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乾清宮突然下旨要搜宮。敏妃離世有些天了,一直不見皇帝那兒查出什麽動靜,隔了這麽久突然要搜宮,這能查出什麽結果來?就是有人下毒,也早把證據毀滅了。


    但皇帝一聲令下,無人敢不從,東西六宮,人心惶惶。


    永和宮裏,綠珠急匆匆跑進來,眼珠子瞪得大大地說:“娘娘,了不得了,八阿哥在長春宮搜出了毒藥。”


    “長春宮,惠妃娘娘那兒?”環春驚訝不已。邊上小雨也緊繃著臉,嘴裏嘀咕著:“惠妃娘娘怎麽可能要毒死大阿哥?”


    綠珠卻喘口氣說:“是在袁答應的屋子裏搜出來的。現在長春宮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惠妃娘娘那兒什麽可疑的東西都沒有,袁答應已經被抓起來了。不過八阿哥又帶著人往翊坤宮、儲秀宮去搜了,就算搜出袁答應有嫌疑,也不能落下別的地方。”


    嵐琪聽得心裏突突直跳,果然不多久榮妃就風風火火殺過來,這是了不得的事,榮妃說:“她們關係一向不好,袁答應在她手底下沒少被折騰,罰站罰跪都是常有的事。”


    嵐琪歎息:“那也不至於要殺人。”


    三日後,皇家給出的定論是,袁答應忌妒心重,要報複惠妃,在大阿哥夫妻倆的酒水、點心裏動了手腳,敏妃娘娘是無辜被卷入禍端。袁答應定了罪,自然要拿命做代價。一石激起千層浪,宮裏口口相傳,總覺得事情突然又牽強,可是罪證確鑿,袁答應自己也承認了,皇帝批了死罪,再無轉圜的餘地。


    這算得上是皇帝親政建立後宮以來最大的醜聞。惠妃娘娘自己長春宮裏的人要謀害她的兒子,袁答應雖然罪不可赦,可旁人還是會非議何至於逼得袁答應要下這樣的毒手,甚至莫名其妙地把德妃也牽連進去,畢竟那天是公主的訂婚宴,出了這樣的事,德妃娘娘也難堪。


    這日太子妃從寧壽宮請安歸來,遠遠地看到索額圖跟著太監往乾清宮去。她一向對太子這位叔姥爺十分忌憚,裝作沒看到,便轉回毓慶宮,進門時瞧見文福晉在院子裏和孩子們玩耍,一見她,大的小的都跟耗子見了貓似的。太子妃心裏不自在,又不知說什麽好,索性不動聲色地徑直走過。


    聽說太子在書房裏,想過來看一眼,可在門前看到胤礽對著不知哪兒又孝敬來的畫軸喜形於色。明明宮裏出了那麽多事他都不在乎,她不禁心頭一沉,連門都不想進了。


    她從前是看不透太子到底想怎麽樣,現在卻明白了太子逆反的心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地位。皇上麵前是能應付的,可是私底下已經完全放棄長進,遊戲人生才是他最大的願望。太子妃不止一次地彷徨,總覺得自己的將來,興許就做不成這紫禁城真正的女主人。


    此刻乾清宮書房裏,皇帝正捧著棋譜下一盤棋。索額圖進門後行禮,原以為皇帝會讓他一起下棋,可皇帝隻是讓梁總管搬來凳子,叫索大人坐在那裏,從近來氣候變涼,問他身子骨可還硬朗說起,絮絮叨叨地就扯上了後宮的事。


    皇帝氣惱地將手裏的棋譜擲在棋盤上,好些棋子被震得散落在地,劈劈啪啪的聲響裏,索額圖聽見皇帝說:“袁答應一口咬定,是你串通了她向大阿哥下毒,許了她家人仕途官位,更許了她將來為妃的前程。”


    索額圖一張老臉呆得跟塗了糨糊似的,可皇帝繼續恨道:“朕怎麽會信她?賤人實在可惡,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還要把你牽連進去。她這是想讓朕看在你和太子的麵子上,把這件事不了了之。”


    “萬歲聖明。”索額圖直接從凳子上滑下來伏地磕頭,真正麵對聖駕,再如何小覷皇帝的魄力,他還是會緊張忐忑,心裏七上八下,摸不清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


    毒是他找人下的,可是和袁答應八竿子打不著,宮裏搜查弄出個袁答應時他就很莫名了,現在皇帝又反過來做好人,說袁答應咬出他們來。這事隻有兩個可能:一是皇帝明白所有的事,故意來惡心他;二是那個袁答應真的失心瘋咬著他不放。可怎麽想,都是前者吧。


    皇帝卻突然說:“袁答應講,這酒原是還有一壺要送到朕麵前,大阿哥死了,朕也死了,太子就能早些登基了。”


    索額圖的魂都要嚇出來,顫抖著怒道:“萬歲,袁答應血口噴人,毒害皇子,還請皇上將她繩之以法。”


    皇帝臉上露出幾分少年時才有的傲然盛氣,但稍縱即逝,依舊深沉著麵孔說:“她當然要伏法,做錯了事哪能姑息呢?”接著起身到索額圖身旁,將他攙扶一把。等索額圖剛剛要站穩時,冷不丁講:“雖是袁氏胡言亂語,可如今朝野上下傳言紛紛,為了證明愛卿與族人清白,朕會好好查一查你們,自然不求別的,但求讓世人明白你們的忠君愛國之心。你們到底是皇後的母家,是太子倚仗的外祖家。”


    索額圖一個趔趄,險些閃了腰,顫悠悠地說:“皇上聖明,臣等效忠皇上太子,怎敢提是太子倚仗,不知皇上……要查臣與族人什麽?”


