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外頭轟隆隆響雷,毫無預兆的一場大雨傾盆而下,遠離紫禁城的行宮內,也同樣落了這一場大雨。園中湖內烏泱泱地養著荷花,雨珠子砸在荷葉上,劈劈啪啪急促淩亂,可這樣令人煩躁的聲音裏,卻有古琴悠揚衝破雨幕,絲毫不被雨聲影響。


    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頂著雨來瞧瞧太皇太後這邊的光景,走過曲曲折折的水橋,雨落荷葉的淩亂裏隱約聽見古琴,恭親王福晉哎了一聲:“德嬪娘娘哪兒是來伺候太皇太後的,自己見天地在那裏彈琴,她是來休養的,咱們才是來伺候人的。”


    裕親王福晉遠遠瞧過去,水橋那頭連著一間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紗簾已經被大風雨水摧殘得卷成細條子,往日隱隱約約在裏頭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見,裕親王福晉笑道:“德嬪娘娘答應了太皇太後要學成了彈給她聽,每天苦練,但手頭活計也沒少做,不然咱們哪裏有工夫去歪著歇午覺?”


    恭親王福晉懨懨地說:“我是想她若沒這麽閑,咱們也不必在這裏應景了,我惦記家裏頭呢。我一出門那些狐媚子不定怎麽勾引王爺,家裏頭指不定已經鬧翻天了呢。”


    “你聽嫂子一句話,別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寧,你有什麽好果子吃?”裕親王福晉看得開些,拉著弟妹繼續走,勸她說,“咱們倆都沒用,守不住自己的爺,讓小蹄子們爬在頭上,可那又怎麽樣,咱們終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過是奴才,王爺過幾年又會喜歡新鮮人,她們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總是你我,誰能替代?”


    恭親王福晉卻說:“可心裏總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著一口氣,活得沒意思。”


    兩位福晉從這邊過去,遠處亭子裏撫琴的嵐琪也瞧見了,但這會兒太皇太後和太後都在誦經,去了也見不著人,再過半個時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動也不動地繼續撥弦,說等風雨停了再走不遲。


    自來了園子裏聽見這邊琴師彈琴,自己無意中在太皇太後麵前漏了嘴說也想學,老人家竟就成全她,還下令說要學就學好了,回頭好彈給她聽聽。嵐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學,連琴師都誇讚德嬪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長年累月聽佟貴妃彈琴,自然是無師自通,也懂了些許音律。


    三月中旬來,轉眼兩個月,德嬪十指都磨過一層皮了,如今指尖拂過琴弦越來越得心應手。剛開始磕磕巴巴還被太皇太後嘲笑過,如今一口氣能彈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興,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瑣碎的事,讓她用心好好學,說能靜心養神,是好事。


    此時環春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嵐琪搭一搭,嵐琪推手說不要,大熱天的叫雨水衝一衝暑氣才舒服,手裏輕輕拂過琴弦,卻若有所思地說:“不曉得承乾宮這兩個月是不是時常彈琴,不過等我回去就不能彈了,貴妃娘娘聽見了一定會生氣的。”又不知想著什麽,似自言自語說,“四阿哥若是也常常聽貴妃彈琴,一定喜歡,真想讓他也能聽我彈一次。”


    雨聲大,主子說什麽環春聽得並不真切,隻是瞧她臉上好端端地悲戚起來,就笑著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嵐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當然想了,難道我還不能想一想?”


    環春笑道:“聽說皇上這些日子都隻在承乾宮和鹹福宮幾處,沒有新得什麽人喜歡,主子心裏是不是很高興?”


    嵐琪揚起下巴,笑容滿麵地說:“你猜?”


    這句玩笑過後兩天,連日大雨終於見晴,紫禁城裏的暑氣也被衝刷得幹幹淨淨。難得兩天清爽日子,佟貴妃便又勾起了戲癮,在承乾宮擺了兩天的戲請六宮觀賞。玄燁當然沒有異議,夏日煩悶本就沒什麽樂子,她們能高興一回也好。


    而宜嬪入夏後漸漸能走動,連著兩個月給乾清宮送羹湯無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沒記在心裏,便讓李公公傳旨說她不必再靜養。太皇太後那裏自然也是皇帝去稟告,故而這天佟貴妃請客看戲,她和郭貴人就帶著小公主一起來了。


    宜嬪許久不出門,但私底下讓桃紅廣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宮嬪還是願意和她親近。再者恪靖公主嬌俏可愛,四阿哥很喜歡,嘴裏一直喊著“妹妹、妹妹”地圍著乳母轉悠,貴妃見兒子高興她自然也高興,對著郭絡羅氏姐妹倆,倒也客氣了許多。


    眾人熱熱鬧鬧地看戲,竟是誰也沒察覺,覺禪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來了,安靜地坐在席末,直等眾人都散了,宜嬪和郭貴人才看見。


    在外頭人多郭貴人不好發作,氣哼哼地往翊坤宮走,一進門宮門還沒合上,郭貴人就衝過來把她推在地上罵:“我出門時有沒有關照過你別亂跑?你去承乾宮幹什麽,長得狐狸精似的臉,你就不怕貴妃把你撕爛了?”


    覺禪氏卻自己慢慢爬起來,平靜地應答說:“貴妃娘娘那日來人發請帖時臣妾也收到了,貴妃娘娘邀請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話!”郭貴人越發口無遮攔,不幹不淨的話也衝口而出,知道打臉不好,一腳踹在她腿上,覺禪氏朝後一仰就跌下去,隻聽郭貴人罵罵咧咧著,“賤人,你也配讓貴妃娘娘邀請?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腳?”


    覺禪氏伏在地上,稍稍抬頭,就見門前有人進來,她再低下頭,唇邊露出一抹笑容,便聽見李公公尷尬地問:“這是怎麽了,郭貴人生這麽大的氣?”


    之後就聽見慌慌張張的聲音,宜嬪和郭貴人急匆匆趕過來,說著:“臣妾參見皇上。”


    覺禪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嬪和郭貴人走後不久,她想趁機去一趟針線房要些東西時,遇見乾清宮來的奴才,說皇上等戲散了要來這裏坐坐,她滿口答應回頭會稟告宜嬪知道,但轉身就不去針線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著來看戲,算著時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見這一幕,是她的運氣,若撞不見,她之後還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說定的時辰來了,剛才郭貴人那些不幹不淨的話,大概也已汙了聖聽。


    “沒事吧?”覺禪氏正想著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麽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聲音響起來,正在問自己,“還能起來嗎?”


    覺禪氏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渾身顫抖著從地上站起來,稍稍抬頭看了一眼聖駕。


    玄燁也是頭一回仔細看這個女人,入目的美色讓他不自禁皺了皺眉,沒想到他的後宮裏,竟還有如此絕色佳人。


    “萬歲爺,這位是翊坤宮的覺禪答應。”李公公見兩人都愣住,忙插進來一句,他這一說,覺禪氏也回過神,趕緊屈膝行禮,口稱萬歲。


    玄燁看看她,又轉過去看看一臉驚恐的宜嬪姐妹,方才進門親眼看到郭貴人張牙舞爪的樣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髒話聽得他好生厭惡。早前聽說郭絡羅氏脾氣壞還以為是小性兒,從前伺候在身邊時瞧著大大咧咧很活潑,也沒覺得不好,之後屢次三番地遇見,眼下是徹底寒了心。


    宜嬪知道局麵無法挽回,隻有認栽,俯首道:“臣妾沒有管教好自己宮裏的人,請皇上恕罪,臣妾往後一定好好約束郭貴人,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玄燁冷然道:“你約束了那麽久,也不見效,還是讓她好好在屋子裏反省,正好天熱也不必出門走動,往後就在自己的殿閣裏,暫時不要出門了。”


    “皇上……”郭貴人驚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嗬斥:“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玄燁懶得看這些,轉身就要走,才動了腳,又轉回來對地上的覺禪氏說:“貴妃那裏明日還有戲,喜歡就去看吧。”


    覺禪氏伏地叩拜,什麽話也沒有說。皇帝終於轉身走了,聽見外頭有動靜,似乎是去承乾宮,這邊所有人都癱在地上,個個熱得一身汗,郭貴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濕透了。


    覺禪氏扶著香荷爬起來,朝宜嬪行禮後,就回後院自己的屋子去,可進門才坐下,還不等香荷送一碗涼茶來,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和著罵罵咧咧的聲音往這裏來。覺禪氏才起身,就見郭貴人領著手下的宮女衝進來,她厲聲嗬斥著:“我的首飾不見了,指不定是你這裏的宮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給我搜。”


    說是搜東西,幾個宮女卻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滿地,香荷過來要護,被郭貴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嗬斥小太監拖出去打。覺禪氏被一個宮女拉著也護不得,可她轉頭竟瞧見一個宮女在翻她的櫃子,拿出了容若給她的鐲子,立時瘋了似的要撲過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舉動勾起郭貴人的好奇,讓宮女死死拖住她,自己過來打開盒子看,竟是一隻不值錢的假玉鐲,冷笑道:“這不值錢的東西你也要,下賤。”


