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兩天,毓溪努力嚐試讓自己寧和平靜,就算孩子有什麽不舒服或哭鬧,她也盡量不發脾氣。覺羅氏時時刻刻提醒,女兒漸漸變回從前的模樣。四阿哥每天回來,她能好好笑著和丈夫說話,或是問問宮裏、朝堂裏的事,或是一道看看孩子,甚至陪著念佟一起玩耍。如此天倫,誰不願享受?胤禛臉上有了笑容,家中緊張的氣氛終於得以緩解。


    這一切,事無巨細,很自然地會傳到宮裏。嵐琪原本無心監視兒子家中如何,這陣子太過敏感,才刻意讓人留心,如今聽得兒子媳婦和好如初,便又放下心來,吩咐不必再為她看守四阿哥府。之後胤禛進宮向她請安時,亦是春風滿麵,叫人看著安心,而這裏頭她唯一為孩子做的,就是勸服兒子把嶽母接到家中。自己也是那樣過來的,兒媳婦現在緊張什麽、信任什麽,她都能想象。嵐琪並不求毓溪對自己如何服服帖帖,她求的是胤禛日子美滿。


    眼下小宸兒日漸康複,兒子也終於家宅安寧,皇帝那裏自有他忙的事,就剩下溫憲那兒還沒解決。一晃都四月了,這孩子長那麽大都沒把自己關起來這麽久過。待那天內務府來人,將永和宮上上下下清掃洗塵,公主患病期間用的所有東西盡數都燒了,又請來薩滿嬤嬤祈福,除去晦氣,一切重新開始。十三、十四也從阿哥所搬回來,繼續跟著母親居住。


    隔天,嵐琪大妝,穿戴周正到寧壽宮來。太後含笑看她行禮謝恩,聽見嵐琪自責說當初不服旨意非要照顧孩子不可,太後輕歎:“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皇帝也派人來對我說由著你,可嵐琪你別怪我心狠,我到現在依舊覺得你做得不對。皇額娘曾對我說,你是要陪伴皇帝一輩子的人,你若把自己的命搭上了,誰來陪皇上?”


    嵐琪明知道大家立場不同,若溫憲有什麽事,自己舍命是必然的。想必太後也一定會舍命,這是情感深淺、親疏的問題,但太後現在的話也沒錯,一切都明白地擺在眼前,就看大家怎麽選。而自己不是為了孩子就要舍棄玄燁,在為孩子一心一意付出時,壓根兒沒想過自己就會這麽去了,她滿心隻想救回小宸兒,當然想不到那麽多。


    這事過去便過去了,要說下一回,她希望這輩子都別再有第二次;若是有病有災,她心甘情願替兒女承受。


    而太後最後又說起選秀的事,提醒嵐琪道:“如今皇帝打了勝仗,小宸兒也沒事了,宮裏是該有些喜事來高興高興,這就著手安排吧。不是我非要在你們中間安插新人去伺候皇帝不可,祖宗規矩擺在那兒,你們也要想想我應對宗室親貴多不容易。”


    嵐琪知道太後不矯情,當年連太皇太後都覺得那些人難以應付。太後從前是富貴閑人,現在能做得麵麵俱到,大概連太皇太後都沒想到。嵐琪自然要全力支持太後,說到底都是為了玄燁,這個家當了,就要為他當好才是。


    這邊的事都說罷了,太後便催她去瞧瞧溫憲,嗔怪說:“我的溫憲好可憐,阿瑪、額娘都不理會她,你們兩個都不要女兒了?”


    嵐琪笑著別過太後,與環春往溫憲的屋子裏來。這孩子在寧壽宮宮群裏獨住一處院落,比那些曾經在這兒養老的太妃太嬪都尊貴。聽說德妃娘娘到了,裏裏外外的人都精神起來,溫憲的乳母更是迎出來,伏地叩首,恭喜嵐琪:“溫宸公主吉人天相,娘娘大喜。”


    嵐琪則朝裏頭努了努嘴:“在做什麽?”


    乳母笑道:“原是在寫字,不知娘娘進去,公主還在不在桌邊坐著?”


    “知道了。”


    嵐琪安然笑著,撇下環春與乳母,花盆鞋輕盈地踩過青磚,發髻上的翡翠流蘇清脆作響,慢步走進門裏,朝鋪滿紙筆的桌案上看了一眼,果然不見女兒坐在那裏。轉身要到裏頭去看,女兒嬌柔的身影突然冒出來,像是等久了不見母親進去著急了才來看的,可轉頭乍一眼見額娘在這裏,著實嚇了一跳,又要跑時,被嵐琪喝止:“去哪兒?”


    溫憲停住腳步,垂首站到一邊去,才微微噘起嘴,淚珠子竟大顆大顆落下。嵐琪瞧著心疼,可還是冷聲說:“你這眼淚在皇祖母跟前值錢,我這兒就省了吧。”


    女兒委屈地伸手抹眼淚。嵐琪才要走近她,小丫頭突然跑來,一下撲在自己身上。她朝後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母女倆一道滾下地去,但還是穩穩地站住了,就聽溫憲窩在懷裏哭,自己到底心軟了。


    “一會兒跟額娘去看看小宸兒。她天天想姐姐,醒來時第一句就問姐姐哪兒去了。可是姐姐那麽狠心,這麽久了一眼都不去看她。”嵐琪輕輕撫摸女兒的背脊,安撫孩子不要再哭泣,現在雨過天晴,一切有驚無險,什麽責怪呀訓斥呀,隻要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著,就謝天謝地了。她們天生是金枝玉葉的公主,驕縱一些,霸道一些,好像也沒什麽了不起。


    溫憲卻哭著問:“額娘,要是小宸兒死了,你是不是要恨死我,再也不要我了?”


    嵐琪鼻尖泛酸,輕輕掐了把閨女的臉蛋說:“你帶妹妹從四哥府裏偷跑,額娘本該結結實實揍你一頓,可是妹妹得病,和你有什麽相幹?”說著,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哽咽道:“妹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再有什麽事,額娘怎麽辦?額娘怎麽會不要你?可額娘那會兒顧不上你,你心裏也別怪額娘好不好?”


    閨女哭得傷心,在嵐琪懷裏一陣陣抽搐,這丫頭雖是混世魔王,心底還是善良而柔弱的。一直覺得若非她帶妹妹到外頭去逛了一圈,妹妹未必會沾染這毛病。沒有造成宮內更大的疫情已經是幸運的了,可若搭上妹妹的性命,溫憲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嵐琪不至於號啕大哭,漸漸地便被女兒折騰得哭笑不得,隻有耐心哄她平靜。


    等溫憲好些了,說起那天的事,信誓旦旦,保證再也不胡鬧。嵐琪早就知道帶姐妹倆出去的是舜安顏,而太後剛剛還跟她說,皇後家的侄兒一表人才,她沒動聲色,隻敷衍了事,這會兒跟女兒說起來,小丫頭滿口“那個家夥”或“舜安顏那小子”,言語間的親昵,過來人可一眼就看得明白了。


    等女兒嘰嘰喳喳說罷了,讓她換了衣裳,預備回永和宮看妹妹。嵐琪隨口說:“將來讓舜安顏做額娘的女婿吧。”


    溫憲呆了一瞬,緩過神便纏著額娘撒嬌,問是不是小宸兒胡說八道。嵐琪看著小姑娘情竇初開,心裏頭直覺得新鮮又可愛,但不知怎麽就舍不得了,玩笑敷衍:“額娘胡說的。”


    胡說與否,嵐琪自己心裏明白,胤禛娶了福晉有了子嗣,接下來就該是嫁溫憲。若說早年自己的人生是與玄燁花前月下的幸福旖旎,那往後十幾年裏,扶持膝下一群兒女成家立業,才是這一段人生之重。玄燁有他的家國天下,嵐琪肩上也有旁人無法替代的責任。


    回到永和宮,看著一對姐妹重新在一起嬉笑玩鬧,溫憲霸道地說,將來誰敢說妹妹醜,她一定狠狠收拾他們。嵐琪坐在一旁心裏暖暖的,不經意想起太後的交代,眼前的確再沒什麽可以作為借口拖延那件事,宮裏再不正兒八經來一些蒙滿八旗的新人,親貴們要翻天了。


