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是六月酷暑,本該休養生息的日子,可九阿哥、十阿哥的福晉還未選定,連帶著太後都操心,笑說出門玩瘋了,正經事忘得幹幹淨淨。而阿哥府和公主府倒是都建成了,陸續添家具擺設,便是皇帝要七八月辦喜事,也綽綽有餘能趕上。


    因天氣炎熱,不宜把待選的女孩子通通召進宮,以免等候的時間曬得中暑,太後帶著諸妃每天看一些人,拖拖拉拉好幾天,才把人都看齊全。偏偏前後日子拖得太久,宜妃都不記得自己看過哪些人,太後兌現承諾要她自己為九阿哥選福晉時,她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太後不免生氣,不等她想明白,就先把十阿哥的福晉定下了,與他的兄弟都不一樣,選了蒙家秀女阿巴亥博爾濟吉特氏,是皇阿哥裏頭一個娶了蒙古福晉的人。


    在嵐琪看來,太後這樣做,必然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十阿哥是兄弟中出身尊貴的,若不算胤禛複雜的關係,僅次於太子,是大阿哥、三阿哥他們都不能比的,皇帝沒有在滿族貴戚裏為他挑選福晉,而是選了蒙古女子,其中的用意,自然隻有皇帝自己明白。


    至於九阿哥,他還有親兄長五阿哥早早就成了婚,九阿哥與哪一族聯姻,似乎對朝廷來說沒有太大的影響。太後當初答應宜妃讓她自己挑選,如今兌現承諾,皇帝必然也知道一二,若是有影響,一定會想法阻攔。


    但是宜妃挑花了眼,等皇帝都下了聖旨為十阿哥選定阿巴亥博爾濟吉特氏家的孩子,她還沒能給一個準信,太後不禁動了氣,不能因為她一人把事情拖下去,便讓嵐琪轉告皇帝,宜妃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讓皇帝決定。


    不久後,九阿哥、十阿哥初定的日子在七月頭,溫憲公主則在七月二十二,與皇子初定宴席擺在福晉娘家不同,公主初定的宴席要在宮裏擺,太後已經說定了七月二十二在寧壽宮擺宴席,內務府照規矩的排場之外,太後另有體己,務必要辦得風風光光。五公主從小就優於眾兄弟姐妹,又是太後出麵,宮裏人也挑不出錯來。


    而數日後,皇帝便帶著一雙女兒出宮,去各個兒子家裏轉轉。雖說是大大方方地出門,可突然出現在阿哥府裏,也實在叫他們猝不及防。而皇帝頭一個去的就是三阿哥府裏,如此等他再輾轉到四阿哥府裏,胤禛和毓溪帶著弘暉、念佟迎駕時,但見皇帝一臉怒意。


    小宸兒領著弘暉、念佟玩耍去了。四阿哥隨侍在父親左右。溫憲挽著嫂嫂輕聲說:“我們到三哥府裏,正瞧見他們家母老虎發脾氣呢,把屋子裏的東西摔得稀碎,我們和皇阿瑪都沒處落腳。皇阿瑪氣極了,這下可把那個母老虎嚇得半死,真是活該。”


    這邊廂,父子倆臨溪而立,因嫡福晉閨名毓溪,四阿哥入住後,花了一年多時間在園子裏鑿了一條貫通整座宅子的溪流,從後院深井裏引水,經流宅中各處,再回到後院下人做活兒的地方,供下人取水幹活兒。這條溪流竟勉強算是活水,也是四阿哥府裏,他來了之後最花銀子的一項工程。


    溪中有幾尾錦鯉優哉遊哉。玄燁問兒子,既然後院取水,這魚為何不會遊走。胤禛帶著父親往後走,便見溪流最寬闊處用石墩做橋,人可以在上麵行走,但石墩縫隙緊密,水能緩緩流過,魚卻過不去。胤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確實花費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銀子。”


    阿哥府自然要有體麵,皇帝不至於怪兒子太奢靡,且玄燁見這些精巧的園景,反而散了幾分鬱悶的心情,舉目望見不遠處的院落,昔日夜裏來時並未瞧真切這裏的一切,便問兒子那裏住了什麽人。


    胤禛應道:“是兒臣的側福晉李氏,因聖駕來得突然,未及讓她準備,毓溪便說,不必她來向皇阿瑪請安了。”


    “這院子不小,倒也有幾分正院的氣度。”玄燁卻自顧自說起這些話,又對兒子道,“你三哥府裏,福晉不賢,家宅不寧。你這裏雖好,可你也要留心,別讓底下的人欺負了毓溪。”


    胤禛點頭:“兒臣明白,她們之間相處得也算和睦。”


    玄燁又問:“有這西苑,府裏還有東苑?”


    胤禛搖頭道:“是位置在西麵,就這樣叫了。”


    “李氏住在裏頭的正屋?”


    “是。”


    “讓她挪到配房裏去,弘昐沒了正好是借口,便說是那間屋子與她命門相克。”皇帝輕描淡寫地說著,“正屋留著,自然有人要住進去。”


    胤禛沒聽得明白,可是父親的意思他懂,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隻有李氏、宋氏兩個妾室,但沒想到父親竟會關心他家裏的事。雖然讓李氏遷居有些勉強,可既然是皇阿瑪的旨意,他也隻能照辦。


    之後父子倆沿著溪流走回去,說些朝堂裏的事,溫憲已經在正院門前徘徊不定,之後還有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宅子要去逛,等輪到她的公主府,隻怕天都要黑了。


    可父子倆才回來,門前侍衛就引領一人進來,小宸兒拉著姐姐驚奇地說:“舜安顏哥哥來了。”


    溫憲好久沒見未婚夫,見他氣宇軒昂地走來,明明平時一見麵就嚷嚷揮拳地欺負人,今天卻臉頰緋紅站到了四嫂身後,而皇阿瑪卻說:“讓四哥、四嫂和舜安顏帶你和妹妹去公主府,阿瑪到你五哥、七哥他們家裏去,等下到公主府接你們回去。”


    就要成親的人,這樣親密見麵似乎不大合適,玄燁卻說還未下初定,算不得定了親的,他們自小一起長大,還在乎這些做什麽,便把倆閨女托付給兒子,自己帶人往五阿哥府裏去了。


    父親一走,溫憲才露出幾分霸氣,吆喝舜安顏:“你從哪裏來的?怎麽曬得炭一樣黑?我都要認不得你了。”


    舜安顏好脾氣地應付著。之後等外頭傳來消息說皇帝順利到了五阿哥府,他們才動身往新建的公主府去。沒有皇帝陪著,年輕人在一路說說笑笑,果然更自在。


    而皇帝這邊將兒子們的宅邸一一過目,因大阿哥府裏他早年就去過,今日便沒有去。兒子們家中大多安寧和諧,三阿哥府裏那樣鬧,的確算是出格,看到其他兒子家中妻賢子孝,他漸漸放下了那邊的怒意,到八阿哥門前時,已經完全心平氣和。