    可皇帝笑悠悠地說:“不消你們做什麽,朕隻是派人走過場,你們頂好別做什麽多餘的舉動,萬一叫旁人看著像是在與朕抵抗呢?是不是?咱們是自己人,有什麽話不好說的?”


    索額圖不知如何是好,話說到這份兒上,唯有尷尬地應一聲:“皇上說得對。”


    玄燁背過身去,將棋盤上的棋譜拿起來,把散落的棋子歸攏,不經意似的落下一顆,清脆的聲響將索額圖一震,眼神兒不禁往滾落的棋子上看去,卻聽皇帝冷幽幽地說道:“反正你們這樣的家族,樹大根深,朕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什麽要緊事,更何況不過是做給世人看,走過場。與其說為了你們,倒不如說是給太子一個交代。”


    索額圖覺得,自己今日像是被皇帝淩遲了一般。雖然隻有他們君臣二人,但是那份羞恥憤恨完全不亞於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被責備斥罵,但偏偏皇帝沒動半分怒氣,不是那般情緒激動,不然但凡言語中有漏洞,他都能鑽了空子,不至於叫皇帝幾句話就壓製住,可今天像是吃了啞藥,再多半句話都說不出。


    退出乾清宮時,索額圖隻覺得天旋地轉,一直到走出皇城,聽到民間熙熙攘攘的動靜,才似回到人間,可方才究竟是去了趟乾清宮還是鬼門關,他已經分不清了。昨晚起夜頻繁,有一回就沒能站穩,若不是小妾攙扶,恐怕要跌得頭破血流,一時感慨自己歲暮年華日近黃昏,沒想到這麽快,皇帝就讓他看到黑夜的降臨。


    他長長一歎:“當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深宮裏,梁公公尚未找人把書房裏散落的棋子撿起來,皇帝就意氣風發地出門去了。這天涼風習習,十分清爽,他大步流星,走得輕鬆自在。梁公公緊趕慢趕跟在後頭。聖駕徑直往永和宮跑去。進門就聽見銀鈴般的笑聲,小宸兒正給妹妹數著數,敦恪像模像樣地踢毽子,色彩絢麗的毽羽在天空飛舞,深秋時分,姹紫嫣紅的,很是亮眼。


    聽得動靜,見皇帝在門前,敦恪停下了動作,將毽子接在手裏,乖巧地朝父皇請安。小宸兒如舊飛撲過來,可剛到眼前時,小丫頭突然停下來,不似往日那般將皇阿瑪撞個滿懷,反而讓開了一些,清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父親,像是在說,皇阿瑪該去抱抱妹妹。


    女兒幹淨的雙眸看得玄燁心內柔軟安寧,完全滌蕩了方才索額圖那老謀深算的嘴臉在心底留下的惡心,衝小宸兒微微一笑,便朝敦恪走來,將她抱在懷中。小姑娘到底是依賴和憧憬著父皇懷抱的,不禁嬌滴滴地說了聲:“皇阿瑪,我和姐姐踢毽子呢,姐姐說我踢得好。”


    小宸兒在身邊蹦蹦跳跳,仰著腦袋對父親說:“皇阿瑪,妹妹可厲害了,你叫妹妹踢給你看看。皇阿瑪,額娘不肯給我銅板紮毽子,她說哪裏能把錢踢來踢去的,不尊重。您給額娘說說吧。”


    玄燁大笑,摸著女兒腦袋講:“你別叫她知道啊,你額娘最喜歡錢了。”接著仰頭望了望天色,陽光明媚,秋風陣陣。懷裏敦恪聽著他們說話,臉上稍稍有了笑容。玄燁一時歡喜,便喚梁公公到跟前說:“讓她們拿風箏到園子裏去,把幾位公主都請來,朕帶她們放風箏。”


    小宸兒樂壞了,滿口誇讚皇阿瑪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瑪,都不記得要向額娘說一聲,拉著父親的手就往門外走。裏頭嵐琪本是脫了外衣在量做冬衣的尺寸,聽見聖駕到的動靜,手忙腳亂,穿戴整齊迎出來,卻看到父女三人樂嗬嗬地往門外走,壓根兒就沒她什麽事。


    又聽香月將方才父女間的對話複述一遍,好端端地扯上自己愛錢的事,嵐琪又氣又好笑,派綠珠幾人跟著去,別讓公主們玩瘋了給皇上添麻煩。


    她回到屋子重新量尺寸,等針線房的人退下了,環春才端茶來輕聲道:“聽說萬歲爺瞧著十分高興。奴婢打聽了一下,從乾清宮來之前,是剛剛見過了索額圖大人。”


    “見了他?”嵐琪也詫異,“難得見了他還能這麽高興。”


    環春點點頭,謹慎地壓著聲音道:“奴婢瞧著,多半是為了大福晉和敏妃娘娘中毒的事。您說袁答應何至於?聽說索大人離宮時臉上煞白煞白的,這是被皇上嚇住了嗎?”


