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工廠下班後,我就拿著唱片去拜訪禦手洗。


    敲門後,卻沒有聽到任何回應的聲音,我便擅自轉動門把,打開門。室內昏昏暗暗的,好像沒有人在。正以為來得不是時候時,那個占星師的腳卻突然從沙發上伸出來。他正在睡覺。


    “禦手洗先生!”我大聲叫喚,他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那種驚嚇的程度,好像碰到凶惡的討債鬼。


    “啊!是你呀。”禦手洗鬆了一口氣。因為剛剛睡醒,他的聲音有點啞。這個男人好像隨時都在睡覺。


    “請進,請進。”事實上我已經進來了。


    “你是……對了,石川先生,歡迎你再度光臨。”


    “我不是石川先生,我姓‘益子”,我找到駕駛執照了。這張唱片還你,謝謝你了。”


    我把唱片遞還給他。雖然我訂正了我的姓氏,但是他或許根本不重視這項訂正,因為他早就說過“名字隻是一種記號”。


    “不用客氣。你找到駕駛執照了?今天帶來了嗎?”


    “沒有,放在家裏……”


    “這樣嗎?知道名字是好事呀!有了駕駛執照,就可以開車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呀……”


    “對了,你覺得‘returntoforever’怎麽樣?”


    “returnto……啊,是那張唱片的主題嗎?”


    “不是,不是。是奇克·柯瑞奇樂團的名稱,那張唱片的主題是‘浪漫的騎士’……不說這些了。你現在知道生日的日期了吧?”


    “是的。”


    “是天秤座的?”


    “不是,是天蠍座。”


    “天蠍座?”


    “嗯。我是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出生。”


    “那麽,你是四綠木星的天蠍座,出生的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到八點……”


    “哦?你知道我出生的時間?”


    “理論上是可以推算出來的。從你的容貌看來,你有人馬宮,射手座的特征,所以……”


    “什麽?我是天蠍座的呀!”


    “那是太陽宮,我現在說的是上升宮。上升宮決定一個人的容貌或外形。讓我看看你的耳朵。嗯,耳垂相當大,沒錯,是人馬宮。上升宮在射手座,太陽宮在天蠍座的話,太陽位於地平線上方的第十二室或十一室,推定是早上七、八點的時間。”


    他到底在說什麽呢?我一點也不明白。


    “總之,你請先坐下吧,我去泡咖啡。”


    “咖啡?”


    禦手洗回頭,一臉詫異地看著我說:“你不喜歡咖啡嗎?”


    “不,我喜歡咖啡。”


    一天不喝咖啡的話,我那一整天都會坐立難安。但是,禦手洗泡的咖啡實在讓人難以入口。既然現在無法說出不想喝咖啡的理由,隻好勉為其難地麵對禦手洗端來,名之為咖啡的難喝飲料了。


    “禦手洗先生。”我拿著咖啡杯,裝出喝的樣子,問道,“那個東西,是占星的時候用的嗎?”我指著上次在這裏看到後,就一直很感興趣的天體球儀。


    “那隻是裝飾品。”禦手洗很幹脆地回答。


    “你不用它嗎?”


    “不用。”


    “那麽,利用天體望遠鏡,從那邊的窗戶觀察天空……”


    我的話好像讓禦手洗嚇了一跳。他看著我的瞼,說:“你這麽浪漫呀?那個窗戶隻能觀察煙霧。”


    “噢……”


    這個男人講話,有時很別扭,若是一般人,可能會說煙霧太濃所以沒辦法觀星之類。


    “那……要占星時,你怎麽做?”


    “我用這個。”禦手洗站起來,拿來一本灰色的、像大型記事簿一樣的東西。打開來看,裏麵印著許多奇怪的記號,和像時刻表一樣的數字。


    “這是什麽東西?”


    “天文曆。裏麵記載著星星的詳細位置。”


    “哦?那麽可以幫我占卜一下嗎?”


    “以後吧!”占星師說。


    為什麽現在不幫我占卜呢?心情不對嗎?這位占星師簡直就像大藝術家。我隻好暫時無言地麵對咖啡。


    “禦手洗先生。”隔了一會兒,我又開口。


    “什麽?”


    “你靠占星師這個工作賺錢嗎?”


    “嗯,可以這麽說。”


    “那你的工作主要是為人占卜嗎?”


    “偶爾也為人占卜,偶爾為雜誌寫寫專欄。主要的工作是培養占星術師。”


    “培養?”


    “街上的一些占卜師,有的是拿著簽筒幫人卜卦的,也有人是看手相的。但是你知道嗎?這些占卜師中,有人也精通占星術,而不懂占星術的人,則很想學習占星術。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因為占星術是一種非常方便的占卜學,隻要知道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就可以清楚地歸納出這個人的特征。所以很多占卜師靠著這個學問,能夠輕易說出客人的特征,取得客人的信任。最近很多幫人看手相的人,在為人占卜時,不是也會順口問客人的出生年月日嗎?”