    然而此刻京城裏已經戒嚴,不讓人隨意走動,要等皇帝回宮才能解除。消息早就傳得滿天飛,八阿哥本不在府裏,匆匆趕回家換了衣裳,與八福晉一起等在家門口。比起三阿哥的猝不及防,他們的確更多了些準備,但一等就是大半天,終於在黃昏前迎到了聖駕。


    諸位阿哥的宅子規格幾乎相似,但進門後的布置便是他們各自的心思。三阿哥府裏富麗堂皇;四阿哥府裏簡約而不失精致優雅;五阿哥、七阿哥也各有特色;倒是胤禩的家裏普普通通,像是搬來後就沒怎麽動過,內務府造了什麽樣的宅子,他們就怎麽住進來了。


    玄燁想,八阿哥跟著惠妃,惠妃有體己自然多是給親生子,而八福晉出身安親王府,王府大不如前,自家都堪堪能營生,何來富餘貼補出嫁的外孫女?倒是聽說王府裏的人時常找八阿哥周轉,這孩子當差沒多久,那些俸祿都不夠他送往迎來的,府裏果然能省就省,哪裏像胤禛那樣,看著不張揚、不奢華,卻有大把的銀子去鑿溪流,畢竟有他額娘不知攢了多少銀子等著貼補孩子。


    此刻見八福晉落落大方,衣著雖比不得幾位嫂嫂那樣華麗,但也沒失了貝勒福晉該有的尊貴。宮裏人一直都說老八媳婦最好,如今瞧見府裏光景,又看她言行舉止,果然十分討喜。


    玄燁要在府裏各處逛逛,八阿哥卻屈膝道:“皇阿瑪各處走來已是辛苦,這會兒日暮時分,地上散熱,比起中午後更加悶熱些,園子裏不宜走動,皇阿瑪若實在想去逛一逛,兒臣讓人各處灑水驅熱,您飲一杯茶歇歇腳的工夫便好。”


    “也好。”玄燁的確有些疲倦了,安逸地坐著看兒媳婦奉茶,卻見府裏所用的器皿都是內務府照著規矩置辦的,可他從三阿哥府裏一路過來,各家都用了自己添置的器皿。


    三阿哥府裏那漢白玉的杯子,小宸兒都不敢端起來喝茶;胤禛府裏雖非名貴之物,也是景德鎮上好的窯品;五阿哥府裏估摸著都是太後賜的東西;便是七阿哥府裏,也新奇地用西洋教士送他的杯子侍奉父親喝了西洋茶。


    這會兒玄燁端著兒媳婦奉來的茶水,對手中的器皿熟悉之餘,心裏不知怎的,就覺得不自在。略略喝了口茶,問了幾句兒子今日辦差的事,外頭便來稟告說已準備妥當。


    父子倆往府內園中來,一路景致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日落黃昏的景象下,莫名還透著幾分淒涼感,幾處院落都鎖著門,問起為什麽,胤禩說,沒有人居住,不必打開浪費人手。


    玄燁不禁道:“你也夠實在了,你妻子就不會嫌棄自己那個貝勒福晉做得太寒酸?”


    胤禩神情緊張,低垂著腦袋應答:“她向來也舍不得浪費,家裏都是她在操持,並沒有對兒臣說過這些話。”


    皇帝輕哼一聲,冷然道:“你有閑錢往毓慶宮裏送銀子,自己家裏卻如此光景。朕若是不來瞧一眼,要是有大臣非議朕忽略八阿哥,朕還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得不好。”


    八阿哥慌張不已,腳下雖是碎石子鋪陳的路,也直直地跪了下去,緊張地說:“這不是兒臣的本意,至於給太子送銀子……”


    “你們兄弟手足,互相幫襯是應該的。”皇帝卻沒否認他的行徑,隻是說道,“但也要看看是做什麽事,蹚渾水弄不好,可就把自己淹死了。下一回做事前,想想清楚。”


    “皇阿瑪教訓的是。”胤禩深深拜服,碎石子硌得他膝蓋手心劇痛,父親卻沒有讓他起身,反而道:“胤禟他們的婚事之後,朕要大封後宮,你親額娘這些年在宮裏也不容易,如今你已封了貝勒,她也該母憑子貴。這次朕會晉封她嬪位,往後她的年俸多了些,若是貼補你們,就好好拾掇你的家宅,別弄得這樣寒酸,大臣們會看不起你。”


    八阿哥心中七上八下,唯有伏地說道:“兒臣替額娘謝恩。”


    父親卻說:“可你終歸是惠妃的養子,這聲額娘該叫誰,不能叫錯了。惠妃撫養你長大,你要知恩圖報,不要離了宮後,就翻臉不認人。”


    “兒臣沒有,皇阿瑪……”


    “延禧宮裏如今時常有人進出送東西給你親額娘。”玄燁俯身拍拍兒子的肩膀,嚴肅地說,“傻小子,朕能看得到,惠妃也能看得到,朝中大臣更能看得到,你可不能說一套做一套,皇阿瑪知道你的孝心,旁人可不一樣。”


    皇帝順手便將兒子攙扶起來,微微一笑:“朕的話過於嚴肅了,可嚇著你?”


    八阿哥不知所以,不敢胡亂應答,隻垂著腦袋,便聽父親說:“兄弟之中,你心智開得最早,這些話他們未必受用,可朕想你應該能聽得懂。離了宮,自立門戶,你們就不隻是皇子了,朕不可能將你們都庇護在羽翼之下,往後你們再做錯什麽事,不是兒時頑皮胡鬧,罵幾句、打一頓就能解決。會有很多人想要插一手,會有很多人等著看你們犯錯後的下場。說到底,做任何事前,先想一想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是。”八阿哥點頭,鄭重地應答,“皇阿瑪的教誨,兒子會牢牢記住。”


    玄燁又伸手搭在兒子的肩膀上,溫和地說:“無論如何,你們都是朕的兒子,在朕眼裏,本沒有厚此薄彼的說法,隻是世人太勢利。”


    八阿哥今日心情起伏跌宕,一向聰慧的他,此刻卻不知說什麽才好,之後幾乎是父親在說話,漸漸從這些嚴肅的話題轉向府內園林建造,他才跟著應付了幾句。等再回到正廳裏飲茶,天色漸晚,八福晉倒是落落大方地問:“皇阿瑪可要用了膳再回宮去?”


    皇帝卻道:“溫憲還在公主府,朕接了她們一道回宮,不在你們這裏耽誤時辰了。”之後又叮囑了八阿哥幾句話,便踏著夕陽最後一抹餘韻離去。


    八福晉隨丈夫一起將皇帝送到宅門前,她從容含笑恭送聖駕,滾滾車輪聲中,皇帝終是遠離,八福晉才直起身子來舒口氣,回眸見丈夫,他卻依舊俯首在地,不免伸手去拉他,笑道:“皇阿瑪已經離開了,咱們起來吧。”


    胤禩愣住,在妻子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舉目向揚塵之處望去,昏暗的煙塵裏,聖駕早已走得無影無蹤,又聽妻子在耳邊說:“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與你說,你回來後就忙著準備接駕,我插不上嘴。”


    “什麽?”