    其實誰都知道,袁氏何至於這麽做?她有許許多多的法子讓惠妃不好過,更何況要在寧壽宮的大宴上動手腳,就她那點人脈手腕,根本做不到。反而是她自己說的,在長春宮裏一點一點給惠妃下毒倒是不難,梁總管既然說是她自己招供,未必不是真的。如此一來,寧壽宮喜宴上下毒必然另有其人。人是不難找的,抽絲剝繭,總能找到經手之人,可無非是太監或宮女,殺了也不足以泄憤,偏偏是背後的勢力不可觸碰,才是讓皇帝惱怒的所在。


    原以為皇帝和女兒們玩好了會一起回來,嵐琪還讓環春預備皇帝愛吃的菜肴,結果是孩子們玩得滿頭大汗自己跑回來,而玄燁直接回乾清宮去了。倒是聽說永和宮裏預備了飯菜,讓梁公公記得找人送過去。嵐琪給倆小丫頭收拾時,忍不住埋怨:“他倒是記得一口吃的。”


    但是看到敦恪臉上日益多起來的笑容,又不由得安心。想來玄燁是抽空想來坐坐,遇見女兒們卻動了慈父的心,便把陪自己的時間用來陪她們,倒是難為他了。但高興不過半天,擁著姐妹倆念話本子上的戲文給她們聽時,有消息從書房傳來,說眾阿哥去騎馬,十三阿哥摔得不輕,正往永和宮送來。


    敦恪立時就嚇住了,嵐琪讓小宸兒好好照顧妹妹,自己在外頭等候。不多久就看到渾身是血的胤祥被抬著回來。


    小安子哭著說,十三阿哥是從飛馳的馬背上滾下來的,幸好跌在草垛子上,可是從草垛子上滾下來,不僅把胳膊摔傷了,大腿上還劃拉出很長的口子,流血不止。


    太醫跟著趕到,幾番檢查療傷後,血止住了,而十三阿哥的右胳膊也隻是脫臼,並未折了手,但正骨的劇痛孩子沒頂住,直接痛暈過去。


    太醫退下後,嵐琪坐在昏睡的胤祥身邊,下頭的人來稟告說已知會皇上和太後,她默默點頭示意說知道了。環春幾人見娘娘發呆,都不敢打擾,退到門外去等候。


    嵐琪半晌才醒過神,給夢中的胤祥掖了掖被子。這孩子近來變化極大,她都看在眼裏,從前是溫潤乖巧的小家夥,如今雖然依舊孝順聽話,可他眼底的氣勢很不一樣了。


    每天念書到深更半夜,勸了幾次不聽,她就知道自己再說隻會讓孩子反感。不論念書還是騎射,或其他的本事,這孩子都下足了功夫在學。從前他雖然勤奮,可不至於如此刻苦,如今仿佛怕時間不夠用,拚了命要把一切都裝進自己的腦袋裏。


    睡著的孩子依舊如往昔般溫潤。嵐琪心底沉重,默默念叨:“傻孩子,你這樣若是去了阿哥所,我怎麽能放心?我知道怎麽做也取代不了你額娘對你而言的意義,可人生要你自己來過,她在或不在都一樣。”


    這一晚,玄燁第二次又來了。也許本來他還沒什麽借口讓自己撂下正經事再跑來一趟,現在兒子摔傷了,他總要來看看,但胤祥昏睡著說不上話,倒是將胤禎叫到跟前問了幾聲,果然是今天騎馬十三跑瘋了,與他從前穩穩當當的個性判若兩人。


    玄燁見嵐琪愁眉不展,安撫她:“男孩子哪個不是跌跌撞撞長大的?”嵐琪笑歎:“皇上明知道臣妾為什麽難過。”


    玄燁道:“那就讓他們搬去阿哥所吧,也不


    必等胤禟的婚事了,他們既然想離了你早早獨立些,你何不放手呢?好歹還是在宮裏,隻不過不能近在眼前而已。”


    嵐琪頷首道:“皇上容臣妾再想想。”


    而皇帝得了這個空,終於有機會對嵐琪說起下毒的事。果然袁答應是做了替死鬼,可是她隻是背負了不相符的罪名,本身早就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惠妃一早就發現自己被下藥,隻是她不動聲色,因東巡、南巡與皇帝關係有了緩和,便僅僅告知了皇帝。


    誰想到之後會發生這樣的事。玄燁在一時半會兒不能把索額圖怎麽樣的前提下,和太後商議後,讓袁答應領了罪,並進一步為他所利用以震懾朝臣。


    玄燁問:“是不是覺得拿她做替罪羊,太狠了些?”


    “在長春宮下毒既然確有其事,惠妃若是把那件事鬧大,她也活不了,打入冷宮過一輩子,還不如死了好,自然這是臣妾的想法。”嵐琪淡定地回答,言語間終究是冷漠的,“實在可憐的話,還是愨靖公主可憐,往後長大了被人指點有這樣一個生母,孩子心裏該多難受。”


    玄燁說道:“正因如此,朕才與太後先做了商量。太後表示將來她會像為溫憲出麵一樣安排愨靖未來的事,朕就放心了。朕當年為了大阿哥隱忍太多,若是早些就放棄那些包袱,也許現在又是兩樣天地。”


    嵐琪卻道:“可您到底沒把真凶背後的人如何了。如今對惠妃也溫和起來,還為她做主。”


    玄燁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敲,一副看透她的得意:“所以朕沒讓你摻和這件事,現在才來告訴你為什麽。”他心情極好地將與索額圖那番對話告訴嵐琪,長舒一口氣道:“這就開始了,朕會好好下一盤棋,兩年之內,重整朝綱。”


    嵐琪笑道:“哪兒有皇上這樣——抓賊卻放賊先跑?”