    此刻溫憲撲來,與她撒嬌:“小宸兒想看看小侄子呢,額娘把小侄兒接來吧。”


    望著女兒花朵似的俏麗臉蛋,嵐琪心頭一恍惚,這往後的新人都和女兒差不多大,從前王氏、袁氏她們和純禧、榮憲一般大時,她還不覺得什麽,這下終於輪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她才明白,自己真的要老了。再過幾年,她就要四十歲,自己一大半的人生都在這紫禁城裏度過。


    “額娘,您怎麽啦?”溫憲怯怯,立刻改口說,“我隻是替小宸兒問問呢,額娘不答應就算了,可別生氣,不然我又惹您生氣了,我都想好這些日子要聽話。”


    “你說的啊!至少這幾個月給我聽話,別一轉身又原形畢露。你可是大姑娘了,再犯錯叫額娘罰你,自己都沒臉沒皮。”嵐琪緩過神,又是慈愛溫和的母親,與溫憲一道坐在小宸兒榻邊,指著她臉頰上最後幾顆痘瘡說,“等妹妹麵上光潔了,額娘把念佟接來和你們玩幾天,才出生的小侄兒可不行,等他能走路了再說。”


    當著妹妹的麵,溫憲沒說什麽,可她畢竟是大孩子,寧壽宮裏難免有嘴碎的人。離了妹妹後,溫憲就告訴母親,寧壽宮裏的嬤嬤說,四福晉指不定怎麽嫌棄她們姐妹,畢竟差點兒害她也染了痘疹。她憂心忡忡地問額娘:“將來我們是不是一直都不能去四哥府裏玩耍了?”


    嵐琪覺得有些話說清楚了才好,索性認真地說:“本來你們總出宮,就是壞規矩的事。你小時候不懂事,仗著皇祖母疼愛,沒人計較,可現在長大了,皇祖母可以繼續疼你,你卻不能繼續不懂事。額娘希望你們往後別時不時去四哥府裏,幾時府裏有喜事,大家都去的日子玩一玩不打緊,平日裏別再去。要是覺得紫禁城裏住得悶,纏皇阿瑪帶你們出遊,那才有意思呢。”


    也許是經曆了妹妹的生死,溫憲比從前肯聽話多了,額娘這樣說她立時就答應,還說妹妹那兒她來講,擺出姐姐的架勢說:“小宸兒就聽我的話。”


    中秋前夕,嵐琪奉命到乾清宮陪玄燁進午膳。午膳後,玄燁聽說蘇麻喇嬤嬤那兒栽的花極好,想著許久沒見嬤嬤,便想與嵐琪一道去阿哥所走一走,正好消食。可兩人並肩走出乾清宮,卻見有太監引著一位大臣剛剛等在門前。梁公公那兒也愣了愣,慌忙想起皇帝定了午後接見大臣,他沒來得及吩咐外頭先別帶人進來,就那麽巧遇上了。


    “臣湖廣巡撫年遐齡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大臣一見聖駕,便伏地叩首。


    嵐琪聽見自報家門,她也認不得是什麽大臣,便稍稍朝後退了幾步,想著自己是不是先告退的好,卻聽皇帝說:“這位是永和宮德妃娘娘。”


    年遐齡再拜。嵐琪端著尊貴頷首示意。玄燁則毫不見尷尬,讓年遐齡起來後,笑著說:“怎麽才做了五年封疆大吏,你就添了白發?朕記得你離京那年可是滿頭烏發。”


    年遐齡忙道:“臣深受皇恩,日夜思念萬歲,才添的白發。”


    玄燁聽了衝嵐琪笑。嵐琪雖然明白這溜須拍馬的話委實太虛假,可大臣們不說幾句心裏就不自在,玄燁聽得習慣,她也早不新鮮了。又覺得自己在這裏不合適,給玄燁遞過眼神,示意讓她離開,皇帝卻沒理會,轉過身問:“朕記得你前年上折子,說得了個女兒?”


    年遐齡躬身應道:“臣以家中弄瓦之喜叨擾聖駕,很是慚愧。全因臣膝下無女,內子不惑之齡生下一女,臣實在高興,忍不住稟告皇上,皆是皇上聖恩浩蕩。”


    玄燁笑道:“看樣子,你們夫妻身體尚好,朕也不必愁把你派去湖廣是吃苦了。”


    年遐齡慌忙道:“皇上言重了。”


    玄燁問:“你獨自上京的?”


    年遐齡應道:“內子說機會難得,十分想念族中故人,臣鬥膽帶妻兒一道入京了。”


    皇帝則道:“罷了,今日朕找你來本也隻是敘舊,與朝政無關,但這會兒朕要和德妃去寧壽宮見太後,你就先跪安吧。既然是朕爽約,總要賞賜你什麽,明日寧壽宮裏太後與眾女眷享宴,讓你的妻子帶著女兒一道進宮來,德妃娘娘會替朕照應她們,你也不必謝朕,謝過德妃就好。”


    年遐齡愣了愣,忙朝嵐琪跪下叩首謝恩。嵐琪見金口玉言不能改了,唯有笑道:“還請年夫人明日早些入宮,幾位公主正缺令千金這般年紀的小妹妹一道玩耍。”


    玄燁便不再說什麽,領著嵐琪離開。他們自然不是去寧壽宮看太後,而是轉去阿哥所和蘇麻喇嬤嬤說話。


    這一邊留下梁公公送年大人離宮。年遐齡和梁總管也算舊相識,他在京城做了二十幾年的官,升內閣學士後,時常出入宮廷,此刻一路與梁公公往宮外去,說起這幾年京城和宮裏的事,梁公公笑道:“年夫人明日可要早些來,德妃娘娘最溫柔寬厚,年大人今日倒是來得巧,竟遇上德妃娘娘,想必皇上也是隨口一說,可這隨口一說,緣分就結下了。”


    年遐齡笑著道:“公公這話,老夫更加惶恐。德妃娘娘何等尊貴,就怕賤內在娘娘麵前失禮,小女隻有三歲還不懂事,我實在忐忑得很。”


    梁總管笑道:“您怕什麽呢?這是皇上的恩典,難道年大人就不想攀一門皇親?”


    年家世代官宦,算是明朝到如今仍舊能維持門庭風光的家族之一。但因漢臣侍候新主,麵對蒙滿宗室八旗貴族的排擠,漢臣大多低調謹慎,年遐齡亦是如此。做官幾十年,全靠小心駛得萬年船,此刻聽梁總管說起攀附皇親,不禁笑道:“犬子皆已婚配,何況我漢家臣子怎敢高攀皇上的金枝玉葉?”


    梁公公笑道:“宮裏還有阿哥、公主,是地地道道的漢家娘娘所生。如今皇族血脈都有了漢人血液,皇上滿漢一家親的宏願可是身體力行地為天下人做表率呢!”


    年遐齡忙道:“是是是,萬歲仁厚。”接著又說,“可惜犬子皆已婚配,實在是……”


    他話說一半,顯然是想起什麽來。家中玲瓏可愛的三歲小女,是正室嫡出的千金,年遐齡老來得女,十分鍾愛,他本就有意要為愛女未來配一家高門大戶,若是如梁公公所說,將來的確有機會能攀附皇親,於是笑意深深地看著梁總管道:“公公的意思是?”