    應聲那鐲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幾段,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覺禪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個人軟下來跌在地上,看著那隻斷成幾節的鐲子,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


    “下賤東西,我的首飾一定是你這裏的人偷的,明日我再來搜,看你拿不拿出來。”郭貴人氣得渾身發抖。可她話音才落,抬頭要走時,地上的覺禪氏突然躥起來,順手掄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貴人的頭上砸過來。那炕桌雖不是上等楠木之類,也結結實實是木頭做的,虧得孱弱的女人能雙手掄起來,而這一下照死裏砸的勁頭,郭貴人本能地抬手擋,竟是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腦袋一轟,當即就昏厥過去了。


    宮女們都看呆了,但見覺禪氏拖起炕桌又要掄時,才七手八腳來拉開,再有人去前頭稟告宜嬪知道。桃紅急紅了眼來說要鬧出人命了,宜嬪卻淡定地喝著茶,冷冷地說:“該勸的我都勸了,她自作孽,別弄得我也一身髒。”


    皇帝走後,眼看著妹妹衝去後院要收拾覺禪氏,當時她腦中閃過的念頭不是阻攔,而是巴不得她們兩敗俱傷,好讓她這裏自此清淨。那一瞬什麽親情骨肉,都比不過皇帝失望厭惡的眼神讓她心痛欲碎。


    可不論宜嬪如何冷漠,事情的確是鬧大了,李公公那兒聽說後愁得唉聲歎氣,跟著榮嬪和惠嬪趕過來瞧光景。因郭貴人的手臂重傷骨折,而覺禪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爛,這事兒真是難說誰對誰錯。


    榮嬪不想管閑事,要去承乾宮讓佟貴妃做主,自己好推開些責任。可惠嬪聽說皇帝來過的事,眼珠子一轉,對榮嬪說:“貴妃娘娘難得幾天心情好,弄這些事讓她做主,她心裏還不記恨你?好歹沒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讓郭絡羅氏閉門思過,就繼續讓她閉門思過吧。不過覺禪氏是不能住在這裏了,不如我領回去。”


    榮嬪嘴上不說,心裏直冷笑,惠嬪如今的算盤越撥越利索,可也越撥越糊塗,敢情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來,還得問你,你現成的人情送過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處。便盤算著要如何掐了惠嬪的念頭,但嘴上隻是說:“你領回去便宜,可宜嬪臉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宮容不得人似的,還是問問她的好。”


    榮嬪把事往宜嬪身上一推,惠嬪也不能強行帶人走。兩人來宜嬪的屋子要見時,桃紅出來擋駕說:“主子被郭貴人氣得病了,才喝了藥睡過去,知道兩位娘娘能做主,她暫時不想再過問,請二位娘娘不要念著郭貴人是她的妹妹,照著宮裏的規矩,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惠嬪和氣地笑道:“年紀輕,打打鬧鬧是常有的,誰還真計較呢。就是想來問問你家主子,覺禪答應看樣子再留下不好,宮裏多的是地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讓她搬走吧。”


    這樣桃紅倒有些尷尬,才說宜嬪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問,正不知道怎麽應答,方才跟過來後回去複命的李公公又回來了,大熱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滿肚子怨氣,但瞧見幾位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奴才回了萬歲爺,萬歲爺說既然不好相處,還是分開住好些,說覺禪答應從前跟那拉貴人住的那地兒也挺清靜的,就搬回去住吧。”


    榮嬪心裏一鬆,不管覺禪氏去哪裏,都好過跟惠嬪走,邊上惠嬪果然僵著臉,笑嗬嗬說一句皇上聖明,便由著李公公派人去接覺禪氏。而她們再跟過來瞧時,卻見覺禪氏滿地在找什麽東西不肯走,被二人勸了幾句,才帶著被打得渾身是傷的香荷離開,這裏的東西李公公說會讓小太監收拾好了,再給她送回去。


    幾經折騰,終於逃脫翊坤宮的魔爪,覺禪氏從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進門時一切都還那麽熟悉,可香荷卻哆嗦著說:“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憊的覺禪氏在院子裏石凳上坐下,跟過來的敬事房宮女太監過去打掃寢屋,一個個都十分殷勤客氣。覺禪氏也無心照看,隻在這裏喘口氣,見臉上腫得眼睛都被擠在一起的香荷說害怕,一邊心疼地給她抿好頭發,一邊苦笑著問,“你怕什麽,怕郭貴人再來找麻煩?”


    香荷搖頭,指了指那邊屋子說:“那拉貴人住過的,奴婢怕。”


    覺禪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爺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幹幹淨淨,哪裏還容得她回來找麻煩?再者鬼魂有什麽可怕的?香荷,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說話的工夫,屋子裏的一切都準備妥當,敬事房來的宮女太監十分和氣,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囑咐過的,又留下兩個小宮女讓覺禪答應使喚。不知不覺的,覺禪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再後來原先的東西也被整理幹淨送過來,衣服被褥都好好的,隻是砸壞的東西不能再拿來,內務府送來些新的器皿讓擺放裝飾,覺禪氏私有的金銀首飾也沒缺太多,唯獨一件東西沒了。


    她最心愛的那隻玉鐲沒了,當時腦中一熱就隻想弄死郭絡羅氏,等她回過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經被太監宮女清掃幹淨,斷了的鐲子不見了。


    “算了。”


    冷靜下來後,覺禪氏對自己說了這兩個字,今生與容若注定無緣,還留著鐲子做什麽。可她怎麽也沒想到兩天後李公公來看她,把用金子鑲嵌修複好的鐲子送還給了她,笑盈盈說道:“奴才聽說您是瞧見這隻鐲子壞了才發怒出手傷了郭貴人,奴才總要一五一十地去萬歲爺跟前回話,萬歲爺說興許是您入宮前家裏帶進來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錢也是個念想,讓奴才找內務府的工匠用金銀銜接起來又修好,這會兒送來給您,請您收好了。”


    且說那天李公公跟著榮嬪、惠嬪過來,打聽清楚前因後果,就順手把那幾截斷了的鐲子拿走了,回過頭去皇帝麵前複命,特意提起這個,玄燁便讓他把鐲子修複一下,送還給覺禪氏。李公公從皇帝小時候起就跟著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難以揣測聖意,可這後宮裏的事兒,皇帝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怎麽做。覺禪氏貌若天仙,宮裏近幾年都沒有過這般絕色,皇帝是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能不動心?


    可誰也不知道這隻鐲子背後到底是怎樣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聰明,此時此刻隻勾起了覺禪氏心底無可奈何的苦澀,甚至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給自己的妃嬪修複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這件事但凡說一個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殷勤地笑著說:“內務府才做好了您的綠頭牌,覺禪答應準備著吧。”


    覺禪氏的手正要觸摸到鐲子,李公公這句話說出口,她渾身一哆嗦,手也僵滯了,多少的情緒一起湧上來,隻呆滯地看著李總管。李公公還以為她是樂壞了,笑著躬身讓她準備著,之後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來,臉上傷還沒好的小丫頭歡喜得活蹦亂跳,撲在主子膝下說:“恭喜主子,主子,咱們終於要出頭了。”


    覺禪氏的眼淚撲簌簌而下,香荷慌得問她怎麽了,是不是太高興才掉眼淚,可是越問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裏都沒怎麽掉過眼淚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從炕上滑下來,蜷縮在地上大聲哭,手裏捏著早不是原貌的鐲子,哭得渾身顫抖。


    “答應您怎麽了呀?”


    香荷嚇壞了,生怕好容易來的運氣被主子這麽一哭就沒了,但無論覺禪氏如何痛哭,她無法左右皇帝的意誌,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隻能勉強笑著被送上乾清宮的龍榻。德嬪的話她還記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讓皇帝不悅,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過去她的曾經,容若就一定會被牽連。


    她必須讓皇帝喜歡自己,喜歡自己,哪怕翻出過去的事,那也僅僅是過去,她要讓皇帝知道,現在的自己,隻屬於紫禁城裏最至高無上的男人。


    紅燭高照,端坐龍榻,腳步聲聲聲近,覺禪氏的心一下跌入無底深淵,牽扯的劇痛讓她幡然醒悟,原來在翊坤宮被郭貴人折磨的自己尚有血有肉,而從帳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這一輩子都要活成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可後悔,已經來不及。


    這一夜,子夜時分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之後接連幾天大雨不停,內務府綠頭牌上也日日都是覺禪氏的名字。雨霽天晴時,昔日默默無聞的覺禪答應,已然搖身一變升為常在,清清靜靜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個角落裏。


    眾人皆知覺禪氏有國色天姿,也知她曾經受過的折磨苦難,在唏噓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時,不乏好事者盼著夏日過去太皇太後回宮,好看看昔日聖寵的德嬪眼瞧著這光景,會是何種心境。到底是絕色佳人,皇帝對覺禪氏的眷顧並不亞於曾經的烏雅氏,六月前的日子裏,乾清宮龍榻上,再無六宮旁人什麽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宮向太皇太後和太後請安,來時娘兒幾個正在摸牌取樂,獨不見德嬪在跟前,恭親王福晉說:“李公公不知道呀?還以為萬歲爺時刻瞧著這裏的動靜呢,德嬪娘娘病了十來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撲在身上著了涼,身子燒得火爐似的,這幾天才見好了。”


    太後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國事,連皇祖母這兒也無暇關注,可是李總管你怎麽回事,也不派人瞧著?咱們還眼巴巴地以為宮裏頭什麽都知道呢。”


    相反的,太皇太後這裏卻大概知道宮裏有些什麽事,此刻瞧李總管笑得一臉尷尬,冷聲問道:“你這一臉諂媚的笑,宮裏頭有什麽好事,能讓你這麽樂嗬?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們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嗎?”