    玄燁目光一沉,語調顯然冷了下來:“朕不能讓他殃及太子。朕雖有廢太子之心,可現在太早。朕放他先跑,是讓他去收拾幹淨,別一窩端時把太子也牽扯進去。”


    嵐琪不言語,起身去喚人預備熱水,原想給玄燁洗漱,可才轉身的工夫,回來時玄燁已經坐到桌案前。嵐琪無奈,讓環春上參茶,她取了一件外衣走來,立在身邊問:“冷不冷?”


    玄燁搖頭。皇帝匆匆批閱一本折子,又翻開另一本,抬頭看一眼,讓嵐琪先歇著去,可低下頭後,一麵看著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一麵不知從哪兒想起的一出,突然道:“在江南時,覺禪氏與曹寅有往來,他們互相說了什麽或私遞了什麽朕不清楚,可先後見了幾次,總不會隻是敘舊。她的心思你明白,朕也明白,別的事是不會有,可難保她什麽時候被心魔吞噬做出意識、理智以外的事。總之,從今往後,你要與她疏遠些才好,不怕被她卷入什麽,朕怕她會傷了你,不論有意無意,都不能容忍。”


    嵐琪聽得緊張,手裏的衣裳也被緊緊抓著。皇帝卻雲淡風輕地繼續看折子,她隻好一個人坐回床榻前發呆。雖然對於玄燁將一切事都看在眼裏感到放心,可也猜不透覺禪氏和曹寅多番相見是為了什麽。曹寅如今官運亨達,有必要陪著覺禪氏發瘋,去糾結他們逝去的情感嗎?若說自己糾結胤祚的死,還是因為胤祚死於非命,可納蘭容若是時疫而亡,她遷怒明珠、遷怒惠妃,真的有意義嗎?


    “呆呆地想什麽?”不知過了多久,玄燁終於離了書桌,倒是嵐琪還這麽呆坐著,發髻未拆,身上衣服也沒換。


    “皇上忙完了?臣妾這就讓……”嵐琪剛剛要起身,話還沒說完,玄燁就如狼似虎地撲過來,把她按倒在榻上。今天玄燁心情甚好,見到心愛的人,自然就忍不住了,這會兒毛手毛腳地在她身上蹭。嵐琪掙紮不開,可才要放棄抵抗順從他,並覺得玄燁已然熱情如火時,外頭一迭聲急促的呼喚,估摸著並不曉得裏頭已經要行雲雨,所以有事就來通報了。


    玄燁恨恨地鬆開了嵐琪,往邊上一倒。嵐琪趕緊起身整理衣衫,走到門口問:“什麽事?”


    外麵是玉葵的聲音,憂心地說:“娘娘,十三阿哥醒了,可醒了就要起來看書,已經在書桌前坐著了,奴才們怎麽勸說都沒用,他還把小安子罵了。”


    嵐琪回頭望望窩在榻上的玄燁,男人被熱情氤氳的眼神已漸漸清明,朝她擺了擺手。嵐琪會意,便與外頭說道:“我這就過去。”


    一麵說著,一麵回到鏡台前,再看看自己沒什麽不妥當,方要離去,皇帝卻在身後說:“答應他們吧,讓他們搬去阿哥所。朕自然不是為了這點事才要你答應,你留著他們,他們也不能理解你的苦心。”


    嵐琪眉頭緊蹙,見玄燁心意堅決,唯有點頭:“臣妾明白了。”


    四五日後,太後從寧壽宮發話,說公主們漸漸長大,與阿哥們雖是兄妹,也該有所回避,讓十三、十四阿哥即日遷入阿哥所居住,直到將來成婚再議離宮之事。


    那天孩子們還在書房,屋子裏的東西則由太監、宮女陸陸續續搬出去。嵐琪帶著弘暉、念佟和小宸兒站在門前看。小宸兒看到額娘眼中的不舍,抱著母親安撫她:“我會一直陪著額娘。弟弟們是去好好念書的,額娘別舍不得。”


    嵐琪摸摸女兒的腦袋,自己幼年時也常安慰母親說,將來要陪著她,可到頭來幾十年不回家門,不能盡孝。一代一代生兒育女,難免要走這條路,能在跟前好好孝敬時,就別等著將來了。


    隨著秋風陣陣緊催,紫禁城很快就入了冬,第一場白雪降臨的日子,皇帝下了旨意,要在正月十二辦九阿哥、十阿哥的婚事;三日後的元宵,則下嫁溫憲公主。宮裏擱置下的事總算重新提上日程。


    元宵前夜,嵐琪盤腿坐在暖炕上收拾著首飾盒,環春將主子的朝冠禮服又檢查了一遍,拿絲綢絹子將朝冠上的每一顆珍珠寶石都擦得鋥亮,站起身想向主子顯擺,門前忽然掠過擁著氅衣的身影。環春看清楚後驚訝地想喊一聲公主,溫憲卻示意她別出聲,脫下氅衣後,裏頭竟隻穿了單薄的寢衣,凍得哆哆嗦嗦的人徑直奔到裏頭,一頭鑽進母親溫暖的懷裏。


    嵐琪被嚇了一跳,回過神時,她的寶貝女兒已經在懷裏,摸到溫憲身子發冷,且就這麽一身單薄的寢衣,又心疼又生氣,在她屁股上輕輕掐了一把,便要搓暖她的身子,嗔怪著:“出嫁前一晚,還要額娘罵你嗎?”


