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直到日落黃昏才結束。


    薛吉高腫的背癰已然全數消下去,隻是流膿處還需上藥,不過薛吉已明顯精神好轉,也不再感覺到痛苦。顧朝歌又再次看了看他的舌頭,把過脈,囑咐薛夫人一些有關飲食起居的禁忌,並且為薛吉開了方子,讓他喝七日藥以恢複元氣,調養身體。


    薛吉看著她寫方子,見她字跡清婉靈動,流暢瘦潔,捋須讚道:“顧姑娘的簪花小楷神形皆備,此藥方也是一張好字帖啊!”


    “噓。”顧朝歌把食指放在唇邊,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繼續低著頭仔細檢閱這張方子,斟酌每味藥的分量是否還需加減,薛吉在旁邊嘰嘰歪歪會打攪她的思路。


    薛吉的書法和詩文被人稱為“二絕”,偏偏顧朝歌非但不以他的稱讚為榮,禮貌地謙虛兩句,居然還嫌他話多很煩。


    薛吉也不生氣,顧朝歌的反應恰恰對了他的脾氣,他笑眯眯地瞅著這小姑娘凝神細思的模樣,覺得她醫術好,醫德亦好,是個難得的良醫,也是個好孩子。他是越看越滿意,隻恨自己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不能把這小姑娘拐成自己家的。


    顧朝歌不知道薛吉的心思,她斟酌好方子後,又提筆在新的宣紙上洋洋灑灑寫下日子和薛吉的大名,下麵則是薛吉的身體狀況,包括他的皮膚、聲音、情緒等等,還有他的寒熱、飲食以及如廁情況,然後是此次病症的發病時間和服用藥物,以及醫治方法,洋洋灑灑寫了滿滿一張紙。


    薛吉起先看著不說話,但是越看看得好奇,一時沒忍住,又多嘴問道:“顧姑娘,你這是做啥?”


    “也是給你的,”顧朝歌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遞給薛吉,“好好保存,下次若還需要我看病,我要查驗這個,請旁的大夫,也可給他做參考。”


    薛吉沒有對此提出異議,他接過這張寫滿了字的紙,而且是用雙手接過,他仔細端詳了裏頭的內容,然後緩緩道:“顧姑娘,這是……議病式?”


    顧朝歌一愣。


    她沒想到薛吉竟然認識這個,很多病人拿著這張紙不以為然,經常有她剛出門就看見病人把它扔了的,不是她故意為難患者,而是若要確診一項病症,的確應該考慮患者的全身狀況和過往的生活習慣、用藥病史,連得病時的季節、天氣亦在考慮之中,因為環境對人體的影響是不能忽視的。


    她師父生前反複告訴她,隻要確診症結在何處,接下來如何治療並不是難事,良醫和庸醫的區別最大就是在診斷的水平高低上,議病式能更好地避免誤診,也為日後診病的大夫提供參考。一張議病式寫下來,對病人的狀況頓時了如指掌,說句實話,顧朝歌連薛吉的背癰幾天會完全消失,幾天他能活蹦亂跳、無須服藥都一清二楚。


    可惜這麽好的方法幾乎沒有人使用。


    並不是所有大夫診病都如此仔細周全。


    然而第一次讓她看病的薛吉卻認識這種形式。


    這隻可能意味著……


    “你是妙襄公的弟子?”


    薛吉的眼睛微微睜大,身體不由自主前傾,神情頗為激動。


    顧朝歌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頭,立即引來薛吉更大的反應。他雙眼圓睜,聲音刻意壓得很低,仿佛在做秘密接頭:“你果真是妙襄公的弟子?他當年怎麽會卷入宮闈之事,又怎麽會……”


    “噓。”顧朝歌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苦著臉小聲道:“薛先生,你不要問了,我不會說的,你也別告訴別人我師父的事。”


    “好,好,我知道了,”薛吉見小姑娘為難不已,便也不再追問,隻笑道:“當年妙襄公救我一命,今日他的弟子救我一命,巧合,還是天意?不管怎麽說,顧小大夫與老夫也算有緣啊!”