    李公公忙說戴答應要七月中下旬才臨盆,也說皇帝讓他來問一問,太皇太後幾時動身回宮,太皇太後說德嬪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嬪養足元氣才成。太後無意中玩笑一句,說怕是皇上想念極了。太皇太後卻見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問他:“皇上近來有喜歡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隱瞞,反正回宮早晚也會看見,隻能將覺禪常在的事說了,尷尬地笑著:“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宮裏了,這些日子又遇見了。”


    “什麽覺禪氏?”太皇太後顯然不大高興,也許如今膝下孫兒多了,她不如從前那樣隨便誰侍寢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紀了,偏心嵐琪就真的偏心得容不得旁人,聽見皇帝眷戀新寵,又想連德嬪病了十來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氣,將手裏的牌一推,罵李總管說:“混賬東西,亂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宮送,你也不睜眼瞧瞧清楚,大熱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傷了龍體?”


    李公公嚇得半死,伏地請罪。兩位福晉忙勸太皇太後別生氣,太後也在邊上說:“皇額娘別動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誇大其詞了,什麽覺禪氏呀,宮裏頭還有貴妃和溫妃在呢,哪兒有這聽都沒聽過的女人什麽事?”


    李公公忙也解釋說皇帝大多數還是在承乾宮和鹹福宮,內務府記檔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類雲雲。太皇太後卻生氣說:“我聽說江浙一帶暴雨成災,平地積水淹沒民宅,皇帝難道不是該忙著賑災救民嗎?你回去告訴玄燁,讓他想著天下黎民百姓,想著救濟蒼生,好好禁一禁。”


    屋外頭,嵐琪扶著環春轉身沿著來路回去,她發燒病得虛脫,走路腳下也飄乎乎的,剛才聽說李公公來了,想來問問皇上好不好,竟是聽見這一通吵鬧。太皇太後發了脾氣,她本該進去相勸,但這情形下太皇太後為了什麽發脾氣她明白,斷不能進去火上澆油,還是離了的好。


    環春心疼她,方才聽說什麽覺禪氏,就感覺到主子身上的顫動,她本來就是最實在的人,會嬉鬧歡喜,當然也會吃醋泛酸,離宮這麽久了,惦記皇上惦記四阿哥。今天拖著病體興高采烈來想問問他們好不好,卻聽見這些話,好是好的,好的把這裏都忘記了,主子病了十來天,竟然連李公公都不曉得。


    “環春,一會兒你去送送李公公,讓他回去報喜不報憂,別讓皇上惦記,太皇太後生氣的事遲些說也不打緊,眼下江南受災,他一定愁壞了。”嵐琪突然駐足,拉著環春講,“也別讓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說,我自有道理的。”


    “萬歲爺就是不知道您這兒的事,才……才那什麽了。”環春卻不答應,垂著腦袋嘟囔,“奴婢是不去說的,就該讓萬歲爺知道這裏的情形,知道您病了,他才會心疼。”


    嵐琪無奈,扶著她的胳膊說:“這話傳過去,別的人該怎麽想?一定說我容不得覺禪氏,想法兒要奪回皇上的心呢,我是無所謂旁人怎麽


    講的,可我不在宮裏啊,那些話還不都得傳進皇上的耳朵裏?環春你說,皇上喜歡我什麽呀?”


    環春抬起頭看著主子,一時無語,嵐琪繼續說:“我能有現在的福氣,知足了。這一輩子都不願給他添任何麻煩,就是自己有苦有委屈我也會忍耐。他是君主是帝王,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兩個女人?我當然吃醋,心裏還怨,可我不能讓別人把這些話傳給皇上聽,不能讓他猜讓他困惑,我高興也好,委屈也罷,都要實實在在擺在他麵前,環春你能不能明白?”


    環春點了點頭,仿佛是病這一場,病愈後的人比從前更成熟了,又或許是長年累月點點滴滴的積累,每天看著不覺得怎麽樣,眼下突然遇到事情,就顯露出來了。


    嵐琪目色堅定,纖眉微蹙,從容地告訴環春:“你去告訴李公公,是我不讓他說,有什麽事兒也算在我身上。一來不要皇上分心這裏的事,讓皇上好好安心處理江南水災;二來你告訴他,我就是不願被其他妃嬪在背後嚼舌根子。如今覺禪氏得寵,她們自己不好了一定也巴不得別人不好,要是知道我病了,指不定偷著樂呢,憑什麽讓她們樂?”


    環春一一記下,走了幾步喚來其他宮女攙扶主子回去,自己到前頭去等李公公。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李公公灰頭土臉地出來,一見她就眸子發亮,上趕著來問:“德嬪娘娘可好?環春你這丫頭也真是的,怎麽不找個人傳話回去,弄得我裏外不是人。”


    環春趕緊把主子的話都一一說了,李公公顯然有些為難,環春又說:“再有些日子就回宮了,您就擔待這些天,這裏奴婢們好好伺候著不會有事,皇上賑災要緊,等江南水患過去了,咱們也回宮了,有什麽話讓德嬪娘娘自己和皇上說去,太皇太後要生氣也自有他們祖孫倆說話的道理,咱們插在中間傳話,算怎麽回事兒呢?”


    李總管這才有些動搖,環春又絮絮叨叨勸說幾句,更忍不住埋怨:“李公公您真是的,總說心向著我家德嬪娘娘,這才離宮多久呀,就弄出什麽覺禪常在,宮裏貴妃娘娘沒和您鬧啊?”


    李公公才被太皇太後訓得狗血淋頭,那裏容得環春來擠對他,齜牙咧嘴地瞪眼說:“小蹄子你也來踩一腳不成?這麽些年你瞧見我往乾清宮送什麽人了,萬歲爺但凡不多瞧一眼的,人家哪怕在乾清宮門前抹脖子我都不會抬眼看,你有本事拿這話招呼萬歲爺去,衝我講,算你忠心?小丫頭片子,回去好好哄著德嬪娘娘是正經,覺禪常在美則美矣,性子不討喜歡,我們萬歲爺豈會為了一張漂亮臉蛋沒了尊重?你等回來瞧瞧就知道了。”


    環春心裏一個激靈,笑嘻嘻問:“這麽說來,皇上對覺禪常在的恩寵不過爾爾?”


    李公公睨她一眼:“誰知道我這一回去,又是什麽光景?你正經伺候好德嬪娘娘才是,好端端的,太皇太後都沒見被雨水撲了,德嬪娘娘卻先病倒了,還不是你伺候不盡心,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環春討得沒趣,也不敢再多嘴,笑嘻嘻哄了幾句,又強調了請他回去別說。李公公歇了片刻便啟程回宮,一路上將這些事細細揣摩,心裏仍舊搖擺不定,但等他回到宮裏,瞧見大臣往來頻繁,皇帝為了江南受災的事愁眉不展,這才定了心不提行宮裏的事。


    且說前些日子京城暴雨連日,江南更甚,一道道八百裏加急的折子送上來,隻道蘇州大水大疫,江陰暴雨積甸,高郵數日不歇,無錫淹及惠山,江南各處城垣傾圮,廬舍淹沒,禾苗俱淹,秋收不能,百姓傷亡難以計數,富庶之鄉遍地災民。看得玄燁眉間深深刻下印子,每日隻與大臣合計賑災之事,六部官員不得歇,乾清宮裏燈火通明,忙了四五日才初步擬定賑災事宜。


    而此番賑災如此倉促,全因舊年京畿地震後,朝廷摸索出一套賑災對策,入夏前做水災準備時,原以為依照之前的法子應對今年可能有的災難便可,誰想到此次江南水患百年不遇,舊年的法子完全跟不上百姓受災的程度,這才慌得一班大臣手忙腳亂。幸而國庫尚有銀兩救濟,雖忙忙碌碌日夜連軸十餘日,總算也舒口氣。