    小丫頭卻緊緊摟住額娘的腰肢,扭動著身子說:“人家想你了,不看到你就睡不著,明兒天不亮我就要起床,睡不著的話可就糟了。額娘哄我睡可好?額娘,我……”


    嬌滴滴的聲音到後頭,竟是哽咽起來。環春拿來厚毯子給公主蓋在身上,看到她身子一抽一抽地哭泣,不免擔心。嵐琪倒不在乎,隻示意她派人去寧壽宮說一聲,自己摟著女兒,輕輕撫摸她的背脊,等她慢慢平靜下來。自己雖然紅了眼圈,可還能忍得住眼淚,嘲笑她:“咱們的混世魔王,也有害怕的時候?”


    女兒霸道地說:“我才不害怕呢,我是舍不得額娘。”揚起掛著淚珠的臉頰,央求母親:“我若時常回來,額娘不要趕我走。”


    嵐琪抬手擦掉她的眼淚,溫柔地笑著:“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日子安安樂樂的,你就不會惦記額娘了。額娘想你進宮,恐怕還要三催四請。”


    溫憲眼中含淚,深情地望著母親,聲息軟軟的:“額娘,我小時候不聽話,老惹您生氣,那會兒我不懂事,您別記在心裏可好?”


    嵐琪笑悠悠:“額娘當然要放在心裏,這是你留給額娘最寶貴的記憶,將來你生兒育女,看著他們調皮搗蛋,頭疼辛苦之餘,會和額娘一樣覺得很幸福。”她捧著女兒的臉頰,心疼道,“不要再哭,明早眼睛腫得核桃似的,新娘子就不好看了。”


    溫憲膩在她懷裏說:“額娘,我是真舍不得你。”


    嵐琪幾乎有些把持不住,緩緩呼吸幾下,穩定心情後笑道:“也就一時半會兒心頭熱,過幾天就不會舍不得了,額娘盼著你過得好,舜安顏他……”話到嘴邊,欲言又止。嵐琪本想說,舜安顏將來給皇帝辦差,國舅府自有他們的立場,未來朝堂皇室不曉得會發生什麽變故,希望女兒不要輕易卷進去。


    大清朝廷對公主的寬容比不得漢唐,她不希望女兒被人非議,隻願她一生平安幸福。可是這些話,現在說來太過現實和殘酷,女兒美好的新婚生活尚未開始,何必擔心遙遠的將來?眼下甜甜蜜蜜就好。


    “舜安顏怎麽了?”溫憲卻問。


    嵐琪笑著說:“舜安顏一定會疼你。”


    溫憲雙頰緋紅,卻揚臉驕傲地說:“他不敢不疼我呢。”


    如是,嵐琪收拾好首飾匣子,洗漱更衣後便與女兒相擁而眠。這雖不至於壞了規矩,可也不是該做的事,但能計較她們的人不會在乎,在乎的人沒資格計較。她明白自己如今站在什麽樣的地位,偶爾做一些出格但無惡意不傷人的事,也沒什麽不可以。


    翌日元宵,天未亮,喜悅的氣氛便充盈在整個皇城。溫憲公主早早趕回寧壽宮去梳妝打扮,榮妃、佟妃趕來永和宮陪著嵐琪。所有事都有條不紊地照著規矩來,宮裏的人早就熟門熟路,一切都很妥當。


    母女倆昨晚雖已相擁而眠說盡悄悄話,但也無法緩解不舍之情,待見溫憲鳳冠霞帔進門,嵐琪登時就將淚水含在眼中。


    娶媳婦和嫁女兒的心情果然不一樣,如今溫憲還是嫁在京城,她就舍不得,榮妃、布貴人她們把女兒嫁去草原,更是何等心酸,嵐琪才算是體會了她們當時的眼淚。


    新娘從寧壽宮、乾清宮一路過來,必然在祖母和父親麵前掉過眼淚,此刻雙眼泛紅,一見母親含淚,自己也把持不住,在喜娘的勸說下將禮儀做全,嵐琪也繃住了情緒沒有失態,總算一切順利。更何況她的女兒嫁在京城,眾公主中頭一個,她再表現出太多不舍,實在是對其他有女兒的妃嬪的不尊敬,轉換心情後便喜笑顏開,她也是做嶽母的人了。


    是日宮內喜宴將散,四阿哥與五阿哥回宮複命。聽說公主府一切妥當,太後十分高興。而他們也正趕上好時候,太後道:“你皇阿瑪剛下旨晉封了宮裏幾位娘娘,佟妃如今已是貴妃之尊,你們去給她行禮賀喜才是。”


    兄弟倆趕緊過來道賀,佟妃謙遜地說:“尚未行冊封禮,阿哥們不可亂稱呼,還是像小時候那會兒,喊聲佟娘娘就好。”


    那之後酒席便要散了,太後說胤禛和五阿哥一天奔波辛苦,讓他們早早離宮回府裏歇著,連帶毓溪也不必伺候太後和德妃。胤禛夫妻倆徑直從宴席上退下,一道往宮外走,隻等坐上自家的馬車,才彼此舒口氣。胤禛笑道:“辛苦你了,接下去還有弟弟妹妹,我是額娘膝下的長子,少不得勞煩你。”


    毓溪甜甜一笑:“將來也要給我們弘暉找個賢惠聰明的媳婦。”


    胤禛笑她:“變著法兒誇自己呢!”


