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拽著莉亞和索伊,推開廚房的後門。看著門登豪爾的治安官,莉亞最先注意到他那謝了頂的腦袋。不多的頭發像刺毛一樣短短的,一塊塊貼在頭皮上,像是一塊被糟蹋過好幾遍的草地。他比大主教高一些,但是更年輕,胡子不是灰色的,泛出一點青色。他正和大主教以及帕斯卡談話,此時便轉過頭,滿臉笑意。看上去很高興,可是眼裏的神情卻不是那麽一回事兒。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絲狡猾,就好像那些躲起來偷偷數銀子的人。


    “大主教,你瞧,我的手下一定可以找到她們。”


    “準確來說,不是我們找到的她們。”抓著莉亞的士兵答道。


    “她們仗著霧大,鬼鬼祟祟的。”抓著索伊的士兵接著說道。


    “我們才沒有鬼鬼祟祟呢,”莉亞掙脫開來,狠狠瞪著抓住她的士兵,“我們想要看看馬。我就和你說吧,不能亂跑。”莉亞衝著索伊凶巴巴地說道。索伊的臉色比牛奶還要慘白,兩條腿直打戰。


    廚房裏還有另外四個士兵,正在翻弄布袋,搜查每一個木桶,拿著劍在爐灰裏挑挑揀揀。


    “看來,十有八九是這個年紀稍長一些的姑娘想出來要去看馬,”大主教說道,“我們現在不如把這個不合時宜的小插曲盡快了結吧。那麽,治安官,你問問這兩個姑娘,她們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受傷的騎士或者護衛。或者在這片地方還有沒有見過其他任何人。幹脆準確點說,在我的廚房裏還見過其他不相幹的人麽?你的指控已經讓米爾伍德出現了騷動。我希望一切可以盡快解決。”


    治安官直奔莉亞走去,撇開身形不說,還算落落大方。他滿臉戲謔,但透著一絲防備。他盯著她的臉,莉亞沒有料到他會帶著這樣一種表情,看著有些古怪——可卻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就那麽一眼,仿佛已經道出良多,但莉亞不明白。


    “我也希望,這出鬧劇盡快結束。可是,大主教,勞煩您允許我單獨和姑娘們談一談。”


    莉亞愣了一下。他居然敢要求大主教離開?


    “我不同意,”大主教很堅決,“我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大教堂的人。”


    “威脅她?”治安官逼近莉亞,“你誤會我了,大主教,哦……我的玻璃心呀。如果我的情報沒錯,你的廚房的確窩藏了一個在逃的不法之徒,我問姑娘問題的時候,你最好避嫌,這樣她就不會受你的影響。我相信,她會竭盡全力保護你的。”


    “如此胡說八道,忘恩負義,”帕斯卡像個刺蝟一樣炸了起來,抓起一把長柄勺當武器,“這是我的廚房。每天晚上門都會上鎖。我才不要聽你繼續胡說八道。你是要當著我的麵,把這邊弄得雞犬不寧麽。現在,你的手下就在我的倉庫裏搶東西。你們這群無賴,趕緊滾出去!不準你們碰這些孩子。現在,你放開她!快放開她!”說罷,便拿著長柄勺,往抓住索伊的士兵身上狠狠拍下去。士兵立馬躲開了。帕斯卡便站在他們當中。


    “我希望可以和這兩個姑娘單獨談一談。”治安官的語氣很平靜,眼神非常誠懇。


    “我不同意,”帕斯卡說道,“你問就問吧,我不會離開的。”


    “大主教,你的廚子,膽子還挺大啊。”治安官說道。


    “大教堂的每一個人都很勇敢,”大主教答道,“莉亞,如果有個受傷的士兵藏在這個廚房裏,你能發現嗎?”


    “回大主教,我能發現,”莉亞隻看著大主教,沒有理會治安官,“隻有兩扇門可以進入廚房,你也看到了,能藏人的地方很小,我們……”


    “每天晚上,這兩扇門都會鎖起來,”大主教接著說道,“你的手下也搜過了,沒有人藏在廚房裏。也沒有任何士兵,或者聖騎士,或者流犯到大教堂來尋求庇護。這兒是有法律保護的,我想你應該知道。阿爾馬格,我先前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我希望如此無禮的鬧劇可以盡快收場。聖學徒和幫工會因為這件事情嚼舌根嚼上好幾個月,希望不會是好幾年。你來到大教堂之後,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你那迷人的騎士精神也展示過了,武器也耍得不錯,除此之外便是徹頭徹尾地挑


