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這一聲大叫,伊崔生生愣在那兒。


    女孩子的聲音尖,她又吼得很用力,在幽長空蕩的牢房裏一遍遍回蕩,有幾分毛骨悚然感。


    “顧姑娘,你這話什麽意思,是氣我們公子沒有早早來救你?”跟隨伊崔的盛三站出來,平日和善的表情不見,倒有幾分殺氣,語氣很是不滿:“你知不知道公子這幾個月都怎麽過來的?滁州被……”


    “盛三!”伊崔嗬斥了他一聲,顯然並不樂意自己的仆人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信息,盛三訕訕住了嘴,依然不忿。


    揚州一被攻下,公子就親自到牢房來接她出去,她竟是這種態度,真正不知好歹。你看,你看,她耷拉著腦袋,用手指攪弄衣角,肯定又要哭了!


    這回盛三猜錯了,顧朝歌沒有哭,她輕聲細語地對伊崔說:“你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這裏麵、這裏麵很髒……”


    很髒?


    伊崔皺了皺眉,立即聯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又拄拐上前一步,沉聲說:“是不是那些獄卒對你做了什麽?還是那個姓魏的幹了壞事?”


    “不是,不是!哎呀你別過來了!”顧朝歌連連搖頭,見他不聽,還在往前一步步走,她不得不往後退,跳腳道:“站住!你知不知道揚州城裏有瘟疫,我怕傳染給你呀!”


    這一嗓子,真正把伊崔定在那兒。很少見他吃驚的樣子,但此刻他那雙好看的眸子的確微微睜圓,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也染上了瘟疫?什麽時候的事情?你自己也治不好自己麽?”


    “不是啦,這牢房裏前幾天進進出出好些個時疫患者,沒有做任何禦措施。我和他們近距離接觸過,雖說現在我沒事,可是誰能保證萬一呢?你的身體本來就不比常人強壯,別在這裏呆著了,快出去,出去,我自己能搞定的!你看我已經出來了,正在救別人呢!”她在原地蹦躂兩下證明自己好得很,又指指還在牢中的老吳,晃悠兩下手中的鑰匙,一切都為了向伊崔表明“她很好”。


    老吳有氣無力地插口:“丫頭,仙女兒,菩薩娘娘,你別炫耀了,倒是快把我老吳放出去啊。”他話音剛落,便覺一道探究的視線掃在自己身上,好像穿透他的衣裳直刺心靈,他涼颼颼的一個激靈,循著視線的方向往那拄拐的年輕人看去。可是這時候年輕人已經轉移了目光,好似已經看透了他是什麽人,對他提不起絲毫興趣。


    “過來。”伊崔悠悠道,既然她不願他過去,那她過來好了。


    “不要!”顧朝歌覺得這大半年不見,伊崔的腦子是不是不好使了:“我說了那麽多,你沒有聽見嗎,快去幹淨通風的地方待著啦,你要是染上時疫,我可頭疼了!”


    這小丫頭,許久不見,竟然還學會頂嘴了。這牢房逼仄陰暗,聽聞她在這裏待了好些日子,以為她一定被嚇壞了,故而占了太守府後,他腦子一熱,親自過來接她,結果似乎她過得不錯,不哭不鬧的,還在這裏頭給人看病?


    他好像小瞧她了,小丫頭的能力原來大著呢。


    伊崔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怎的,心情居然很不錯。他拄著兩支木拐,拖著那條殘腿,篤篤的,交替著拐棍,緩慢而堅定地往前走著。


    “站住,不許躲。”見顧朝歌又要跑,伊崔的臉沉下來,用嚇唬人的口氣說話。這一回顧朝歌有點被他唬住,乖乖站在原地,然而表情卻很不高興,嘟著嘴皺著眉:“我跟你說了那麽多理由,你怎麽就是不聽話呢?”她再也沒有見過比伊崔更不聽話的病人啦!


    她滿臉的不開心,可是這個不聽話的病人卻在她的上方,用低沉好聽的聲音輕輕笑起來。她感覺到一隻大手輕輕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發,不嫌棄她難聞,還用柔和的聲音向她解釋:“要是怕瘟疫,我就不隨阿昭來揚州了。”


    既然連他都隨軍出征,那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戰,必須拿下揚州以作為樞機的決定。


    顧朝歌因為他的動作而瑟縮一下,攥著衣角低低道:“別碰我,我很髒的。”雖然獄卒給她送了幹淨衣裳,可是這天氣熱,好些日子沒洗澡的她,臭臭的。


    因為她這句話,摸她頭發的那隻大手頓住,然後緩緩收了回去。顧朝歌感覺到心裏失落,她不明白這種就叫做口是心非。


    “是挺髒的。”那隻手並沒有真的離開。它的主人優雅地將它在顧朝歌的衣裳上蹭了蹭,然後伸出兩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片刻,抹去她臉上的一點汙漬,氣定神閑地再次宣布結果:“的確有點髒。”


    這個人!顧朝歌瞪著他,起先是氣鼓鼓的,可是不知怎的,瞪著瞪著,她忽然就想笑了,是高興的那種笑,一邊笑,一邊眼淚忍不住嘩嘩嘩流了下來:“伊公子最討厭了!說了讓你別過來,大夫的話你都敢不聽,以後不給你看……嗚嗚嗚……不給你看病了!”