    毓溪嬌嗔,躲在他的懷裏,夫妻倆便依偎著,互相溫暖疲倦的身體。毓溪將宮裏的事一件件說給他聽。提起大封六宮,說這一次晉封受惠的妃嬪不少,連延禧宮的覺禪貴人都晉了位,皇上像是早就有的主意,內務府已經為她擬定封號,往後就喚作良嬪,掌延禧宮主位,也是正經的娘娘了。


    胤禛倒不意外:“胤禩能幹,皇阿瑪能抬舉胤祥,自然也不會忽視了胤禩,老八是個人才,與他共事的大臣無人不稱好。”


    毓溪笑問:“比你還好?”


    馬車外引路的燈光隱隱照進來,胤禛隻能看見妻子麵上朦朧的輪廓。可就是因為五官的精致漂亮,此刻才能分得清眼睛、鼻子,隱隱約約更是勾人歡喜,他不禁笑道:“自然有比我好的,可天底下再沒有比你好的了。”


    毓溪嬌然笑道:“矯情,哄人的本事真是見長……”


    公主出嫁,九日方回門,五公主風風光光回門來,突然以獨立的身份在宮外待了那麽多天,其中不乏要自己應付宗室親貴裏的人情往來。新娘子一見了祖母就撒嬌,抱怨說家裏瑣事太多,她不想再應付,能不能別讓皇室裏那些福晉夫人往她的公主府跑。


    太後事事順著她,哄得孫女高興,她老人家也高興。可嵐琪多少覺得孩子這樣太過張揚,她還有妹妹,妹妹們還會嫁去遠方,隻怕她做得太過招搖,將來惹人嫌。可是她又忍不住覺得女兒才新婚,好歹讓她高高興興兩年。等醒悟過來


    時,嵐琪才發現,女兒就是被她們這種心思一點點寵到了如今的模樣。


    好在女兒新婚宴爾,回門的禮儀之外,根本不會沒事往宮裏跑。那之後,小夫妻好好地在公主府裏過日子,嵐琪就更覺得一時半會兒不必說這些話,倒是私下與玄燁在一起,會提到皇阿瑪十幾年來的用心能不能被女兒好好對待。


    玄燁卻不屑地說她:“朕的女兒,自然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榮憲她們雖然遠嫁,但是絕不會有人敢欺負、怠慢她們,她們可是大清的公主。至於朕對咱們閨女的用心,那是朕對你的情意,就看做額娘的你,怎麽回報朕了。”


    嵐琪便懶得再對這個溺愛閨女的皇阿瑪提起這種事,總覺得自己在他麵前比閨女還矮了一截似的。自然這都是玩笑話。


    待得正月一晃而過,二月初便是佟貴妃的冊封典禮。此次一同晉封的妃嬪不少,除了景陽宮十二阿哥的生母萬常在、鍾粹宮十七阿哥的生母陳常在晉封定貴人、勤貴人,這次光是嬪位就晉了三人。


    密貴人和戴貴人分別晉了密嬪和成嬪。想來密貴人一向受寵且“生育”兩位皇子,晉封嬪位理所當然。而戴貴人膝下有七阿哥,諸位皇子生母如今都抬舉了地位,戴貴人常年在宮內安分守己,皇帝沒忘記她也是應該的。


    可是和貴人年紀輕輕的,子嗣之上尚無建樹,得寵也隻是近來才有的事,竟跟著一道水漲船高,進宮沒幾年就到了嬪位。想想其他幾位熬了十幾年才到這一步,瓜爾佳氏如今果然是光芒萬丈。


    這番晉封的人不少,且幾乎都給了封號,再者,六宮總算有一位地位冒出頭的貴妃娘娘,格局便與從前很不一樣。宜妃她們也不必再非要和德妃、榮妃一較短長不可,總有貴妃壓在上頭,往後她們又都一樣了。


    但嵐琪這邊卻不在乎這種事,反而在乎的是鍾粹宮裏。如今端嬪與成嬪齊肩,而陳常在也晉了勤貴人,唯有布貴人的位分一點兒沒動。嵐琪把布貴人當作親姐姐一樣看待,不願她受一點兒委屈,可這次的事全是皇帝和太後定下的,她不至於沒插手的餘地,但看看受封之人身後的背景,也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如今諸位阿哥的生母,再不濟也都有了貴人的身份,八阿哥、七阿哥幾位更是有了嬪位娘娘的母親,孩子們開始在朝堂上行走了。皇帝為了他們的前程著想,隻是讓後宮明白母憑子貴的道理。


    嵐琪私下裏與布姐姐說起時,也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到底她們都是生養了皇子的,阿哥們如今開始辦差。生母貴賤,這裏頭便有文章要做,姐姐若是在乎,我能為你爭一爭,可若不在乎,我也斷不會叫誰欺負了你。”


    反是布貴人不在意,笑話她:“我說你這幾天怎麽心事重重的,原來如此。這地位高低有什麽要緊的,宮裏誰不知道你待我好?布貴人這三個字如今也很吃得開了,我心裏明白呢。”


