法國駐龍州領事頗有交誼,目下我軍已全部退入越南,你非得親自去交涉不可!”


    也許是在白崇禧那傲慢多疑的目光逼視之下,黃旭初才感到這個白崇禧是真的,因為幾十年來,在和白氏打交道中,他太熟悉這種目光了,黃旭初這才決定伸出手去,說了聲:“健公勞苦功高!”但他又感到極大的懊悔,因為白崇禧的雙手冰冷得怕人,像死人的手一般,他恐懼地意識到,他是在和一個死人握手,他忙把手倏地抽了回來。


    “白將軍,請問您從廣西大陸接回多少自己的士兵?”


    在照相機的鎂光燈閃亮過一陣之後,外國記者們紛紛提出這個為國民黨和美國朝野至為關切的問題。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誤會了,我此行是到欽州灣畔督師的!”白崇禧微笑著,回答著記者們的提問,“我華中部隊在桂南重創共軍之後,為保存實力,以利再戰,目前主力已暫時退入越南北部待機。廣西各地尚留下四十餘萬地方部隊與共軍打遊擊,我們以廣西為基地,‘反攻複國’是大有希望的!”


    “李宗仁將軍已赴美就醫,白將軍你是否準備到台灣去投靠蔣介石先生?”一個美國記者開門見山地問道。


    “諸位有所不知,我白崇禧一生有兩個長官,一個是蔣先生,一個是李先生。”白崇禧很有風度、很有分寸地打著手勢,巧妙地回答記者的問題。


    “白將軍對共軍席卷大陸有何看法?”一個法國記者問道。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白崇禧輕鬆自如地回答。


    “白將軍,您是否準備長期經營海南島?”又一法國記者問道。


    白崇禧見薛嶽那雙虎眼正瞪著他,心中不覺一怔,薛嶽綽號“老虎仔”,現在白崇禧手中本錢輸光喪盡,當然是不能“殺豬”了,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他怎敢在此時去捋“虎須”呢?他忽然感到頭腦一陣陣脹痛,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個不止,心髒似乎也有點不太安寧,視線開始模糊,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嗎啡針的作用快要過去了,他必須馬上離開此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女士們,先生們,值此戎馬倥傯之際,我身負黨國要責,不能再奉陪,容後敘談!”白崇禧說完,立即一貓腰,鑽進轎車裏去了。記者們悵然若失,隻是“OK”地嚷了幾聲,聳聳肩膀,表示遺憾。


    解放軍占領鎮南關(今友誼關),宣告廣西全省解放


    白崇禧下榻於海口的天主教堂,下車後,他益發感到昏沉,由副官徑扶到樓上的房間裏安歇去了。剛在床上躺下,他即吩咐副官,轉告李品仙、夏威和黃旭初等,明日上午前來議事。他感到極度疲乏,腦袋像要爆炸一般,但又無法安然入睡。他覺得似乎自己仍躺在軍艦的那張小鋼絲床上,任憑欽州灣的狂風大浪搖撼著,拋甩著,踢打著,踐踏著。他第一次感到海的恐怖和陰森,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虛弱。他隱約意識到,這大海也像共產黨那樣令他可怖,它們都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要把他摔死、搓碎,然後再一口一口地吞掉!那黑魆魆的小山一般的浪頭,露著猙獰的獠牙,向他撲過來了,撲過來了。他被一口吞了進去,啊!這是一頭巨鯨,劍一般的利齒,把他從腰斬成兩段,他驚恐地


    拚命呼喊:


    “哎呀!哎呀!”


    “長官,長官,您怎麽啦?”副官聽到呼喊,忙奔進房來。


    “快,打死它!打死它!救命!”白崇禧仍在驚恐地呼喊著。


    “誰?打死誰?長官,長官!”副官見房中一燈熒熒,除白崇禧和他外,並無別人。


    “啊!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什麽地方?我的槍呢?”白崇禧伸手在床上摸索著。


    “長官,這是海口天主教堂,是平安的地方呀!”副官見白崇禧這副模樣,想必是做了噩夢,忙安慰他道。


    “啊!”白崇禧耳畔聽到陣陣鍾聲,教徒們虔誠的祈禱之聲隱約可聞,神甫向教徒們講述《聖經》中“基督受難”的情節,也斷斷續續地傳到他的耳中:


    “……耶穌又大聲喊著說:‘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說完這話,氣就斷了。這時聖殿裏的幔子,忽然從上到下裂成兩半,大地震動,磐石崩裂,墳墓也張開了!……耶穌是在日出東南的時候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中午時候,天地開始昏暗下來,直到日頭偏西的時候,他就死了。這時太陽變得一團漆黑。”


    白崇禧感到全身戰栗不止,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永遠沒有太陽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李品仙、夏威、黃旭初依約前來拜見白崇禧,他們在臨時辟作客廳的一間小屋子裏等候。白崇禧早上起來,頭仍疼得難受,渾身無力,為了不在部下麵前顯得疲憊不堪,他隻得要求醫生給他再注射一針嗎啡。當他在客廳裏出現的時候,李品仙等發現他們的白長官仍像昨天一樣精神振奮,春風滿麵,那懸著的心才變得踏實一些。隻有細心的黃旭初發現,白崇禧的兩隻眼珠布滿血絲,眼皮浮腫,他預感到他們的路已經走到盡頭,白崇禧的表情,乃是一種垂死前的回光返照!


    “共軍分兩路向欽縣追擊,一路由靈山、合浦向西,一路由南寧向南,在小董一帶截擊我軍,由南寧撤退的總部軍眷及直屬部隊多己被俘。”白崇禧沉痛地說道,“張淦兵團、魯道源兵團和劉嘉樹兵團皆被打散了。黃傑兵團和徐啟明兵團殘部已退入越南。”


    “完了!”夏威哀歎一聲,雙手捧著頭,失聲慟哭起來,“健公,當年我們在武漢全軍覆沒,尚有東山再起之日,如今失敗,連個窩也找不到啦!”


    李品仙也搖頭唏噓,隻有黃旭初沉默不語,那平靜的表情,說明他早已看到了今日的下場。


    “哭什麽!”白崇禧喝道,“我們並未失敗,還有兩個正規兵團嘛,幾個軍政區的地方部隊數十萬人都沒有垮,共產黨是奈何我們不得的,隻要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打起來,大陸必然生變,到時我們定獲‘反共複國’的全勝!”


    經白崇禧這一嗬叱,夏威立時便止住了哭聲。白崇禧對黃旭初道:


    “旭初兄請設法往越南一行,與法方洽商黃傑兵團和徐啟明兵團維持現狀問題。”


    “好的,我準備近日飛香港,向法國駐華大使館香港辦事處代辦羅嘉凱申請去越簽證。”黃旭初說得很是懇切,但是內心卻明白,幾十萬華中部隊都垮了,黃傑、徐啟明那點殘兵敗將還起什麽作用呢?況且,法國人還不見得能讓這點殘兵生存下去呢,因為他們擔心中共軍隊以此為借口過境追擊,引起衝突,而目下越共的武裝亦有所行動,他們尚自顧不暇,哪還能為國民黨的殘兵敗將苟延殘喘著想呢?


    “健公,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李品仙提出了這個連白崇禧在內大家都感到十分棘手的問題。


    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事,愈是大家都十分關心的問題,卻愈是使人束手無策的問題。白崇禧不由想起小時候在老家山尾村放牛,村裏兩戶人家的兩頭牛一天忽然打起架來,鬥得非常凶狠,難分難解。牛是農家之寶,如果鬥死鬥傷,莊戶人家不啻於遭一場橫禍。幾乎全村的人都遠遠地圍著觀看,議論紛紛,但都無調解之術,硬是眼睜睜地看著兩頭鬥紅了眼的牛自相殘殺,最後一頭倒斃,一頭重傷,不久亦死,兩戶人家如喪考妣,號哭不止。


    夏威和黃旭初都各自在想著心事,一言不發。教堂裏,又傳來神甫講解《聖經》的聲音:


    “一粒麥子不落在土裏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愛惜自己生命的,就喪失生命。在這世上恨惡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我現在心裏憂愁,說什麽才好呢?如果人子從地上被舉起來,就要吸引萬人來歸我。”


    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黃旭初靜靜地聽著,他們的靈魂仿佛跟著上帝去了。


    “奮勇前進,逮捕一切怙惡不悛的戰爭罪犯。不管他們逃向何處,均須緝拿歸案,依法懲辦。”


    隔壁房間裏是白崇禧的電台,那位少校通訊官奉命收聽各方電訊,剛才中共新華社的廣播傳進房中,白崇禧等人屏息聽清了其中幾句。


    “中央社消息,蔣總裁將於今日上午發表‘反共複國’演說……”


    “……拉鐵摩爾公開主張美國放棄台灣,承認中共政權……”這是“美國之音”的廣播。


    “光在你們中間,還有不多的時候,應當趁著光亮行走,免得黑暗降臨在你們頭上。那在黑暗裏行走的,不知道往何處去。你們應該相信這光,成為光明之子。”教堂裏,神甫的聲音神聖得像一支催眠曲。


    他們的光在哪裏?他們的希望在哪裏?他們的上帝在哪裏?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黃旭初都默不作聲,坐著不動,像四尊石雕!