    但經此一事,玄燁頓悟居安思危之道,自責自恃過高耽於享樂,三藩初定之後鬆懈了精神,他的一時疏忽,導致成千上萬的百姓受苦,率文武百官於天壇祭天祝禱後,時常在乾清宮思過,或與大臣進講,整個六月不入後宮,內務府的綠頭牌停得都積了一層灰。轉眼入了七月,佟貴妃在榮嬪的提醒下才向皇帝提了提,問幾時恭迎太皇太後回宮。


    後宮裏,覺禪氏聖寵之後朝廷就遭逢大災,雖不至於將罪過歸咎在她的身上,但皇帝因為忙碌無暇,她數日風光後,就被遺忘在那個清清靜靜的角落裏。有好奇心重的妃嬪登門去探望,回來說她態度清冷不善言辭,去了也沒意思,漸漸便無人再登門,還真是遂了她的願,從此能清淨度日。


    眾人也說,若非此次災難,照她這樣受寵下去,承乾宮裏佟貴妃也要坐不住了,佟貴妃昔日連姿色不如她的德嬪都容不得,豈能容得下如此豔冠群芳的女人。而且仔細瞧過覺禪氏的人無一不說,她的確是真真正正的美人。


    這一日久不見客的院子裏,惠嬪娘娘帶著宮女到訪,覺禪氏在門內迎了,惠嬪不急坐,先站著仔仔細細打量她,嘖嘖道:“當初針線房裏那個小丫頭什麽模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女大十八變,真是完全不同了,你這天生的美人坯子,我算是信了明珠夫人說的,你額娘也是個美人。”


    誇讚漂亮的言辭,覺禪氏已經聽得煩膩了,別的人來登門閑坐她都無所謂,愛來不來,隻有惠嬪,是她自流連乾清宮數日,晉升常在後一直等的人,她曉得惠嬪不會輕易放棄,而之前正是熱鬧的時候,她沒有好的機會插進來。如今朝廷為了賑災,皇帝漸漸冷淡了自己,惠嬪是該來了。


    香荷奉了茶,惠嬪讓她和自己的宮女都去門外等候,待喝過茶,便開門見山地說:“皇上這些日子忙,後宮裏什麽都惦記不上,但前頭的事已經差不多了,反正每年都有四季災害,皇上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盯著。過些日子太皇太後可就要回宮了,你這些日子該去乾清宮露個臉,別叫皇上把你忘了。這一處實在太僻靜,怎麽不求個恩典,搬去東西六宮尋個風水好的地兒?”


    覺禪氏且笑道:“娘娘尚未住進東西六宮,臣妾怎敢覥顏安枕,多謝娘娘好意,臣妾在這裏很好。”


    “我雖不在東西六宮,也住在熱鬧的地方,但你這裏太偏僻了。”惠嬪尷尬地笑著,如今她和榮嬪尚未遷入東西六宮,雖然都已是一宮主位之尊,但因為早年就各有院落獨居,大概是皇帝瞧她們住得好好的就沒動搬家的念頭。說不好聽些,她們倆也再不會有什麽機會添子嗣,並不需要更寬敞的地方。但不能主一宮,始終是惠嬪心裏不自在的結,這會兒覺禪氏毫不忌諱地說出來,心裏對她不免又多一層厭惡。


    可厭惡歸厭惡,對惠嬪來說,值得利用的人,談不上喜歡或厭惡,在她眼裏和沒血沒肉的工具並無差別,便又說道:“一直默默無聞,日子未必不好過,就怕一時盛寵轉眼落寞,就會有人來踩一腳,那樣的日子才真正可怕難熬。我勸你上點兒心,不必讓皇上寵上天,可憑你的姿色才貌,讓皇上時不時想起來很容易。你從前和容若青梅竹馬,他是皇上麵前第一才子,你肚子裏的墨水一定也不少,我曉得你進宮做宮女前就會讀書寫字,皇上從前喜歡德嬪,見天拉著她寫字讀書,你一定比她聰明能幹多了,怎麽不好好利用利用?”


    覺禪氏緩緩抬起眼看著惠嬪,清冷一笑:“臣妾都忘了。”


    都忘了,那些歲月,花前柳下,美好的時光都忘了,她一介女流但滿腹詩書,容若領著她博覽天下,小小年紀就被誇有狀元之才。但她終究是個小丫頭片子,家裏人不過覺得新鮮有趣,因見也不耽誤針黹女紅,又願意依附明珠府,便由著她跟著容若吟詩作對,隻當是小孩子鬧著玩。而家道中落時,樹倒猢猻散,誰還惦記她有沒有念過書。


    “臣妾從苦役處輾轉至針線房,後來跟著那拉貴人,又轉去翊坤宮,這些年終日隻與針黹為伴。”她順手拿過邊上未縫好的荷包,將針頭在發髻裏稍稍一蹭,指尖不停,口中也繼續說,“臣妾如今連一張禮單都寫不成,更不知道怎麽握筆磨墨,在乾清宮那幾天,皇上也沒提起來這些,娘娘還是不要惦記了。”


    惠嬪又被噎了這一句,滿肚子不樂意,冷哼著:“我是為你好。”


    覺禪氏放下手裏的針線,抬眸清然笑道:“娘娘是為自己好吧,臣妾等您來,盼


    得脖子都酸了,自認低賤不敢登門,但盼著您來一回,好把話都說清楚了。臣妾隻有這一張臉,心是空的,靈魂也早不知去哪兒了,不過是行屍走肉,您和其他娘娘們瞧著臣妾在乾清宮的日子好,臣妾和皇上到底怎麽樣,您想聽聽嗎?”


    “你這什麽話,合著我打聽你們床笫之事?”惠嬪怒道,眼眉糾結時,眼角竟露出一道細紋。


    覺禪氏搖頭:“您誤會了,臣妾是想說,皇上和臣妾不過雨露之恩,莫說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願意為您做什麽,也幫不上忙。您跟在萬歲爺身邊十多年了,難道不明白臣妾這些話的意思?”


    惠嬪怎會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過自己如今連乾清宮的門都走不進,可這個女人竟說得這麽直,什麽不被利用,什麽不願意被利用……越想心裏越火,惠嬪倏然起身,作勢要走,才邁開步子,又回過頭對她說:“你也知道,我在這宮裏十多年了,你以為自己說這幾句話,就能逃脫我的擺布?咱們走著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嬪那樣子來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覺禪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著她:“臣妾有什麽可讓您擺布的,您若想用往事來讓臣妾就範,大不了魚死網破,您也脫不了幹係。或者,您是要臣妾去勸皇上召您侍寢呢,還是讓臣妾去刺殺皇上?”


    “你瘋了!”惠嬪大駭,渾身都顫抖起來,幾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領,到底還是冷靜下來,重重喘息著,“宮裏的日子還長呢,你慢慢熬。”


    兩邊不歡而散,素來端得穩重大方的惠嬪氣急敗壞地走出去,外頭香荷嚇得頭也不敢抬,隻等人走遠關了院門才回來瞧自家主子,關切地問:“惠嬪娘娘為難您了?”


    覺禪氏搖頭笑道:“她還能為難我什麽?”可話音才落,隻覺得胸中一陣鬱悶,腸胃裏翻江倒海,熱流上湧,轉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腸刮肚。待靜下來歪在床上,聽著香荷說要去請太醫,覺禪氏手指稍稍一算,渾身發緊,她的月信,五月初至今……


    乾清宮裏,連月忙碌的玄燁難得鬆口氣,前幾日貴妃來請旨問幾時恭迎太皇太後回宮,今日便召見兄長進來,想讓他去接駕。此刻福全才進乾清宮,未及坐下,瞧見李公公進來,就說:“你去太醫院包些上等血燕讓人捎去行宮。”


    玄燁奇道:“才想讓皇兄去接皇祖母回宮,怎麽又要送東西去?皇祖母要進血燕?”


    福全反而更奇怪,說道:“前幾日賤內送信回來,問家裏安好,還問有沒有現成的血燕送些過去,說德嬪娘娘咳喘一直不見好,讓送去給娘娘服用。臣府裏有一些已經拿過去了,剛才進宮見太醫院進藥材,就想起來這件事,心想宮裏的一定更好,才來提醒一聲,難道皇上不知道?”


    玄燁眉頭緊蹙,目光轉向李總管:“德嬪幾時咳喘?朕前天問你行宮那裏可好,也沒見你說什麽,難道朕問你在前?皇嫂寫家信在後?”


    福全一邊坐下,喝著茶說:“臣這裏可有七八天了,德嬪娘娘生病不是五月裏的事嗎?皇上不知道?”說完抬頭就見李公公伏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他笑道,“李公公這是怎麽了?”