    嵐琪心中寬慰,說道:“姐姐看得開,我便放心了。”


    布貴人則感慨:“當年生端靜之後,我大病一場時,曾覺得自己大概就要那麽死了,不知不覺竟活到了現在,回過神都四十歲了。這些年,家裏因為我和端靜多少得了些好處,我自己在宮裏日子也舒心,就覺得活著沒什麽不好的。大概旁人看我這種被皇帝冷落的貴人十分可憐,可我自己真不覺得可憐,什麽本事也沒有就能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必然是上輩子積了德。”


    嵐琪笑道:“還記得那時候臘月裏,和盼夏躺在一起饞宮裏的臘八粥,那會兒的心思多簡單。”


    布貴人笑道:“你命格貴重,眼下這些該是你的。”頓了頓又道,“內務府的人到鍾粹宮來過,我和端嬪娘娘要停牌子了,還有你?”


    嵐琪點頭,再如何從容,也掩飾不去眼底對於歲月匆匆的感傷:“到底不是平常百姓家,宮裏一切都照著規矩來,咱們也不能免了。往後一批又一批的人,胭脂水粉能掩蓋細紋,可年份擺在那兒,咱們不服不行。”


    如此,待得佟貴妃及諸位後宮的冊封典禮過後,榮妃、惠妃為首,將宮內妃嬪按年份攔到了布貴人那一撥選秀進宮的,全部照著規矩停了內務府的綠頭牌,在宮裏掀起不小的波瀾。隻是年長的幾位大多穩重嫻靜,便是昔日張揚的安嬪,如今也不會咋咋呼呼惹人嫌了。可是停不停牌子,仿佛隻是形式而已,那之後連著三天,皇帝留在永和宮裏,引來不少閑話。


    嵐琪沒想到玄燁會這樣做,那三天怎麽過的不足為外人道也,但她也勸過玄燁離開,可人家賴著不走她也沒轍。三天後,皇帝卻大搖大擺領著皇子大臣們到京郊視察永定河。之後又要輾轉南苑考察諸皇子騎射,四五天裏怕是回不來的。如此一來,嵐琪反而能喘口氣。


    而這一次南苑裏的騎射比試,也真正意味著皇帝膝下諸子的長成,從前總是大阿哥最英勇威武,現在他卻被小了十來歲的胤祥、胤禎比下去了。十四阿哥才十二三歲,個頭兒不小不說,力氣也大得很,比起大阿哥在這個年紀時,光一身騎射本事卻念不好書不同,十四?


    ??哥能文能武,而與他年紀相仿的十三阿哥如今也叫人刮目相看。


    永和宮裏這對異母兄弟雖然從小在一起,可十三阿哥仿佛一向是弟弟的陪襯,讀書不如他,騎射也不如他,性格又內斂溫厚,不像十四阿哥那般張揚。兄弟倆走到哪兒,永遠都是弟弟最顯眼。


    但這些年,胤祥原本就十分努力,去年敏妃的暴斃更讓他的人生遭遇最大的挫折。那孩子卻是越挫越勇,這半年多如何刻苦勤奮都看在皇帝和宮裏人的眼中,果然此番在南苑比試騎射,他已經能與十四阿哥比肩,更一道將兄長們都甩開了。


    眾人隻顧著唏噓感慨年紀小的阿哥們也長大成人,猛然才回過神想起來,十三、十四阿哥都是永和宮的兒子,如今敏妃仙逝,十三阿哥更是完全屬於德妃了。雖然她昔日失去了深受太皇太後和皇帝寵愛的六阿哥,可時光荏苒,她膝下仍有三個優秀的皇子,曾經總危言聳聽說永和宮不可輕視,如今的永和宮才真正不可小覷。


    但是德妃幾十年如一日,不論在什麽場合都端莊穩重、氣度非凡,私下不與權臣往來,娘家安安分分守著方寸家宅過平淡日子。除了妹夫家裏多少有些麻煩外,無一處可叫人捉著把柄。她從不向宮外倚靠任何勢力。換言之,外頭的時局變化、時起時落,對她不會有任何影響,這是曾經十幾年裏太皇太後教給她的處世之道,一個能曆經三朝的人眼中的世界,果然非常人能想象。


    對於嵐琪來說,她曾想過自己這些經驗要如何一點一滴再傳給毓溪。可是細想想,她終究不是太皇太後,毓溪也不是自己,傳承固然重要,可不能太強求。


    轉眼酷暑將過,四貝勒府裏就有好消息傳來。那日晌午就聽說再次有孕的李側福晉要生了,等傍晚永和宮裏預備了小菜要送去乾清宮,正好等來消息說李側福晉生下小阿哥,母子平安。


    嵐琪便親自到乾清宮向玄燁報喜,皇帝則遞給她名紙,笑道:“聽說要生了,朕就覺得會是個孫子,擬好了名字,你連同賞賜一起送出宮。告訴胤禛,等這孩子過了百日,就入玉牒。”


    嵐琪歡歡喜喜拿過名紙來看,“弘昀”二字蒼勁有力,不禁笑道:“要是生了小孫女,皇上該失望了?”


