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一晃便入臘月,幾場大雪落下,紫禁城重現銀裝素裹的景象,不同夏日悲淒,如今清冷白雪之中,唯見天家氣象,炫目耀眼。


    這一日前朝傳出消息,皇帝有意禦駕親征平定三藩,眾臣勸說不得,再奏太皇太後,老人家不得不親自出麵將皇帝召入後宮勸解,半日後才聽說皇帝答應作罷,前朝後宮方舒一口氣。


    而午後不久,太醫院突然上奏榮貴人有喜,直將宮內氣氛扭轉。


    這會子鍾粹宮裏,布答應正敦促嵐琪準備賀禮,總怕失禮或又過了,不得其法。


    王嬤嬤進來瞧見,酸溜溜地說:“奴婢勸答應還是別去的好,何必去看別人風光。”


    布答應心裏不服氣,難得與她辯駁說:“榮貴人待我極好,便是她再如何風光,我也要去賀一賀的,嬤嬤你既不樂意瞧見,不去便是了。”


    王嬤嬤素來欺軟怕硬,見布答應真的生氣,也不敢胡言亂語,倒是正正經經地說:“奴婢可不是那個意思,您且想想,這會子榮貴人那裏正熱鬧,少不得皇上也要去,若是已經去了也罷,偏是到現在也沒見說去過了。您說您萬一過去撞見皇上也在,知道的人說是碰巧,不知道的,還當您巴巴兒地去萬歲爺麵前做什麽,若是說出不好聽的話壞了您的名聲,何苦自討沒趣。”


    這些話不無道理,布答應聽著怔了,自言自語嘀咕著:“那真該是過些日子再去,萬一撞見萬歲爺,榮貴人還當我有什麽心思……”


    王嬤嬤上來將賀禮翻了翻,不覺新鮮也未覺不妥當,她本有心去榮貴人那兒討個彩頭,正要開口領了這活兒,布答應卻喚嵐琪:“你趕緊去一趟,把這些賀禮送給貴人,就說我過兩天再去。貴人認得你,若見你也能說幾句話,若不見也不打緊,早去早回。”


    “奴婢知道了。”嵐琪隻管聽命,沒看王嬤嬤扭曲的臉色,捧了賀禮就轉身出去。而布答應分明看見,卻有心不叫王嬤嬤得意,隻當作不知道敷衍了過去。


    離了鍾粹宮,嵐琪捧著賀禮一路往榮貴人的住處來,那晚摸黑都找見的路,這會兒大白天自然不怕走丟。


    可還真叫王嬤嬤說中了,才進榮貴人的居處,就見皇帝從裏頭出來,嵐琪慌忙回避到路邊,垂首侍立,直等聖駕悠悠然從前頭過去才敢動。


    然不知是不是心念那一天的事,嵐琪忍不住回眸看聖駕遠去的背影,明明連皇帝的身影也看不見,卻也看得出神,直到吉芯在不遠處喚她:“嵐琪,你怎麽不過來?”才匆匆轉身去辦正經事。


    這一邊,玄燁回到乾清宮,正在東暖閣更衣,李總管奉了茶來,笑悠悠道:“欽天監已選了臘月十九為封印吉日。”


    玄燁頷首,吃了茶隨手將茶碗遞過,忽想起一事,問道:“方才從榮貴人處出來,朕在暖轎裏瞧見宮道上站了個宮女,似在哪兒見過,你可見到了?”


    李公公當然看見了,跟在皇帝身邊可不就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麽,忙不迭應著:“回皇上,奴才瞧見了,您說的莫不是鍾粹宮的宮女,那一日您往慈寧宮去的路上,讓奴才派小太監幫她搬東西來著。”


    玄燁也想起這回事,自顧笑道:“不知怎麽,竟是記住她的身影了。”


    因提起鍾粹宮,便問是不是住了小公主的生母,念著小公主出生至今自己不曾上過心,一時覺得虧待了她們母女倆,便吩咐李總管:“封印前選個吉日,著內務府擬了折子,由昭妃督禮,晉升她為常在,並賞賜母家。”


    李公公應答著,又小心翼翼提醒皇帝:“您看榮貴人懷著身子,若隻晉封布答應……”


    玄燁心裏卻有數,一邊在明窗下的暖炕上坐了翻看折子,一邊抬眸與他道:“太皇太後早有懿旨,恐榮貴人身單福薄,太多恩賞會壓著她的福氣,等她安產了再說,至於其他人……大行皇後過世未滿周年,宮內不必太熱鬧。”


    見皇帝神情越發黯然,李公公唯恐勾起他的傷心事,趕緊拿其他話題引開皇帝的注意,忙忙碌碌一陣子,終不再見皇帝傷神。


    臘月初七那天,布答應被正式晉升為常在,皇帝免了她謝恩,便隻來了慈寧宮。太皇太後因為喜歡小公主,對她便格外厚待,賞賜了許多東西,甚至恩準她去阿哥所探望女兒。


    這本是布常在私下與嵐琪說過,她若能見一見女兒,哪怕什麽賞賜都不要,甚至常在答應的位上也無所謂,沒想到太皇太後如此仁厚體貼,能想人所想,這麽快就圓了她的心願。


    嵐琪有幸隨主子看望一回小公主,小人兒很是健壯可愛,不禁叫她想起家中小妹妹,她去年入宮時,妹妹才出生不久,一時起了想家情結。


    可容不得她多愁善感,離開阿哥所,性子柔弱的布常在又忍不住垂淚,嵐琪趕緊勸道:“臘月裏大過節的,主子可千萬不敢在外頭落淚,叫人看見了可不好。”


    布常在害怕,忙收斂淚容,一行人匆匆回鍾粹宮去,卻在半道上遇見一乘儀轎從前頭過來,那邊隨侍的小太監探頭探腦往這兒瞧了瞧,回去不知說了什麽,儀轎便停了。


    打起黛藍雲緞的門帷,上頭下來攏著藕色大氅的麗人,嵐琪記得元旦那日曾見過這一位,悄然在主子耳邊說:“是董常在。”


    布常在忙領了嵐琪上前行禮,恭敬地喚了聲:“姐姐。”


    兩人都是常在位,雖說董常在也是包衣出身不如布常在,但畢竟久在宮中,隻因去年剛失了女兒,悲傷過度一直抱病在寢殿之中,少在宮外走動。布常在年紀小,喊一聲姐姐也應當應分。


    董常在也是客氣,下了儀轎來打招呼,這儀轎本是因她體弱,皇帝賜了其代步用,可見雖沉寂許久,聖恩並不淺。


    “果然妹妹好福氣……”聽說從阿哥所來,董常在幽然一歎,眼底淒然,“我最後一次見公主,她已經沒氣兒了。”


    嵐琪心頭一緊,稍稍抬眼看,董常在清麗秀美,姿色遠在榮貴人之上,原也是乾清宮的宮女,可這些年來,遠不如榮貴人過得好。榮貴人連失三子豈不比她悲痛,結果卻又截然相反。


    寒暄幾句,兩邊便散了。


    布常在似乎被董常在的悲傷感染,回宮後越發患得患失、淚眼楚楚。嵐琪知道王嬤嬤人雖不怎麽好,有些話卻能一語驚醒人,便故意在她麵前提了董常在,王嬤嬤果然嚷嚷開:“主子您就不該看著那一位,您該學學榮貴人,這後宮裏的日子都一樣,過得好不好全在自己。”