    福全和玄燁自做了君臣,還從未見他如此生氣過,可他也萬沒想到會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李總管也的確過了,這得虧是德嬪生病,若是太皇太後生病他隱瞞不報,隻怕不等他走出乾清門,李公公就身首異處了,且弄得福全自己也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說錯話闖了禍,之後見皇帝沒有事要找他,趕緊溜之大吉。


    至於李總管,幸而是經年跟在玄燁身邊的,玄燁雖怒尚不至於要他性命,且聽李公公將事情原委說明後,隻是一個人生悶氣。李公公提心吊膽候在門外頭,直到日落黃昏時,承乾宮來人問皇帝今夜還過不過去用膳時,他才硬著頭皮進來,卻見皇帝好端端在桌前看著折子,指了一堆批閱好的奏章和一堆沒來得及看的說:“這些發還下去,這一些打包收起來,你去傳旨,朕明日出宮親迎太皇太後回宮,不必太大的鋪張,暫時也別先送消息過去,皇祖母一定會派人來阻攔朕。”


    李公公的心終於妥妥帖帖裝回肚子裏,麻利地收拾好折子,心裏想著,皇帝恐怕不是去接祖母回家,該是去探望德嬪的。他自行宮回來,皇帝的確問過幾次好不好,自己說好他就信了,而且朝務實在太忙,乾清宮曾三四日不熄燈火。之前若怪皇帝眷戀新寵美色,還說得上幾句,之後的日子皇帝可連後宮都不進,實在是因為太忙。就不知行宮那邊怎麽看待這些,既然裕親王福晉都往家裏要東西,可見這病是一直沒好全。


    “朕到了園子後,不要驚動裏頭的人,至少別讓嵐琪知道朕過去了,朕就想去瞧瞧她,未必接人回來,還是那裏清靜才好養病。可她發燒一次纏綿一個多月不見好,太醫都在幹什麽?”翌日出發時,皇帝總算是說了心裏話,連帶著又責罵,“去太醫院帶幾個太醫,那裏伺候的通通帶回來問罪。”


    皇帝親迎祖母回宮,孝字當先,哪怕有人要議論行宮裏還住著一個德嬪,也無人敢直白地說出來。倒是隨著禦駕離開紫禁城,一直沒在宮裏流傳的事才宣揚開,眾人才知烏雅氏竟在行宮病了月餘,而且病情嚴重時,正是覺禪氏受寵的那些日子。


    少不得有人酸溜溜說:“她倒是好性子,換作我早就傳話回來了,這麽好的機會德嬪娘娘倒忍得住。”


    她們卻不知,德嬪打從進紫禁城的門起,就學會了什麽都要忍。


    皇帝出行,不可能不驚動前方官員,哪怕他三令五申不要讓祖母知道,園子裏也一早得到消息,傳到太皇太後麵前時,聽說孫兒不叫自己知道,老人家對蘇麻喇嬤嬤笑:“他是不想讓嵐琪知道吧,既然如此你們也別去張揚,看他來了要做什麽。”


    蘇麻喇嬤嬤直笑:“您原還惦記那位覺禪常在會如何成了氣候,偏是遇上江南大災,皇上不得不先擱置下,也恐怕隻是覺得新鮮,瞧這一放下,就沒再記得拿起來。”


    “聽說那個女人生得很妖豔,我竟是毫無印象。”太皇太後微微蹙眉,“玄燁年輕氣盛瞧見漂亮的動心也是有的,我不怪他,就是不願他這幾年一心一意把嵐琪捧上天,才離了幾個月就另有新歡。他喜歡誰不喜歡誰我不該插手,可叫朝臣百姓傳出去,說當今聖上薄情寡義、沉湎女色,就不好了。”


    蘇麻喇嬤嬤連連稱是,又提及說:“奴婢找人問過,這個覺禪常在的確早年就在宮裏,各處輾轉,曾經還在惠嬪手底下做過宮女,有一次惠嬪領她來慈寧宮請安,還給您修了鈿子,是個手巧的孩子。後來說是有一回惠嬪夜裏去乾清宮送羹湯,皇上一時動情,惠嬪那時候身上正不方便,身邊有這個宮女,皇上就留下了。之後一直病病歪歪,後來才好些,因太後喜歡她手巧做的衣裳,那會兒鈕祜祿皇後還在呢,就給了個答應的名分。起先跟著那拉貴人,後來因為得罪了貴妃被責打,奄奄一息時又去了翊坤宮,這次聽說是翊坤宮裏鬧什麽事,才讓皇上留心的。”


    “這樣折騰?”太皇太後連連搖頭,“虧她活到現在,這樣折騰也沒損了那張臉?”


    蘇麻喇嬤嬤歎道:“宮裏頭的人,哪一個又容易了,奴婢不過是把覺禪常在單個兒挑出來說了。”


    而聽見和惠嬪有關聯,太皇太後又歎息:“她近些年越發不如從前穩重了。一來沒了聖寵,二來阿哥公主越來越多,她守著大阿哥算計著自己和兒子未來的前程,漸漸就不是從前那個惠貴人了。”一時想起自己年輕時的經曆,感慨道,“我竟也不忍心責怪她,當年為了福臨,我何嚐不是臥薪嚐膽,一天一天算計著熬過來的,她做的或許是錯,可有這樣的念頭本也是人之常情。”


    見主子傷感往事,蘇麻喇嬤嬤再沒敢說。正好環春來問安,太皇太後才高興些,環春說:“娘娘讓奴婢來討個恩典,求太皇太後讓她出門逛逛,總悶在屋子裏病也好不了,而且娘娘近來琴藝更加精進了,想在太皇太後您跟前獻藝呢。說不敢離得太近,但您是否願意屈尊移駕到園中湖去坐坐,今天太陽那麽好,出去曬曬多好。”


    太皇太後笑道:“皇上過來了,你回去先別告訴你家主子,讓她驚喜驚喜。”


    環春已經忍不住又驚又喜了,滿口答應不說,太皇太後又道:“這就過去坐坐,叫上太後和兩家妯娌,若是湊巧玄燁這會子就到了,叫他瞧瞧我們娘兒幾個過得好好的,誰稀罕他惦記了。”


    蘇麻喇嬤嬤見主子笑了,頓時鬆下心,指揮環春去張羅。不多久眾人簇擁老人家來到湖邊太陽濃鬱處坐了,湖中亭裏擺了琴,嵐琪也已經在那裏,見太皇太後和太後來,先周周正正行了禮。兩處隔得也不遠,太後說笑道:“這亭子裏紗簾飄飄,湖裏又滿是碧綠碧綠的荷葉,德嬪這一身緋色衣裳穿著,就跟夏日裏盛開的蓮花似的,真該把南懷仁找來,讓他照樣畫下來。”


    裕親王福晉笑道:“德嬪娘娘這臨湖撫琴的模樣,南大人那洋人的畫畫不出韻味,得找個江南畫師來,水墨粉彩才描得出幾分味道。”


    “不知宮裏傳說的那位絕世美人又是什麽光景,德嬪娘娘如此絕色,難道真的要被比下去?”恭親王福晉瞧著前頭亭子裏煙紗縹緲之景,無意中說出口,可等她回過頭瞧見太皇太後則一臉慍色。裕親王福晉推她,輕聲說:“哪壺不開提哪壺。”


    眾人正尷尬時,琴邊端坐的嵐琪卻仿佛什麽也沒聽見,十指纖纖已然拂過琴弦,悠揚琴聲乘水而至,叮叮咚咚間似見高山流水似見樹林青蔥,鳥語花香在琴聲間流轉,太後訝異道:“德嬪竟有如此悟性,她才學了多久?”


    太皇太後剛才被恭親王福晉勾起的不悅散了,靜靜聆聽琴聲,她在此之上雖無造詣,但玄燁幼年時愛琴,看著他學過幾年,聽了不少琴聲,再或許因有了年紀,更能聽出弦外之音。嵐琪端坐那一側,看似嫻靜優雅,聲聲慢慢裏,卻似傾訴心頭酸澀,讓她老人家聽著,都不免跟著心酸。


    一曲終了,眾人擊掌讚歎,太後邀嵐琪再彈一曲,嵐琪歡喜又得意,再次撥動琴弦,更加專注凝神,不經意間便將心事付諸瑤琴。外頭玄燁進了園子,一步步聽著,待入目湖中亭佳人撫琴時,不自覺就停下了腳步。


    有人靜悄悄來傳話,蘇麻喇嬤嬤遠遠瞧見,便附耳在太皇太後身邊說:“萬歲爺到了。”


    太皇太後麵上不動聲色,隻輕聲說:“來得是時候,咱們聽完這一曲,就散了,讓他站在那裏也好好聽聽,聽聽被他忘記在這裏的人,心裏有多難受。”


    而嵐琪渾然不覺皇帝駕到,自以為心無旁騖凝神靜氣的一曲,卻不知不覺傾盡所有心事思念,待摁住琴弦收下最後一聲,那邊太後、福晉的掌聲又將她拉回現實,起身上前欠身,遙遙聽見太後說:“等回宮時,也讓皇上聽一聽,咱們德嬪可不止讀書寫字要考狀元,學琴也是一等一的悟性。”