    “你隨我來。”八福晉恬靜一笑,帶了幾分神秘,挽著丈夫回到正院臥房裏,遞了一封信給丈夫道,“江寧織造府送來的信,你快看看。”


    胤禩不解,捏著信問:“你知道是什麽?怎麽這樣高興?”


    八福晉卻笑道:“安親王府最樂意收到江南各大織造府的信函,總是有好事的,你懂嗎?”


    胤禩微微蹙眉,當著妻子的麵拆開信來看,方才捏在手裏厚厚一遝,心裏就奇怪,此刻恍然明白妻子為什麽高興,裏頭竟是夾雜了厚厚一遝銀票,每張麵額不大,可數一數,竟有五千兩之多。他自己往後幾年都未必攢得下這麽多銀子,那日對太子逞強說兩千兩銀子是自己的私房錢,卻是幾乎窮盡家裏的一切了。八福晉並不管家裏的賬目,他也沒敢對妻子提起來。


    “你看吧,我就知道他們是來孝敬你了,你近來是不是有什麽差事與江寧有關係了?”八福晉嘖嘖不已,將那一遝銀票數了又數,嘴裏說著,“從前安親王府收到江南來的信函,就十分高興,且每次過後府裏的日子就會寬裕許多,漸漸我就明白了,那是得了江南孝敬的銀子。沒想到,我也有見到這些的時候。”


    胤禩微微皺眉:“皇阿瑪今日才對我說了一番臣子之道,隻怕不大好。”


    八福晉卻笑道:“輪到你這兒,上頭阿哥們不知已經拿了多少呢!你瞧大阿哥、三阿哥他們宅子裏那樣富貴。你們都是一樣做阿哥的,誰俸祿比誰多些呢?還不是各處貼補的!咱們家總算也有一個大進項了。”


    想想也是,能輪到他來拿孝敬,上頭不知已經塞了多少。胤禩這才想起來拿信看。不看還好,一看心中著實嚇了一跳:誰想到曹寅卻是說,這些孝敬皆因他年幼時與覺禪貴人是世家故交。胤禩略略知道一些母親的出身,可沒想到會給自己帶來這樣的“好事”。


    八福晉跟著也看了信函,嘖嘖不已:“聽說額娘家裏出事前,也算是富貴人家。她自小在明珠府長大,能讓明珠府看得上的親戚,總壞不到哪裏去,果然曹大人這就想起你來了。這次南巡可惜了,等幾時你下一趟江南,或是他回京述職,見一麵才好呢。”


    胤禩再三思量後,想到父親嫌棄宅中寒酸,便把銀票悉數交給了妻子,溫和地與她說:“往後家裏的大賬你管著吧,總要攢下些才好,宅子裏再添置些東西。皇阿瑪今日一圈走下來,向我說家裏太簡單了。”


    “果然皇阿瑪對你說了,但願他不要以為我們故意這樣子。若是家裏周轉得開,有富餘,我也願意像其他府裏那樣添置東西。可咱們才開始過日子,你外頭花錢的地方又多,我總想關起門來日子怎麽過都成,別委屈你在外頭的體麵就好。”八福晉小心翼翼地收著那些銀票,對丈夫笑道,“銀子攢著生不出錢來,你若不急著花錢又信得過我,我拿去投幾項營生,好讓銀子生出銀子來,難得有這一筆呢。”


    胤禩卻奇道:“你還懂這些?”


    八福晉笑道:“在王府裏看得多了,也懂一些。我那幾個舅媽總念叨這種事。不過你放心,我可不與她們相幹,我們正正當當投些營生,利薄一些,好長久一些。”


    胤禩完全不懂這些事,突然便覺得宮外值得他學的事還不少,心情不知怎麽就好起來。之後再細細想父親說的關於養母、生母的話,告訴妻子生母要晉封嬪位了。夫妻倆一番合計後,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疏忽了生母,他們隻有麵麵俱到,才不怕人家今天才說八阿哥忘了養母恩惠,明日又說嫌棄生母出身卑微的話,他們隻有做得更好,才能應付時時刻刻


    都在變化的人情世故。


    天色漸暗,嶄新的公主府裏燈火通明。因為還沒安排下人進來,眼下隻有內務府派出的人在這裏打點,寬闊的宅子裏空蕩蕩的,溫憲已經把上上下下都走了遍,還問四阿哥:“我的宅子,是不是比哥哥你們的大一些?”


    小宸兒說:“大概是這裏沒有人,姐姐才覺得大了吧。”


    胤禛則笑道:“你的宅子的確大些,都是皇祖母的意思。你自小份例都比我們領得多,都是額娘生的,妹妹也隻有你的一半。”


    小宸兒倒是乖巧:“我也沒委屈什麽呀!是皇祖母給姐姐的多,我和哥哥、姐姐們是一樣的。”


    溫憲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大家也明白,與其說那些是孝敬她的,不如說宮裏其實還是看著太後給的。皇帝那樣敬重太後,太後那樣寵愛自己,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好在親兄弟姐妹不會在意這些事,她便大大咧咧地說:“往後咱們都在城裏住著,四哥有什麽要幫忙的隻管開口,妹妹別的本事沒有,大概就是有錢了。”


    眾人皆笑,溫憲卻霸道地衝舜安顏說:“你笑什麽笑?我的還不就是你的?”可一語出,見哥哥、嫂嫂都笑意深濃,立刻害臊了,更加惱恨舜安顏讓她難堪,張牙舞爪地拽著他去別處瞧瞧。胤禛和毓溪也沒攔著。


    此時外頭有人稟告聖駕要過來了,胤禛便要去門前迎接,毓溪跟著他一道走,轉身要喊小宸兒一起時,卻見她癡癡地望著姐姐和未來姐夫遠去的方向。小姑娘臉上純真美好的神情讓她心裏一咯噔,忙晃了晃腦袋,按下那奇怪的心思,上前攙扶著溫宸說:“咱們走吧。”再打發下人去把五公主追回來,好一起到門前迎駕。


    聖駕一刻鍾後才到,玄燁在一雙女兒左右簇擁下進宅子逛了逛。這公主府還沒住進人,已經顯出十足的富貴氣息,若是從別處來尚可,偏偏從八阿哥府裏過來,更加顯得這裏富麗堂皇。


    “皇阿瑪,姐姐的屋子比額娘宮裏的還大。”小宸兒嬌滴滴地說著,“後頭園子也大,姐姐說以後要養孔雀。”


    玄燁憐愛不已,溫柔地哄她:“小宸兒出嫁時,皇阿瑪也給你造一樣的宅子,比姐姐的更寬闊些可好?”