    梁公公輕揚拂塵,嘖嘖一笑:“年大人遠在湖廣,可也不能疏忽了對大小姐禮儀規矩的教養。奴才說話有所僭越,還請您見諒。”


    年遐齡怎會覺得梁總管僭越,要說他們這些漢臣世家,能在蒙滿大族中立足,得一席生存之地,真是極不容易。他的女兒若能和皇上攀上姻緣,年家往後幾代人都能蒙蔭庇。雖不知女兒何等福氣,能攀上何等高貴的皇親,但如今開始用心教導女兒,別讓妻子亂給女兒指婚攀親,還來得及。


    而他們家在漢軍旗,家中女兒本就不能隨意婚配,可在梁公公點撥之前,他可沒敢想將來能讓女兒和皇帝搭上什麽關係,無論是年齡還是身份地位,總覺得不大可能。


    但這次入京述職,同時有各地八旗子弟護送族中年輕女兒入京待選。他一路瞧著那些十三四歲花樣年紀的女孩子,這會兒想,皇上近些年寵愛漢家女子,若是等上十一二年,就算把女兒婚配給皇帝,也不算太晚。這樣一想,心中有了主意和憧憬,也為家族的未來鋪了條路,心中歡喜,袖口裏掏出一張銀票,暗暗塞給梁公公,麵上堆笑說:“公公拿去買酒喝,若是有那一日,必然再謝公公提點之恩。”


    這邊廂,嵐琪與玄燁在蘇麻喇嬤嬤那兒賞花後,直接就在阿哥所門前散了。她一路散步回永和宮。如今德妃娘娘走在宮道上,無一處不規避讓道。一樣的路,從前她還是烏常在時,可不會這般風生水起。


    世易時移,嵐琪自己心中對待眼前的人和事也有了變化,對於旁人的尊敬,她已經習慣了。可若說為了自己,倒也未必,而是永和宮所出阿哥公主那麽多,為了孩子們的驕傲和尊貴,她也要挺起腰杆兒。


    且說此番選秀,皇帝似乎有意晉封後宮。佟妃在妃位上停留數年,她是要接替孝懿皇後成為六宮之首的人,如今年紀也差不多了,是該扶到貴妃之位,宮內總要有一個正經說了算的人,而嵐琪如今對佟家另有了念想。


    她本沒有親上加親的想法,可是孩子們青梅竹馬地長大,溫憲三句不離舜安顏,小丫頭自己可能還未開竅,但將來若為她指婚別家子弟,她就一定知道自己心裏想什麽。嵐琪並非硬要撮合這一對,隻是想,若能留著舜安顏給女兒挑選,就再好不過。她早就深諳地位和權力的甜頭,如今能利用這一切,為兒女選擇最好的姻緣和未來,何樂而不為?


    回到永和宮,小宸兒迎出來,纏著額娘說:“姐姐講明天嫂嫂會抱弘暉進宮,那弘昐來不來呀?”


    “弘昐還沒滿百日,額娘不放心他來。嫂嫂會把弘暉帶進來,皇祖母不是一直惦記著嗎?”嵐琪挽著女兒的手進門。且說六月她還在暢春園時,李側福晉順利生下一個兒子,先是女兒再是兒子,倒是開花結果的好福氣。而那會子嵐琪在園子裏閑著,當然會多多表示關心,相比之下,又是顯得昔日對毓溪疏忽,可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又因毓溪已經有了弘暉,既然他們夫妻倆無意,她沒有強調要把弘昐放在正院裏養,如今李側福晉自己帶著孩子,倒也安生。至於那嘰嘰喳喳的宋格格,據說胤禛與她也比從前好很多,大概是得到丈夫的喜歡,也不像從前那樣張揚愛惹事。兒子的家裏,如今真正是很齊全美滿的。


    小宸兒伏在額娘膝頭上,仰著脖子,伸出臉來給額娘看,皺眉問:“額娘,我臉上還有麻點兒嗎?”


    嵐琪捧著她的麵頰親了又親,柔柔地說:“額娘多親親就沒有了,這眉梢上的明天額娘給你畫一朵小花兒,不叫人家看出來可好?”


    女兒歡喜不已,卻纏著說現在就要畫。她閑著也是閑著,抱了閨女來,拿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給她畫。母女倆說笑時,嵐琪想起今天在乾清宮外遇見那位年大人,便將環春喚來說:“皇上今日給我們安排了個客人,明天湖廣巡撫的年夫人也會入宮,她大概是頭一回進宮,你認準了人就陪著她們母女,宮裏規矩多別嚇著她們,畢竟是皇上請來的,鬧出笑話誰都不好看。”


    小宸兒問:“誰要來呀?”


    嵐琪索性道:“明兒有個三歲的小妹妹來,宸兒替額娘帶著那個孩子可好?”


    女兒認真地點頭說:“我和姐姐一道帶著她玩耍。”


    隔天宮中大擺宴席,因舊年十一阿哥的悲劇,如今宮中每逢喜事擺宴,各處關防更加肅穆嚴謹。四阿哥這次就從皇帝那裏接了這道差事,一早匆匆將妻兒送入內宮,向祖母、額娘請安後,便忙他的事去了。


    兒子家中,如今李側福晉接連為胤禛生兒育女。嵐琪雖然覺得不能太虧待李氏,但為了毓溪,並沒有鬆口提高側室的待遇,可這一次中秋宴,反是毓溪請求帶李側福晉一道進宮。別的阿哥府裏側室隨行是常有的事,隻有四阿哥府裏規矩大,側室一向不隨同。


    嵐琪看在念佟的分兒上,不再堅持。此番還是李氏自那年隨四阿哥離宮後,第一次再進宮,而她當初進門時叩拜過德妃後,也再沒有機會進入永和宮。事實上,她私下和宋格格說起來時,連婆婆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嵐琪今日在永和宮接受李氏叩拜時,見她穩重大方,才出月子不久,身量還有些豐腴,但瞧著十分富貴,果然是有福氣的麵相,言行舉止都十分得體,心中不免覺得虧待人家,又因寵愛念佟,便對李氏又多了幾分和藹。


    原也擔心毓溪會心生不平,可兒媳婦一心一意都在弘暉身上,若非今日太後執意要見重孫,嵐琪本不想勉強他們把孩子帶來,生怕毓溪過分小心敏感,為了孩子在人前鬧出笑話。好在毓溪經近半年的調養,身體和脾氣都有所緩和,又是從前溫


    婉大方的四福晉了,可她對孩子的小心,的確比常人更緊張些。


    而寧壽宮裏擺宴,女眷眾多,皇帝雖然吩咐嵐琪照看年遐齡的妻子,可宴席上更尊貴體麵的福晉夫人多的是,她哪來那麽多精力麵麵俱到?這會兒冷不丁想起年家母女時,環春指了一側嵐瑛坐的地方,笑著說:“您哪兒忙得過來呀?奴婢請瑛福晉照應了。”


    嵐琪心頭一鬆,誇讚環春:“還是你細心。”


    環春又說:“年家小姐跟著公主們玩去了,嬤嬤宮女跟了一大群人。四阿哥今日管著宮內各處關防,不會有事的。”


    嵐琪笑道:“你們家四阿哥做正事太嚴肅,今天皇上把這個差事交給他,你們隻顧著高興,我卻怕他會得罪人。”


    這一邊,溫憲姐妹幾個,再領著幾個小不點兒在宮內玩耍,瞧準了寧壽宮北麵一棵柿子樹,因隨行的都是嬤嬤宮女,連個爬樹給她們摘柿子的人都沒有,幾個姑娘竟大大咧咧撿來石頭往樹上砸,結果柿子爛了一地,還落得宮女嬤嬤一身汁水果肉。眾人嚇得散開,幾個孩子卻玩得高興。


    但她們這兒一熱鬧,必然驚動附近關防。正好四阿哥帶著侍衛從這裏走過,瞧見人多,本以為有事,走近了便看到一地爛柿子和狼狽的宮女嬤嬤,幾個妹妹卻在邊上笑得樂開花,小宸兒更是跑來拉著他說:“四哥,我們要摘柿子。”


    胤禛素來疼愛妹妹,便抱起小宸兒把她舉高了,小丫頭伸手摘到一顆柿子,歡天喜地地炫耀著。胤禛正吩咐侍衛找人來將這裏收拾幹淨,突然感覺衣擺被人扯動,低頭見一陌生的女孩子正拽著他的衣袍,奶聲奶氣地說:“舉高高,我也要舉高高。”


    胤禛認不得這孩子,那孩子卻一點兒也不認生,扯著他的衣袍說:“摘柿子,舉高高摘柿子。”


    “這是誰家的孩子?”胤禛抬頭問妹妹。溫憲那兒正擦著發髻上沾染的柿子汁,回頭看了一眼說:“是年家的小姐。”


    畢竟是外臣之女,胤禛又不認識,一時沒有動,便有宮女趕緊上前來,要將年小姐拉開。小姑娘見不能被舉高摘柿子,稍稍皺了眉頭,小模樣似乎在奇怪為什麽她不能摘,但乖乖地跟著宮女站到一旁,並沒有鬧。其他人則忙著收拾滿地狼藉,或帶各自的小主子去洗漱。胤禛見溫憲和溫宸也濺得一身,大過節的不願責備她們,就讓她們趕緊回去收拾。


    小宸兒跑過來牽起年家閨女的手,一麵哄她跟自己一道走,一麵告訴哥哥:“額娘叫我們帶著她的,嫂嫂帶著念佟,不讓跟我們出來玩,不然一起玩多好呀!”