    剛剛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哭了?伊崔感到詫異,好在他有隨身帶帕子的好習慣,掏出來給顧朝歌擦眼淚,這也不知道是在她身上廢掉的第幾塊手帕了。


    結果顧朝歌攥住他的帕子,嗚嗚嗚哭得更厲害,鼻涕眼淚狼狽地齊齊留下,伊崔幾乎沒有見過她哭得這麽慘,也有點手足無措。他想了想,單腳站立,吃力地騰出一隻手來,伸手攬住她的後頸,她的頭恰好能順勢抵在他胸前,他像對待寵物一樣在她的腦袋上輕拍了拍,無奈地勸慰:“別哭了,外頭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耽擱不得。”


    他實在是不慣於哄人。一個男人,若要誠心哄一個女孩子,絕不該說什麽自己還有事情要做,讓她別哭來哭去耽誤時間這種混賬話。


    可是顧朝歌卻很聽話地忍住了繼續哭泣的衝動,她很乖,也很清楚入城後的穩定和壓製瘟疫的事情,的確都很重要。她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時候哭,在三個男人麵前哭,特別丟臉。


    不知道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伊崔剛剛的安撫動作,她的臉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小蘋果。她用力地點頭,催促伊崔:“嗯!我們趕緊出去吧!”


    謝天謝地終於要離開這鬼牢房了,剛剛自家公子對人家小姑娘幹了啥,他什麽也沒看見。盛三作透明人狀站在牆角,默默翻了一個白眼。


    幾個人好像一時間都忘了,牢房裏還有另一個老可憐的存在。


    “喂,喂,丫頭!還有我老吳啊,你把我忘啦?”老頭子一把年紀,瘦不拉幾,卻中氣十足,從柵欄裏伸出頭去,使勁喊著:“放我出去啊,我可不想死在這個鬼地方!”


    顧朝歌如夢方醒,急急忙忙從腰上解鑰匙:“對不起,我、我差點忘了!”什麽差點忘了,明明就是把他這個糟老頭子忘到九霄雲外,隻顧著和小年輕卿卿我我,老吳一臉悲憤。這小年輕瘦得像竹竿,觀他麵色,活得過三十就阿彌陀佛了,而且還是個殘的,這小丫頭是不是瞎了眼,怎麽看上這麽個貨色?


    大概是他腹誹的強大怨念被“小年輕”接收到了,當顧朝歌急急忙忙找鑰匙的時候,伊崔輕輕說了一句:“等一下。”


    老吳和顧朝歌同時抬頭看他,前者憤怒,後者疑惑。


    “此人是誰?”伊崔淡淡掃了老吳一眼:“若是什麽無關人等,關著便關著,橫豎這牢房裏,這些日子不會寂寞。”太守府的張遂銘狗腿,揚州城的張軍殘餘,恐怕會將牢房塞得滿滿的呢。


    “他、他……他就是個老頭,無家無口的,也是被冤枉關進來的,”老吳還指望顧朝歌為他說話,結果小丫頭絞盡腦汁,沒說出什麽有力的理由來,“是哪裏人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會斷人生死,家傳絕學,還蠻神奇的。”


    斷人生死?伊崔皺了皺眉,淡淡道:“聽起來像妖言惑眾。”當斬。


    後頭的話他沒說出來,混跡江湖幾十年的老吳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不是開玩笑,他根本沒把自己的小命放在眼裏,紅巾軍進城,他卻能來牢中救人,這說明了什麽?


    電光火石的瞬間,老吳越想越害怕,一個激靈,說話都結巴了:“這位公子,不,這位大人,我這真是家傳絕學,顧大夫可以給我作證,我們倆當獄友這麽久,她知道我的人品,絕非妖言惑眾的狂徒啊!我,我們家傳還有書的,書也可以給我作證!”老頭抖抖索索,從髒兮兮的衣服裏頭掏出一本裹得嚴嚴實實的方塊來,和顧朝歌藏劄記是一個路數。他將布包解了又解,手抖得厲害,那本書從他手上滑落。


    牢中燭火昏暗,顧朝歌隨意瞥了一眼,並未看清書名,但是著書者的名字卻將她的目光黏住了,這著書人很有趣,叫做——


    “天下無敵文一刀”。


    這似乎……是傳說中師父的曾曾曾祖愛用的名字呢。師父說,那是個比他還怪的怪人,然而文家卻沒有他的著作傳下來。


    “這本書,能借我看看嗎?看完就還給你。”顧朝歌好奇地指了指那本掉落在地的書,滿懷期待地問。


    老吳寶貝似的撿起來抱在懷裏:“除非你先放老夫出去!”


    顧朝歌轉身,眨巴眨巴眼,兩隻眼睛像小狗一樣亮閃閃瞅著伊崔:“伊公子……”


    伊崔對老吳的小命不感興趣。反正他隻是隨便那麽一訛,訛出一本醫書來也算意外之喜,他一邊拄拐往外麵走,一邊淡淡道:“隨你,隻是動作快些。”


    太好啦!顧朝歌高興地連連點頭:“我很快,收拾好了便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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