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麽好的運氣,能發現一大片結滿漿果的灌木叢。他們已經逐漸深入比爾敦荒原,這裏野草叢生,荊棘遍布,但有幸的是還有取之不竭的已然成熟的紫色漿果。此刻天色已晚,莉亞熱得汗流浹背,筋疲力盡。科爾文和狄埃爾則在後麵艱難地跟著她。科爾文已經連續幾天沒有合眼,再加上這一路在馬背上的顛簸,他現在坐在馬鞍上搖搖晃晃,就快要支撐不住了。而他們的坐騎渾身都沾滿了泥濘和汙穢,累得直吐白沫。


    “讓馬兒休息一會兒吧。”莉亞提議道,靠近灌木叢停下馬,接著從馬上爬了下來。


    “還沒完全天黑,”狄埃爾提出異議,“繼續走吧。”


    “我們今天把這幾匹馬折騰得不輕,”莉亞說道,“我們之中也有人需要休息。”她在灌木叢邊上蹲下來,從帶刺的根莖上麵摘下一串果子。這種果子圓嘟嘟的,看起來美味多汁,莉亞忍不住嚐了一下,發現很甜,隻是有那麽一丁點兒的澀。這塊地方的日照很好,所以得以開花結果,並且果子的味道也很不錯。


    狄埃爾的坐騎已經氣喘籲籲,鼻孔噴氣。他不是很開心地看著這片灌木叢,問道:“那些是什麽東西?糙莓?”


    “在這片百裏區我們叫作簇莓,”她回答道,“小心點,不然會被莖蔓上的刺紮到手。果子很軟,得趕快吃了。”她又將另一個果子塞入口中。每一個軟軟的果子中都有幾粒堅硬的種子。“它們不能放,所以你們吃,就吃個夠吧。”


    科爾文從馬鞍上滑下,走了過來,滿臉憔悴,疲憊不堪。看到他雙眉緊蹙,眼周圍布滿細細的皺紋,莉亞認出了這是他易怒的狀態。他每次疲憊的時候都容易發火,因此莉亞並沒有跟他說話。


    “現在還早,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狄埃爾又出聲抱怨道。


    莉亞覺得他這樣講很冒昧,回答道:“不,我們難得在路上遇到比蘑菇美味的食物,是你在浪費這樣一個填飽肚子的機會。在野外,每當路上出現了上天賜予的禮物,比如兔子,或是小鹿,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停下腳步,好好品嚐野味。要隨時準備著迎接上天的禮物,並且保持感恩的心。”


    科爾文伸出的手不小心被刺紮到,飛快地縮了回去。莉亞摘了好多果子,盛滿了手心,便分了幾個給他。她的手指比科爾文更加靈活敏捷,摘果子的過程中就沒有被刺紮到。科爾文接過她的果子,對她感謝地點了點頭,接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莉亞一邊吃著果子,一邊又多摘了幾個,審度著哪裏的果子比較容易摘到,而不會被刺紮到。狄埃爾端詳了她一會兒,沉著臉從馬背上下來,加入了他們。他在摘果子的時候也被刺紮到了手,但他沒有接受莉亞遞過來的果子,堅持吃自己摘的。吃了幾個之後,他的表情稍稍放鬆。


    “你覺得他們現在離我們有多遠?”他問道。


    “我不知道,”她如實回答道,“我們和他們並不在同一條路上。”


    “我所不明白的是,”他走回來,露出慍怒的表情,“我們並沒有跟著他們走,但我們在朝著他們所在的地方行進。這讓我完全想不通。一個金色的小球怎麽會知道他們要去哪裏?”


    “我無法解釋,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的確管用。”


    “但是它是怎麽運作的呢?它可能會把我們帶去隨便任何一個地方,或者什麽地方也到不了。你怎麽知道它不是把我們帶去達荷米亞?”


    莉亞看向科爾文,發現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狄埃爾的聲音中充滿了狐疑和不信,聖球永遠不可能聽他的指令運作。


    “達荷米亞在南邊,”科爾文不耐煩地回答道,“我們正在往北走。”


    狄埃爾看起來更加惱怒,說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弗什。我的意思是,你們現在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小東西上麵。一個裝飾物。你們甚至不知道它是如何運作的。”


    科爾文抓起另一串果子塞入嘴裏麵,“我不需要知道它是怎麽運作的,也還是相信它。你並不相信靈力的存在,所以任何解釋都不會讓你滿意吧?隨便你怎麽想。”


    “我並沒有說我不相信,隻是我從來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應付靈力。”


    科爾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走,沒人攔著你。”他回頭看向莉亞,感謝地點了點頭,然後僵硬地站起來。他把手中最後一個簇莓給了莉亞,說道:“我來喂馬。”


    她眼神銳利地看著他說:“你需要休息。”


    他點了點頭,並沒有反駁,但還是說道:“讓我先幫忙喂馬。如果一切都沒問題的話,我今天第三個守夜。”


