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妻子的角色而言,良子幾乎什麽事都做得很好,唯有煮飯這件事,是她最大的弱點。若是清墩雞肉,加了很多檸檬汁,有其獨特的風味,十分好吃;但是,除了這一道菜,其他就不行了。


    麻煩的是,她經常喜歡嚐試做新菜。她常常把蛋糕店的人借給她的食譜攤開在地板上,然後一邊戳著鍋子,一邊念念有詞地蹲在食譜前麵研究。這個時候的她,不論旁人對她說什麽,她都聽不見。


    我發現駕駛執照以後,良子對我更加殷勤,我下班回來後,她甚至還會幫我揉肩膀。她也更勤於做菜了,可惜她的努力不一定都會成功,有時隻吃了一口,我就無法再舉箸嚐試;這種時候,我就想起占星師的咖啡。良子也知道自己的弱點,看到我的表情後,就會立刻端走盤子,連聲說道:“不要吃,不要吃了。”


    良子好像相信確實有個女人住在駕駛執照上的那個住址,而且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妻子,因此她更加用心地對待我。我雖然很高興得到她的更多照顧,但是她不希望我去那個住址的所在地,並且和一個未曾見過麵的女人奮戰的情形,卻讓我十分心疼。


    雖然擁有駕駛執照,可以讓我在工廠工作時,獲得更多的好處,但是,要如何解釋我的名字,就很麻煩了,所以我仍然以石川敬介的名字在工廠工作。早已知道我的真名的良子,也還是以敬介的名字叫喚我。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日,是和良子約好去橫濱的日子。一早起來,良子就忙著做飯團,並用鋁箔紙包起來,放進籃子裏。從元住吉到橫濱非常方便,搭乘櫻木町方向的東橫線,一班車就可以到了。電車經過綱島車站時,“禦手洗占星學教室”這個不特別注明念法,就不知道該怎麽讀的招牌,從車窗外一閃即逝。已經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了,明天或許可以再去拜訪禦手洗。他借給我的唱片,也應該奉還了。


    經過菊名站後,後麵的各站,就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了。至少那是喪失記憶以後,我不曾到過的地方。出了櫻木町車站,良子說想去山下公園。可是不知道可以搭什麽巴士,坐計程車又太花錢,所以我們決定用走的。這一段路不短,中途還經過馬車道。馬車道的景色非常不錯。


    “從前外國人來橫濱的時候,就住在那邊的關內。從關內到碼頭,需要坐馬車,所以才有這條馬車道。看!‘牛馬飲水’在那裏,那是當時讓拉馬車的馬喝水的地方。”


    “嗯。”馬喝水的地方,在馬車道旁的一條巷子裏。它的對麵,有紅磚砌造的西洋房舍。


    “這是馬車道十號館。”良子說。這個馬車道十號館,現在一樓是咖啡,二樓好像是餐廳。


    走了很久,終於看到山下公園的樹木。進入山下公園時,因為還是早上,所以雖然是星期天,在公園裏散步的人並不多。我們手牽手,經過草坪,往海岸邊走去。


    廣闊的水麵讓我有深刻的熟悉感。我不是一年當中都生活在內陸中央,沒有機會見到水麵的人。工廠前麵的小河河麵、公園水池的池麵,都是我經常注視,可以代替海安撫我的心靈的地方。


    麵海的方向,有一個半圓形的凸出場所。坐在那裏的圍欄上,可以看到波浪拍打腳下的石牆。海水清澈,底下的黑色石頭清晰可見。


    永久停泊的“冰川丸”在我們的右手邊。不用良子告訴我,我也知道這艘古老的船是永遠停在這裏的“裝飾品”。


    進入冰川丸,參觀完畢後,我們便去搭乘旁邊的遊覽船。坐在船上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不知海上的哪個方向,傳來正午的報時聲。已經六月了,船上已有人穿著夏天的衣服;驕陽照射下,天氣確實有些熱。但是,行船在海麵上的感覺,實在非常舒服。


    站在我旁邊的良子突然大叫。她的手指著海麵,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是水母。海麵上浮著一大片水母,一隻隻像被丟棄的半透明塑膠袋。因為數量太多了,讓人心裏有點毛毛的,沒有想到會在海麵上看到這麽多水母。船像要把水母群一分為二般地前進。


    船上有廣播,內容無非是與山下公園有關的曆史。因為在船上的感覺實在太舒服了,所以我隻是似睡非睡般地聽著廣播。前方狹長形的山下公園,是利用關東大地震時的瓦礫填海而成的,是東洋最大的海濱公園。


    這時,我又聽到拔釘子的聲音。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海上怎麽會有拔釘子的聲音呢?我左看右看,什麽也沒有看見。是我的錯覺吧!