    “報告長官,陸軍副總司令羅奇將軍到!”副官進來報告道。


    “啊?”白崇禧抬起頭來,說了聲,“有請。”


    “哎呀,健公,原來幾位老鄉都在這裏!”陸軍副總司令羅奇滿麵春風地進來,“蔣總裁命我特地由台灣來看望諸位。”


    羅奇一邊和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黃旭初握手,一邊和大家寒暄著。他是廣西容縣人,與夏威、黃旭初是小同鄉。


    羅奇畢業於黃埔軍校第二期,是蔣介石的心腹將領。白崇禧尋思,容縣這彈丸之地,人物真是多得出奇,老蔣居然也能從身邊搜出個羅奇來打交道,想必是他已痛感“反共複國”離開我白崇禧是不行的了。於是他向羅奇問道:


    廣西容縣籍的國民黨軍隊陸軍副總司令羅奇


    “總裁近來如何?”


    “總裁自到台灣後,每日總是唉聲歎氣,‘悔不聽白健生的’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羅奇極會說話,且能揣摸對方的心理,他這幾句話一出,便把白崇禧的心頭弄得有些癢癢的。


    “後悔藥是治不了病的喲!”白崇禧似笑非笑地說道。


    “是呀!”羅奇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道,“正是因為這樣,總裁才命我來拜見健公,臨行前總裁特地說道:‘請轉告健生兄,我請他到台灣來組閣,由他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軍事指揮權我全部交給他。’健公,這是蔣總裁的原話,行前他要我向他兩次複述了這些話,我可一個字也沒有說走樣呀!”羅奇甚至模仿起蔣總裁那奉化口音和說話的姿勢來。


    白崇禧心裏在萌動著一團火——那是黑沉沉的莽原上飄忽的一簇野火,他覺得這才是上帝投下的一片光明,他想成為光明之子,便要奔向那團火去。


    羅奇說完便打開他挾在腋下的一隻小黑皮包,取出一張單據來,交給白崇禧,說道:


    “健公,這是總裁命我攜帶來的四百萬銀元和五百金磚,給華中部隊發放軍餉。”


    白崇禧拿著那張單據,這是一大筆為數相當可觀的款項。白崇禧心裏激動了,退入越南的部隊和留在廣西山區打遊擊的部隊,都需要錢花啊!他感激蔣介石為他想得周到。白崇禧隨即便在那張單據上簽了字。黃旭初卻感到這筆款子來得好生蹊蹺,白崇禧統率的華中部隊,幾十萬大軍已經損失殆盡,對此老蔣不會不知道,他這樣對白卑辭厚禮到底是出於何種動機呢?黃旭初不由想起當年黃紹竑帶著幾百殘兵到粵桂邊境流竄,俞作柏甜言蜜語,又是請客又是送錢給陳雄,並一再敦勸黃紹竑將部隊由靈山開到城隍圩去,對此,黃紹竑說過一句“言酣幣重者,誘我也”的話,沒有上當。蔣介石對於不久前逼他下野,而現在把本錢輸光了的白崇禧,又是封官許願,又是重金相贈,豈不是應著了黃紹竑說過的那句話麽?他不得不為白崇禧捏著一把汗。但是,眼下是黃牛過江各顧各,他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又何能為白崇禧分憂?況且老蔣素來心狠手辣,要是公開挑破了這個秘密,必會引來殺身之禍,因此白崇禧的心正隱隱而動的時候,黃旭初卻緘口不語。由於都是容縣老鄉,羅奇深知黃旭初沉默寡言,但工於心計,他怕黃旭初在這個關鍵時刻出來說上幾句話,使感情用事的白崇禧拒絕赴台,他回去就無法向蔣總裁交差了,“旭初兄到台灣,蔣總裁也一定予以重用的。”羅奇以先發製人的口吻向黃旭初說道。