    小姑娘不禁雙頰緋紅,憨憨一笑,躲去跟著嫂嫂了。毓溪陪著她,想到方才那一幕,再看此刻小姑子甜美的笑容,不禁嗔怪自己胡思亂想,之後陪著說說笑笑,一概都忘記了。


    聖駕沒有逗留太久,而公主府離皇城也不遠,一家子早早回宮去,四阿哥和福晉一路送到宮門前沒有再跟進去,胤禛心疼妻子陪了一天辛苦,毓溪卻笑道:“公主府的事,都是小姨母在費心,我什麽也沒做過,心裏本還有些愧疚,這下對著額娘也不必太慚愧了。”


    夫妻倆心情甚好,但胤禛想起父親要他給李氏遷居,便決定回家後再和妻子商議,如何開口才不會太傷人。


    深宮裏,兩位公主去寧壽宮向太後請安並稟告公主府的事,知道父親要歇在永和宮,都不再回來了。但是聖駕到永和宮時,卻見嵐琪和兒子之外,另有人等待。果然是榮妃忐忑不安守候已久,今日三福晉禦前失儀的事,看來她已經知道了。


    嵐琪行禮後與玄燁目光相接,朝他遞過眼色。玄燁會意,開口便對榮妃說:“你頭疼的病才好些,天氣還悶熱得很,怎麽出來了?”


    十三、十四阿哥就在身邊,榮妃便沒有多說什麽。隻等孩子們離開了,皇帝在永和宮正殿坐下,她才忽然屈膝俯首,哽咽道:“臣妾教子無方,求皇上賜罪。”


    嵐琪親自端茶來,多奉一碗放在邊上,擱下盤子便來攙扶榮妃起身,微微笑著要她坐定了,自己便要離開。皇帝沒阻攔,榮妃剛想客氣幾句,見皇帝不動聲色,還是咽下了,耳聽得皇帝說:“你向來謹慎,在宮裏三十多年沒出過一點岔子,朕又怎麽舍得為了孩子們的事來怪你?若是你教子無方,榮憲可是朕的驕傲,不也是你教導的嗎?”


    榮妃已然含淚,低垂著腦袋說:“那孩子去了遠方,倒想著朝廷,想著皇阿瑪,處處謹慎端莊。偏偏是就在眼前的,臣妾管不好。”


    玄燁道:“都是朕的孩子。子不教父之過,但朕有心想要管束,又怕你多心多疑與朕生了誤會,你為難,朕也為難得很。”


    榮妃離了座,又要屈膝,但被皇帝用目光攔住了,她唯有站著說:“臣妾不敢多疑,皇上若是不管,隻怕臣妾才要擔心。您是在乎才會管教,之前他們鬧成那樣,您不動聲色。臣妾心裏每天都忐忑,擔心是不是三阿哥已經被您厭棄了。還求皇上多多管教他們,反而是臣妾,慈母多敗兒,臣妾早就該退下不插手了。”


    玄燁點頭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必再顧忌你的感受,你也不要多心誤會朕,咱們三十幾年相伴,你還不了解朕嗎?”


    “是……”榮妃泣不成聲,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衰老的容顏再帶著淚容惹人厭惡,便屈膝道,“臣妾告退,不打擾您歇息了。”


    外頭,嵐琪正在胤禎屋子裏看他寫字。胤祥也在一邊。胤禎似乎是生來有力氣,握筆有力,下筆穩重,如今已寫得很不錯的字。倒是胤祥從前不好,現在才一點一點精進起來,此刻也能把嵐琪的字臨摹得惟妙惟肖,倒是被弟弟說:“額娘的字一看就是女人家寫的,我才不要學。”


    嵐琪拍他腦袋嗔怪:“額娘的字,還是你皇阿瑪教的,輪到你嫌棄嗎?”


    說話時,宮女來稟告說榮妃娘娘離開了。嵐琪正要去正殿裏,聽得十四問:“榮娘娘這樣晚跑來等皇阿瑪,是不是為了三哥家裏的事?我們今天在書房裏都聽見閑話了。”


    嵐琪微微蹙眉,問道:“你們都說什麽了?”


    胤祥忙解釋:“就是有人傳進來大家聽著稀奇,我們倒沒說什麽。”


    “不管怎樣,那是你們三哥家裏的事,你們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胡亂插嘴,不然額娘可要生氣的。”嵐琪叮囑兩個小家夥,“很快九阿哥、十阿哥就要離宮,你們在宮裏就不是小弟弟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還小,不可以再仗著自己是孩子就胡鬧,聽見了嗎?”


    胤禎煞有介事地繼續寫字,嘴裏不耐煩地回敬額娘:“我可早就長大了,就是額娘還老把我們當小孩子,現在又怪我們。”


    嵐琪又氣又好笑,吩咐隨侍的人早些伺候阿哥們歇息,不要熬壞眼睛,便匆匆往正殿來。玄燁正熱得很不耐煩,她趕緊上來伺候寬衣,聽見人家嘀咕:“挪幾塊冰擱在屋子裏吧,朕熱得很不耐煩。”


    “沐浴後喝碗溫茶,搖搖扇子就涼快了。夏日貪涼積寒,秋天腰痛可要發作了,到時候別磨人哪。”嵐琪說著,便推他去沐浴。


    玄燁三步一停,促狹地糾纏著說:“那你跟朕一起可好?”


    幾句玩笑話解了心頭愁緒,等一切妥當,大男人慵懶地歪在窗下,身旁有香氣如蘭、肌膚如玉的人陪著,摸著她滑嫩的手臂,涼涼的,十分愜意。團扇輕搖,送來一陣陣風,身子果然冷清清爽起來,且在宮外轉了大半天,身體早就疲倦,這般歇著,真是舒暢極了。


    嵐琪想,有話幾時都能說,哄他好好睡一覺才行。可玄燁卻有一句沒一句地提起白天的事,將兒子們的家宅輪番數一遍,說到胤禛家裏,不禁嗔怪:“你自己說,前前後後貼補他們多少銀子?他看起來低調穩重,關起門來可是沒少花心思,竟然在家裏鑿出一條溪流。”


    “臣妾自己攢下的錢,皇上也要管哪?”嵐琪歡喜地笑著,“他們能把家裏打點起來是好事,花點銀子算什麽?”


    玄燁卻道:“大臣們該說,四阿哥府裏的銀子都從永和宮來。而永和宮的打哪兒來?還不是朕給你的?到頭來變成朕偏心老四了。”


    嵐琪大驚小怪地說:“臣妾可有日子沒問您伸手要錢了。上回被瑛兒訛去的銀子,臣妾半個子兒都沒問您要。”


    玄燁氣道:“他們家貪財捅了婁子補虧空,嵐瑛敢來問你要就該打了,你還好意思跟朕要?”