    玄燁笑道:“朕當然就藏起來不叫你看見,然後也高高興興地和你慶賀一番,孫子孫女都是我們的骨肉。”說罷就與嵐琪往膳廳去。而環春則捧著名紙趕回永和宮,將已經準備的賞賜打發人送去四貝勒府,傳德妃娘娘的話,讓四阿哥不必進宮報喜,天色已晚,明日相見不遲。


    因十月太後的大壽,今年宮裏不過中秋,可前陣子送來的器皿一半摻了贗品,榮妃氣得當著內務府的麵砸得稀碎,之後就犯頭疼病不能起來,結果擔子又落在嵐琪一人身上。她忙得不可開交時,玄燁卻跑來找她的麻煩。


    彼時嵐琪好容易得閑歇一歇,外頭通報皇帝駕到。她倒是心頭一喜,打起精神來迎接。玄燁麵無表情地進了門。梁公公緊跟著,奉上一本折子和一摞文稿。嵐琪笑道:“又來找我磨墨不成?”


    玄燁卻睨她一眼道:“你自己念一念。”


    嵐琪推開,搖頭道:“皇上,咱們還是守規矩些好,這是國家大事。”


    玄燁惱怒地看著她,一手將文稿紙推過來,怒氣衝衝地說:“這是你兒子作的文章。”另一手按著奏折道,“這是我們太子爺遞上來的方略。”


    嵐琪被他這架勢嚇著了,顫顫地伸手將兒子的文章拿過來。虧得她從前被玄燁逼著看過許多深奧的書,不至於完全看不懂兒子這一篇對於河工之治的見解,可不曉得他是幾時做的,字跡也不像,不禁說道:“這不像是胤禛的字跡。”


    玄燁把太子的折子推給她,道:“這是謄本。你再看太子的折子,朕叫你管好他們的呢?朕真是白高興了一場。”


    稍稍猶豫後,嵐琪拿起了那本折子。她似乎還是頭一回看太子的字跡,端正工整,一筆一畫,墨守成規,如同他的人生一樣被束縛了似的,叫人說不出的壓抑。再仔細看內容,大半篇的內容似曾相識。她怯然看了一眼玄燁,再拿過那所謂的兒子所著文章的謄本來,果然內容相近。可不知怎的,嵐琪忍不住想護著自己的孩子,小聲說:“興許是太子寫的方略出來後,胤禛覺著好,學著寫的呢?”


    玄燁輕哼:“朕會不查清楚就跑來與你說?自然是他那篇文章做在前頭。那日朕與諸位阿哥、大臣提起太子的折子,他立在人群裏氣定神閑的。你說若不是他給太子抄,或他已經知道太子抄了他的,他怎麽能不奇怪自己的心血被人奪去換取功勞?”


    嵐琪心裏亂糟糟的,玄燁又在氣頭上,他來勢洶洶,合著這事都是她的錯,一時不服氣,將手裏的東西撂下,對皇帝正經道:“臣妾沒有千裏眼、順風耳,臣妾怎知道他在宮外頭會做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可都說明白了。皇上要是舍不得罵兒子,跑來衝臣妾發脾氣也就罷了,可您非要怪臣妾不可,臣妾也不認的。”


    玄燁被她激得要發作,可一陣火兒上來,瞬間就滅了。他是沒道理怪嵐琪,連他都被騙了,何況深居內宮的她。但嵐琪也不會得寸進尺,忙立刻站在他身邊輕輕撫背順氣,勸說:“要緊的是治河能否有成效,哪個的功勞,您慢慢算唄。若真是胤禛的錯,臣妾也不饒他。無論如何,總要給您一個說法。”


    玄燁道:“現在回想,他那日一言不發,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緒,還真是養出一身好涵養了。可朕要是能明白他想做什麽,倒也放心了,就是怕他糊裏糊塗做傻事,回頭真惹了什麽麻煩,萬一朕都不能為他周全,難道到時候再看著你傷心嗎?”


    這番話訴盡帝王肺腑,更說進了嵐琪的心窩子,她曉得這是玄燁對兒子最大的肯定和信任。他口口聲聲把孩子們當棋子,心裏頭總還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和事。至少嵐琪明白,他一直希望他們的孩子能有所出息。可胤禛現在做事含糊曖昧,莫說皇帝要動怒,她心裏也煩躁得很,夾在這對父子中間,滿肚子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


    “中秋節雖不過,但孩子們總要進宮請安的,到時候臣妾替您問一問可好?毫無防備地提起來,才鎮得住他。”想了半天,嵐琪很小聲地說著,生怕再惹怒他,又道,“兄弟們之間往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們忠於太子,與太子和睦,難道不是皇上想見到的光景?您今日可是有些太激動了,至於曾經說的那句話,不也是說了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見得非要走那一步不可嗎?”


    “可他們哪裏是真正和睦了?”玄燁哼笑。


    “那您更要沉得住氣。說不好聽的,這才剛開始不是?”嵐琪囁嚅,見玄燁突然瞪著她,慌忙錯開目光,輕聲道,“臣妾可沒說什麽話。”


    玄燁無奈又好笑,在她腰上輕輕一摟:“又是你,朕一發脾氣就是你受委屈。”


    嵐琪見他平靜了,心下一鬆,恬淡一笑:“不委屈。有事兒咱們商量唄,大事臣妾做不成,但不讓您和兒子有誤會,那是臣妾一定要做的事。”


    皇帝喊來梁總管拿回太子的折子,留下了那一摞謄本稿紙,吩咐嵐琪:“他若是狡辯不認,你再拿出來給他看;若是承認了,就別拿出來了。不然顯得我們麵對他的威嚴很不自信似的,還要找些證物才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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