    “謝謝羅兄的關照!”黃旭初說過這句話後仍沉默靜坐。


    羅奇見黃旭初不說話,李品仙和夏威他就不怕了,便又說道:


    “我在台灣出發的當日,已聞知雲南省主席盧漢投共,在雲南的李彌兵團勢必要向緬甸和越南撤退,總裁囑我請健公速去台,以便組織大型運輸機入越接運李彌和黃傑、徐啟明兵團。”


    白崇禧那顆心又動了一下,如能通過老蔣搞到大型運輸機,將黃傑兵團和徐啟明兵團殘部從越南接出來,則他的本錢尚不致輸光,手上有槍杆子,無論將來以廣西為基地爭取美援“反共複國”或者在台灣組閣都大有可為。但是,白崇禧並未對羅奇的話表示過多的熱情,一是他對這個問題要認真地摸一摸老蔣的底,二是李宗仁雖然去美,但以他們之間的關係,他還得征求一下李的意見。羅奇又扯了些台灣的事情,不久,陳濟棠設宴為羅奇洗塵,派人來邀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黃旭初等出席作陪,羅奇便和白、李、夏、黃一同往陳濟棠的公館赴宴去了。


    這天,程思遠由香港飛抵海口,徑往天主教堂秘密會見白崇禧。程思遠從貼身的衣服裏取出一封信給白崇禧,說道:


    “這是德公臨飛美前留下的一封信,囑我到海口麵呈健公。”


    白崇禧接過李宗仁那封信,他很感激李宗仁在去美之前還不忘關照他,對目下的處境,他是多麽盼望能


    有機會與李宗仁促膝談心啊,他們患難與共幾十年,在目下如此險惡的境遇裏,卻天各一方,不能共撐危局,同赴國難,想起來真是萬分心酸。白崇禧迫不及待地把李宗仁的信拆開一看,那心不禁一陣緊縮,手微微顫抖,仿佛一個小心翼翼去寺廟裏求簽的人,偏偏抽到了他最忌諱的那支簽。白崇禧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簡直有點痛恨李宗仁了:你走了就走了吧,何必留給我這麽一封信!


    程思遠見白崇禧表情痛楚,不知李宗仁在信中說了些什麽使白崇禧傷心的話,便很想做些解釋,在此山窮水盡之時,他願李、白仍能保持他們之間幾十年的友誼。他輕輕問白崇禧道:


    “健公,你怎麽啦?”


    白崇禧仍不說話,隻把李宗仁那封信遞給程思遠。程思遠接過一看,心中也微微一怔,因為李宗仁致白崇禧的信,除去稱謂和署名,隻有寥寥一語: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獨不可去台灣!”


    程思遠把信默默地裝入信封中,他覺得李宗仁對蔣介石的看法簡直洞若觀火,而對與自己數十年形影不離、患難與共的白崇禧,則不乏情深義重,李最擔心白感情用事,蹈入火坑不能自拔,因此千言萬語,盡在這十幾個字之中,實是耐人尋味。


    “健公到底準備怎樣打算呢?”程思遠問道。


    “老蔣派羅奇帶信來,請我去台灣組閣,並給華中部隊送來了軍餉。”白崇禧說道,“何去何從,還得看看再說。”


    程思遠聽了暗吃一驚,心想李宗仁真是有遠見,老蔣看來真的在打白崇禧的主意了,便說道:


    “健公,依我之見,去台灣必須慎重考慮。這次入台與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入京情況根本兩樣:抗戰爆發時,蔣介石要廣西編組幾個軍北上參戰,所以健公一入京就任副參謀總長並代參謀總長職;而今你手上的本錢已所剩無幾,蔣還要你出來組閣嗎?如果他果有此心,為什麽九月間一再反對你出來當國防部長呢?為什麽十一月初你提出的蔣、李妥協方案他不接受?蔣要健公赴台,這裏邊恐怕大有文章呀,德公的話,未雨綢繆,望健公三思而後行之!”白崇禧沉吟不語,心中宛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幾十年來,他以神機妙算“小諸葛”的稱號,為李宗仁出謀,替蔣介石策劃,他機智果斷,料事如神,深為李、蔣所倚重。