    他笑,顧朝歌隻好幹巴巴地陪著他笑,等候在外的燕昭聽見裏頭的笑,忍不住開口問道:“顧姑娘,薛大先生的病如何了?”


    燕昭一出聲,顧朝歌才記起外麵還有人在等著呢,這時候她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有意無意的輕咳。


    那是伊崔的聲音,顧朝歌不知道怎麽的,一下子就聽出來的,她渾身一激靈,想起來之前伊崔告訴過她,薛吉是燕昭要請的人,望她務必能費心把薛吉的發背治好。


    “我看完診啦,”她霍地一下站起來,呼啦啦開始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故意歎了口氣,“若不是燕將軍把我請來,薛先生恐怕是和我沒緣分的。”她頓住,看了薛吉一眼:“燕將軍對薛先生的病可惦記了,特別、特別、特別地掛心!”


    她的聲音微微揚高,好讓外頭的人能聽見,意思是告訴伊崔,她有在薛吉麵前替燕昭說好話,絕對稱得上盡職盡責。


    這生硬的表揚,拘謹的表情,演技實在不過關,薛吉被她給逗得直樂,心道這是個老實孩子。薛吉喜歡這個孩子的品性,再加上有妙襄公的情分,他當然不可能為難她,而且自稱燕氏和伊氏後人的那兩個青年他也的確是要見見的。


    於是他爽快地一揮手:“顧小大夫,快去歇息吧,老夫讓外麵的二位久候多時,著實不該,現在,便請二位進來罷!”


    顧朝歌抱著竹箱籠出去,迎頭撞見推門而入的燕昭,和跟在他身後的伊崔。她好像還是和六年前一樣,有點怕高大壯碩的燕昭,後退兩步躲著他,沒看到燕昭對她讚許的神色。伊崔拄著拐杖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他隻能不緊不慢,如果不想在薛大先生麵前摔一跤,丟了伊氏的麵子的話。


    看見伊崔進來,顧朝歌立即抬起頭,滿臉期待地望著他,她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麽,大概隻是希望聽他一句讚揚的話。


    伊崔瞧見了,麵對她熱情得過分的目光,他著實愣了一下,居然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更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


    所以他拿出百試不爽的招式,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顧朝歌心花怒放,認為這是伊崔在誇她任務完成得好,心滿意足地抱著竹箱籠出去了。


    薛吉眼神何等老練,坐在那裏看了個清清楚楚,幾乎要笑出聲來,暗道這位顧小大夫八成不是燕昭請來的,而是被跟在燕昭後頭那個姓伊的小子騙來的吧?


    至於是怎麽個“騙”法,男人都該心知肚明。


    “兩位請坐。”


    薛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因為他的病才稍好,不便親自為客人斟茶,便也不講這些虛禮,單刀直入:“二位皆是名門後人,奈何做賊?”


    燕昭和伊崔的臉色皆是微微一凜,燕昭不忿地冷笑道:“如今這天下,誰是正統,誰是賊人?高坐明堂的就是正統,滿門抄斬的就是賊人?”


    這些話已屬禁忌,薛吉卻並不發怒,反倒正色打量了燕昭片刻,道:“此路荊棘遍布,更令人惡念叢生。”


    “我知道,”燕昭坦然,“所以才來請先生。”


    薛吉笑道:“薛某一個山野村夫,還拖著病體,如何能幫得燕將軍?”一直沉默不語的伊崔抬起頭來,他和燕昭對視一眼,這是一個信號,兩人準備發動攻擊的信號——他們將事先預備好的諸般攻勢一一拿出來說服薛吉,不信請不動他。


    太陽已經完全西沉,蜿蜒曲折的鄉間小路兩側黑乎乎的,除了薛家還奢侈地亮著燈外,隻有遠遠的幾點亮星,其餘的農家已然全黑。


    今夜無月,星星異常璀璨,耳邊是偶然響起的不知名昆蟲叫聲,顧朝歌坐在側屋,時不時看看薛吉的那間屋子。*起和楊維帶人守在屋外,想來裏麵的人所談之事不可為外人說,須得謹慎才是。


    她等了又等,薛夫人和大媳婦邵氏坐在燈下納鞋底,看她支著腦袋困倦無比的樣子,便好心催促她去客房歇息。顧朝歌卻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半天才問:“他們……需要談多久呀?”薛先生的病才好一些,經不起熬的。


    薛夫人笑道:“男人的事,他們自己有主意,我們女人家管那麽多做什麽?”