    女娃娃樂嗬嗬地跟著公主姐姐走,蹦蹦跳跳,已經不在意剛才的事,見公主姐姐和這個高高大大的人說話,就笑眯眯地衝胤禛擺擺手,似乎是道別,旋即幾個孩子說說笑笑就走開了。


    因為溫憲和溫宸都弄得一身汁水,怕挨額娘罵,所以她們就先偷偷溜回永和宮洗漱換衣裳,把三歲的年家小姑娘留在了外頭,等她們倆嬉鬧著換好衣裳,才突然想起這個孩子來。溫宸害怕她一個人走丟了,緊張地跑出來找,卻看到年家小娃娃正坐在額娘門前的台階上,宮女采了兩朵大菊花給她,她自己玩得很高興,安靜又乖巧,一看到公主姐姐出來,便嬌滴滴地跑過來拽著手不放了。


    小宸兒牽著她的手對自家姐姐說:“這小丫頭可真乖,額娘最喜歡這麽乖的小孩了。”


    姐妹倆帶著這孩子回到寧壽宮,小姑娘也不吵著要找她額娘,溫宸帶她去哪兒,她就跟在哪兒,活潑但不調皮,讓溫宸很有做姐姐的滿足感。待到宴席將散時,年夫人來行禮要退出內宮,嵐琪便聽女兒央求她,要把這個小妹妹留在宮裏玩幾天。


    年家的孩子乖巧可愛,嵐琪也看在眼裏,隻是這是人家的閨女,溫宸就是新鮮,一時性起,自己沒必要依著她,讓環春找來幾件好玩的東西賞賜給了這個孩子,就讓她們母女跪安離宮了。


    宮裏的熱鬧漸漸散去,四福晉帶著孩子和李側福晉早早就退出內宮,可四阿哥還忙著最後的巡查,等她們到家中各自收拾好了,仍沒見四阿哥回來。


    李側福晉和宋格格到正院來給福晉請安,毓溪讓她們早些休息就把人打發了。姐妹倆出來時,宋格格故意說李側福晉:“您今天是不是吩咐了西苑的人,不許別人去看弘昐?這麽小心,難道是怕我留在家裏吃了姐姐的孩子?”


    李側福晉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但麵上隻是嗔怪:“你又說玩笑話,一會兒四阿哥回來若是去你那裏,你也這樣與他說?”


    宋氏冷笑道:“有什麽說不得的?做人還是實在一些的好。”


    李氏這才拉下臉,嚴肅地說:“你要怎麽想隨便,我管不著。就是提醒你這幾天頂好別鬧事,今天福晉在宮裏讓德妃娘娘不高興了,她自己一定也不好受,你別撞槍口上。如今的福晉可與從前不一樣了,她若發狠治你,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宋格格卻新鮮起來,已不在乎自己和李氏的爭執,好奇地追著她問:“福晉竟然會讓德妃娘娘不高興,她怎麽也會做這種事?”


    此時內宮之中,四阿哥就要交代差事離開了,便順道來永和宮,本想給額娘請個安,門前太監卻告知他,德妃娘娘已經去乾清宮伺候皇上了。他剛要離開,留下照看公主阿哥的環春卻從門裏出來,知道是四阿哥過來了,特地來找他說話。


    環春送四阿哥走了幾步路,避開閑雜的人,輕聲對他說:“今天太後輪流抱幾位小阿哥,大概是累著了,抱咱們弘暉小阿哥時,手裏滑了一下,幸好邊上有嬤嬤跟著伸手托了一把。其實也沒什麽事,但四福晉太緊張,立刻就衝上去,說不敢勞駕太後,竟然從太後懷裏就把孩子抱走了。好些人都看在眼裏,太後當時挺尷尬的,可她老人家脾氣那麽好,怎麽會說我們福晉的不是?可是偏偏管不住嘴碎的人。三福晉當時就說,四福晉好不容易有個孩子,是比別人小心些。還嚷嚷說平時妯娌之間串個門,四福晉是藏著孩子不讓她們這些伯母嬸嬸看的。福晉當時臉上掛不住,差點兒要開口和三福晉爭執時,被娘娘叫走了。她們婆媳說了什麽,奴婢不知道,不過兩人大概都不會高興。四阿哥您回家裏去,多多留心吧。”


    胤禛皺著眉頭,他累了一整天,把紫禁城上上下下走了無數遍。身體的累倒是其次,而是頭一回擔當這麽重要的差事,又是成百上千的人出入宮廷,不能有一丁點兒疏漏,那神經從前幾天布防起就繃著了,現在終於一道一道宮門落鎖,終於把不相幹的人都送出宮闈,他才以為能歇口氣,沒想到家裏卻出這樣的事。環春讓他回去留心些,說實在的,他根本不想去麵對毓溪的“委屈”。


    胤禛悶悶不樂地離宮去。乾清宮這裏,梁總管得了消息便進來稟告,說四阿哥離宮了。嵐琪應下後回到玄燁身邊,皇帝則不知剛剛突然想起什麽事,從一堆折子裏翻出幾本,正皺著眉頭看。他今天沒有喝醉,隻是月色極好,本想和嵐琪賞月說說話,熱鬧了一整天,有個溫柔體貼的人在身邊陪著,圖個耳根清淨,就是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又鑽到朝政裏去了。


    等玄燁終於放下手裏的事,才想起剛才梁公公來過,問是什麽事。嵐琪正爬在炕上要開窗,隨口說著:“胤禛離宮了,替他來請個安,他不過來打擾您休息了。”


    嵐琪伸手出去支開窗戶。這事平時都是底下人做的。夜裏看不清,不免有些笨拙。她身子壓在窗欞上,半個身子探出去,才弄好要收回手時,撅著的屁股突然被摸了一把,驚得她失聲一喊。這窗戶開著,自然驚動外頭伺候的太監宮女,立時有人圍上來。她趕緊讓人都退下。轉過身,隻見玄燁盤膝坐著哈哈大笑,氣得她在玄燁肩膀上捶了一拳,罵道:“皇上再這樣,臣妾往後可不來了。”


    玄燁心情不壞,摟著她說:“你不來,朕也能去永和宮,隻是孩子們都在,咱們不自在,才總委屈你過來。”一麵起身離座,一麵說道,“咱們外頭走走去,一整天的聒噪,朕耳朵裏嗡嗡直響,想吹吹風清心。”他甚至要彎腰幫嵐琪穿鞋,被罵了住手,等嵐琪自己穿好了,便牽她的手,像年輕那會兒似的晃悠著往門外去。


    秋風微涼,桂花醉人,月色下散步,直叫人心境平和。嵐琪本有一些家常瑣事想對玄燁嘮叨,可見他興致如此的好,實在不忍心破壞氣氛,於是,優哉遊哉,像十幾歲那會兒陪著玄燁四處走走。皇帝停下腳步深深呼吸時,對她道:“趁咱們還年輕,再出去走走可好?”


    “皇上要帶臣妾出遠門?”嵐琪恬靜地笑著,指一指四處殿閣說,“臣妾跟您出門,宮裏的事怎麽辦?”


    玄燁不悅,皺著眉頭說:“他們離了你就不成了?朕還離了你不成呢,難道那些事比朕還重要?”


    她笑著抱了玄燁的胳膊說:“當然是皇上最重要,誰也比不上。”


    玄燁斜視她:“孩子們呢?”


    嵐琪仰著腦袋想了想,嫣然一笑:“還是皇上重要。”


    玄燁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高興起來,得意揚揚地往前走。嵐琪跟在他身旁嘀咕:“堂堂天子,竟愛聽這溜須拍馬的話,假得臣妾都起雞皮疙瘩了,哪兒像過了不惑之年的人?”