    嵐琪笑眯眯地說:“您家小姨子說了,她從臣妾這兒拿去給阿靈阿補國庫虧空,不就是還給皇上了?還給皇上了,不等同就是給臣妾?她算盤精著呢,可是臣妾沒問您要啊。”


    “胡說八道,合著他們家一點兒沒損失?”玄燁微微有些惱怒,恨恨地說,“嵐瑛越來越膽大,你過幾天把她叫進宮裏來,朕正要好好教訓她。”


    嵐琪這才語氣軟軟地說:“她才不怕皇上呢,都是皇上自己慣的。”又正經道,“這些是玩笑話,臣妾不糊塗,已經千叮萬囑要她看緊門戶,不能再讓阿靈阿犯傻事。隻是家宅大,鈕祜祿家如今宮裏又沒了依靠,十阿哥那裏好歹要顧著點,臣妾知道她不容易。”


    玄燁輕哼:“難為你,宮裏宮外操不完的心。”


    嵐琪賣乖似的伏在他胸前說:“我家相公可操心全天下的事,臣妾這點兒算什麽?”


    香噴噴的人伏在胸前,手裏摸到女子在這個年紀最豐潤柔軟的身體,玄燁禁不住咽喉發熱,身下也略略有了反應。伏在身上的人察覺到點滴變化,竟抬腿輕輕蹭上去。玄燁一哆嗦,喘息著就把身上的翻下去重重壓著,咬在她耳畔輕聲說:“你自己送上來的,別怪朕不客氣了。”


    清涼的月色自窗欞灑下,卻在旖旎爛漫中漸漸幽暗。不知不覺,窗外地磚上劈劈啪啪響起雨點落地的聲音,隻見天際閃過一道猙獰的亮線,轟隆聲裏,瞬間暴雨如注,將徘徊在床邊的曖昧喘息完全掩在了雨聲裏。


    暴雨驅散熱氣,當炙熱的身體攀上雲端,涼風陣陣從窗下撲進來,玄燁大手扯過錦被就將身邊香軟無遮蔽的玉體一道裹住,酣暢的疲憊帶來困倦,嵐琪入夢前聽得他囈語:“歲月慢一些,再慢一些可好?”


    奈何時光匆匆,七月初,九阿哥、十阿哥向福晉娘家下了初定。十阿哥未來的福晉阿巴亥博爾濟吉特氏一家子從草原來,四阿哥和三阿哥前去照應。兄弟倆各自有差事,好些日子沒碰上麵,見了麵就聽三哥抱怨:“這些日子我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心裏都要悶死了,幾時我半夜來敲你的門,你可要接濟我。”


    胤禛且笑:“三哥這是開玩笑?”


    三阿哥連聲歎:“你們都以為皇阿瑪那天來過後,你三嫂會有所收斂是不是?才不是,她是變本加厲地在家裏作孽,我就是跟端茶的丫鬟說句話,第二天她都能把人家打得半死。這日子,我是過不下去了。我又不能撂下外頭的事,天天在家裏陪著她,你說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瘋了?”


    胤禛想象不出能對著外人這樣數落自己的妻子,但見兄長氣色憔悴,的確是不容易,本不想管人家的閑事,但想到三哥這樣下去要被妻子毀了,不免道:“不如好好地與皇阿瑪說說,休了吧。”


    三阿哥連忙拉著他道:“這種話怎麽說得?你不知道嗎?南巡那會兒我們在外頭,太子在宮裏和太子妃拌嘴,吵翻了,嚷嚷著要休妻。皇阿瑪回來後,把太子好一頓敲打飭責。太子妃也好,你我的福晉也好,這些人都是皇阿瑪選的,輪得到我們說不?怎麽,你是真不知道?”


    胤禛搖頭:“不知道,三哥說的我是第一次聽見。”


    三阿哥嘖嘖:“你也該多關心關心宮裏的事,大阿哥和太子兩邊較著勁呢,我們可要看準了站隊,別走錯方向,將來虧了自己。”不過他看了看胤禛,又笑,“自然了,興許你還有奔頭,我就算了吧。”


    胤禛怎會聽不懂兄長話中的含意,但這是了不得的事,他隻能含糊其詞地敷衍過去。等料理了這邊的事,就匆匆進宮向皇帝和太後複命。九阿哥、十阿哥初定之禮後,便等七月二十二,國舅府向宮內送溫憲公主的聘禮。


    那日後,為了之後公主初定的事,太後宣召六宮在寧壽宮說話。老人家疼孫女,眾人樂得哄她高興,紛紛從各處過來。夜裏太後在寧壽宮擺宴。宮裏嫁了不少公主,初定宴席就如此隆重的幾乎沒有,皇帝難得哄太後高興,溫憲又是他和嵐琪的女兒,並未覺得不妥當。


    諸位已婚的皇子和宗室親貴都來赴宴,寧壽宮裏濟濟一堂,酒過半巡,歌舞升平,原本有些嚴肅的規矩就鬆散了,皇子皇孫們往來追逐玩耍,隻見皇家開枝散葉、子嗣興旺。


    大阿哥福晉近些時候身體不好,極少參加宮內的宴會,今晚倒是盛裝出席。見她身體好,長輩們也十分高興。妯娌之間常過來說話,好容易靜一會兒,就聽得身旁嬌嬌軟軟的聲音傳來。


    但見敦恪公主跑來給大嫂行了禮,說好久不見了。大福晉朝敏常在那裏看去,彼此頷首示意。正巧宮女奉上點心,盤子裏擺著捏成南瓜模樣的糕點,十分玲瓏可愛,大福晉拿了一塊給小妹妹,誇讚說:“敦恪越來越好看了,好久不見,又長個兒了。”


    小公主乖巧地應著大嫂的話,說罷了話,便捧著點心跑回來,在額娘麵前就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將手裏的麵點撕了一塊塞進額娘嘴裏,歡喜地說:“大嫂誇我漂亮呢!額娘,我是不是像五姐姐她們一樣好看了?”