    嵐琪麵上承歡,心裏卻有她的無奈,又見太皇太後起身,眾人也擁簇著要走,那邊有個宮女過來說:“風大了,蘇麻喇嬤嬤請太皇太後回去了,讓您也早些回去歇著,還咳嗽呢,別再吹著風。”


    嵐琪應下,待一眾人都走遠,剛剛還歡聲笑語的熱鬧頓時消失,她心裏頭一沉,回眸見桌上的琴,也不是什麽稀世罕有的好琴,不過是自己想彈,太皇太後讓琴師尋來一把好的給她。


    環春已經瞧見遠處聖駕,隻是離得有些遠,又有樹木掩映,不瞧仔細看不見,她答應太皇太後不說,便也不敢提,勸主子回去避避風。嵐琪卻說:“你讓小太監去找兩塊沉一些的大石頭來,或青石板也成。”


    環春不知她要做什麽,可見麵上有悲戚之色,說話時又咳嗽了幾聲,便不想違逆惹她難受,喚來前頭太監去置辦。這裏隨處都有假山樹木,找幾塊石頭很容易,不多時便搬來一塊碩大的石頭。


    嵐琪看了看,貝齒輕輕咬了唇,轉身一把扯下亭子上懸掛的紗簾,長長地絞成一股繩子,將石頭和琴兩頭綁住,環春這才明白她要做什麽,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會兒我把琴扔到湖裏,你們就把石頭放下去。”嵐琪捧起古琴,指揮兩個小太監搬起大石頭,那兩人也有些不知所措,嵐琪卻恬然一笑,“沒事的,回頭我讓環春賞你們銀錠子。”


    說完這些,抱著琴走到欄杆邊,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湖水,亭子周遭皆是荷葉,唯有這一處臨水,伸手將琴懸空,邊上小太監也合力搬起了石頭,她默默閉上眼睛,手中一鬆,琴身


    落下,大石頭也跟著墜下去,嗵嗵兩聲砸水的聲響,之後隻聽水流潺潺。嵐琪睜開眼,看到在大石頭的牽引下,原還浮在水麵上的木琴,稍稍掙紮後,很快就消失了。


    遠處玄燁目睹這一切,手裏的折扇都要扼斷了,他不明白嵐琪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不願意彈琴給自己聽?是計較佟貴妃也彈琴,還是她另有怨氣?自己曾讓她不要提承乾宮裏的琴聲,可從未說過她不能彈琴,古琴本是自己喜愛之物,隻是如今變了味才不怎麽觸碰,可他願意聽嵐琪彈琴,為什麽她要這麽做?這麽做,是篤定了今生今世都不再碰琴弦?


    而她剛剛那一聲聲泣訴般的琴音,也是在怨自己?


    “萬歲爺,咱們……過去嗎?”李公公眼瞧著這光景,心裏很不是滋味,催促皇帝動身,玄燁卻朝後退了半步,一旋身說:“走吧。”


    李公公目瞪口呆:“走?”


    “回宮。”


    “皇上,您……”李公公不管不顧地衝過來攔住,“太皇太後那兒可是知道您來了呀,您這一走,老人家還不急壞了?”


    玄燁腳下步子停了,李公公又誠懇地說:“奴才多嘴,萬歲爺,您這要是一走,回頭德嬪娘娘知道了,若是夜裏一個人偷偷地哭,您舍得?”


    玄燁目光一顫,“哢嚓”一聲響,手裏的折扇真的生生被折斷了。


    折扇斷裂的聲音很快就消失,手心的痛卻遲遲不散,痛得直往心裏鑽。


    李公公不敢再出聲,隨行的侍衛太監也不敢有動靜。玄燁怔怔地立了須臾,他怎舍得她偷偷掉眼淚,可一想到她方才沉琴的舉動,禁不住滿腹不解勾起怒意,腳下微微一動就又要走,卻聽得幾下咳嗽聲乘風而至。


    咳嗽聲持續不斷,玄燁忍不住轉身看過去,遠遠瞧見嵐琪扶著欄杆一下下抽搐,環春在邊上撫背順氣,好一陣才歇,玄燁問李公公:“她為什麽病到現在?”


    李公公又不是太醫,哪裏說得出緣故,張口胡亂道:“聽說五月末那會兒淋雨著涼,發了幾天的燒,燒得火爐似的,退燒後就留下咳喘的毛病,一直慢慢養著,隻是未見好轉。”


    皇帝瞪著他責備:“這不是廢話,朕問你為什麽?”


    李公公苦笑:“萬歲爺息怒,奴才可不是太醫啊。”


    玄燁眉頭顫動,不做言語。但見環春扶著嵐琪離開湖中亭,她一身緋色慢步水橋上,緩緩悠悠宛若夏日初蓮,玄燁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幾步,而那邊的人也倏然停下。


    環春折回亭子裏不知拿什麽東西,嵐琪一個人站在橋上,瞧著橋邊綠蠟似的初秋荷葉,漸漸就不老實,蹲下來扶著才過腳踝的水橋欄杆,伸手不知要去夠什麽。玄燁這邊看得眉頭緊蹙,心裏一個不安的念頭才略浮上來,眼前緋色便如花綻開,轟然一瞬栽入水中。


    耳邊吵吵嚷嚷是救人的聲音,李公公早帶著侍衛衝過去了。玄燁渾身僵硬,還是李公公又跑回來喊他:“萬歲爺,萬歲爺,德嬪娘娘掉水裏去了。”


    “朕看到了。”皇帝沒來由地渾身是火,知道那裏有人救,知道那裏水下都是荷葉牽絆不會沉下去,他大步流星就往皇祖母的殿閣去,冷冷撂下一句,“把人撈起來,讓太醫給她看,舊病新傷都治好了,朕再聽見她咳嗽一聲,你們通通提頭來見。”


    後麵的話,自然是氣話,哪裏有靈丹妙藥可以眨眼工夫就鎮咳。李公公讓幾個小太監跟著皇帝去太皇太後那裏,自己跑來水橋上看。德嬪已經被撈起來了,也沒吃多少水,大概是嚇蒙了,瞧見他時也沒什麽反應,隻等眾人七手八腳要把人抬走時,她看著李公公的眼神才有了詢問之意。李公公跟在後頭無奈地笑:“娘娘,皇上來了,都看見了,看見您一頭栽進水裏去,您能告訴奴才,您要做什麽嗎?”


    嵐琪卻怔怔的,什麽話也說不出,眼神倏然晃去別的地方,可周遭都看了一遍,哪兒有玄燁的身影?他來了,在哪兒?


    這邊太皇太後見孫兒怒氣衝衝地來,屈膝行了禮坐在一旁就不說話,氣呼呼的模樣惹得她困惑又不悅,哼聲說:“你若是來給老祖母臉色看的,還是回宮去吧,我在這裏養得很好,本來也不想回去,誰稀罕你來接了?”


    玄燁回過神,忙屈膝要認錯,被蘇麻喇嬤嬤攙扶著說:“萬歲爺這是怎麽了?您從哪兒來的,和德嬪娘娘說過話沒有?”


    玄燁才道:“她跳湖了。”


    說的是氣話,可把太皇太後嚇得臉色都白了,玄燁這才慌了,哄著祖母把方才的事說了。太皇太後依舊生氣,指著蘇麻喇嬤嬤說:“環春那幾個小蹄子你也該去管教管教了,伺候得她病一場不算,如今又落到水裏去,都是你慣壞的奴才。”


    玄燁見蘇麻喇嬤嬤也挨罵,倒不忍心了,幫著嬤嬤和環春她們說:“她原就有些頑皮,環春怎麽敢管她,她要沉了琴,不也是一句話的事。”


    “沉琴?”太皇太後不解。


    玄燁這才真有些委屈和莫名,坐著悻悻然將方才的事再說過,太皇太後和嬤嬤都聽得詫異,老人家唏噓著:“還以為她一門心思學彈琴,是想彈給你聽的,她這是做什麽?”


    說話工夫,李公公來複命了,笑得好生無奈,告訴二位主子說:“奴才問了,德嬪娘娘說她想把荷葉拎起來看看能不能瞧見下頭的蓮藕,大概是力氣用得不當,一時失了重心就撲下去了。”


    蘇麻喇嬤嬤忙問:“傷了哪裏沒有?吃了髒水了嗎?太醫怎麽說?”


    李公公見一邊皇帝也滿心不安,才嘿嘿一笑說:“沒吃幾口水,都已經吐了,身上也沒有傷,水橋下麵都是荷葉,沒沉下去多少,就是嚇壞了,撈上來半天沒反應。”


    “太後娘娘才說德嬪穿著緋色,立在水上像蓮花似的,她怎麽就真的撲到荷葉上去了,要是太後瞧見該樂壞了。”蘇麻喇嬤嬤開著玩笑,示意太皇太後別再生氣,不然皇帝也下不來台。老人家被嵐琪弄得又氣又好笑,嗔怪玄燁:“你在這裏坐著幹什麽,去瞧瞧她才是,隻有蘇麻喇和李總管在,我也不忌諱說你了,你在宮裏得了新人,把我們這裏老老小小都忘記了?”