    布常在淚眼婆娑,王嬤嬤很瞧不慣,又哼道:“如今太皇太後、皇上都疼惜您,您再不能這般模樣,誰不愛見個喜慶的人。您看榮貴人、惠貴人,成天臉上笑盈盈的多討人喜歡。您說您沒事兒就抹個淚,奴婢們是心疼不過的,可旁人瞧著,未必不嫌呢。”


    “嬤嬤。”嵐琪知道這老婆子越說越來勁,忙岔開話題,“太皇太後和太後給了好些賞賜擱在外間沒來得及收拾,盼夏笨手笨腳的,還得您去支應著。”


    王嬤嬤一聽,算計起能不能挑一些東西自己先拿了,便隨意敷衍了幾句,匆匆去外頭看恩賞之物。


    嵐琪再哄了幾句,總算將主子勸住,也跟出去收拾。因知布常在不在乎這些東西,見王嬤嬤貪得無厭也懶得理會,將剩下的分門別類收好,忙忙碌碌一天也過去了。今晚靜堇值夜,她準備好主子明日去翊坤宮請安的衣裳,便和盼夏去歇著。


    而該睡覺的時候,盼夏不知出去做什麽,好半天才回來,把嵐琪從床上拉起來,打開紙包抓了把核桃仁給她:“你也吃些,瘦得什麽似的。”


    嵐琪本不愛核桃仁,還是讓給盼夏了,問她哪兒來的,盼夏笑嘻嘻地說禦膳房裏她的老鄉小姐妹送的,今晚禦膳房通宵熬果粥,這些核桃仁很富餘,拿一些也無人察覺。


    “去年臘八咱們主子懷著身孕,也得了永安寺和太皇太後賞的臘八粥,不知今年能不能再分一口。”盼夏嚼著核桃仁,嘀咕著,“那些老和尚也真是的,做什麽不多熬一些,宮裏這麽多主子娘娘都分不勻,不是存心找事兒嗎。”


    嵐琪拉上被子又躺下了,淡淡笑道:“所以才是恩典哪。”


    “咱們小廚房幾時也能熬粥就好了。”盼夏也不再吃了,漱口洗了手來和嵐琪一起躺下,數落起王嬤嬤今天拿了多少東西,問白天怎麽又聽她在對主子頤指氣使。


    嵐琪將董常在的事說了,盼夏湊近她輕聲道:“我聽其他宮裏的小姐妹說,董常在如今這模樣,都是榮貴人壓著的,她們從前一起在乾清宮當差,一起做了皇上的人,先後生下皇子公主,到如今一個已經是貴人,都懷上第五個孩子了,董常在卻病懨懨完全沉寂。你說榮貴人看起來那麽溫柔的人,暗底下也不簡單呢。”


    嵐琪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嗔怪她:“你又聽嚼舌根的話,少管閑事才好,再不許聽了啊。”


    盼夏卻緊張兮兮的,越發輕聲說:“我是想呀,咱們主子這柔弱的性子,萬一將來被誰盯上了,可就要被吃得死死的了,哪有招架還手的本事?”


    嵐琪默默不語,心裏卻怪慌的,深宮大院,弱肉強食,這裏從來都是如此。


    翌日臘八,兩人早早起來伺候主子更衣洗漱,直等外頭來消息說昭妃從慈寧宮回翊坤宮了,才忙出門。


    眾貴人、常在、答應等在翊坤宮向昭妃道賀節日,昭妃將太皇太後賞下的臘八粥和自己宮裏熬的粥分給大家,一起坐著說笑一回,也早早就散了。


    離了翊坤宮,惠貴人與安貴人同行,嵐琪陪著主子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隱隱聽見安貴人嬉笑道:“欽天監擬了臘月十九封印,封印後萬歲爺可要清閑許多,如今榮姐姐養著胎,惠姐姐可別錯過好時機。”


    惠貴人則笑道:“我每月正是那幾天好日子,哪有福氣伺候皇上。”


    正說著,安貴人稍稍側臉,瞧見身後不遠處的布常在和嵐琪,一時心裏泛酸,停下腳步等了等。惠貴人十分和氣,待走近了隻是說:“又是從前水靈靈的模樣,可算養好了。”


    安貴人故意長長一歎:“真是忘記了,有這麽水靈靈的在,哪還有我們姐妹什麽事。”說著湊近布常在,笑悠悠衝她說,“好妹妹,萬歲爺那兒過了十九就封印,一時清閑,少不得來宮裏逛逛坐坐。鍾粹宮裏日頭曬得可好?皇上若是去了,記得要沏濃濃的茶,萬歲爺喝茶很講究,若伺候不好,小心掉腦袋。”


    布常在被這樣說,臉上又紅又燙,怯怯退後幾步,卻不小心撞在嵐琪身上,那花盆底子又不穩,眼看要摔下去,虧得嵐琪死死攙扶住,可也足夠她狼狽的。


    惠貴人有些看不下去,但也不願阻攔安貴人惹她抱怨,隻道一聲:“宮裏溫著藥等我去喝,先走一步。”


    她這一走,安貴人也沒意思,冷冷剜了主仆二人一眼,便扶著宮女揚長而去。


    布常在軟軟地跌在嵐琪懷裏,禁不住哽咽:“她為什麽要嚇唬我?”


    “主子,有委屈也回去說,這兒是翊坤宮外頭呢。”嵐琪輕聲安撫她,牢牢攙扶住,幾乎推著她往前走,生怕翊坤宮的人發現又惹麻煩。


    可布常在回鍾粹宮就病了,王嬤嬤罵嵐琪照顧不周讓主子吃風著涼。嵐琪默默承受著,不敢提起在翊坤宮外被安貴人嚇唬的事,不然越發顯得主子柔弱無用,往後越發鎮不住這老嬤嬤。


    布常在自己也不說,每日進了藥便渾躺著,一直挨到臘月十九,皇帝在交泰殿封了印,她才稍稍有了精神,私下與嵐琪說:“這樣可好了,我病著皇上也不會來,安貴人她們也就擠對不上我。我是爭不過她們的,隻求日子安生些。更不願自己福氣太盛,壓著小公主……”


    嵐琪很心疼,除每日花費心思哄主子用膳進藥外,更常常想些有趣的事逗她開心,布常在自然更加依賴嵐琪,少不得惹王嬤嬤等人眼紅。


    小年的前一日,天色陰沉沉的,午後榮貴人做東請眾姐妹過去喝茶,卻在臨出門時起了大風,刀子似的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傘都擋不住風雪往脖子裏鑽。


    布常在身子才好些,這會兒出門恐怕又要染風寒,王嬤嬤勸著不讓去,便打發嵐琪去跑一趟,向榮貴人問安。


    原本這種事,該小趙子去跑腿,王嬤嬤有心作弄嵐琪,偏要她頂著風雪出門。嵐琪不願和她爭辯給主子添堵,把自己裹嚴實打了傘,就離了鍾粹宮。


    她撐著傘一路頂著風往榮貴人處走,大風在耳邊呼嘯,眼前又有傘擋著視線,完全沒察覺前頭路上的動靜,直到突然被人衝過來推倒摁在路邊的牆上,罵罵咧咧著:“哪兒的宮女這麽混賬,萬歲爺過來了,也不知道讓開?”