    但是,這大半年來,他竟然著著失算,一敗再敗,最後招致十數萬大軍覆沒。退回廣西時,他曾準備組織西南防線,在美國的支持下以廣西為“反共複國”基地,不料他在廣西才待了一個月,便逃到海南島來了。最令他沮喪的乃是他在南寧總部所作的預言的破產:他以精確的計算,共軍在崇山峻嶺中蛇行六百裏,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乘汽車走四百裏的國民黨軍隊的。因此他才以重金向陳濟棠租借十幾艘艦船去龍門港接運他的部隊。誰知共軍以一天一夜一百八十餘裏的行軍速度,提前趕到欽州,而他的部隊乘坐汽車沿途遭到共產黨遊擊隊的襲擊,橋梁道路頻遭破壞,五天才走了四百裏,到達欽州小董一帶時,便全部掉進了共軍的伏擊圈,數萬人和數以千計的卡車和物質全部被共軍俘獲,無一人漏網上船,他機關算盡,到頭來是“賠了金錢又折兵”。現在,退到海南孤島,他已成了光杆司令,何去何從,竟要李宗仁和部下來為他策劃,他感到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恥辱。去台灣,他確也擔心蔣介石找他算賬,不去台灣,他又不甘心到海外過寂寞的寓公生活,因此思來想去,皆無良策,而海口又非可久留之地……程思遠見白崇禧不說話,想必是內心矛盾重重,無從談起。便說道:


    “我再過一天返港,與張向華等聯絡商談組織第三勢力的問題。不知健公還有何吩咐?”


    “你走吧!”白崇禧喘了一口氣,沒說什麽。


    第三天,程思遠仍乘他包的那架小型飛機飛回香港。黃旭初不願再在海口待下去了,便以到香港找法國駐華使館代辦處辦理去越南的簽證為理由,與程思遠同乘一架飛機,直飛香港。臨行前,黃旭初握著白崇禧的手,問道:


    “健公,下次我們在哪裏聚會?”


    “桂林榕湖邊的白公館!”白崇禧毫不含糊地答道,“中華民國要‘複國’還得從兩廣複起!”


    “多保重!”黃旭初什麽也不願再說了,他覺得白崇禧的話,不再是當年那個“小諸葛”的神奇預言,而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垂危病人的囈語。


    黃旭初去了,時人稱為李、白、黃新桂係的集團頭目,從此星散,天各一方。


    黃旭初搭程思遠那架小飛機,由海口飛返香港,從此寓居香港。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十八日,他在香港病逝,享年八十四歲。


    海口外有密密的椰林和一排排木麻黃樹,冬日的海灘上,海浪拍打著黃金似的沙灘,發出單調的嘩嘩聲。紅日西沉,海水由藍變黑,鷗鳥貼水飛舞,尋覓晚歸的漁船拋棄的碎魚爛蝦。但是,海天之間,竟沒有一點帆影,海灘前不見一艘漁船,饑餓的鷗鳥嘰嘰咕咕地叫喚著,在海麵驚慌失措地亂飛。


    海灘上,幽靈似的有個漫步的人影。他頭戴黃呢大簷帽,把脖子縮在拉起的黃呢大衣的領子裏,兩隻手伸到呢大衣的兩個口袋中。海風拂動著大衣的下擺,海灘上留下他踏出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不明內情的人,準會認為這是個行將跳海自盡之人,正在打發著他一生中最後的日子。


    白崇禧在海灘上已經躑躅了半日,他內心的苦悶和彷徨,實與跳海自盡的人死前的心理極為相似。但是,白崇禧絕不會跳海自殺!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已經一敗塗地,絕無東山再起之日。“勝敗乃兵家之常事”,這是他一生帶兵、從政的座右銘,敗而複起,屢仆屢起,這便是他幾十年來所走過的道路。


    黃旭初和程思遠走後,蔣介石又連連來了幾封電報,催他赴台組閣,電文親切,充滿感人之意。羅奇又整天來向他遊說糾纏,陳濟棠、薛嶽、餘漢謀等人,聞知老蔣要白赴台組閣,對他的態度也大大改變了。原來他們不過把他看成是一位落魄的桂係頭目來借地盤棲身的。從前,桂係勢力煊赫之時,他們為了鞏固自己的地盤,對李、白不得不懷敬畏之情,而今桂係已敗落到無家可歸,前來哀求他們收容,陳濟棠等可就再也不買李、白的賬了。因此白崇禧逃到海口,大有寄人籬下之感。現在,李、白的勢力雖已敗落,如果老蔣要重新啟用白崇禧的話,則桂係有複起之可能。陳濟棠等為著將來的利益著想,對白崇禧一反冷落而為熱情,甚至薛嶽還特地邀請白崇禧驅車同去巡視他在海南經營的“伯陵防線”。他們對白優禮有加,大有將他尊之為黨國第二號人物之勢。白崇禧那心又狠狠地動蕩了一陣,在這個世態炎涼的世界上,沒有兵,沒有權,便沒有一切,叫他不帶兵,不當權,就是要他不要再生活在這個世界裏!