    “朕就愛聽,怎麽了?”玄燁朗聲而笑,秋夜清明,這笑聲聽著很叫人安心。嵐琪越發把心裏那些麻煩事壓下了,她也貪戀清淨美好的日子,也許她是不該太把兒子媳婦當一回事,總是說著不管不管,卻沒真正放下過,哪怕就這一回,今天發生的那些,過去就過去了吧。


    宮外頭,四阿哥回到家中,毓溪等在臥房裏,久久不見丈夫回來,卻等來丫鬟的話,說四阿哥去宋格格屋子裏了,說福晉今天應酬一天也累了,讓福晉早些休息。


    毓溪呆呆地,半天才醒過神問:“是宋格格去門前等的?”


    丫鬟應道:“宋格格都睡下了,四阿哥突然過去的,說您和側福晉今天都累了。”


    “我能累什麽?”毓溪冷下臉,想到今日在宮裏尷尬的事,她是後悔的,可那會兒真就沒控製住。而三福晉的嘴實在招人恨,若非婆婆及時把她叫走,指不定就要吵起來,說實在的,若真能吵一架才好呢。


    本以為自己失禮的行為,還有和三福晉的矛盾,會被婆婆責備,可婆婆把她叫開,隻是問她有沒有哪兒不舒服,要不要去永和宮歇會兒,關於自己對太後失禮的事,隻字未提。但現在看到四阿哥這奇怪的態度,毓溪心裏又打鼓擔心婆婆在丈夫麵前告了狀,心中怎麽都不能安定,便派人把小和子找來。


    小和子聽福晉轉彎抹角地想問四阿哥是不是見過德妃娘娘,便清楚地稟告:“四阿哥今早離了永和宮後,再沒見過娘娘。”


    毓溪心頭一鬆,可聽小和子又說環春送四阿哥出門說了幾句話,她心裏又堵上了。


    中秋已過,年末之前後?


    ?再無大事,太後又一次提起為皇帝選秀的事。之前皇帝已派戶部曉諭八旗,秀女的花名冊早在中秋前就已呈報,隻是玄燁沒當回事,擱在一邊沒有理會。而隨著花名冊遞交上來,各地在旗的適齡女子早早由家中送入京城,或在京城本家親戚家裏住,或租住客棧驛館,且等皇帝下旨擬定遴選的日子。


    之前一次又一次為皇子選福晉,以及皇帝挑幾位漢家女子在身邊,都不是正兒八經選秀的架勢。這一次算是動了真格兒,從全國各地來的秀女將有上百號的人,經內務府等層層篩選後最後剩下的,會由皇帝和太後一道親自接見遴選。


    留牌子、撂牌子的事,嵐琪她們管不著,就等皇帝選中哪些人,再根據她們的家世背景和留在宮裏的地位安排進內宮居住。人少自然好辦些,若是人多,還要弄清楚新人之間有沒有瓜葛糾紛的,有沒有親近熟悉的,並非隨便指派一處讓她們居住那麽容易的事。


    眼下皇帝那兒日子還沒定,事情尚無進展。嵐琪和榮妃卻早早清點好了宮內無人居住的各處殿閣,派人打掃準備,又提前讓內務府、敬事房安排宮女太監,預留出一定的人手,著各旗參領、領催通報旗下應選女子的人數,好在應選之日安排相應的宮女嬤嬤在宮內接應,並根據人數來安排她們等候在何處。嵐琪是頭一回經手這樣的事,與榮妃一一商量,倒也做得有幾分模樣,叫太後十分欣喜。


    重陽節上,玄燁為表示孝順,總算了卻太後心願,擬定九月二十五選秀。剩下半個月的時間,好等那些尚未入京的秀女趕到京城。而那十五天裏,皇帝帶著兒子們和宗室子弟巡視畿甸、圍場秋狩,腳不沾地,各處晃悠,總算在選秀之日前回到宮內安頓,整個人都曬黑了一層。


    那晚在永和宮休息時,嵐琪比著皇帝臉上和胸前的膚色說:“夏天那樣毒的日頭都沒曬黑,入了秋卻曬成這樣,皇上再晚半個月回來,臣妾夜裏就看不見您了。”


    玄燁卻道:“等新人進宮,你就真在夜裏看不到朕了,過幾年你四十歲,是不是要和榮妃她們一道停牌子了?”


    嵐琪沒料到玄燁突然說這樣的話,本還開著玩笑的臉色頓時僵住,抿著唇,看著玄燁不說話,人家卻輕輕哼笑:“你急著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好,逼著朕不得不答應太後立刻辦選秀的事。本來朕還想拖一拖,近來略閑著,好與你四處去逛逛,可你卻急著把新人召進宮來,難道不是往後夜裏再也不想見到朕?”


    “臣妾可是做祖母的人了。”聽皇帝這番話,她反而心定了,彎腰替玄燁係寢衣的帶子,口中道,“皇上和臣妾都隨遇而安吧,做皇帝、做妃嬪本都各有職責。至於新人,隻要皇上別為了那些漂亮年輕的拂了臣妾的體麵,臣妾才不和她們計較,都是和溫憲一般大的人,臣妾犯得著和她們過不去嗎?”


    玄燁輕咳了一聲:“總不見得選新人,選和咱們一般大的?她們年紀小,又不能怪朕。”


    嵐琪笑了,轉身去端參茶給他,站在一旁想玄燁這些話,突然自己又笑出來。皇帝喝了參茶,沒好氣地把茶碗往她手裏一塞,恨恨道:“你怎麽笑得出來?朕就煩,過陣子新人來了添新的麻煩,你就該纏著朕發脾氣,朕還要來哄你。”


    “皇上放心,絕不會有這樣的事。”嵐琪心情甚好,可轉身就被玄燁拉到身邊,問她笑什麽。


    “心裏高興就笑,怎麽就一定要有為什麽?”嵐琪不願說她心裏想的事,可玄燁的手已經搭在腰間,一副不說她就慘了的架勢。她身子一哆嗦,避不開男人霸氣的目光,唯有臉頰一紅,說道:“我是想啊……那些年輕漂亮的新人來,你是受用了,可你最年輕健壯那會兒,她們可一輩子也見不著。往後的夜裏,咱們恐怕真不大能見麵,可是最好的時光裏,你差不多就是我一人的。”


    嵐琪故意你我相稱,說著極曖昧甚至失禮的話,可這的確是她的驕傲,不早不晚,彼此相遇在最好的年華,纏綿十幾年的花前月下。一想到這些,就是再來年紀更小的新人,她也無所謂。話音才落,身子就被重重地壓著倒下,她才給人家係好的帶子幾下就被扯開了,玄燁堅實的胸膛露在麵前,大手則往她腰下遊走,怒氣衝衝地說:“我如今比不得從前了?”


    嵐琪看到玄燁精壯的胸脯心裏就怦怦亂跳,自己再叫他一揉搓,早就身子發軟,不由得目色旖旎、言語曖昧,極小聲地說:“那怎麽證明給我瞧瞧?”


    玄燁霸道的哼笑間,床邊帷幔層層落下,遮住無限春光。隔天就是九月二十五,一夜盡興,心滿意足的男人高高端坐上首,往底下看那些十四五歲、如花年紀的秀女,真真就是看待孩子一般的目光。


    能進入最後遴選的,總不會有太醜陋的人,看多了容易眼花。皇帝幾十年來閱盡美色,又早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如此一天選看兩旗秀女,四五日後,除了太後挑選了幾位家世品貌都不錯的外,玄燁自己留下的,看重的都是她們背後的家族背景。不過一早就定下的瓜爾佳氏倒也叫他眼前一亮,至少可以憑著姿色,再培養出一個名正言順的寵妃來。


    等新人正式入宮,已在十月中旬。果然每一批都會有出挑的人物,新人們大多在常在、答應的位分散居宮內各處,唯有瓜爾佳氏一人封得貴人,更賜“和”字封號,轉眼間宮裏就多了個漂亮年輕的和貴人。皇帝更將她安排在儲秀宮隨佟妃居住,雖非一宮主位,卻是這一批新人裏唯一住進東西六宮的人。


    內務府的綠頭牌,早在新人入宮前,就按照冊封的名號做好了,嵐琪和榮妃親眼見過,瞧見一列列新鮮人物,榮妃在一旁苦笑道:“都快放不下了,是時候停一些牌子了,硬留著也沒意思。”