    身體一下子暴露在風雪之中,雪粒子硬生生剮在臉上,嵐琪不僅睜不開眼睛,更被風嗆得張不開嘴,依稀隻看到前頭過來一隊人,還有那金燦燦的禦輦。


    摁著她的是兩個大力太監,恐怕是懷疑她乃不軌之徒,才會不由分說衝過來就摁住,可已來不及把嵐琪拖去別的地方,便把她藏在牆角下,兩個人立在前頭擋住了。


    聖駕緩緩而行,玄燁坐在暖轎裏,寶座底下的炭盆燒得很旺,門帷窗幔皆嚴嚴實實地擋著風雪,從乾清宮過來有些路了,一時坐得悶熱煩躁,信手挑開窗幔透氣,卻見路邊突兀地站著兩個太監,風雪颯颯地吹起他們的衣擺,隱約從身後露出一個宮女模樣的人。


    “停。”僅是一念閃過,玄燁出聲。


    暖轎即刻穩穩停下,李公公打著傘趕過來,心裏也知皇帝該是察覺路邊這檔子事兒,正惱火得很,卻聽皇帝問:“做什麽把那宮女摁在牆角下?”


    李公公忙道:“大風雪的天,這宮女沒事在路上瞎走,瞧見聖駕過來也不知回避,奴才怕是不好的人衝撞驚擾了聖駕,才……”


    “帶來朕瞧瞧,到底是不是不好的人。”玄燁不等李公公說罷,便冷笑一句,“深宮裏頭一個小宮女能做什麽?”


    李總管不敢怠慢,趕緊讓太監把人送過來。嵐琪被推在暖轎邊跪著,方才縮在牆根底下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此刻已不驚恐害怕,規規矩矩行了大禮,自責衝撞聖駕之罪。


    玄燁封了印後,這幾日已閑慣了,剛才那一眼,不知勾起了他心裏什麽,此刻喊嵐琪抬起頭,瞧見一張被凍得通紅的臉,風雪裏實在看不出什麽姿色。


    可皇帝卻問:“朕是不是見過你?”


    暖轎裏炭盆燒得紅彤彤的,將皇帝的臉色襯得溫潤無比,這是嵐琪頭一回和皇帝四目相對,原以為自己會嚇得什麽都說不出來,可不自覺地就張口:“皇上沒見過奴婢,但是您幫過奴婢,上一回奴婢在路上搬炭,您讓小公公給奴婢搭了把手。”


    玄燁點點頭:“是有這麽回事。”他打量了眼前人,不禁笑,“怎麽每次遇見你,都這樣狼狽,難道有人故意欺負你?”


    嵐琪顧不得積雪冰冷,伏地道:“奴婢是正經在當差,能偶遇皇上是奴婢的福氣,並沒有人欺負奴婢,隻是風雪太欺人。”


    玄燁深諳宮闈之道,幾次三番遇見這宮女,顯然她一直被欺負,但這小宮女身上有一股子氣性,卻叫他很看重。抬頭瞧見牆根下那把折壞了的傘,便吩咐李公公:“給她一把新的傘。”說罷就放下了窗幔,裏頭悠悠傳出一聲,“走吧。”


    聖駕複行,緩緩從麵前走過,不久有個小太監來攙嵐琪起來,塞給她一把傘。


    禦輦漸行漸遠,嵐琪久久駐足,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心裏暖的,熱乎乎的東西從眼睛裏湧出來,她抬手一抹,滿手背的淚水,忍不住嘲笑自己:“傻瓜,你這會兒哭什麽?”


    可若聖駕不停,若皇帝不幹涉問一句,嵐琪定會被直接帶去慎刑司。大過節的誰願意去慎刑司撈人,布答應那般柔弱,王嬤嬤第一個就攔著她不叫搬救兵,她怕是死在那裏,也無人知。


    玄燁這邊,一路到了慈寧宮,因聽說太皇太後把阿哥、公主們領來身邊過節,便有心來看看孩子們,也陪著玩一會兒好哄祖母高興。


    大阿哥將滿三歲,牙牙學語最是可愛的時候,玄燁把著手教寫了幾個字,之後嬤嬤乳母們領阿哥公主去午睡,玄燁攙扶祖母入寢殿小憩。


    太皇太後撫著孫兒的手說:“我這裏用不著你,外頭風雪也停了,去別處坐坐。”又語重心長地說,“大行皇後在你心裏的傷,總要漸漸淡去方好,皇祖母隻嫌重孫太少,再多些吵鬧,皇祖母才更長壽。”


    玄燁隻淡淡笑:“孫兒記著了。”


    記著了,終究是一句敷衍的話,太皇太後心裏很明白。皇帝離去後,蘇麻喇嬤嬤來侍奉太皇太後入寢歇息,問起翊坤宮的事,蘇麻喇嬤嬤道:“太後頗花費了一番心思,可皇上終究是淡淡的,再這樣下去,反而讓昭妃娘娘臉上掛不住,太後那兒似乎也不願再管了。”


    太皇太後道:“我這兒媳婦也曾是可憐人,難免能體會昭妃的心,能幫一些便幫一些,隻別幫了倒忙,反叫皇帝和昭妃生分了。如今和和氣氣的也不是壞事,皇帝的脾性骨子裏比他皇阿瑪還強得多,隻是如今沒顯出來,又自知年輕,好生克製著呢。”


    蘇麻喇嬤嬤知道主子擔心什麽,先帝爺那會兒的事,怕是要一輩子梗在她心裏,故而


    榮貴人、董常在這兩個當初放到皇上身邊的人,也是細心挑選了好一陣子的。


    “李總管那裏處處留心著呢。”蘇麻喇嬤嬤替太後掖好被子,“奴婢也留意看著宮裏的人,若有好的也叫您先瞧一瞧。奴婢知道,您不求新人多聰明能幹,隻要能解皇上的憂愁,又知分寸進退。”


    太皇太後闔目休息,悠悠呢喃:“太能幹的孩子,氣性壓不住,怕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如是,直至除夕前,玄燁在翊坤宮留宿了三晚,比起平日真真頻繁許多,可這三個晚上帝妃之間做了什麽,個中冷暖,唯有昭妃自己知道。


    除夕、元旦一晃便過了,皇帝自元旦啟印後,又如從前那般忙碌,入後宮不過是向太皇太後、太後請安,少有在妃嬪宮中逗留,侍寢如惠貴人、安貴人等有幾次,昭妃娘娘那裏,又幾乎沒了動靜。


    這一日鬧元宵,宮裏比元旦那天還熱鬧。夜宴擺在慈寧宮裏,布常在也受邀列席,王嬤嬤本想來湊熱鬧,可布常在硬是隻肯帶嵐琪和盼夏出門。


    因位分低微,布常在隨幾位貴人坐在席末,她身子弱不喝酒不吃肉,不過陪坐說笑,或看台上戲文。


    席間阿哥所的人送阿哥、公主們來請安,瞧見乳母抱著小公主磕頭,布常在情不自禁探頭往上座看,邊上正巧坐了惠貴人,她的大阿哥也在上頭,可惠貴人卻將她一把拉到身邊:“可不敢這樣子,你要忍一忍。”


    布常在難免心內悲戚,嵐琪眼見主子要落淚,便借口為主子補妝,一時離席退到了慈寧宮的偏殿,將隨身帶的脂粉拿了出來,給主子重新撲了粉。


    小心翼翼勸說幾句,待收拾妥當,主仆倆就要回席上去,可未閃過屏風,但見雍容華貴的昭妃娘娘氣哼哼地進來,她身後跟著一個三十來歲光景的男子。隻聽昭妃怒言:“你也瞧見了,太皇太後這樣誇我打理六宮的功勞,皇上隻是笑了笑,連一句誇讚的話也沒有,這就是我在宮裏過的日子,你們可看清楚了?你們在外頭自己不好了,卻來算在我頭上,阿瑪還在時怎麽不見你們來找我?我讓你們當初別和鼇拜有牽扯,你們聽不聽?如今好了,連帶我也被皇上討厭。”


    男子正是昭妃的兄弟阿靈阿,今日也奉旨入宮過節,可能是在朝廷上遇了什麽不順心的事,仿佛來找昭妃想法子,可昭妃娘娘在宮裏不過表麵風光,要她去皇帝麵前說什麽話,簡直比登天還難。


    隱約聽阿靈阿大人說什麽皇子公主的話,素來在人前端莊賢惠的昭妃竟勃然大怒:“說給你聽你也不信,皇帝根本就不碰我,你讓我跟誰生孩子去?”