    1949年12月25日,李宗仁從香港飛往美國,臨行前他托程思遠給滯留海口的白崇禧帶去一封信


    有一天夜裏,李品仙單獨來見白崇禧,李品仙悄聲說道:


    “健公,你對去台灣拿定主意了嗎?”


    白崇禧搖了搖頭。李品仙又道:“我看,老蔣派羅奇來催健公赴台,是想委以重任。但是我們和他鬥了這麽多年,不知他此舉是否出於至誠,健公切不可貿然飛台,不如讓我先去走一趟,把老蔣的底摸一摸,如果他真心誠意要重用健公的話,就去,否則,我們再投別處也不遲。”


    李品仙這話,正中白崇禧的下懷。


    白崇禧是個熱衷於權位之人,他盼望能到台灣去出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但又怕老蔣算舊賬,正在徘徊之中,李品仙自告奮勇赴台為他摸底,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又沒有料到,李品仙已和羅奇暗中勾結在一起了。當年,白崇禧率李品仙的第十二路軍北伐到平、津時,蔣介石為了搞垮桂係,利用唐生智出麵收買舊部擠走白崇禧,李品仙當時不但不幫白崇禧的忙,反而趁白出走,暫代了白的總指揮職務,等候他的老上司唐生智前來接事。二十年後,李品仙又重演故伎,再一次出賣了白崇禧。這一點,號稱“小諸葛”的白崇禧,連做夢也想不到會落入圈套。李品仙到台灣見蔣介石後,不久便函電交馳,說蔣請白組閣實出於至誠,可赴台無虞。羅奇又每天來催促,陳濟棠和薛嶽也不斷打電話和派人前來打探白赴台之日期,以便設宴歡送。


    白崇禧決定明日乘飛機直飛台灣,重新與蔣介石合作,共商“反共複國”之大計。夏威見白崇禧決意赴台,不便勸阻,便借口需先到香港安頓家眷,於前一日搭乘一架便機,飛到香港去了,從此寓居香港。一九七五年一月三日,夏威在香港因車禍去世,享年八十二歲。


    白崇禧獨自一人,心情有些鬱悶,便到海灘上來漫步。


    海天茫茫,暮色深沉,鷗鳥已經無影無蹤,海風在無休無止地刮著,海浪在不知疲倦地奔騰跳躍,海和天已經融成一體,一片混沌迷離。白崇禧的雙腳在機械地運動著,雖然明天就可以到台灣了,可以重掌黨國中樞。?


    ??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魂總有些不定,方寸無法收攏。忽然,李宗仁迎麵走來,大聲疾呼著,勸阻他上飛機。“去不得!去不得!”像是桂軍將士發出的呼喊。一會兒,是蔣介石在台北機場迎接他,陸海空三軍儀仗隊,列隊迎候,禮極隆重。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除了無垠的海灘和黑沉沉的大海,什麽也沒有,那呼喊聲乃是大海發出的濤聲。他有些踟躕不前了。他覺得自己似乎正往那沉沉的大海裏走去,將被海浪席卷、吞噬。


    驀地,李宗仁從海灘上奔來,緊緊地把他往大地上拉,而蔣介石卻從海中鑽出來,拚命將他往海裏拉,他們都相持不下,拉得他手足疼痛。白崇禧再也按捺不住了,仰頭向蒼天大聲呼叫著:


    “介公!德公!你們永遠是我的長官呀!我白崇禧一生隻有兩個長官啊!”


    大海漲潮了,卷起無數驚濤駭浪,洶湧澎湃的浪頭,撲打著白崇禧軍大衣的下擺,他跌跌撞撞地走著,本能地逃避著海浪的撲食……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白崇禧由海口直飛台北。蔣介石給他的並不是組閣出任行政院長兼國防部長的待遇,而是把他擺在和軟禁中的張學良相似的地位。他幽居台北,軍閥混戰中馳名天下的“小諸葛”,從此湮沒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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