    戰我在大教堂的權威。我想,我需要再提醒你一次,你無權過問這兒的一切事務。”


    “我是門登豪爾的治安官,”他怒氣衝衝地說道,“在這塊地方,我就是國王的代言人。”


    “治安官僅有權過問向國王繳稅的地區。米爾伍德大教堂自建立之初,從未也從不需要向國王繳稅。我歡迎你來,我們的鐵匠、蘋果園、我們的商店,甚至是我自己的廚子,都歡迎你。如果你願意來參加今年我們為聖靈降臨節舉辦的慶祝活動,現在我便向你發出邀請,請你成為我們的座上賓客。今後也不例外。否則,我會向國王稟告你的無端行為,向他如實說明,你是如何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隨意挑戰我的權威,僅憑空穴來風的情報——還是個什麽醉漢?你聽明白了麽?如果沒有明白,我可以再重複一遍。要麽同我們愉快地過完今天,不然你休想再踏上大教堂方圓百裏一步。”


    莉亞看著大主教,無比震驚,一絲隱隱的笑意忍不住爬上嘴角。她瞥了一眼治安官,發現他從未將眼神從她身上移開,根本沒有在看大主教。


    他收起怒容,斂去眼裏的深思,換上一張笑意盈盈的臉,說道:“謝謝你的誠懇邀請,大主教,好的。”他跟著大主教準備離開廚房,走了幾步後又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莉亞,“她是什麽時候被遺棄在大教堂的台階上的呢——算一算,差不多有十四年了吧?”


    大主教的眼中頓時燃起怒火。他雙唇緊閉,握緊雙拳放在身側。莉亞瞬間覺得口幹舌燥——她的內心在咆哮著,渴望知道一切。


    “應該是十四年前吧,”治安官繼續往下說,顯然無視大主教已經生氣的事實。他輕撫胡子,很溫柔地對莉亞說道:“我想,我認識你父親。”


    大主教一字一頓,冷冰冰地說道:“治安官,我想你今天已經說得夠多了。”


    這一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兩個廚房的人一起拚命準備,才好喂飽這突然冒出來的幾十張嘴,當然帕斯卡的廚房曆來擔當重任。帕斯卡、莉亞和索伊三個人,忙得像陀螺一樣停不下來,不是揉麵團,就是準備醬料,要麽就是在切肉。屠夫沃倫納·布徹爾殺了一頭牛,切成許多塊,送到兩個廚房。大廚房裏的幫工也過來幫忙,還打發一些小家夥幫忙刷刷罐子,洗洗勺子。


    “這兒真的藏了一個騎士嗎?”有人問道。


    “大主教對治安官使了靈力麽?”另一個人說道。


    通常這個問題被拋出來後,帕斯卡便大聲嚷嚷,反複強調根本沒有男孩子藏在廚房裏。整個廚房都能嗅到她那股火藥味。莉亞隻好盯緊這個經驗豐富的廚子,免得她把鹽當成糖,撒進正在準備的甜點當中。帕斯卡嘴裏罵罵咧咧的,因為她現在得使出渾身解數準備最豐盛的餐飯,可客人卻是那些毀了她的廚房,踩爛廚房地板的士兵。


    莉亞拚了命地幹活,可內心卻異常興奮。腦子裏隻有一句話在盤旋: 我想,我認識你父親。


    國王的護衛隊離開廚房後,帕斯卡立馬讓莉亞忘了治安官說過的話。她對莉亞說,這人是個治安官,最擅長用小計謀或者酷刑讓人屈打成招。索伊心裏很難過,莉亞又讓她為自己根本沒做過的事情背鍋,這回是偷偷溜出去看馬。可索伊卻又妒忌她。每一個賤民內心都渴望碰到一個認識她父親的人。她那麽嫉妒也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


    莉亞嚐了一口熱湯,又想到了治安官。她爬上閣樓,拿上一隻南瓜準備做菜,突然想到了躲在山洞裏的盔甲侍衛。賤民總是在思考,自己為何被遺棄。可莉亞很少顧影自憐,也不會因為自己沒有豐富的知識就心生不滿。


    除了在廚房裏做幫工,莉亞還要招待前來拜見大主教的賓客。不一會兒,大廳裏就坐滿了人,除了治安官和他的隨員,還有所有的聖學徒和老師。這種場合,大家坐在一起開開玩笑,總是又吵又鬧,盡是歡聲笑語。因為環境變得寬鬆了一些,聖學徒們一個個都特別輕浮。老師們看上去則小心謹慎,特別矜持,偷偷看向大廳最前麵,坐在那兒的大主教正在沉思什麽。