    布常在最怯懦不過,昭妃這一怒吼,嚇得她連連往後退,不小心碰倒了身後的花架,花盆碎裂聲驚動了屏風外的人,隻聽昭妃嗬斥:“是誰?”又吩咐阿靈阿,“你先退下。”


    但見昭妃直直衝進來,發現是布常在和嵐琪在後頭,頓時怒火攻心,一聲“來人!”嚇得布常在腿一軟登時便跪了下去。


    偏殿外頭,玄燁因被頑皮的大阿哥鬧得灑了一身酒,李公公引著正要往太皇太後的寢殿去更衣,半路瞧見阿靈阿從偏殿急匆匆出來,鬼鬼祟祟的模樣叫人起疑,玄燁突生了好奇心,跟著就進了偏殿。


    入目,卻見昭妃宮裏的冬雲正撕扯著地上一個小宮女,那小宮女卻又死死護著身後的人,玄燁不怎麽認得那身後的人,反是這正挨打的宮女,他記得。


    玄燁本就不喜鈕祜祿氏一族仗著是滿洲舊貴,在朝堂上頤指氣使。當年除鼇拜時,若非念遏必隆在太宗皇帝、世祖皇帝時功勳卓著,他們一家早已落得和鼇拜同樣下場,又怎會有如今,由著他們在朝堂之上造勢,要逼自己立昭妃為後。


    “聽說你幼年認鼇拜為義父,一直以為不過是傳聞,現如今瞧著,你這暴戾毒辣的手腕子,真是隨了他。”


    玄燁冷然出聲,那邊昭妃聞聲回眸,一見皇帝在這裏,登時就僵了神情。


    “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樣。”昭妃醒過神忙為自己辯解,“皇上,您誤會了……”


    因事情鬧得不小,更深知皇帝心裏對鈕祜祿氏有怨氣,恐他年輕氣盛傷了君臣和氣,太皇太後不得不出麵,把一幹人叫到寢殿質問。


    昭妃依偎著蘇麻喇嬤嬤萬分委屈似的抹眼淚,卻什麽話也不肯說。太皇太後看不慣她這模樣,便來問皇帝,可玄燁明知祖母會為了息事寧人偏袒昭妃,少年脾氣上來,也賭氣不張口。


    “那你來說,到底怎麽回事?”老人家隻能逼布常在,可這是個最怯弱的人,魂都要嚇散了,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


    眼瞧著殿內氣氛越來越尷尬,太皇太後剛才在宴席上還紅光滿麵,這會兒一臉鐵青,隻怕真要等她發了怒,連昭妃都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太皇太後。”跪在人群後的嵐琪突然出聲,眾人齊刷刷看向她,太皇太後也緊緊蹙了眉,生怕這宮女說出不該說的話。


    卻見嵐琪膝行了幾步,深深叩首後道:“奴婢和常在去偏殿補妝,不多久昭妃娘娘和冬雲姑姑來了,娘娘與常在說了幾句玩笑,奴婢在旁湊趣,一時嘴上沒了分寸,常在就喊冬雲姑姑撕奴婢的嘴,那也不是真的,隻是打鬧嬉笑,萬歲爺突然進來,就……就看錯了,冤枉了娘娘動用私刑。”


    “你?”玄燁聽得目瞪口呆,正要發作動怒,太皇太後及時製止了他,“皇上,你自己看錯了,還要責怪一個小宮女不成?”


    玄燁氣不過,還想讓阿靈阿來和昭妃對質,可見祖母含怒瞪著,就知道這件事必須到此為止,不然祖母真的會生氣。


    蘇麻喇嬤嬤忙笑著說:“主子們也忒貪玩,今晚王公大臣、福晉夫人們都在,瞧瞧這動靜鬧得,該叫人笑話去……”


    玄燁卻狠狠瞪著嵐琪,也沒聽蘇麻喇嬤嬤說什麽,想著自己救下這小宮女,結果被她把責任全扣到自己頭上,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竟衝口而出,打斷了蘇麻喇嬤嬤的話,道:“皇祖母,孫兒想要了這宮女。”


    殿內氣氛立刻又凝滯,太皇太後知道今天這事稀裏糊塗讓玄燁背了黑鍋,他已經滿肚子委屈,若是不依了他,真惹他生了氣,也沒意思,便不動聲色地遞過眼神給蘇麻喇嬤嬤。


    蘇麻喇嬤嬤會意,忙笑著拉嵐琪起來,笑悠悠與皇帝說:“主子早替皇上選好這丫頭了,先放在布常在那兒,就等過了正月給您送去乾清宮當差,您看您……”


    “不必送去乾清宮做宮女,今晚就要她侍寢,明日封了常在,就這麽定了。”玄燁板著臉,說罷朝太皇太後行了禮,轉身撂下一屋子人就走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終究是太皇太後一聲歎息:“就這麽定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嵐琪直到被幾個教引嬤嬤帶走,由著她們給自己洗澡梳頭,並教導伺候皇帝該怎麽做時,她才終於明白過來,皇帝說要了自己是什麽意思。她烏雅嵐琪,就要做皇上的女人了。


    曾經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雨中的背影,病中的相助,還有風雪交加時,一把傘免去了自己即將麵臨的恐怖刑罰。她記得那天望著聖駕遠去時,抹在手背上的眼淚裏包含的,不單單是感激,而如今那份不敢奢望的念頭,竟然成真了。


    這一場鬧劇,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蘇麻喇嬤嬤已預備對外宣稱,是太皇太後做主把嵐琪賜給了皇上。因誰都知道,大行皇後去世後,皇帝一直沉浸在悲傷之中,對後宮也冷淡為多,作為祖母為了皇嗣著想給皇帝身邊安排新人,再正常不過。


    且說嵐琪被帶走後,太皇太後因生氣而不願再見昭妃。昭妃魂不守舍地回到宴席上,見皇帝與裕親王談笑風生,似乎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時更加委屈悲戚,咬牙強撐著體麵不讓人看出來。


    慈寧宮寢殿裏,李總管被太皇太後叫來,戰戰兢兢地說起些他所知道的烏雅嵐琪,連帶在太醫院遇見她冒死為布常在求藥的事也說了,蘇麻喇嬤嬤聽了不禁嘖嘖:“主子您看,皇上雖胡鬧些,要的卻是個好姑娘,這樣年紀這樣懂事,就剛才那些顧全大局的話,連昭妃娘娘都想不到,娘娘隻顧著自己委屈。”


    “看模樣確是個可靠的孩子。”太皇太後終於釋然,又嗔責李總管,“你既然冷眼瞧了這麽久,難得這樣好的孩子,怎麽不來回話?”