    “原來如此。”


    “嗯。不少精通其他占卜學的人,會來這裏學習占星術學。”


    “那你一定很賺錢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問了這個問題。是因為我下意識裏想賺很多錢,讓良子有更好的日子嗎?聽到我的問題後,占星師站了起來,臉上露出少許輕蔑的表情。


    “賺錢?賺錢是什麽東西?你這個問題無聊到極點。賺錢就是收集上麵印著一萬或一千等數字的紙片,這有什麽樂趣可言?我不是不認同考生收集考題,郵票迷收集郵票、火柴盒迷收集火柴盒的樂趣,我隻是覺得收集那些上麵印刷著三個零或四個零的紙片,是最最無趣的事。


    “例如這套音響。我的快樂不是整天把聲音開到最大聲,不停地聽著它;而是,一天裏隻要有兩、三個小時,能夠從它那裏聽到讓我感動的音樂,我就滿足了。累積這樣的滿足感,就是改變世界的力量。一整天像傻瓜一樣不停工作,隻為了累積桌麵上的鈔票,那算什麽?那能改變什麽?每一個人的世界都在這裏。”


    他的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周圍:“這裏就是一切。收集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鈔票有什麽用呢?又不能帶進棺材。收集鈔票的行為根本就是個笑話。你,知道這個是什麽嗎?”這回,他指著窗戶說。


    “是窗戶呀!”


    “嘖!嘖!我指的是窗戶的那一邊。是海啦!是被灰色的海浪覆蓋著的大海。灰色的屋頂像無數向下翻開來的書,像不知從哪裏打過來的浪濤,而人們就是在那下麵,匍匐前進般遊著的深水魚類,而且大都是低能的魚種:永遠沒有辦法遊到這個窗戶這麽高的地方。你看,那裏就有一條燈籠魚。”窗戶的下麵,有一輛亮著車燈的車子,正緩緩地通過。


    “那樣的深海魚存錢的目的是什麽呢?無非是在裙帶菜或藤壺之下,建築一個小小的窩。太可笑了,實在太可笑了呀!隻要鯨魚從旁遊過,那辛辛苦苦完成的窩,就等於全毀了呀!啊哈哈,哈哈哈!”禦手洗大笑出聲,而且笑個不停,“你不覺得可笑嗎?為了一間小小的房子,就賤賣了自己的一生,不是很可笑的行為嗎?”


    禦手洗的上半身前傾,雙手互相揉搓著,身體因為大笑而頻頻抖動。


    “呼呼呼,哈哈哈。把空中樓閣的事,當成人生的大事來張羅,一輩子忙忙碌碌地,就是為了一個棲身之處?你不覺得可笑嗎?啊哈哈,你真是個奇怪的人,我再也受不了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終於忍不住,抱著肚子大笑特笑,整個人笑倒在沙發裏。我一點也笑不出來,隻覺得這個男人的腦袋有問題。


    “好了。要不要再聽聽唱片?我讓你聽真正好的音樂。”這主意倒是不錯的。


    “這套音響的聲音非常好。”我說的絕非客套之辭。禦手洗的音響和我那天靠臨時工作獎金買的音響,有天壤之別,讓我很懊惱買了那樣的音響。


    “這個,是什麽的?”


    “你是問擴音器嗎?”占星師反問我。他的音響的各個零件,好像並不屬於同一個廠牌。


    “是的……”


    “那個叫4331,是jbl的。”我完全不懂什麽是jbl,什麽是4331。


    不談音響,我說起昨天去“mintonhouse”,並且在那裏聽到一張封套全黑的吉他爵士樂唱片。


    “啊,‘mintonhocse’呀!我以前也常去。你說的那張唱片,大概就是這一張魏斯·蒙哥馬利(wesmontgomery)的吉他演奏吧!”


    “沒錯,就是這個封套。”禦手洗拿在手上的唱片,封套和“mintonhouse”牆壁上的那張一樣。他謹慎地抽出裏麵的唱片,把封套遞給我,然後把唱片放在唱盤上,再小心翼翼地放下唱針。


    空間裏響起我昨天聽到的熟練吉它聲。看過封套後,我才知這首曲子的曲名是《airgin》。吉他的聲音好像一陣風,吹起地上的枯葉,那音色有種幹渴的感覺。我的眼前浮現出黃昏時的運河景象。


    黑色木頭船晾曬著衣物,夜色好像溶化了一般,停滯在水麵上;前往廢棄船的跳板上,有掉落的空可樂瓶……這些都隨著吉他演奏出來的音符,瞬間出現在我的眼中。


    把封套放在桌上,一股難以按捺的衝動,讓我自沙發上站起來,橫過房間的中央,來到窗邊,打開窗戶。灰色的街道沉沒在深藍色裏。


    我打開窗戶時,站在我後麵的禦手洗調整了音響的音量,讓聲音更大聲。


    那邊的海呀,聽吧!我把魏斯·蒙哥馬利發射過去了。深海裏的魚呀,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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