    嵐琪隻道:“等皇上吩咐再說吧。”


    轉眼已是年末,臘月時皇帝下旨,將於正月巡幸五台山,著皇長子和皇三子隨駕,四阿哥這回雖沒撈著隨駕的差事,但是皇帝卻把他送去九門關防,讓他與九門提督及將士們一道看守好京城。這是極其緊要的位置,特別是皇帝一旦離京,九門之治,關乎著紫禁城裏那張龍椅。


    胤禛來給額娘請安時,嵐琪沒亂插嘴辦差的事,隻叮囑他要小心身體。待到臘月時,皇帝在除夕侍奉太後過了年後,正月初三就動身起駕往五台山去,後宮妃嬪一律不隨駕,皇帝帶著兒子和大臣就走了。


    聖駕一離京,四阿哥立刻就準備了鋪蓋搬去九門大營居住。嵐琪聽說這消息,直嗔怪兒子太緊張,大正月裏就把一家子人都撂下,本有心接兒媳婦和孫兒們進宮解悶,一想到毓溪那麽緊張弘暉,還是作罷了。


    因是正月,四阿哥府中難免會有送往迎來的人情,宅門進出的門禁比往日鬆了些。那天毓溪在自己屋子裏與前來拜年做客的娘家親戚說話時,底下丫頭卻來通報,說宋格格出門去了。


    要說府裏的規矩,大多是德妃娘娘定下的,譬如四阿哥出入宅門不能帶側室妾室,譬如側福晉和格格侍妾不可以隨意出入宅邸。看似嚴苛不近人情,但阿哥府就是個小禁宮,她們身為皇子的女人,若不謹言慎行,就算在宮外住著,一樣會惹出大麻煩。


    一直以來,府裏女眷們恪守這些規矩,隻有李側福晉因為生兒育女,為了孩子的尊貴,才被鬆口可以隨四阿哥和福晉進宮請安,但宋格格依舊隻是比奴才高了那麽一點點的侍妾而已。隻因這半年來,四阿哥在家時大多歇息在宋格格屋子裏,她漸漸覺得自己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平日裏驕縱張揚些也罷了,今天竟然膽敢不向家主母請示就自己跑出去,毓溪聽到時,臉色都變了。


    娘家的親戚必然是幫自家閨女的,紛紛數落宋格格不懂規矩,慫恿毓溪要好好整治侍妾。她們都在家裏做正室夫人,雖然都是大老婆,可都及不上小老婆在丈夫跟前吃得開。現在輪到四阿哥府裏也有這樣的事,明明事不關己,也樂意看到小老婆受責罰。


    毓溪當然不會留她們等到宋格格回來看自己責罰妾室,早早把娘家親戚打發了,就找人來問,想知道宋氏跑去哪兒了。其實她生氣歸生氣,也沒


    覺得是多大不了的事,頂多是在自家親戚麵前有些抹不開臉麵,若是宋格格隻是跑出去隨便逛逛也罷了,她並不想小題大做。


    可毓溪壓根兒沒敢想,宋格格竟然是準備了點心食物,帶著丫頭和家中小廝,套了馬車往九門大營去探望四阿哥。丈夫離家隻有兩天,才兩天她就等不及,宋格格這樣做,讓外人看來,就是四阿哥府裏沒規矩。


    毓溪這下氣大了。偏偏宋格格跑了趟大營,非但沒叫四阿哥責備,反而兩人還樂嗬嗬地處了一下午。她得意揚揚地穿著丈夫的大氅回來時,等待她的卻是家法家規。


    大正月的日子,正院裏一片肅殺氣息,毓溪質問宋氏為何這樣壞規矩。才被丈夫捧在手心裏的人,怎麽會服氣被福晉教訓?本還跪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來,挺直腰杆兒說:“妾身隻是心疼四阿哥在大營裏吃不好,那裏將士都是習慣了粗糙日子的,咱們爺哪裏經受得起?福晉每天忙著接待這個客人招呼那個親戚,妾身雖是自己跑去的,可說的是您讓妾身去的,四阿哥可高興了,還讓妾身回來告訴您,要您在家要小心身子,不想應付的客人,讓管家打發就是了。”


    宋格格向來嘴厲害,伶牙俐齒一番話,自以為有理有據,站得住立場,卻不曉得她自己跑去還打著毓溪的旗號,是更加戳人的事,向來溫和寬厚的四福晉終於忍耐不住,厲聲要下人對宋氏動家法。


    偏偏這樣熱鬧的時候,三福晉不知被哪陣風吹來,和五福晉、七福晉、八福晉一道,像是正好路過四阿哥府,想進來喝杯茶說說話。誰曉得一進門就聽說裏頭喊打喊殺,一打聽,竟是四福晉在教訓府裏的格格,妯娌幾人不禁麵麵相覷。


    三福晉滿麵不屑,輕蔑地哼笑:“我就說吧,你們四嫂一向很有本事收拾那些小妖精,我們進去瞧瞧,你們幾個也學著點。”


    幾位阿哥福晉,本是從裕親王府散了過來,大福晉往另一處走,而她們正巧路過四阿哥府,因今日聚會唯獨四福晉沒到,三福晉好奇心重,便想來瞧一瞧。彼此之間早就有傳說,知道四福晉如今一心一意為了孩子,對宮內長輩也有過失禮的事,早已不是昔日人人稱頌的好兒媳了。現下最討長輩們喜歡的,是五福晉她們幾位小的,對八福晉的品行更是眾口交讚。


    此刻門前幾個奴才攔不住她們,一邊往正院裏送消息,一邊努力阻攔。但幾位福晉都是女眷,她們真要往前走,沒人敢動手去拉扯,就這樣一路到了正院門前。三福晉剛要開口嚷嚷,門前晃出嬌小的身影,甜甜地有人喊著:“伯母、嬸嬸。”


    是念佟從裏頭出來,晃晃悠悠跑到幾位伯母、嬸嬸麵前。三福晉再厲害,也不至於對孩子凶,念佟拉著她的手,她便彎腰把孩子抱了起來,順口問:“你額娘呢?”


    話音才落,四福晉麵色平和地從裏頭出來。三福晉往她身後探了探腦袋,心裏發笑,嘴上道:“難得見你出來迎我們,難道院子裏有見不得人的事?咱們妯娌之間有什麽可瞞的?你教訓小妖精,我們還叫好呢。”


    毓溪從容道:“念佟自己跑出來,怕她給姐姐妹妹們添麻煩,我才出來看一眼,哪裏是阻攔你們進門。既然來了,就在府裏用膳吧,四阿哥到九門軍營去住了,咱們能自在說話。”


    三福晉冷笑道:“我們可不好妨礙你教訓人。”


    毓溪淡淡地說:“已經教訓好了,難不成為了嫂嫂想看熱鬧,我把人提溜來再教訓一頓?”


    見四福晉不否認,且滿不在乎的模樣,三福晉覺得幾分沒趣,而來了不能立時就走,便抱了懷裏的念佟,哄著孩子,大搖大擺地進了門,見門內一切安好,並不似先頭聽說那樣打打殺殺,轉身促狹地問弟妹:“你怎麽教訓她的?她犯了什麽錯?”


    毓溪從她懷裏把念佟抱下來,平靜地說:“隻是一些家常瑣事,教訓了幾句,讓她回屋子反省去了。怎麽三嫂這樣在意?”


    五福晉幾人忙過來拉開三福晉,與四嫂岔開話題閑聊幾句,眾人坐下喝茶,說說裕親王府裏的趣事,因天色漸暗,都要趕在日落前回家,便早早就散了。


    幾位福晉一離開,毓溪麵上的神情立刻黯淡,虧她剛才接待客人那樣平靜,實則先頭的怒意根本沒消散,隻因不想在人前丟臉才讓人把宋格格帶走。這會兒沒了外人,青蓮正要問福晉晚膳想用什麽,卻聽主子吩咐她:“你帶人把家法送到宋格格院子裏去,二十杖一下都不能少,還欠了十七杖是不是?”