    “哦。”顧朝歌悶悶地應了一聲。她膽怯的性子此時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她想,既然薛夫人這麽說,自己也不該再多嘴什麽,隻好在心裏祈禱他們快點結束,薛吉早些歇息才好。


    側屋沒有漏刻,顧朝歌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迷迷糊糊的,依稀感覺有光透進來。


    “顧姑娘,顧姑娘你醒了麽?”急急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薛吉的大兒媳邵氏的聲音,顧朝歌迷迷糊糊睜眼,發現自己躺在薛家客房的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有、有事嗎?”她坐起來啞著嗓子應一聲。


    邵氏好像很著急,二話不說推開房門,進來拉她的手:“顧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公公,他發熱了!”


    “什麽?”顧朝歌的睡意全消,跳下床急匆匆穿衣服:“什麽時候的事情?為何會發熱?還有什麽別的症狀?”


    “我也不知道,公公和燕將軍二人聊得興盡,一直聊到天亮,一夜未睡,剛剛躺下去一會,我婆婆去看他,發現他麵色潮紅,身上燙得嚇人!”


    “一宿沒睡?”顧朝歌係衣帶的手頓了頓,臉頓時垮下去:“都怪我,我應該叮囑一句薛先生要早些休息的。”她懊惱自己昨晚的一念之差,害得薛吉如今發燒,匆匆拿了箱子跟隨邵氏出門。伊崔和燕昭正在外麵等著,見她出來,燕昭急急攔住她問道:“不是已經好了麽?怎麽還會發熱?”


    他隻是疑問,並非質問顧朝歌的醫術,但是他生得高大,說話中氣十足,再加上焦急,口氣又要強硬三分。顧朝歌被他震住,生生愣在那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裏更加覺得是自己的過錯,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你別怪她,若不是……咳咳……若不是薛大先生和我們倆熬了一宿,何至於此,”是伊崔的聲音,他好像不太舒服,坐在屋前的木墩上,輕輕咳了兩聲,“阿昭,快讓人家大夫進去診病。”


    他不說這句話,燕昭也是要放行的,看著顧朝歌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燕昭嚇了一跳,檢討自己到底對她做了什麽壞事,惹得這位顧大夫眼淚汪汪。一聽伊崔說話,他忙不迭地放行,甚至恭敬地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顧朝歌進了屋,看見病人才自在起來。薛吉的發熱不嚴重,她臨時開了方子,讓薛家人抓了藥煎好之後,薛吉隻喝了一次,半個時辰之後就完全退熱,見效不可謂不快。


    燕昭和伊崔在外麵等著,直到薛吉的發熱退去,確定無礙方才告辭離開。顧朝歌從裏麵走出來,看見伊崔還在咳嗽,她猶豫了一下,走上去小聲問他:“我幫你號號脈吧?”


    燕昭讚同:“是啊阿崔,你今天早上一直咳。”


    “不用,這點小病,我自己知道如何治,”伊崔輕描淡寫地拒絕了顧朝歌的請求,“今日來安還有事,我們該走了。”


    “哦,好的,”顧朝歌點點頭,“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箱籠就……”


    “你留下。”


    呃?


    顧朝歌抬頭,驚愕地望著發話的伊崔,緩緩地指指自己:“你們走,我留在薛家?”


    不知怎麽的,她瞪大眼睛驚愕的樣子,特別像被無情的主人拋棄的小動物。同意這個決定的燕昭默默轉過頭去,不忍心看。


    伊崔歎了口氣,扔開拐杖,搖晃兩下,借著院中木墩的力量勉強站立,對著顧朝歌行了一個大禮:“勞煩顧姑娘照料好薛先生。半月後我們來接薛先生,這半月之內則有勞姑娘費心,勿要讓薛先生的身體出岔子。”


    “伊崔在此多謝顧姑娘援手之情,來日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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