    此時十三阿哥過來,說姐姐們找敦恪過去玩耍,小丫頭便撂下手裏的點心,帶著乳母飛奔出去。敏常在將嘴裏的點心咽下去。胤祥坐在妹妹的位子上,與母親說:“溫恪到處顯擺她的新荷包,說是額娘給她做的。我勸她別太招搖了,回頭惹宜妃娘娘不高興。”


    敏常在滿足地笑道:“若是都像德妃娘娘待你那樣就好了,不過宜妃娘娘對她也很用……”


    話未完,直覺得一陣絞痛自腹中傳來,熱流上湧,抑製不住地從口中噴湧而出。而這邊還沒亂,不遠處大阿哥那裏已經亂成一團,有人慌亂地喊著護駕,胤祥卻眼睜睜地看著額娘口吐鮮血倒在自己的懷裏,他整個人嚇得呆若木雞。


    嵐琪這邊看到大福晉吐血倒下已經嚇得目瞪口呆,突然摧心肝的尖叫聲又響起,等她循聲看過去


    ,已經有人喊著:“敏常在也吐血了……”


    寧壽宮裏亂作一團,好好的喜宴辦不成了。


    眼看著杏兒倒在胤祥的懷裏,嵐琪依舊不敢相信是她。困擾時陰暗地想過杏兒若從沒有存在過該多好,這一刻鮮活的生命真的要消失在眼前,她連曾經隻是一閃而過那樣念頭的自己,都感到十分厭惡。


    “護駕!護駕……”


    殿內殿外的侍衛迅速控製了場麵,皇帝和太後被護送著遠離宴席,退回寧壽宮內殿。大阿哥原正與幾位蒙古親王說話,現在衝回自己的座席,緊緊抱著已經不省人事的大福晉。四阿哥則跑到十三阿哥和敏常在的身邊。這是嵐琪被帶離前最後看到的場景,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太後嚇得幾乎暈倒,榮妃、佟妃等伺候在一旁。嵐琪呆呆地站在外殿的門前,一直等待著生死的消息。玄燁悶坐在窗下,一言不發。榮妃悄然從裏頭出來,她尚算鎮定,走到嵐琪身邊問:“溫憲在哪兒呢?怎麽沒把孩子帶過來?”


    嵐琪不語。榮妃轉身看皇帝的臉像要吃人似的,不敢再開口。但外頭終於有腳步聲伴著刀鞘晃動的聲響,梁公公帶著侍衛進來,一道跪在門前說:“萬歲爺,大福晉歿了;敏常在還有一口氣,送回延禧宮醫治,可能不能治得活,太醫也不敢說。大阿哥悲痛欲絕,刀子都拔出來了,要找殺人凶手,惠妃娘娘死死地攔住了。”


    梁公公的話說完後,宮內沉寂了好一陣子。隨行而來的侍衛首領忍不住要開口時,皇帝突然問:“太子何在?”


    那侍衛首領忙道:“太子、太子妃和皇孫們,已經送回毓慶宮。”


    嵐琪聽到玄燁似乎歎了口氣,然後他便說:“照規矩排查所有賓客,無嫌疑之人立刻就放回去,不要引起他們的恐慌。但提醒他們到了宮外不要胡言亂語。當然,這件事必然是瞞不住了。”


    侍衛與梁公公連聲應下,榮妃終於找著機會開口問梁總管:“阿哥、公主們在哪裏?五公主在哪裏?”


    梁公公忙道:“公主們原在另一處殿閣玩耍,出了事後,溫憲公主帶著其他公主等在那裏,沒


    讓她們看見慘狀。三阿哥、五阿哥幾位正勸說大阿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十三阿哥身邊,十三阿哥可憐,渾身是血,已經說不出話了。”


    嵐琪卻突然說道:“皇上,臣妾想去延禧宮。”


    玄燁望著她,點了點頭,未言語。她便欠身行禮後,轉身就往宮外走。皇帝則站起身,喊過榮妃一道進內殿去——大福晉歿了的消息,總要告訴太後。


    嵐琪趕到延禧宮,因敏常在之前不斷地吐血,她自己和床榻都已經被鮮血染紅。嵐琪覺得興許一輩子都忘不掉這一幕。太醫戰戰兢兢地說敏常在沒有當場斃命興許是因為中毒少,可是這樣吐血,隻怕撐不過幾天氣息。


    嵐琪問:“她還能醒過來嗎?還會繼續吐血嗎?”


    太醫模棱兩可地搖頭:“就看常在的造化了。可就算不再吐血,或是能清醒,也絕不可能活下去。雖然還不知道是中了什麽毒,但就大福晉和敏常在的症狀來看,恐怕比砒霜還要毒一些。”


    “比砒霜還毒?”


    “斑蝥、烏頭、附子……”太醫緊張地數著,“天底下劇毒之物,何止砒霜?”


    嵐琪知道太醫是不打算再做什麽了,唯有吩咐:“你們去向皇上回稟,留幾個利索的人在這裏就好。”又問有沒有辦法不讓敏常在再吐血。太醫表示愛莫能助,說常在體內髒腑受損嚴重,下一刻不知哪裏就崩潰了又會噴血而出,甚至伏地說:“常在這樣懸著命更辛苦,倒不如咽了氣的好。”


    “這種話就別說了,說出去都是是非。”嵐琪冷漠地將太醫都打發了。回眸看著一床的鮮血和跪在血泊裏的小雨,她將心沉到最深處,打起精神來吩咐宮女:“把這裏打掃幹淨,拿幹淨的衣裳給常在換下。十三阿哥和公主還要來看常在,別嚇著他們了。”


    眾人呆呆地望著德妃娘娘,總覺得眼下忙活這些事沒有意義,可是德妃娘娘卻說:“難道要她孤零零地走?若是她醒來了,難道不讓她再看一眼孩子?”


    宮女們忙都哭著去準備這些事,可是一盆一盆水也擦不幹淨到處可見的血跡,忙了好半天才算幹淨一些,再等給敏常在換上幹淨的衣裳,她竟是真的神奇地睜開了眼睛。


    眾人又驚又慌,嵐琪疾步湊到她麵前喊她的名字,但人隻是睜開了眼,並沒有恢複意識。


    “十三阿哥和公主在哪裏?”嵐琪終於掉下眼淚,哭著質問底下的人,“為什麽還不把他們帶來?”


    眼下所有人都嚇得不知所措,誰還能有條理地做什麽事?聽得主子這樣怒斥,環春趕緊去張羅,可還沒出延禧宮的門,就看到身著吉服的溫憲公主一左一右領著兩個妹妹走過來。兩個孩子似乎還沒意識到事態多嚴重,但周遭所有人都慌慌張張,她們也跟著害怕,此刻溫憲問環春:“敏常在怎麽樣了?”


    環春搖了搖頭,實在不忍說出那樣殘忍的話。溫憲帶著妹妹進來,見到自己的母親禁不住落淚,也哽咽著說:“額娘,胤祥還在寧壽宮裏,他大概是不肯來,四哥在與他說話。”


    嵐琪頷首,轉而將溫恪和敦恪拉到跟前,屈膝蹲下與她們說道:“進去後,好好和額娘說說話。額娘現在能看見你們,可她不大好說話了,她身上還有些疼,不要搖晃她,不然她會更疼的。你們好好陪一會兒,讓額娘安心歇著可好?”


    敦恪公主已經八歲,雖然還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可已懂得什麽是生死。溫恪在翊坤宮經曆了十一阿哥的死亡,更加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麽,比起妹妹還有些懵懂,她已經能清楚地問:“德娘娘,我額娘是不是快死了?”


    一語震得敦恪號啕大哭,撒開嵐琪的手就往母親屋子裏跑去,環春趕緊跟了進去。溫恪則站在門前不動,她身上還掛著額娘今天送給她的荷包,她還沒來得及回翊坤宮把琉璃珠子裝滿,小姑娘含著眼淚緊緊咬著唇,往後退了一步說:“我要是進去了,額娘是不是就要走了?是不是看過我們一眼,她就要咽氣了?”