    李公公見太皇太後轉怒為喜,立刻自責疏忽了,哄得老人家愉快下來,又攙扶著送回宴席上,聽她吩咐蘇麻喇嬤嬤:“布常在那裏你著人照應著,皇帝要了她身邊的人,怕要想不開,別再鬧出什麽事了。”


    蘇麻喇嬤嬤答應著,與李總管使了個眼色,兩人都安心,便送太皇太後回宴席。吃酒談笑直至散席,此時宮裏各妃嬪才曉得,皇上今晚要了鍾粹宮的宮女。


    布常在因被昭妃嚇得不輕,早就被送回了鍾粹宮,聽說嵐琪就要被送去乾清宮,王嬤嬤瞠目結舌,急得在布答應麵前跺腳,抱怨著:“主子啊,您以後還怎麽在宮裏抬起頭,竟叫身邊的奴才爬在了自己頭上。”


    可布答應卻意外地冷靜,反倒訓斥王嬤嬤:“她這樣好的人侍奉皇上,有什麽不好?倒是嬤嬤你,往後說話要小心些,明日她可就是常在了。”


    王嬤嬤呆了半晌說不出話,心裏本嗤笑布常在這樣懦弱無用活該被踩在頭上,可又一想,自己平時折騰嵐琪,若她真因此得勢,豈不是要報複自己,這一整夜都不得安生。


    乾清宮寢殿內,嵐琪早早就被裹著棉被送來這裏。她身上已沒有蔽體的衣裳,隻有褻褲和兜肚略略遮蓋羞恥,隻是前後幾個時辰,她白天還是妃嬪身邊的宮女,這會兒卻已經要裸裎麵對帝王,並成為他的妃嬪。


    她反複回想和皇帝的每次相遇,不知過了多久,聖駕歸來。外頭熙熙攘攘一陣喧鬧後,又突然寧靜若無人之處,須臾才聽不急不緩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明黃綢緞的帳子被猛地掀開,嵐琪一顫,皇帝出現在了眼前。


    再見小宮女,她已經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不是那日風雪中凍得臉頰通紅,也不是剛才被冬雲撕扯後衣衫襤褸的狼狽模樣,白皙柔和的肩膀露在被子外頭,纖長的脖子,精致小巧的臉頰,眼眉清秀,莫名地透著叫人忍不住要親近的溫柔可愛。


    玄燁看著,不禁怔了。


    床上的人因為害羞,稍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這一下動作卻讓玄燁緩過神,他側坐到榻上來,指著嵐琪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朕坐著,你躺著?快坐起來說話。”


    “可是……”嵐琪不敢辯駁,把被子緊緊捂在身上,磨磨蹭蹭地坐起來,手裏的被子隻要鬆開,就會露出她隻穿了兜肚的身體,羞紅了一張臉,越發顯得嬌嫩可人。


    “是朕看錯了嗎?”玄燁問,幾乎是瞪著嵐琪。她連忙搖頭說:“是奴婢撒謊了,皇上沒看錯。”


    “所以是朕救了你,可你卻對太皇太後撒謊。”


    嵐琪抿著嘴,用力點了點頭,腦袋低垂得快陷進被子裏去,輕聲囁嚅:“皇上,當時當刻奴婢若不這麽說,我家主子一定會受責罰,奴婢隻是想小事化了。”


    “你要小事化了,就把朕推出去背黑鍋?”玄燁的聲音更大了些,好像故意要嚇唬眼前的人,“烏雅嵐琪,你膽子可不小,朕這輩子還沒嚐過背黑鍋的滋味。”


    嵐琪卻倏然抬眸看向皇帝,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嗎?烏雅嵐琪,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著朕做什麽?”


    “奴婢是想……”嵐琪情不自禁地緊緊盯著皇帝,想要把他刻在眼睛裏似的,笑靨如花地說道,“您連江山都擔得,背一次黑鍋算什麽。”


    玄燁一愣,笑了。


    他本就沒那麽生氣,倒是想著,若回來看到一個戰戰兢兢嚇得半句話也不敢說的女人,那今晚真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他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可在皇祖母麵前撂了話又不好輕易收回,難道要硬著頭皮上?


    卻沒想到這小丫頭不僅不怕,一雙清澈的眼睛裏滿是溫柔可愛,看著就讓人舒服。而之前莫名其妙就記住了她的身影,幾番相遇,仿佛就是緣分。


    算起來,從赫舍裏皇後,到如今宮內形形色色的妃嬪,幾乎沒有一個人是他自己選的,當初皇後自然是皇祖母的意思,其他如榮貴人之類也是皇祖母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便是選秀留下的惠貴人、布常在這些,也並不都是他的意思。


    對後宮妃嬪的感情固然有,與皇後更是結發情深,但玄燁卻從未自己選過一個女人,眼前這個,竟是頭一人。


    “朕問你,那天你為什麽一個人在宮道上搬那麽大籮筐的炭?就這樣對你的主子,值得你今天拚著臉都要被抓花了,也要保護她?”


    玄燁湊近了嵐琪,很隨意地坐在了她身邊,歪著腦袋皺眉看她。


    嵐琪被皇帝看得好不自在,索性與他四目相對,在他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了漸漸鎮定的自己,便照實說了那天的事,感謝皇


    帝派人幫她。


    “是啊,宮裏這樣倚老賣老的嬤嬤們還真不少。”玄燁聽過,不屑地一笑,又問嵐琪,“過了今晚,你就是常在,是不是要好好教訓一下那老婆子?”


    嵐琪搖頭,道:“不說奴婢不記恨了,就是記恨也不能這麽做,過去了就算了。”


    玄燁看著她,若是旁人,他會覺得這隻不過是揀好聽的要表白自身大度寬容的說辭,可那天風雪裏的一番對話,和她今晚在慈寧宮的表現,都讓玄燁覺得這幾句可信。


    “你怕不怕?”皇帝突然伸手抬起了嵐琪的下巴,故意欺負人似的問,“你若怕,朕立刻送你回鍾粹宮,你照舊做你的宮女。若是不怕,現下就把被子掀開了,遮遮掩掩做什麽?”


    嵐琪的心咚咚直跳,見玄燁臉上帶著笑意,她不舍得走又不敢自己掀開被子,急得幾乎要哭,卻突然蹦出一句:“皇上,您想奴婢走嗎?”


    玄燁佯作含怒,收回了手,哼笑著:“是朕問你,答非所問,還想犯欺君之……”


    話未完,眼前的人竟呼啦一下掀開了明黃錦緞的被子,纖柔白皙的身體突然展現在眼前,但見她緊緊抿著嘴,眼圈已經通紅,羞怯到極致又很不服氣的模樣,直叫人看得心軟。


    “看來,朕今晚該謝謝昭妃。”玄燁臉含笑意,伸手將被子替嵐琪捂上,“晚宴前還有兩本折子沒看完,朕一會兒就回來,你若是悶了,那裏桌上的書可以看。”


    嵐琪亂跳的心漸漸平靜,皇帝替她蓋上的被子,不隻暖了身體,更是暖了心,所有的彷徨害怕跟著都散了,更坦白地說:“皇上,奴婢隻識幾個字。”


    玄燁卻不在意:“那就等朕回來教你。”


    皇帝來去匆匆,批完那兩本折子真的立刻就回來了,拿自己的衣裳給嵐琪披著,拉她到桌前把著手寫字。嵐琪的手白皙柔軟,握著筆有幾分力道,做師傅的很高興,哄她說:“明日朕賞你筆墨紙硯,你閑了的時候就學著寫字。”


    這一晚,嵐琪頭一回握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包衣旗的女孩子都是進宮做宮女的命,宮女太監不能識文斷字,所以自幼家裏都不敢教。嵐琪跟著母親看賬本,才認識“牛”“羊”“米”“麵”這些字,自己的名字雖認得,卻從未拿筆寫過。