    玄燁一怔,皺眉看著祖母,半晌才應:“孫兒不敢忘記祖母。”


    “那嵐琪呢?”太皇太後說,“人人都說我偏心她,不錯,如今我就大大方方地偏心她了,什麽好的都隻願意給她一個,你是我的命根子,我當然也隻舍得給她。”


    玄燁倒被祖母逗樂了,無奈地笑道:“皇祖母這話回宮可不能說,不然後宮裏那些張牙舞爪的,還不吃了她。”


    太皇太後笑道:“既是心疼她,別在我這裏幹坐著,先去見過太後,之後就不必過來了。”


    玄燁知道再不走,祖母真該生氣了,起身告辭,領著李公公往外頭走去。蘇麻喇嬤嬤才要送送,太皇太後卻肅然喊她:“把她身邊的人好好教訓教訓,也讓她知道知道輕重。”


    嬤嬤明白太皇太後再如何偏心疼愛,心裏總想著更大更遠的事,她並不希望德嬪隻會承歡膝下,還希望她能立足後宮,但往後幾十年,老人家可未必還能一路嗬護下去。


    等玄燁去給太後請了安,再被引著往嵐琪的住處來,就見寢殿門前院子裏,滿滿當當跪了好些人,環春為首,玉葵綠珠幾人一並永和宮所有隨行的宮女太監,通通跪在那裏。邊上看守著的是慈寧宮的老嬤嬤,見了聖駕,忙迎上來,說是蘇麻喇嬤嬤教規矩,請皇上不必理會。


    玄燁也聽見祖母方才生氣的話,不便插手這些事,抬眼見嵐琪正趴在窗上看,眼睛直直的,完全沒注意到自己來了,等他一步步走近寢殿,幽靜的香氣沁入鼻息,心裏的火早已淡了下來。


    而窗下的人聽見動靜探出身子,乍見是玄燁走進來,想也沒想就跪行到了炕邊,滿目懇求之色,急得眼睛裏水汪汪的,指著窗外癟著嘴說不出話。


    玄燁一見她心就軟了,長發似乎才弄幹了,瀑布般散在肩頭,楚楚可憐之態,讓他不禁皺眉頭道:“還不是為了你?”可話說完就轉身出去喚人,“都起來吧。”


    嵐琪趴在窗口看,瞧見大家跌跌撞撞都起來散了,才鬆了口氣似的軟下來,跪坐在窗下。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再抬起頭,玄燁果然折回來,她才想起前後種種事,想起李公公說皇帝看到她把琴沉入湖中的情形,惶恐地垂下腦袋,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玄燁在炕邊坐下,突然朝她伸出手,露出掌心一道血印子,血跡已經幹涸,猙獰地糾結在傷口上。嵐琪瞪大了眼睛,玄燁卻說:“不要聲張,讓環春拿藥箱來,替朕弄幹淨。”


    藥箱送來,嵐琪沒有假手他人,親自小心翼翼地給玄燁處理傷口,不知被什麽劃開的口子,傷口不大卻很深,清理上藥時都感覺到手掌微微顫動,她心疼得不行,卻聽見人家說:“看見你把琴沉到湖裏去,朕氣得折斷了扇子,被扇骨戳傷的。”


    玄燁故意這樣說,明明那一刻還沒有折斷扇子,可他這樣說,直把眼前的人怔住。嵐琪的手停下來,又被玄燁拍了腦袋說:“快點兒弄好了。”


    “讓太醫來看看吧,傷口很深。”終於開口說話,嵐琪一陣恍惚,仿佛不在行宮,仿佛沒有夏日那一場病,也沒有什麽覺禪氏,更沒有她沉琴的決心,還是從前乾清宮裏的光景。


    嵐琪低頭繼續處理傷口,上了藥粉要包紮,玄燁卻捏住了掌心收回手說:“包紮起來別人就看見了,多事。”


    嵐琪手裏拿著紗布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玄燁輕哼道:“幾個月不見,你不會伺候人了?在這裏養病,聽說連胤祚都不照顧,天天就彈琴,可為什麽朕來了,你卻把琴沉了?”


    紗布不自覺地纏在了手指上,一圈一圈纏得指關節生疼她才恍過神,垂目輕聲回答:“學琴是臣妾長久以來一個念想,但臣妾不會在紫禁城裏彈琴,把琴沉了不是不想彈琴給您聽,隻是不願帶回紫禁城。”


    玄燁冷冷地說:“難道你即刻要回宮,趕不及就要沉了?”


    嵐琪倏然揚起臉,用力地點頭:“皇上今日不來,臣妾已打算請旨,不等太皇太後先回宮,自己要先回去了。”


    “自己回來?”玄燁眉頭緊蹙,乍聽之下不明白,可再稍稍一想,心裏竟熱起來,一改方才冷冷的語氣,問她,“回來做什麽,你舍得留下皇祖母在這裏?”


    “再等下去……咳咳……”嵐琪剛要回答,嗓子裏一陣癢,轉過身猛地一陣咳嗽,咳得玄燁心驚,伸手撫摸她的背脊,而一觸碰到身體,沒來由就覺得心疼。


    等嵐琪緩過來,唇邊卻多了幾分笑意,眼神也漸漸明亮,更似乎是在為了什麽得意,嗓子還略沙啞就又開口說:“再等下去,臣妾就要想皇上想瘋了,不過還是臣妾又贏了一回,皇上先來了。”


    說完這句,明媚鮮亮的笑容又在她臉上綻放,一掃病容的憔悴,她主動撲進了玄燁的懷抱,倒讓皇帝怔了怔,可香香軟軟的人入懷,久違的安逸舒心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抱起了嵐琪。


    一直以為見了麵,就會瞧見她哭,剛才的琴聲也滿是怨艾思念,從太後那裏一路過來,心裏就矛盾要不要見,奈何皇祖母壓著,可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哭,她的委屈玄燁全明白,但玄燁也希望,能有一個人來體諒自己。


    “明年或又要大選,往後還會有更多的新人進宮,朝堂上的局勢瞬息萬變,朕必須同時製約後宮的平衡,朕一定還會疏忽你,甚至還會傷了你,可是……”


    玄燁的話未說完,就感覺懷裏的人更緊地抱住了自己,輕輕從他的胸膛前發出聲音,似乎在說:“不管皇上有多少新人,被烏雅嵐琪纏上,可丟不掉了。”


    “丟不掉了?”


    “嗯。”


    “那朕這會兒若想聽你彈琴?”玄燁的心漸漸鬆下來,把懷裏的人推開,捧著她的臉頰,柔嫩的肌膚觸在掌心,心裏頭一熱,禁不住親了一口,白嫩的肌膚瞬間就染上了緋紅。


    “那也要看臣妾有沒有心情了,現在可碰也不想碰,皇上且等等再說。”嵐琪噘著嘴,眼中滿是笑意。她覺得自己大概是天下第一個沒出息的女人,想他想得夜不能寐,吃醋覺禪氏得寵又不能在人前表露,她更不願承認把琴扔下去的那一瞬是想宣泄怨氣,可一見玄燁來,就算剛才隻是聽見李公公說,她就突然什麽都不在乎了。


    能看到他,能被他抱著,哪怕宮裏還有十個百個覺禪氏等著,她也無所謂。


    “朕整個六月都沒入過後宮,忙得日夜連軸轉,身邊連一個貼心的人都沒有,你怎麽不早些動念頭要回來?”玄燁嗔怪著,“你就是比朕狠心。”


    嵐琪嘟囔道:“可臣妾病著呢。”


    “不知道你病著,是朕疏忽,可朕一聽說你病了,立刻就啟程來看你,你還要吃醋還要不開心嗎?他們說不知道你為什麽發燒後一直病到現在。”玄燁說著,突然將手覆蓋在嵐琪柔軟的胸脯上,驚得人家一顫,他卻笑,“朕隻想和這裏頭乖巧聽話的小宮女好,你這樣矯情的最討厭,你老實說,到底為什麽把琴沉了?”


    嵐琪推開他的手,隻管黏糊糊地貼身上去,可是一靠在玄燁懷裏心就鬆下來,安逸地笑著:“反正就是臣妾又贏了。”


    “天底下隻有你敢說贏了朕,兄弟大臣們與朕下棋都不敢贏,你總是這樣掛在嘴邊,叫人聽去,就是恃寵而驕沒規矩,成何體統?”玄燁說這些,身子已經在枕頭上靠下去,懷裏的人跟著一起躺,伸手滑過她絲綢般的秀發,指間微涼的感覺讓他想到剛才嵐琪倒頭栽進湖裏的模樣,又冷了臉說,“蓮藕有什麽好看的,你怎麽那麽傻?朕看你那樣子,腦袋裏稍稍想著你會不會掉下去,轉眼你就真的掉下去了,朕都不知該生氣還是擔心你,如果周遭什麽人都沒有,你不就淹死了?”