    嵐琪不知該說什麽,眼瞧著溫恪轉身跑出去,自己的女兒追了出去,她卻連站穩的力氣也沒有。號啕大哭的敦恪公主很快被抱了出來,她已經見過母親,環春對主子說:“奴婢怕常在又吐血,嚇壞公主。”


    而嵐琪即便慢慢站起來,依舊雙腿發軟、頭暈目眩,經人攙扶才算穩當,看見覺禪貴人伸手去抱哭鬧不止的孩子,隻無力地說了聲:“這孩子和你親近,你看好她。杏兒跟前沒什麽可做的了,太醫已經放棄了……”


    口中念叨著這些話,她心裏有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可是她下不了決心,她不敢去麵對。


    溫恪公主最終沒有回來,溫憲追了半程就不想再追,追到了妹妹又該對她說什麽?她的親娘就快沒了,什麽安慰的話都無濟於事。她記得母親傷心的模樣,她知道額娘將敏常在視作親姐妹一般,再匆匆趕回延禧宮,但見母親坐在廊下一動不動。


    “額娘。”女兒一聲呼喚,將呆滯的嵐琪拉回現實。她身上穿著喜氣洋洋的吉服,不再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這個年紀眼眉已經長開,那麽漂亮高貴,真是金枝玉葉才有的模樣。可好容易要辦喜事了,好容易迎來初定的好日子,這算怎麽回事?是誰的錯?誰來給她的女兒一個交代?


    “額娘,我沒事,您別擔心我,白天的禮儀順順利利沒礙著什麽,夜裏不過是吃頓飯而已,吃飯幾時不能吃呀?”溫憲微微笑著,安撫母親道,“您和敏常在情誼深厚,您隻管想著這裏的事就好,皇祖母跟前我會去照顧。”


    女兒這樣懂事,讓嵐琪很意外,卻不能有驚喜的心情。溫憲更是道:“敏常在倒在胤祥懷裏,胤祥嚇壞了,好像到現在都不說話,您去看看他可好?”


    嵐琪稍稍打起精神來,扶著女兒的手起身。忽然聽得裏頭一陣慌亂,顯然是杏兒又吐血了。她是不是就要這樣吐血而亡?是不是如太醫說的讓她咽了氣才是解脫?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寧壽宮的偏殿裏,十三阿哥呆坐在門檻之上,他沒有換衣裳,身上的血跡漸幹,變成了更加猙獰的褐紅色。剛才太醫趕來問十三阿哥有沒有沾染太多的血,怕血中有毒再害了十三阿哥,所以他隻有那張臉是白白淨淨被擦幹淨了,與身上滿是血跡相比,更加奇怪而不協調。


    十四阿哥站在殿內老遠的地方看著這一切,而四哥則坐在殿內一動不動,兄弟仨一人占據一處,旁人以為四阿哥在寬慰十三阿哥,其實他們兄弟一句話都沒說。十四阿哥再如何胡鬧頑皮,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言行無狀,光想一下若是額娘遭遇這樣的事,自己大概都要瘋了。


    當初六阿哥的死,因皇帝對外宣布是病故,以至於後來的阿哥、公主並不知道真正的死因;也因發生在書房內,不像今天那麽大的場合,本身知道的人就少之又少,所以十三、十四就不知道幾乎一樣的場景當初發生在四哥的身邊。此刻,突然聽四哥開口說:“你們一直聽別人說我與你們六哥感情深厚,你們所知道的他是不是病死的?”


    胤禎抬眸看向哥哥,竟是聽四哥說:“胤祥,當年六哥和今天你額娘一樣倒在我的身邊,我沒有來得及跟他最後說什麽,他倒下之後再也沒有起來。胤祥,現在敏常在還有一口氣在,難道你真的不想去見她?不要自欺欺人,不是你去了她就會死,你不去她一樣會死。”


    外頭嵐琪和溫憲正往這裏走,遠遠看到胤禛將坐在門檻上的弟弟攙扶起來。嵐琪心中猛然一顫,停下了腳步。溫憲不解,看看額娘,又看看哥哥和弟弟,突然也想起什麽來,輕聲道:“額娘,我一直聽說六哥他也是……”


    嵐琪緊緊捏住了女兒的手:“額娘會保護你們,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再傷害你們。”


    溫憲感覺到了母親的無助,抱住了她的身體說:“額娘,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不會再有了。把十三交給四哥吧。我們走,我們去皇阿瑪那兒。”


    恰逢正殿裏有人出來,眾人簇擁著皇帝。玄燁一出門就看到母女倆在這裏,他闊步趕過來。嵐琪已經虛弱得站不穩了,玄燁的大手牢牢地攙扶住她的身體,沉聲道:“你要好好的,朕現在就去查,要給胤禔一個交代,給胤祥一個交代,也給我們女兒一個交代。”


    溫憲站在一旁說:“皇阿瑪,我沒事,皇祖母我會照顧,您不必記掛了。”


    玄燁總算有幾分安慰,穿著吉服的女兒那樣好看,比她額娘年輕時更美貌,他就知道從沒有把女兒寵壞過,關鍵時刻,他的孩子們都能靠得住。隻可惜,今天他的兒女、他的孫子們,卻要失去母親。


    “朕走了,你要好好的。”玄燁在嵐琪掌心握了握,便帶人匆匆離去。走出四五步路,突然聽見嵐琪喊他,他轉身問:“怎麽了?”


    嵐琪神情猶豫,目光不知晃在了什麽地方,愣了半天卻是道:“皇上自己也要保重,更要小心。”


    玄燁頷首答應,轉身便離去。溫憲來攙扶母親,要與她一道去皇祖母跟前,走進門時聽到外頭的動靜,四阿哥領著十三阿哥往外頭去了,胤禎見母親在這裏,跑來說:“額娘,我們要去延禧宮了。”


    嵐琪溫和地問他:“你害怕嗎?”