    寢殿外頭,幾個小太監送夜宵來,李公公攔在門前不讓進。不多久蘇麻喇嬤嬤也來,他殷勤迎上去,問怎麽這麽晚還不歇著,蘇麻喇嬤嬤苦笑道:“主子還是不放心,打發我來瞧瞧。”


    李公公忙笑:“好著呢,正教新常在寫字。”


    “寫字?”蘇麻喇嬤嬤也奇了。


    李公公又說:“先頭進去不知說什麽話,皇上突然跑去東暖閣看折子,把奴才嚇得喲,結果看了兩本又風風火火趕回來,這會子裏頭時不時有笑聲,要說新人侍寢不少,還是頭一回瞧見萬歲爺這麽高興。”


    “阿彌陀佛。”蘇麻喇嬤嬤合十念了一句,由李公公送她出去,路上說,“主子就怕皇上一時興起,明日又撂下不喜歡了,鬧得宮裏宮外看笑話。說是既然要了,就好好疼著,也給……”瞧了瞧周遭沒人,才輕聲說,“也給翊坤宮一個警醒,你知道這些日子外頭鬧得,大行皇後屍骨未寒,就算計著中宮了,也忒不把皇上放在眼裏。皇上不高興,太皇太後幾時又高興了,不過是礙著親貴的臉麵,不願撕破臉罷了。”


    “可不是嗎,何苦這樣著急。”李公公亦歎道,“今天晚上,昭妃娘娘那兒也夠受的了。”


    翊坤宮如何,旁人不知,鍾粹宮這裏,翌日天才蒙蒙亮就有許多太監宮女闖進來,開了空置的東配殿,忙著布置床褥家具。驚擾了布常在,這邊也都早早起了,一屋子人站在門前看熱鬧。


    隻等天大亮,外頭才有轎子到,已然改頭換麵的嵐琪緩緩走進來,抬眼就瞧見立在廊下的布常在,一時忍不住紅了眼睛,剛要走過來,卻被身旁的嬤嬤攔住了。


    等嵐琪在東配殿升座,受了宮女太監拜賀,再來見布常在時,盼夏正熱了藥伺候主子吃,瞧見她來,先是愣了愣,醒過神忙到跟前屈膝行禮。


    嵐琪鼻尖一酸,伸手攙扶她起來,姐妹倆卻是相顧無語。反是布常在走過來,輕輕拉過她,看她身上天水藍的雲緞宮裝,笑著說:“真好看,你才


    配穿這樣的花色顏色,嵐琪啊,我替你高興。”


    此時外頭又來了許多人,為首的正是李總管,笑盈盈地吆喝道:“烏常在接旨,皇上有賞。”


    不同於之前賞賜布常在的珠釵,玄燁果然隻給嵐琪送來筆墨紙硯,但也眷顧布常在的心情,另賜其鏤花金鐲一對。


    李公公最了解皇帝,知道現下烏常在是他心尖上的人,不論日後如何,一時的新鮮總免不了,故而也對嵐琪殷勤客氣,這會兒指著她東配殿裏三個宮女說:“她們昔日都在蘇麻喇嬤嬤手下學過本事,如今支配給常在您使喚,若有不好的,隻管和奴才說,再另挑好的來。”


    又見嵐琪眼圈紅腫,知道必然是哭過,忙又輕聲說:“一會兒皇上散了朝,就往慈寧宮請安,聽蘇麻喇嬤嬤的意思,您少不得也要過去,您紅腫著眼睛可不行,太皇太後和太後麵前,可不是要討個喜慶才好?”


    嵐琪忙拿絹子拭了眼角,尷尬地頷首答應:“多謝公公提點。”又問,“今日是不是也該去向各宮娘娘主子請安行禮。”


    李公公卻笑:“早晚的事兒,您且去過慈寧宮再說。”


    且說慈寧宮這邊,昭妃一清早過來請安,卻被攔住說太皇太後晨起頭疼不想見人,明擺著是不見她,她隻得在門前行了禮,規規矩矩地回去。


    又輾轉到寧壽宮,總算太後還肯見她,見了麵昭妃便垂淚。太後雖憐惜昭妃眼下境遇不濟,可也不願再插手她和皇帝之間的事,畢竟自己還在太皇太後跟前做兒媳婦,且又不是皇帝的生母,想要繼續在這宮裏立足,怎麽也得先揣摩好他們的意思。


    此刻見昭妃哭訴昨晚的委屈,她隻能勸一句:“你出身貴重,家世顯赫,她一個包衣宮女能有什麽前途,皇上不過一時新鮮,你和他多年相伴,等他冷靜下來,自然就回心轉意了。”


    這樣不痛不癢的話,在宮裏最體麵也最無用,誰都知道皇帝不喜歡昭妃,從前是,將來也不會改變。


    而這日,臨近正午玄燁才散了朝,新得佳人的歡喜並沒有衝淡他對朝政的重視,隻是一踏進後宮便想起嵐琪,身上的幾分疲憊仿佛也散了,就喚李總管立刻差人去找,要和她一起去慈寧宮請安。


    李公公笑著說:“久等不到皇上下朝,眼看著要大正午了,烏常在已經先去了慈寧宮,這會子怕是都快伺候傳膳了。”


    玄燁欣然,忙坐進了暖轎裏說:“那就趕緊過去,朕也餓了。”


    匆匆趕來,果然慈寧宮已經傳膳,玄燁進門就見嵐琪跟著蘇麻喇嬤嬤在膳桌邊支應著,衝她笑一笑便先去了祖母跟前。


    嵐琪被皇帝這一笑,立刻雙頰緋紅,蘇麻喇嬤嬤看著歡喜,但還是輕聲在她耳邊說:“您一會兒在主子麵前可不敢這樣,瞧著不穩重。”


    “嬤嬤的話我記著了。”嵐琪忙收斂心思,正色應答,隻專心幫著布置碗碟。


    不多久玄燁扶著太皇太後出來,蘇麻喇嬤嬤迎上去說:“太後剛又派人來請安,說昨天多吃一碗元宵撐著了,太醫讓今天斷食一日,午膳就不過來了。”


    太皇太後囑咐幾句,讓人過去問候,便要皇帝也坐下用膳,抬眼見嵐琪捧著碗碟跟在蘇麻喇嬤嬤身後,小小年紀很是端莊穩重,再瞧皇帝一雙眼睛隻盯著新人看,便嗔笑孫兒:“趕緊讓新常在到皇上身邊坐著,這樣看下去,還吃不吃飯了?”