    提起這個,嵐琪才覺得還有些驚魂未定,皺眉頭說:“那一刻臣妾想,都沒記住最後見您時是什麽模樣,心都要跳出來了。幸好下麵都是蓮葉層層疊疊,身子是被托住的,沒往下沉,皇上放心,臣妾淹不死。”


    見她還說得頭頭是道,玄燁忍不住屈指在她腦門上重重一叩,疼得嵐琪驚叫了一聲,兩手捂著額頭直哼哼,再等鬆開手,白皙的額頭上稍稍隆起一個紅彤彤的包。玄燁笑了,而她自己伸手摸到腫起的地方,頓時熱淚盈眶,轉過身縮到那一頭去,竟是真的抽抽搭搭哭起來。


    “很疼?”玄燁立刻湊上前,想要她轉過來看看,可人家死死不肯挪動,他用力把嵐琪轉過來,嵐琪又抬手捂住額頭,眼淚汪汪地說:“本來就長得難看,這下更難看,皇上快走吧。”


    玄燁聞言,立時虎著臉:“你趕朕走?”


    嵐琪心裏突突直跳,竟還是點點頭說:“不是趕,是請,皇上請回,臣妾現在樣子醜陋,不宜伺候聖駕。”她這話說出口就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烏雅嵐琪你在作死嗎?可就是沒忍住,甚至繼續說,“那個什麽覺禪常在貌若天仙,皇上一定舍不得在她額頭上磕個包。”


    玄燁滿麵冷意,挪動了一下身子,嵐琪心裏一沉,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正想著要不要再去攔住不讓走,身前的人突然把自己拖過去往炕上一摁,伸手就解開了她頸下的口子,大手揉在左胸口的豐盈處,看著身體下哆哆嗦嗦的人,恨恨地說:“讓朕好好摸摸這裏,把聽話乖巧的烏雅嵐琪放出來,把現在這個伶牙俐齒頂嘴的塞回去,朕厭煩極了。”


    剛才還怦怦直跳的心頓時化作水一般,嵐琪傻笑著雙手捂住玄燁的手摁在胸口:“可惜兩個都病著,不能伺候皇上。”


    話說完,又想起來額頭上那個大包,趕緊又抬手捂住,玄燁被她逗得又氣又好笑,欺身上來狠狠親了兩口說:“你哪兒是病,是矯情而已,朕來了,比任何太醫開的藥都管用,身上冷冰冰的,朕給你揉揉可好?”


    嵐琪才被從水裏撈起來弄幹淨,沒來得及梳頭穿衣裳,蘇麻喇嬤嬤就來把環春幾個通通叫出去罰跪。玄燁見到她時身上也隻有銀晃晃的綢緞寢衣,這會兒禁不住幾下就被脫得所剩無幾,大手在冰肌玉骨上慢慢磨蹭,冰涼無血氣的身體漸漸發熱,他們一年多沒有肌膚相親,已然生育兩個孩子的身體,被稍稍一撩撥,便似雲似雨難以自製,再想不起來什麽病不病的,眼瞧著日近黃昏,更不顧什麽了。


    太皇太後讓玄燁不必再過去,他還真就沒再去祖母麵前。直到第二天一早兩人過去請安,見嵐琪麵色紅潤氣血極好,老人家心裏發笑,拉在身前卻說:“仗著生病,躲著我和孩子,皇帝一來你就好了?”


    嵐琪羞得滿麵通紅,轉身去邊上抱著胤祚,皇帝過來看,小家夥長得虎頭虎腦,四五個月大,似乎比他親哥哥那會兒長得還好些。見嵐琪得意,玄燁嗔她:“你病了這麽久,誰在照顧,有什麽可得意的?”


    嵐琪不理睬,抱著兒子去太皇太後身邊。玄燁在一旁坐了,不多時太後過來,兩人起身請了安,又見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來,皇帝道聲辛苦,便說啟程回宮的事,請眾人都稍作準備,預備兩天後就走。


    說話工夫李公公來,說折子送來了,原是皇帝改變主意要住幾天,宮裏的折子就輾轉送了過來。玄燁哄心上人和看祖母都是要緊事,但國家大事也時刻不能放下,太皇太後也不留他,讓皇帝去清靜的殿閣裏辦國事,碰上要


    緊的事連著大臣都跟到行宮來了。


    之後一下午嵐琪也沒見到皇帝,就聽李公公對太皇太後說皇帝這一個月多忙,聽說幾天幾夜不歇息的也有,才後悔自己不該撒嬌吃醋,自己好日子過著,哪裏知道他的辛苦。便悄悄回住處,開灶燉湯羹,日暮時分暖暖地送來。


    彼時玄燁正好放下手裏的事,起身就見她入門來,頓時心情愉快,攜手在窗下坐。夕陽斜射,看著她纖纖玉指盛湯羹端到麵前,愜意道:“早想帶你來園子裏住住,那年說封了印就來,結果沒成行。如今雖磕磕絆絆的,還有別的人在,且不過住兩日,可朕覺得很自在,像在世外桃源,要緊的是,你在身邊。”


    嵐琪笑悠悠道:“臣妾燉的竹蓀雞湯,可不是紅豆蓮心,皇上怎麽說出來的話,甜甜蜜蜜的?”


    玄燁伸手在她臉頰上擰一把:“這張嘴最煩人,還想在額頭磕一個大包出來?”


    嵐琪朝後縮了縮,指著湯羹說:“皇上趕緊喝,人家守著爐子燉了一下午。”


    玄燁優哉遊哉地喝了一碗,的確鮮美清爽,又要了一碗才覺滿足,懶洋洋要躺下去,卻被嵐琪拉起來說出去散散步。他也覺得該鬆鬆筋骨,跟著出來,沿著園中湖走,走到水橋上,瞧見昨天嵐琪落水的地方,玄燁轉身喊人:“弄一塊大石頭來放在這裏,往後德嬪娘娘再走過就小心了。”


    嵐琪臉漲得通紅,逗得玄燁大笑,再往湖中亭來,見她昨日沉琴的地方,玄燁才微微蹙眉,虎著臉說:“你何苦呢,看得朕心碎,滿腦子想著朕到底對你做了什麽,才讓你生出這樣決絕的念頭,你說是不是錯了?”


    “皇上就那麽想臣妾認錯?”嵐琪很坦率,“可臣妾自覺沒錯,沉琴的事若您沒撞見,恐怕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隻是看見了才覺得生氣難過。而臣妾要這麽做的初衷,卻並不是這樣的,臣妾不想違心認錯。反正再也不想彈琴,這輩子會彈琴也彈過琴了,太後福晉她們都說好,臣妾滿足了。”


    “那朕就聽不得?”玄燁的眉頭沒有舒展,人家就拿柔軟的手來揉,笑著說:“皇上不是聽見了嗎,不算沒聽過。”


    玄燁說:“聲聲都是怨,聽得朕心裏煩。”


    嵐琪卻笑道:“但那是臣妾的心,沒有任何功利目的,是真心實意彈出來的琴聲。可往後再要彈給您聽,就說不準了,那樣子臣妾學琴反成了後悔的事,現在這樣,才心滿意足。”


    玄燁攬她入懷,纖腰不盈一握,無奈地笑著:“要你讀書寫字是朕後悔的事,弄得越來越聰明,口齒伶俐,朕說一句頂十句。”


    懷裏的人軟軟笑道:“還不是皇上喜歡聽?不喜歡聽,說半句都嫌棄。”


    遠處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從住處過來,要去安排太皇太後的晚膳,遠遠瞧見皇帝和德嬪在亭子裏說話,親昵的模樣叫人生羨,恭親王福晉嘖嘖道:“德嬪到底是厲害,這一次回去,恐怕要比從前更得寵了。”


    話雖如此,可紫禁城裏,承乾宮有貴妃聖寵不倦,鹹福宮裏溫妃近來也討皇帝喜歡,新晉的覺禪氏更是豔冠群芳,德嬪秋日歸來要麵對何種情景,一切皆未知,而眼下皇宮僻靜的小院落裏,就已有一件事將對後宮有所影響。


    覺禪常在似乎是有了身孕,香荷勸她稟告榮嬪知道好請太醫,她三思後卻拒絕,冷靜地對香荷說:“等皇上回宮再提不遲。”


    而香荷在宮內耳濡目染,便想著更遠的事,問起生了皇子或公主是不是要送去阿哥所,還是要被哪位娘娘抱走,覺禪氏才說:“所以現在不能讓別人知道,我不在乎孩子被送給什麽人,阿哥也好公主也好,都無所謂,隻有一個人不行。”


    香荷眼珠子轉悠了一下,輕聲問:“惠嬪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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