    “筋疲力盡了啊,弗什?”狄埃爾似笑非笑地問道。


    “我已經三天三夜沒合過眼了,一直在馬背上奔波。”他搭上莉亞的肩膀,“莉亞,到我值夜的時候記得叫醒我。”


    “我會的。”她答應道,心裏希望狄埃爾別再對著他們陰陽怪氣地笑了。


    莉亞在午夜時分醒來,鬥篷下的身子不禁瑟瑟發抖。沒有人來叫醒她,四周非常安靜,隻有老橡樹樹枝粗糲的摩擦聲,和樹葉在風中的“沙沙”聲。遠處,一隻青蛙呱呱地叫。她抬頭看向夜空中星星的方位,發現早就已經過了輪到她放哨的時候了。狄埃爾會這麽仁慈嗎?她不大相信。她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發現狄埃爾的頭枕在胳膊上,已經睡著了,甚至能聽到他清晰的呼氣聲。莉亞此時真想過去踢他一腳,他竟敢在放哨的時候睡著了!


    莉亞感到有點冷,搓了搓手臂,從帳篷旁邊走過去,看到三匹馬還被完好地拴在那裏,鬆了一口氣。馬上就要黎明了,她準備喊科爾文起床。她躺回地上,靠在他身邊,這樣就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端詳著他的眉眼。這次和他一起來比爾敦荒原,心境已和上次完全不同。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在黑暗中害怕地哭泣,也很容易因為他的暴躁和不耐而悶悶不樂。一旦她被心中的恐懼掌控,就無法操縱聖球運轉,那對於科爾文來說也就派不上什麽用處了。這些事情對她來說,都是埋在心中羞恥的記憶。而現在,他睡在她身邊,淺淺地呼吸著。莉亞很想替他將額上的碎發捋平,但是不敢碰到。一種強烈的感情隨著她這樣的想法傾瀉而出,她幾乎控製不了自己伸出手去。


    她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轉過頭不再看他,開始思考他們現在行走的路線。在將地形梳理過一遍之後,她得出結論,聖球正在把他們帶向東北方向。她覺得他們百分之五十可能會被帶往橋堡碼頭。那個城市距米爾伍德有兩天騎行的路程,是連接達荷米亞和普萊利貿易交流的主要港口城市。她今年去過那裏一次,因為大主教派她去采買供給品,而隻有那個城市才有這種東西。但是如果他們要去橋堡碼頭,聖球是不是會為了躲避王太後的手下,把他們領到沼澤地去?那他們的速度就不得不放慢。但他們的獵物會不會考慮到主路都受到了監控,繼而也選擇一條通向普萊利的不同尋常之路呢?


    獵人是耐心的,獵物是大意的。


    莉亞心想,在他們追逐馬丁的過程中一定要慎之又慎。馬丁知道她有十字聖球。他可能猜到她正在追逐他,會保持警惕,慎重而行。莉亞的直覺告訴她,那次他並沒有去追捕斯卡塞特,而是偷偷跑到了普萊利,和其他人密謀如何劫走艾洛溫。或者在他帶著她來到了如此接近普萊利的地方,忍不住把她擄回了普萊利,而對大主教的忠誠之情則被他拋之腦後。他在離開的時候已經作出決定了嗎?她回想起那時他要離開去追捕斯卡塞特,莉亞傷感地抱住他,他看向莉亞的眼神就仿佛有許多難言之隱。那時他是否想起了自己將要背叛他們?


    莉亞對於馬丁的舉動感到非常失望。大主教一向非常珍視、看重忠誠這個品質。可以肯定的是,馬丁內心覺得自己的舉動是正當的。如果米爾伍德真的要淪陷了,那麽她要逃去其他哪一座大教堂才會安全呢?她倒是不如潛入普萊利和她的鄉民們在一起,他們還會保護她,掩護她。想到這裏,莉亞繃緊下頜,搖搖頭。艾洛溫現在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一個地方,驚惶失措。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真的到來了。但馬爾恰娜極有可能仍舊保持冷靜和敏銳的洞察力,伺機逃跑。


    莉亞從旁邊的橡樹上扯下一根細小的枝葉,繞在手指上玩。她不想傷害普萊利的人民,因為他們也是她的鄉民。怎麽樣才能不用暴力的手段將這個女孩解救出來呢?她沒有主意,這就和她當時去朝聖者驛站解救被阿爾馬格劫持的科爾文的心境一樣。她隻知道她必須要試一試。莉亞現在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夠說服馬丁自願放了艾洛溫,讓他相信大教堂不會淪陷在王太後和她下屬的手中。


    科爾文的聲音像是幽靈一樣從她身邊傳來,“現在輪到我放哨了嗎?”


    莉亞轉頭看向他,輕輕地按住他的肩膀:“狄埃爾睡著了,我剛醒不久,在黎明的時候我會叫你起來。”


    科爾文冷哼一聲:“他睡著了?”