    蘇麻喇嬤嬤便接過嵐琪手裏的碗碟,拉著到玄燁身邊讓其坐下,一邊說笑:“奴婢讓常在歇歇,就是不肯,非要跟著一起侍奉主子。”


    玄燁欣然望著嵐琪,溫和地對她說:“不必太拘謹,皇祖母最仁慈。”


    太皇太後卻道:“你便欺負我老太婆仁慈,近些時候盡給我找麻煩。”


    原是那些親貴們也暗暗向後宮施壓,希望太皇太後和太後能左右皇帝再立中宮之心,弄得慈寧宮裏很不消停。玄燁知道祖母說的哪件事,一時也沉了臉色,不敢頂撞祖母,隻是說:“孫兒心裏也明白著,皇祖母您且看看,偏不信他們還能鬧到天邊去。”


    嵐琪默默聽著,她雖然不大明白在說什麽,但少不得擔心,昨晚之後必然得罪了翊坤宮,她和布常在往後的日子,還不知該怎麽過。


    “才說吃不吃飯呢,怎麽又說起這些,主子您瞧瞧,咱們新常在好容易擺的膳桌,菜都要涼了。”蘇麻喇嬤嬤笑著岔開話題,領著宮女太監給主子們布菜,又說些別的趣事逗太皇太後高興,一頓飯倒也吃得安逸。


    膳後玄燁怕祖母食積,攙扶著要在院子裏走走,一邊朝嵐琪使了眼色讓她也來,嵐琪怯然不置可否,卻被蘇麻喇嬤嬤推了一把,忙上前為太皇太後攏了禦寒的氅衣。


    太皇太後順勢挽過嵐琪的手,又將這孩子細細看了幾眼,慈祥溫柔地說:“你從前護著布常在那份心,往後要數百倍地用在皇帝身上,我見不得精明能幹求上位的人,可但凡體貼穩重,我都看在眼裏。”


    嵐琪昂首看著太皇太後,她慈祥的雙眸內有不可撼動的威嚴莊重,可她並不害怕,反而虔誠地答應下:“臣妾一定用心記著您的話。”


    太皇太後欣然對蘇麻喇嬤嬤笑道:“這孩子,可比我們玄燁懂事多了,若身邊有這麽個孫女,該多貼心。”


    玄燁卻與祖母道:“可惜隻能做孫子媳婦,不能認孫女了。”


    “你聽聽。”太皇太後指了蘇麻喇嬤嬤說,“那些年你教他的規矩,可不全忘了。”


    蘇麻喇嬤嬤忙道:“哪是皇上忘了,是如今咱們皇上帝王之氣更甚,不必再記住那些小事。”


    說著玩笑話,午膳倒也克化了。因天氣依舊寒冷,老人家午後要養一養精神小睡片刻,便打發皇帝回去,並要他順道去寧壽宮請安,也帶嵐琪叫太後看看。


    寧壽宮裏,太後本在明窗下太陽心子裏歪著,曬得暖融融一臉紅潤,瞧著也不像有病,但玄燁來後還是殷切問了,又說祖母讓領烏常在來行禮。


    太後看著她規規矩矩磕頭,心想不過是個常在,但慈寧宮如此上心,自己也不能隨意輕慢,便溫和地問了嵐琪一些話。彼此還有些陌生,又怕皇帝不耐煩在這裏坐著,忙借口要誦經,請皇帝早些回去。


    玄燁果然鬆口氣,心裏歡喜,一出寧壽宮就挽了嵐琪的手,問道:“這下總算沒事了,接下去該朕考你了,昨晚學的字還記得多少?”


    嵐琪不禁皺了眉頭,一邊跟著皇帝往乾清宮走,一邊使勁兒回憶昨晚學了哪些,玄燁見她憨態可掬,臉上不自覺地就有了笑容。


    一路牽著手到了東暖閣,皇帝卻不再嚇唬她,反而把著手把昨晚的字又寫了幾遍,好聲哄她:“這回可要記住。”


    嵐琪甜甜笑著點頭,玄燁喜歡看她這樣笑,便要她也在明窗下坐了,自己看折子,她在一旁磨墨。兩人近在咫尺地待著,一下午卻沒說幾句話,安靜得連李總管都歪在門前曬著太陽打瞌睡,一晃就把一整天工夫都打發了。


    可外頭的人不知道東暖閣裏是如此單調無趣的光景,隻看到皇帝牽著新常在的手從慈寧宮晃到寧壽宮,又這樣一路進了乾清宮,這份子故意顯擺似的親昵,宮裏頭都傳瘋了。


    翊坤宮素來知曉六宮事,皇帝對新人如此招搖又怎會不知。起先冬雲唯恐主子不高興還不敢提,後來烏常在進去乾清宮一下午都沒出來,也知道再瞞不住。


    彼時昭妃手裏還捏著內務府剛送來的元宵禮單,聽著這些話,一下一下把禮單捏成團,最後瘋了般塞在嘴裏怕自己大聲哭出來似的,嗚咽著:“他就是要惡心我,他就是要惡心我……”


    冬雲嚇得半死,上來奪下紙團,哭著求:“主子再氣,也不能折騰自己啊。”


    昭妃轉身伏在枕上號啕大哭,隱隱約約聽見說:“我做錯什麽了,他為什麽這樣對我……”


    這樣的哭聲,乾清宮裏聽不見,皇帝怕是聽見了也不會在乎。嵐琪在乾清宮待了大半天,順理成章留下過了夜,可她陪著皇帝又睡了一晚,兩人卻仍舊隻是天南地北地閑話。


    玄燁把自己一些所見所聞告訴她,嵐琪則告訴皇帝她自幼在家看到的市井街坊,彼此聽著都是十足新鮮。聊著累了,兩人依偎著便睡過去。如是,內務府始終都未有記檔,烏常在在皇帝身邊睡了兩天,還是完璧之身。


    本來這該是後宮最大的笑話,意味著一個妃嬪的徹底失寵,烏常在將很難在後宮抬起頭,可她卻自那日後,每天陪著皇帝,皇帝與她,就如平頭百姓家的小夫妻似的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再有皇帝每日各色賞賜不斷,連帶慈寧宮、寧壽宮對烏雅氏也很是疼惜,慈寧宮的禦膳時不時有菜往鍾粹宮送,太後更是將手抄佛經的原稿贈給嵐琪。小小一個常在,一時風頭無二,卻依舊還是個姑娘身。


    一日午後,玄燁因夜裏看書太晚,眯不過兩個時辰便又上朝,晨起一直忙到大中午,疲倦之下倒了胃口,回來由嵐琪伺候吃了清淡的米粥,便歪在明窗下看折子。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嵐琪奉茶來瞧見,心疼皇帝辛勞,不願喊醒他,便拿毯子在他身上搭一角,自己靜靜坐在旁邊,還是頭回這樣清楚地看皇帝的睡顏,膽怯又高興。


    回想這些日子,他們平平淡淡地相處,皇帝每天都很忙,可每天都不忘教她寫字,寫得不好會挨罵,寫得好便是手背上輕輕一吻的獎勵。雖然已開始有肌膚之親,但皇帝一直還沒真正碰過她,連布常在都私下問嵐琪怎麽回事,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


    玄燁的睫毛長而濃密,嵐琪自己就沒生得這樣好看,她還見過惠貴人也有濃密的睫毛,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在人群裏一眼望過去特別顯眼。反觀自己,好像什麽都是清清淡淡的,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她近些日子越來越在乎自己的容貌了。


    湊近了細細看皇帝的眼睛,嵐琪一時起了玩心,伸手想要摸摸玄燁的睫毛,顫巍巍將手指靠近,睫毛才觸及肌膚的那一瞬,玄燁倏然睜開眼,不等她躲開,就牢牢把她的手捉在了掌心。


    嵐琪滿心以為自己驚擾了聖駕,可不等開口請罪,突然被玄燁往前拽了一把,身子跌入他暖融融的懷裏,玄燁的臉就湊在她眼前,吐息曖昧地問:“青天白日的,烏常在這是做什麽……”


    “就……就是想看看……”嵐琪猶自不覺男人眸中的色氣,隻等玄燁猛地吻上來,唇齒交融,腰下被撫摸揉捏時,她才意識到要發生什麽,嘴裏禁不住一聲呻吟,更勾起玄燁的欲望,一把翻過身將嵐琪壓在身下,伸手解開她領子下的扣子,溫和地哄著:“朕會好好疼你。”


    不知是明窗下日頭太濃烈,還是周身被愛撫著才發燙,嵐琪不自禁地稍稍抬起身子,一下親在玄燁的唇上,而後嬌俏不已地望著皇帝,心頭怦怦直跳。


    而玄燁被突然啄了這一口,更勾出了心裏的火,越發愛憐喜歡,摟著小人兒深深吻下去,一手漸漸摸向腰際,解開了她的裙衫。


    暖閣外頭,李公公張望到動靜,忙將侍立門前的宮女太監都打發走。心裏發笑麵上裝著正經,這些日子他很不踏實,太皇太後那裏也私下問了好幾次,誰也不明白看著那麽要好的小兩口兒,怎麽就不同房。今日總算都開了竅,可也忒熱烈了些,他伺候皇帝這麽些年,還頭一回撞見主子大白天就忍不住。


    初涉雲雨,纏綿繾綣,更在如此不可思議的情形下,事後軟軟窩在皇帝懷中,嵐琪竟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覺黑甜綿長,醒來時正在皇帝寢殿的龍榻之上,她明明記得之前還在東暖閣,倏然站起來不見人,不由得害怕緊張,輕輕喚了一聲:“有人在嗎?”