    胤禎忍不住含淚,但倔強地搖頭道:“不怕,我們都不怕。”


    嵐琪不知再說什麽好,讓他陪著哥哥們去,而十三阿哥雖然跟著胤禛走,但孩子那僵硬的身體和絕望的神情,背負著如何沉重的痛苦,她完全能感受。這份痛直戳在她心裏,為什麽那麽多年過去了,又發生這樣的事?杏兒可憐,大福晉也實在可憐,好好的一個孩子,生兒育女正在最好的年華裏,就這麽香消玉殞。


    長春宮內,惠妃身上也盡是血跡,呆呆地坐在正殿內。宮女們來問過幾遍要不要替娘娘換衣裳,可惠妃毫無反應,剛才兒子把她推開,抱著兒媳婦的屍體幾乎瘋狂的模樣,讓她有說不出的痛。


    她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一直都不喜歡兒媳婦,原來是忌妒,是羨慕,是她這輩子從來不知道被丈夫深愛著是什麽樣的感受。那一刻敏常在倒在血泊裏,皇帝隻是在震怒中護送太後離開;若是烏雅氏倒在血泊裏,他大概會和兒子一樣,死死抱著屍體不放。


    慌亂中,她去勸兒子放開兒媳婦的屍身,勸他小心血中有毒再受到傷害,可是兒子對她大吼:“她死了,額娘,她死了……”


    想到這裏,惠妃淚如泉湧。二十多年前,赫舍裏皇後離開人世的時候,皇帝就在兒子眼下這個年紀,對皇後是多麽情深意重,若非太皇太後趕來,他都不肯放開皇後的屍身,可是這一切,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若是死了,真不知道會有誰為她掉眼淚。


    乾清宮裏,皇帝匆匆回來後換了衣裳,宗人府、刑部的大臣早已主動等候皇帝召喚。好好的喜宴上,死了皇子福晉和皇帝妃嬪,殘忍一些來說,死了女眷尚不至於引起朝廷軒然大波,這萬一毒死的是皇子皇孫,隻怕連朝廷局勢都會隨著改變,光想一想都覺得後怕。大阿哥若是死了,皇帝現在會是什麽模樣?


    太醫院連同刑部的人已經初步查清毒源,此刻正向皇帝稟告:“臣等暫時用銀針試毒,在大福晉麵前的糕點和酒壺酒杯中發現有毒,有宮女證明大福晉倒下之前喝了一杯酒。而敏常在桌上有塊撕了一瓣的糕點,和大福晉桌前的一模一樣。經盤問敦恪公主的乳母,據說是公主向大福晉請安時,大福晉遞給公主的,看來公主很可能帶回去後給了敏常在食用的。”


    另有太醫道:“若敏常在隻是吃了一口糕點,現在尚存一口氣,那果然是中毒較輕的緣故,但常在這樣也撐不了幾天,還請皇上節哀。”


    大臣們聽得唏噓不已,邊上有人問:“是什麽毒這樣厲害?”


    太醫皺眉道:“以臣的經驗來看,不像是常見的毒藥,還要等再進一步查驗,之後會用各種毒藥的死狀做比較,現在還不能得出結論。”


    玄燁沉聲道:“若不是常見的毒藥,宮裏的人如何得到?”


    他目光徐徐掃視眾人,站在這裏的,都是他一手培養的左臂右膀,沒有那幾張可惡的老臉,說什麽話也不必太過隱晦,便吩咐:“這件事瞞不住,天下人很快就會知道,去查,查宮裏所有相關的人這些日子與誰有往來,去查最近進京的外邦人異族人,會不會攜帶什麽古怪的東西。”


    皇帝一聲令下,眾人無不答應。可有大臣卻跨近一步說:“啟稟皇上,隻怕下毒之人選在如此熱鬧的場合殺人,就是要把事情鬧大,更不怕皇上會追查到他們。臣愚見,這樣的情況下隻有兩種可能。一者是料定皇上投鼠忌器,查到了也隻能不了了之;二者便是已抱必死之心,隻要能得逞,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這兩類人都可以大概模糊地確定範圍,不至於大海撈針。宮內數千人,人人都去查,隻怕查到真凶也讓他毀滅證據了。”


    此語一出,左右大臣皆變了臉色,這兩類人極好區分,天底下能讓皇帝投鼠忌器的有幾個?而後者想要爭個魚死網破的,查清楚後,亦是朝廷皇室的恥辱。說到底,下毒殺人者,就是想要皇帝難堪,他們做得出來,就不怕皇帝追查。大福晉和敏常在,死得很不值。


    “怎麽查你們自己看著辦,朕要的是結果,三日內給朕一個交代。”皇帝眼中有殺氣,低沉的話語千斤重,“到如今,還會有什麽投鼠忌器的事?”


    大臣們氣氛凝重地散去,乾清宮裏白天還喜氣洋洋,此刻愁雲密布。皇帝孤坐在書房中,他在想,若是胤禔今日飲下毒酒當場斃命,會是什麽結果?現在他還能這樣靜靜地坐在這裏嗎?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答應嵐琪,昔日書房裏的悲劇不會再發生,卻在他們女兒訂婚宴上鬧出這樣的人命。若是溫憲飲了毒酒,若是嵐琪飲了毒酒,若是自己飲了毒酒……


    做皇帝的意義,何在?他富有天下,到底要來做什麽?


    梁總管送走各位大臣,得了延禧宮的消息,回來向皇帝稟告:“皇上,敏常在氣息尚存,據說睜開眼有了意識,但是太醫趕去看過仍舊說不好,且莫說不知中了什麽毒,無處尋解毒之藥,就是有了藥,敏常在現在也送不下去了。”


    玄燁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沉甸甸地問:“她還能活多久?”


    梁總管搖頭:“奴才不知,太醫也不知道。現在德妃娘娘又去延禧宮了,怕是今晚不會離開。”


    玄燁沉沉一歎,吩咐道:“你親自去一趟,告訴她,自己也要保重。”


    梁公公應諾,轉身要走時,門前徒弟送折子進來,與梁總管耳語幾聲,他便又將折子遞到皇帝麵前,輕聲道:“萬歲爺,詹事府詹事高大人的折子。”


    玄燁皺眉:“高士奇?”接過折子來看,眉頭越來越緊。梁公公看得心中忐忑,隻聽“啪”的一聲響,折子被蓋在桌上,皇帝盯著梁公公看,口中說:“朕的旨意,晉封敏常在為貴人。”


    梁總管不知皇帝緣何突然有這一出,若說皇帝是看了折子才有的念頭,可高士奇大人在詹事府供職,專門料理太子及太子外戚的事,遞上來的折子無非是說太子如何如何,太子外戚如何如何,怎麽就牽扯上敏常在了?不,如今該改口叫敏貴人。


    可輪不到他問那麽多的話,立刻匆匆趕去延禧宮。彼時德妃娘娘正安靜地坐在一旁,十三阿哥伏在敏常在身旁。梁總管尷尬地宣布了皇帝的旨意。聽到敏常在晉封了敏貴人,嵐琪朝他看了一眼,麵無表情地說:“知道了,回去替貴人向皇上叩首謝恩。”


    梁總管躬身稱是,又悄悄到娘娘身邊。他是多麽圓滑通透的人,知道十三阿哥在跟前,不宜張揚皇帝的囑咐,隻輕輕告訴娘娘:“萬歲爺請您自己保重。”


    嵐琪了然,頷首道:“也請皇上保重。”


    梁公公本以為德妃娘娘會問他皇上怎麽突然要晉封敏貴人,結果娘娘半個字也沒提起來。等他再回到聖駕跟前,皇帝也沒問娘娘有什麽反應。不知是他們兩處都無所謂、不在乎,還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反正大福晉和敏貴人這事,不知幾時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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