    “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那麽累。”


    “不要為他說話,莉亞。”


    莉亞戲謔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沒幫他說話。以後就不讓他放哨了。去睡吧。我敢肯定你還很累。”


    科爾文緩慢地坐了起來,扭了扭身子,轉向了莉亞,“我已經覺得好多了,而且他睡著的時候,我們講話可以更自由。你


    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裏嗎?”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還在比爾敦荒原。”她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不要開玩笑。”他在黑暗中喃喃道。


    “打趣和玩笑還是有區別的。我們現在沿著比爾敦荒原的路徑,前往橋堡碼頭。”


    他屈起膝蓋,雙臂撐在膝蓋上,將下巴枕在手臂上麵。他和莉亞坐得很近,這樣就算他小聲說話,她也能夠聽到。“橋堡碼頭一直臣服於德蒙特。好多年前的內戰中,當時塞弗林·德蒙特正在和普萊利談判,老國王在那時候召集了一支隊伍威脅要攻打他。德蒙特想要趕回自己的國家,但是大橋全被毀壞。橋堡碼頭就派出船把他渡回去,但是他們不幸被抓,最終被燒死了。不久之後,梅思福戰役就爆發了。我懷疑那個城市的幾位官員也參與了謀劃這場戰役,所以我相信他們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莉亞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坐姿,她的背輕輕地碰到了科爾文的,“他們會幫我們解救她嗎?”


    “我想會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們需要盟友。”說完她便不再吭聲,不想打擾他的思緒,也不想逗他惹他不開心。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裏,聽著遠處青蛙的叫聲,一言不發。


    科爾文溫和的嗓音傳來:“你為什麽會幫我?”


    莉亞猜到他會問她這樣的問題。她也一直在腦中思考,如果他問了這樣的問題,她要怎麽回答,演練了無數遍,就好像要決定怎樣從一個還沒熟的果殼中剝出果仁來。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才合適,於是隻是簡單地回答道:“因為你需要我的幫助。”她用陰陽怪氣的語氣繼續說道:“你需要別人來好好照顧你,我的弗什伯爵大人,內閣的成員之一。”她用手肘輕輕地撞了下他的肩膀。


    “沒錯。”他語帶自嘲地說道,然後小聲地清了清喉嚨,“你想過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嗎?我答應過會獎勵你。”


    她沒有說話,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她無法把此時心中的所思所想說出來,也不能向科爾文要求她最想要的承諾,她也知道他永遠不可能說出來。所以她隻是在逐漸拉長的靜默中等待著。此時無聲勝有聲。


    很明顯,這樣的安靜讓他有些焦灼。


    “莉亞?”


    “嗯?”


    “你有沒有……聽到我的問題?”


    “嗯,”她簡短地回答道。他還記得自己曾經責備過她太聒噪嗎?“你不欠我什麽,不需要教我讀書或是銘刻,也不需要陪我在五月柱周圍跳舞。我免除你答應過我的所有事情。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還很孩子氣。你當時倒在廚房前,身上血跡斑斑,嘔吐不止。我當時沒有把你當作一個人來看待,隻是把你當做獲取我想得到的東西的工具。”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我逐漸意識到,我最想要的其實是你的友情。這就足夠了。我本來以為我前幾天失去了這樣東西,但是當你回來尋求我的幫助的時候,我知道真正的友情是不會輕易破裂的。既然你願意放下自尊來找我幫忙,那我也會放下自尊幫助你,不需要什麽回報。你需要我的幫助,而且我也喜歡馬爾恰娜和艾洛溫。並且你沒有足夠的計謀能戰勝馬丁。我知道他是怎麽思考的,可能可以幫上忙,當然也可能幫不上。”


    這一次,科爾文沉默了。莉亞也沒再說話,時間就像一汪甘甜的溪水,從他們之間靜靜流過。


    這時,另一個聲音打破了安靜。“已經快要黎明了嗎?”狄埃爾問道,“你們在那裏竊竊私語的這段時間,本來可以去給馬兒上好鞍,我們就能出發了。我發誓,你們倆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兩個蠢蛋。”他坐起身,瞪著他們,眼神像刀片一樣犀利,“你們這樣嘰嘰喳喳,別人怎麽能睡得著?”


    莉亞看向科爾文,看到他眼中冒出怒氣。不知道狄埃爾偷聽到多少他們之間的談話。


    “你才是應該被責備的那一個,”她站起身說道,“你在放哨的時候睡著了。如果你在戰爭中這樣,一定會被鞭打。以作為懲戒,我會沒收你的口糧。你隻享受簇莓的美味吧,大人。當你有職責在身的時候,就必須盡全力完成它。或者你可以選擇自己一個人繼續前行。”


    她語氣嚴厲地說完,等著他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要這麽做,但內心卻很擔憂他到底偷聽到了多少。


    我們不用對大災難感到害怕。這隻是在世上為非作歹的那些意念的體現。當野草的種子播種下去之後,它便開始生長。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會比獨自行動時更容易產生邪惡的想法。如果你被迫加入一群人中,那麽你最好脫離開來。千萬不要讓任何人左右你的想法。


    ——高登·彭曼於米爾伍德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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