    玄燁從外殿走進來,手裏卷了一冊書,瞧見嵐琪醒了,負手而立,似嗔似笑:“怎麽這樣貪睡,可睡醒了?”


    嵐琪赧然垂首,又抬眸偷看玄燁,皇帝已近了身,拿書冊輕輕敲在她的額頭上,說:“是知道下午要問你生字,才偷懶睡的是不是?”


    嵐琪隻是傻傻地笑著不說話,弄得玄燁愛憐不已,便喚人來侍奉她洗漱,更在耳邊曖昧輕語:“今晚也不許走了。”


    那之後幾天,烏常在幾乎不曾離開過乾清宮,如是專房專寵、承恩之盛,自皇帝大婚親政以來,幾乎不曾有過,引六宮側目不說,隻怕再這樣下去,朝廷大臣也會有所非議。


    未免皇帝失了顏麵,不等那些親貴老臣張嘴,太皇太後先把孫子叫到跟前,好生勸他要愛之惜之,聖恩太重對一個出身低微的常在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玄燁麵上答應,卻依舊放不下對嵐琪的喜愛,這樣簡簡單單一個人在身邊,那份安心安逸的感覺,隻有他自己明白。


    不久,皇帝侍奉太後攜宮眷離宮行圍。那一日隊伍轟隆隆震動著整個四九城,一路往外城去,直至京郊圍場,已是大晌午。太皇太後那裏便來人告訴皇帝,說難得出來一趟,要搭了帳子住一晚,明日再回去。


    玄燁便要與裕親王、恭親王等前去伺候,又有人來傳太皇太後的話說:“我這兒有嵐琪支應著,你們不必過來了,有打來好吃的野味,送一些就好。”


    裕親王與皇帝笑道:“聽說皇上新得的常在很能幹而且伶俐,連皇祖母也拿來當孫女似的疼。”


    玄燁嗔他:“她一個小丫頭會哄人罷了,哪兒比得上皇兄的福晉好。”


    此時李總管來稟告,說昭妃娘娘在外頭求見。玄燁雖不喜歡她,但在兄弟親貴麵前還是要給足麵子。不多久昭妃領著冬雲施施然進了帳子,不似平日在宮中的旗裝花盆底子,今日換得一身英姿颯爽的騎馬裝,很叫人眼前一亮。


    眾人互相見了禮,裕親王便笑:“剛剛冷眼把女眷們都看了,宮裏娘娘主子自然不敢胡亂瞟,但比起我等兄弟的福晉格格們,昭妃娘娘真真是麗壓一方的絕色。”


    昭妃入宮十載,與裕親王、恭親王等早已相熟,今日出門本就不拘什麽規矩,不禁也說笑:“你家福晉領著新人才剛去我那兒請安,新格格俏生生的模樣,王爺這會子誇我,不是打我臉嗎?”


    玩笑著,昭妃才與玄燁說明來意,實則也非什麽要緊事,不過是知道親王兄弟們都在,她來露個臉罷了。而所求之事,是講幾位貴人、常在也都想騎馬,問皇上討了恩旨,好讓大家去選馬。


    恭親王則笑:“臣弟可知道,娘娘是個中好手,今日可要讓臣弟等開開眼界。”


    昭妃看一眼皇帝,見他未露出厭惡之色,便笑著答應:“你們到時候可要好好看著。”


    玄燁默默不語,他對此不喜不惡,宗室裏總要有一個人送往迎來拉近關係,至少眼下不論是身份地位還是關係親疏,昭妃都是不二人選,雖然她永遠比不上皇後,玄燁也不好輕易抹殺她的存在。


    待昭妃退下,不久恭親王與幾位貝勒貝子也退了,隻留裕親王一人在。見四下無人,福全便與皇帝說:“阿靈阿那裏可倒騰著好一陣子了,這是不把昭妃送上後位,誓不罷休的。”


    玄燁正絞著他的馬鞭子,忽然“唰唰”在空氣裏抽出令人寒戰的聲響,抬眸看一眼皇兄,冷然笑道:“那就繼續折騰下去,看看朕和他們誰更有耐心一些。”


    午後稍作休息,皇帝便換了衣裳張弓搭箭。太皇太後那裏聽說孫兒們要入林子打獵,也換了衣裳來湊熱鬧,讓皇帝和兄弟們進林子給她打好吃的來,她帶嵐琪等人留著看馴馬師們表演馬術。


    玄燁見昭妃迎上說要和他一起入林子,本十分不悅,奈何太皇太後給昭妃麵子,說鈕祜祿家的女孩兒都是個中好手,讓皇帝領著一起去,這才勉強同行。


    待馬蹄轟隆隆掀起滾滾塵土,嵐琪站在帳篷底下張望,皇帝一馬當先衝在前頭,明黃色的鎧甲特別顯眼,但見玄燁英姿颯爽威風凜凜,一時看得定了神。蘇麻喇嬤嬤在一旁笑道:“主子您瞧,還是把烏常在放去林子裏才好,在這兒伸長脖子看怪累得慌。”


    嵐琪回首見說她,不禁赧然臉紅。惠貴人端了茶來給太皇太後,大方地笑著:“能不新鮮麽,那年臣妾頭一回看皇上和幾位爺比箭,瞧見萬歲爺拉弓搭箭的架勢,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眾人皆笑,惠貴人又笑說:“如今呀,就盼著大阿哥能快快長成,好伺候他皇阿瑪一塊兒騎馬射箭。”


    太皇太後聽了,卻感慨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有幸看到惠貴人所說的光景,一時難免有夕陽垂暮的傷感,惠貴人跟著尷尬。嵐琪見狀,忙請太皇太後往遠處瞧,笑道:“您看馬隊過來了,臣妾還是頭一回看馬術。”


    太皇太後果然又高興起來,一樣樣指給嵐琪看,告訴她這裏頭的門道,便把剛才那些話和淡淡的傷感忘了。


    惠貴人退下後捧著心口喘息,蘇麻喇嬤嬤跟過來安撫道:“貴人別放在心上,太皇太後近來時常感慨,也不隻是因為您一句話。”


    “我也是,不知分寸。”惠貴人自責,又感激道,“幸好有烏常在哄了才高興起來,不然就是我的罪過了。”


    蘇麻喇嬤嬤笑道:“烏常在年紀小小的,卻很會體貼人,但畢竟是新人,貴人往後可要多多提點才是。”


    惠貴人心下了然,連連點頭:“這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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