    原來之前才摁下宋氏要打,打了幾下,外頭就說福晉們到了,毓溪立刻把鬼哭狼嚎的宋氏帶了下去。這會兒好好的,眾人以為事情該過去了,沒想到一直對下寬厚的福晉竟如此較真,那冷著臉吩咐再帶人去打宋格格的神情,委實把青蓮嚇著了。果然壞脾氣的人能摸得著底,而平時不聲不響、溫和的人,才不曉得她發起狠來有多厲害。


    宋格格那兒雖然不服氣,但是三棍子也把她打蒙了。本以為有客人到,她撿回一條命,誰曉得趴在屋子裏屁股上的疼痛還沒完全散去,家丁又提著刑具、長凳衝到她屋子門前來,幾個粗壯的嬤嬤不由分說把她從榻上拎出去,等挨了兩棍子她才醒過神,可這一次不論她怎麽尖叫求饒,身上的棍子都沒停下來。剩下的十七杖,每一棍都結結實實打在身上。等打完了,摁著她的人鬆開手時,宋格格已經昏厥,軟綿綿地從長凳上跌了下去。


    這件事把府裏的所有人都嚇住了,四阿哥離宮建府至今,大夥兒頭一回見在家裏動大刑,而且責打的還是四阿哥的侍妾,更何況宋格格這大半年春風得意,連下人們都比從前更尊敬她,福晉竟然直接賞下二十臀杖。宋格格往後在這府裏,還能有什麽臉麵?


    西苑裏的李側福晉聽聞消息,嚇得抱著弘昐一言不發,丫鬟巧珠伏在她膝頭上說:“咱們往後別招惹福晉就是。今天宋格格也太過分,自己跑去軍營還打著福晉的旗號,奴婢覺得四阿哥沒給宋格格臉色看,該是看在福晉麵子上吧?可心裏一定不知怎麽埋怨呢,估摸著福晉也是想到這些,才發了狠。”


    李氏麵色清冷,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孩子,輕聲呢喃著:“希望她別嚇著念佟。”


    這件事關起門來本不該為外人所知,可讓三福晉撞見了,怎會不到處去宣揚?她們雖不知道宋格格是挨了臀杖,可不知道才能編得天花亂墜,等嵐琪從青蓮那兒獲悉真相,不禁皺著眉頭說:“她這是把氣都撒在宋氏身上了。”


    環春在一旁說道:“青蓮說這大半年,四阿哥多半是在宋格格屋子裏,難道福晉為了這種事不高興?青蓮不是說了,福晉一心一意照顧小阿哥,根本沒閑暇伺候四阿哥?”


    嵐琪長長一歎:“由著他們去吧,怪我一向太護著他們了,讓他們以為這世道就該圍著他們轉,等一切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他們若還不能省悟,我操碎了心也沒用。你看榮妃撂下三阿哥府裏的事死活不管,可他們小兩口鬧歸鬧,日子不是好好的?我總是擺出一副開明的態度,卻不曾真正放手過。”


    如此,就連毓溪事後冷靜下來,都擔心婆婆會質問自己為何大正月裏在家中打打殺殺。沒想到什麽事都沒發生。而丈夫照舊住在九門軍營裏,不過是天天派人來問問她和孩子好不好。那以後就沒打過照麵,對宋格格挨打的事也隻字未提。待到元宵時,宮裏擺宴讓她們進宮,毓溪覺得進宮尷尬,便借口身子不舒服,把李側福晉獨自送進宮裏去了。


    李側福晉進宮是帶著念佟和弘昐,福晉的弘暉阿哥自然是不會放心交給她的,李氏又不敢胡說什麽為嫡福晉和孩子找借口,德妃娘娘不問她,她就索性不提起來。之後因害怕三福晉那樣嘴碎的人會對她刨根問底,整個宴會都跟在婆婆身旁寸步不離,雖然穩重,瞧著也是不夠大氣,哪兒像八福晉那樣落落大方?如今每每進宮,太後都會讓她陪在身邊,喜歡得很。


    可嵐琪這個婆婆不幹涉兒媳婦的事,自己這個做媳婦的,卻讓太後念叨了。太後總是為她考慮的,那日宴席後娘兒倆私下說話時,太後忍不住說:“你怎麽教兒媳婦我不該管,可從前都說大福晉不好,三福晉不穩重,如今怎麽都衝著毓溪去了?你可要為了胤禛想一想,皇阿哥的妻子可不隻是生孩子養孩子用的,難道他們不明白?”


    太後教誨,嵐琪洗耳恭聽,答應太後她一定想法開解兒媳婦,可出了寧壽宮的門,卻無奈地與環春歎息道:“你說毓溪那裏會不會也怨我不管他們?怎麽這事到頭來,反成了我的不是了?”


    環春憂心忡忡地問:“主子還是不管嗎?”


    嵐琪將心一沉,點頭道:“不管,從前就是管太多了,他們不能一輩子指望我過。”


    主仆倆念叨幾句,回永和宮時,屋子裏還鋪著白天各宮送來的元宵節禮。嵐琪閑閑地坐在一旁看著環春找人來收拾,不經意瞧見一副繡工精致的袖籠,環春拿給她看,說道:“是覺禪貴人送的。貴人每年都送親自縫製的物件,心意雖好,隻是不稀奇了。”


    嵐琪卻搖頭,指著袖籠的緞麵說:“這料子不該是她有的。我也沒有給過杏兒這麽好的料子。宮裏好些人都還沒見過,我和榮姐姐通常看一眼,就直接送到寧壽宮給太後用,可也沒見太後舍得拿來做什麽穿戴。”


    環春笑道:“您總不會懷疑覺禪貴人用見不得人的手段弄來的吧?貴人可是在延禧宮,連門都不怎麽出的。”


    嵐琪睨她一眼:“我何至於這樣想她?但是這料子真是很稀罕,她從哪兒得來的呢?”


    環春眼珠子一轉,激靈道:“難道是惠妃娘娘送的?”


    嵐琪搖頭:“惠妃若和延禧宮有往來,你我早就知道了。”說著心頭一亮,笑道,“大概是八福晉孝敬的。八福晉雖然出身坎坷了些,但到底是安親王府的人。安親王府如今雖不十分風光,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早年的榮耀也足夠吃幾輩子了,興許是王府給了她,她又轉贈給覺禪貴人。”


    環春道:“若真是如此,八福晉實在麵麵俱到,如今宮裏沒人說她不好的,就連八阿哥親生的額娘都這樣盡心。”


    嵐琪摸著順滑柔軟的緞麵,輕輕歎息道:“並不是在乎幾件東西,而是心意。兒媳婦都像八福晉那樣做,誰會不喜歡?是我自己把毓溪他們寵壞了,往後若是不能好,也是我自食其果。”


    每當心裏有無奈的事,嵐琪都會想依賴玄燁,但玄燁此刻卻不在身邊,好在元宵一過皇帝就該從五台山起駕回鑾,盼著盼著就能見到他了。


    可是四五日後,宮外突然傳進消息,說聖駕回鑾的路上遭猛獸襲擊,皇上龍體無損,但三阿哥受了重傷。


    再等具體的話傳來,是說三阿哥為了救駕而受的傷,傷情雖重但性命無憂,皇帝擔心受傷的三阿哥經不起車馬顛簸,要在原處停留三四天,好讓三阿哥養一養精神再走,而大阿哥則被打發先回京城。


    榮妃因擔心兒子的傷情,得知大阿哥回京後,好些年不主動到長春宮來的人,早早就守候在那裏,就是想等大阿哥來見一麵,問問他兒子的事。聽聞胤祉沒事,總算是舒口氣。惠妃則好言安撫。姐妹說了一會子話,才送榮妃離開。


    此時兒子還等在正殿裏沒走,惠妃回來瞧,孩子果然滿麵的不樂意。她做母親的不能不問,便道:“怎麽了?剛才還好好的。”


    大阿哥皺了眉頭說:“當時我帶了人馬去前頭探路,一眨眼工夫,皇阿瑪就被猛獸襲擊了。老三那小子實在沒用。額娘,您還真當他有膽量拿自己的性命救駕?照我看,皇阿瑪沒反過來救他就不錯了,誰曉得那會兒到底發生了什麽,怎麽就成了老三救駕?”