    莉亞往一個聖學徒的碗裏舀了一勺燉菜,一


    個聲音忽然從她邊上冒出來。


    “莉亞,你好。”


    原來是杜爾登。他埋在椅子裏,莉亞壓根就沒看見他。她轉過身,往他盤子裏舀了一勺湯。


    “國王的護衛隊都說了些什麽?”莉亞輕聲問杜爾登。


    “傻事唄——戰爭。國王組建了一支軍隊。簡直就是浪費上繳的稅收。”杜爾登抿了一口杯子裏的蘋果酒。


    “哪裏?”莉亞在他椅子邊上站定,眼睛在大廳裏掃來掃去。她看見阿爾馬格坐在長桌另一邊,正和一個老師談話。他沒發現莉亞進來了。


    “莉亞,你說什麽在哪裏?”


    “軍隊在哪裏聚集?他們要去哪裏?”


    “我不確定‘聚集’這個詞用的對不對。‘集合’或者‘集結’要更好一些哦。”


    莉亞很想歎口氣,便耐心地又問了一遍,“那麽,軍隊在哪裏集結呢?”


    “他們聲稱,叛軍正在溫特魯德集結,嗨,管它在哪裏呢。可能不久又要硝煙四起了。那可是一整支軍隊啊——那得花多少錢啊。如果這謠言不是真的呢?這也太費錢了。”


    莉亞的腦子飛速轉了起來。溫特魯德——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這也不奇怪,她自打記事起就沒離開過大教堂。每每有賓客來廚房,就會帶來外麵的消息。最近大家都在傳這件事情。一般聖學徒總是第一個知道的,然後各種小道消息就會傳進幫工的耳朵裏。莉亞喜歡杜爾登,因為他待她就好像自家人一般。


    “聖學徒需要上戰場,為國王戰鬥嗎?”莉亞又為杜爾登舀了一勺湯。


    他掀開麵前籃子上的布,拿出一片麵包咬了一口,邊嚼邊說:“我覺得大概隻有魯文年齡夠格了。這麵包真好吃。”


    莉亞走到他椅子的另一邊,給坐在杜爾登邊上的聖學徒舀飯菜。這姑娘叫艾洛安,脖子上戴著一根綴有寶石的頸鏈。她凶巴巴地盯著莉亞,因為莉亞到現在都沒給她舀湯。


    莉亞彎下腰,在杜爾登耳邊輕聲說道:“明天放學後在野鴨塘那邊和我碰頭,和我說一說有關這場戰爭的所有事情。”


    杜爾登一臉迷茫地看著她。


    莉亞哀求地看著他,“求你了,杜爾登。今年的聖靈降臨節,如果你願意,我會做你的舞伴。”


    杜爾登臉紅了。莉亞便匆忙趕去為下一個聖學徒舀湯。她時不時抬眼,看到治安官正在和那個老師說話——可這次,他卻在看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她在和杜爾登說話。


    大湯罐一會兒就被舀空了,莉亞便從後門離開大廳,回到廚房準備往罐裏再添些湯。


    “莉亞。”大主教在背後叫住她。


    現在,大主教臥室外的走廊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莉亞兩隻胳膊抱著湯罐,看著他答道:“是。”


    “今晚,你就呆在廚房裏。”


    莉亞咬緊嘴唇,好半天沒說話。“我做錯什麽了?”


    “治安官已經注意到你了。”


    她冷冰冰地看著大主教,“他說,他認識我父親。”


    大主教的表情沒有任何波瀾,可是眼裏的怒火卻出賣了他,“即便他知道,又能如何?”


    “什麽叫又能如何?”莉亞用力把湯罐抱得更緊,“你為何要這樣說呢?”


    大主教走進一步,聲音壓地很低,她幾乎都聽不清楚,“你覺得,自己知道一切後就能活得容易些了麽?孩子,你別忘了,我在米爾伍德很久了。我看著一個個賤民長大,然後離開。有些會回來,耍一些在這兒學到的技能。有一些,或者說很少人,可以找到他們一直在尋求的那個答案。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會因為找到那個答案而心生安慰,根本沒有。他們反倒希望自己從來不知道這個秘密。千萬不要被治安官的話所迷惑。他們隻想要傷害你,不管你願意與否。”


    莉亞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所以,他是在說謊?”


    “不論他是否在說謊,都沒有任何區別。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希望你今晚待在廚房。他們明天一早就會離開。好了,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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