    惠妃靜靜聽著,心中想,兒子這些年果然有了變化。如明珠所料,大阿哥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兄弟們講義氣重感情,如今處處都要與他們爭個長短,但凡皇帝褒獎他的兄弟們,他都會不高興,隻是跟著上了幾次戰場,心就大了。


    惠妃曾經希望兒子能看明白自己和兄弟之間的差別,可現在又怕他的野心過分膨脹。皇帝何等精明的人,難道會看不出兒子動什麽心思?但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她這個額娘說的話已經不大管用了。如今時常念叨的,卻是要胤禔尊敬太子,她千叮嚀萬囑咐兒子,隻有尊敬太子,他再如何優秀,別人也不敢懷疑他的用心,至於將來要如何取而代之,一定會有最恰當的機會。


    這些話,大阿哥倒是聽得進。他比兄弟們都更早接觸朝政和大臣,再單純簡單,也該學會其中的門道。他知道收斂光芒的重要,可身為長子,且如今得父親重用,在朝臣中有口碑,有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炫耀自身的榮光。


    說話的工夫,外頭有人傳話來,說大福晉身子不好,請大阿哥早些回去瞧瞧。胤禔聽了立刻要走,惠妃不滿,不經意地嘀咕道:“她如今很會哄你,在我這兒多坐片刻都不成了?”


    沒想到卻換來兒子的怒意,胤禔忍不住抱怨母親:“額娘,您能別這樣說她嗎?給您生了孫子後,她身體一直都不大好,您不是不知道。”


    惠妃一時語塞,可兒子又勾起更多的怨氣,問她:“皇阿瑪如今真的不喜歡您了嗎?”可這是戳了惠妃脊梁骨的話。如今孩子也大了,不需要遮遮掩掩,惠妃立時拉下臉來責備他:“這是你該對我說的話?你是真不懂還是故意硌硬我?不說早年光景如何,你額娘現在都四十歲了,難道要學那些十幾歲的新人,做不尊重的事,去勾引皇帝?”


    可胤禔沒有被鎮住,反而說道:“德妃呢?她就不長年紀了?額娘您可知道,老四憑著德妃有臉麵,處處都比我們好,我跟著皇阿瑪那麽多年了,從來沒碰過九門的事,可是今天我入城,老四那小子竟然叫我卸甲。我跟著皇阿瑪回來,幾時卸過甲?又不是進內宮,卸哪門子的甲?他算什麽東西?九門提督見了我都畢恭畢敬,皇阿瑪不過派他去看個門,他就拿著雞毛當令箭!混賬東西!”


    惠妃一怔,沒想到兒子的怒意其實是在這件事上,但見他來來回回在屋子裏踱步,又恨恨地說:“這樣下去,他更加要得意了,往後還能有我什麽事?”一麵瞪著母親,滿麵痛心疾首的模樣,一麵不可思議地問,“額娘和皇阿瑪真的半句話也說不上了?”


    “你自己的前程,指望我做什麽?快回去,回去看你媳婦去,往後這長春宮,你也別來了。”惠妃心痛如絞,撂下兒子就往內殿去,她不明白兒子是不是真的不懂,她這個惠妃娘娘之所以還能在宮裏待著,全因為皇帝還在乎他的長子,是兒子給了她繼續喘氣的機會,可兒子卻反過來問她為什麽不能拉攏皇帝的心。這般恥辱何種滋味,惠妃這麽多年種種忍耐,這一瞬間,竟是怎麽也忍不住。


    數日後,聖駕終於平安回鑾。皇帝一回宮就派大臣去三阿哥府裏照顧兒子,叮囑他傷愈之前不必出門,甚至下旨賜榮妃出宮的機會,讓她到三阿哥府去看一看兒子。其實,榮妃也從沒見過兒子府裏是什麽模樣,這一次被皇帝如此重視,緊張兒子的傷情之餘,更感慨皇帝的情意,沒想到她人老珠黃的時候,卻越來越感受到丈夫的溫情。


    而聖駕回鑾,四阿哥便從九門撤下來,向父親述職之後,因這段日子京城無大事,算是無功無過,並沒有得到父親什麽指點的話,一切平平淡淡地結束了。他帶人搬回家裏,進門時,小和子湊上來提醒他:“主子,您別忘了那件事。”胤禛則早就忘得幹幹淨淨,反問他:“什麽事?”


    而此刻,四福晉已經帶人迎了出來。胖乎乎的念佟歡喜地跑向他,胤禛見了女兒也十分高興,把閨女抱起高高舉過頭頂,小姑娘咯咯大笑。毓溪緩緩上前,溫柔地說:“一會兒玩瘋了,夜裏該尿床了。”說著朝胤禛福了福身子,道:“辛苦了。”


    胤禛放下女兒,上前扶了妻子的胳膊,略愧疚地說:“我一個月不在家,該是辛苦你了。”


    毓溪甜甜笑著:“就別客氣了,你趕緊回屋歇著去。進宮見過額娘沒有?額娘也該說你瘦了吧?”


    胤禛應答著,又單手抱起女兒,說他想兒子了,一道往正院去。可才轉身走了沒幾步路,卻見前頭宋格格花枝招展地過來了。她身上的棒傷已經痊愈,本以為受挫的人會自此消沉,可她倒是依舊光鮮亮麗地活著,此刻更是膽大地跑來攔在半路上。見到她時,毓溪心頭一緊,莫名地有幾分心虛。


    宋格格一向嘰嘰喳喳的,今日也滿嘴抹了蜜似的,一番恭維哄人的話,說得胤禛也不好講她什麽,可是就這麽停在半路不成?毓溪實在沒有耐心了,禁不住說:“妹妹有什麽話改天再說,今天四阿哥累了。”


    宋氏瞥她一眼,似乎經過上次那頓打去了半條命,她反而更不把福晉放在眼裏,故意做出柔弱模樣,怯怯開口道:“福晉教訓的是,妾身不該來給四阿哥請安,還請福晉寬宏大量,妾身舊傷未好,實在再經不起一頓毒打了。”


    毓溪瞬時變了臉色,又不好發作,心中正發悶,卻聽胤禛冷聲說:“你做錯了事就該受罰,那日我事後才知道,你是自作主張來的,福晉若不罰你,府裏就沒規矩了。你回去吧,過幾日我再去和你說話。”


    這下輪到宋格格變了臉色,眼睜睜地看著四阿哥帶著福晉和孩子走了。後麵跟著的正院裏的丫鬟、婆子還狗仗人勢地把她推到一邊去。宋格格一個踉蹌幾乎沒站穩,邊上丫鬟扶著她,勸她算了。宋格格卻看著活蹦亂跳的念佟,含淚咬牙切齒地說:“我原本也有這樣的女兒的。”


    這邊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屋子裏,胤禛洗手換了衣裳,便從搖籃裏抱起兒子,可孩子不知是覺得父親陌生,還是餓了或犯困,胤禛一沾手他就哭,哄了半天也不好。胤禛見毓溪的臉色越來越緊張,便讓乳母抱去,還笑著哄她:“額娘講,男孩子多哭幾聲,將來才有力氣,說話有聲兒,你別太擔心。”


    毓溪忍耐下了心裏的不安,含笑點頭:“是呢,額娘說你出生後抱在慈寧宮養,天天哭鬧,吵得太皇太後不能安寢。”


    幾句話,算是解了剛才的尷尬。毓溪喚來茶點與丈夫對坐,聽他講軍營裏的事,可她總忍不住惦記孩子,稍稍聽見遠處幾聲啼哭,就緊張地往外看。胤禛體諒她擔心孩子的事,好心說:“你去看看孩子吧。”


    毓溪卻連連搖頭,漲紅著臉:“這一年來,我總是撂下你不管,你才回來,我怎麽好又丟下你?”


    胤禛剛要開口,卻見西苑的巧珠急匆匆地跑來,她本不該擅自闖入正院的,這大概是急了,跪在門檻外說:“福晉,我們小阿哥病了,側福晉求您給請個大夫瞧瞧。”


    “弘昐病了?”胤禛略緊張,說著話就起身了,走到門前才突然想起來,轉身略尷尬地對妻子道,“我去看看弘昐。弘暉也一直哭,你去哄哄他。”


    毓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丈夫隨巧珠離去,若非弘暉突然一聲啼哭讓她緩過神,還不知道要這樣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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