    廣播開始敘述京濱工業區的發展史,我一直朦朦朧朧地聽著,卻突然聽到良子的聲音,她愉快地說:已經結束了。因為這句話有某種不好的含意,所以我一驚,便跳了起來。


    “看到水母以後,你就睡著了,還打鼾。”


    良子笑著說,我的睡意也完全跑走了。原來已經在海灣內繞完一圈了;我也笑了,心裏卻有從惡夢中醒來的沉重感。下了船,我們登上望海塔,也參觀了塔下的海洋博物館。在觀看館內的全景地圖、船模型等等東西時,我的腦子裏不時有種好像想到了什麽的感覺。上野的博物館?——我的腦子裏突然出現這個名字。


    望海塔的下麵還有一個叫做“鳥碼頭”的地方,是一個像巨大鳥籠的場所。那裏麵飼養著從各地收集來的鳥類,我們買了一百圓的鳥食,把食物放在手上,讓鳥兒們自動前來取食。一隻我從沒見過,色彩美麗的南國小鳥,翩翩降落,取走我們手上的食物。良子很喜歡喂鳥這件事,所以我們總共花了三百圓買鳥食。


    走過馬路,我們再度回到公園,然後坐在長椅子上,吃良子做的便當,有包在鋁箔紙裏的飯團,和味道很淳樸的煎蛋;良子的料理,或許可以說是東北風味的食物吧!除了我們之外,沒有人帶便當來山下公園遊覽,他們都到附近的餐廳排隊用餐,因此我們吃便當時,有人好奇地看著我們。不過,我們不以為意。填飽了肚子,我們仍然手牽手地走出公園,沿著運河散步。途中與我們擦身而過的外國男人,還特意回頭看良子,眼神色迷迷的,讓人很不舒服。


    運河上有幾艘廢棄船。運河的水色暗濁,水流幾乎靜止不動,好像沼澤一樣。廢棄船也和水流一樣,是靜止的,一動也不動地浮在水上;不過,船上有晾曬著的衣物,顯見有人住在這樣的廢棄船上。


    來到元町的商店街,這裏完全是異國風情。並排的建築物一樓,是行人的走道。因為二樓凸出於一樓的上方,所以行人及購物者是走在二樓的建築物之下的。這樣的建築不會讓路人與顧客淋到雨,真是好點子。


    走過元町,右轉之後,我們就在小巷子裏左右穿梭,然後爬上平緩的石階梯,外人墓地就在旁邊了。墓地的黑色金屬柵欄前,有一棟漆淺綠色的木造洋房。


    “這棟建築物真棒啊!”


    “很漂亮吧?一樓是咖啡廳,我們進去吧!”良子拉著我,橫越鋪設石頭的路,進入咖啡廳。


    我們坐在窗邊的小桌子前。窗外就是外人墓地的黑色柵欄,和漂亮的西式墓碑;墓碑後麵有一些綠樹,更遠一點的地方則是可以俯視橫濱街景的小山頭。我和良子剛剛走過的元町與運河畔,也在那片街景之中,而凸出於街景正中央的,就是望海塔。


    “外人墓地這裏真好呀!”我一邊看著一對背對我們,倚靠著柵欄欣賞墓園的男女,一邊說道。


    “嗯,這裏是山手的高台,住著很多外國人。”


    “這裏的景觀很好呢!”


    “敬介,你想住在這裏嗎?”


    “哈哈!”我不自覺地笑了。我沒這念頭,想都沒想過,偶爾能來這裏散步,我就覺得滿足了。


    “這裏是最高級的地段唷。住在這裏的人,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就算是橫濱這一帶的人,想住這裏也不容易。可是,從前這裏竟然是外國人的墓地,可見當時日本人的地位是很低的。”


    “是嗎?”


    “當然是的。”良子非常肯定地說,她的表情顯得很嚴肅。


    喝完咖啡,走出咖啡館,我們散步到可以看見港口的丘公園。這個公園也位於高處,海邊的了望台、大海、望海塔、綠色的山下公園、冰川丸等,都在它的俯視範圍內。


    “你很熟悉橫濱嘛!”


    “以前來過,所以知道一點。”


    “橫濱是個好地方吧?”


    良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突然沉默了,好像陷入深思中。


    雖然我們形同夫妻,但是認真想起來,我們並不了解對方。


    良子不談過去的事,所以我對她的事知道得很有限,隻知道她是東北鬆島地方的人,曾經在酒店上班,結交過一個剝削她過活的吃軟飯男人;而我因為喪失記憶,不僅良子不了解我的過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了解配偶的過去,說起來還是讓人不安的:不過,我覺得這也沒有什麽不好。我覺得正因為我們不知道彼此的過去,所以我們才能擁有現在這樣的快樂生活。我們的邂逅,應該是命運的安排。


    放眼望去,剛才搭乘過的遊覽船所經過的海麵,在漸漸傾斜的陽光照射下,閃爍著光芒。從這裏看去,海麵好像一個漂亮的鏡麵,但是鏡麵之下,卻漂浮著成群的水母,不去看看,是無法了解的。離開公園,順著斜坡而下,又來到了運河邊。良子提議去中華街走一走。


    “可是我還想在運河旁邊散步。”


    “是嗎?”良子接著說,“聽說運河的上麵以後要蓋高速公路。”


    “噢!”這樣嗎?那麽,停在運河的那些廢棄船,以後就曬不到太陽了。


    在散步的時候,太陽漸漸西沈,停滯的河水水色愈來愈深,完全變成黑色了。就在猶豫是不是該回家時,我突然看到一家名為“mintonhouse”的爵士音樂咖啡館,館內的燈光在黃昏的住宅區內亮了起來。


    推開沉重的木門,走進咖啡館內,館內的地板發出軋吱的聲響。因為天花板的聚丙烯燈罩被噴上的漆,所以整間咖啡館像倉庫一樣的幽暗。空間裏流淌著演奏技法熟練的吉他音樂聲,我們像劃破幽暗與聲音一樣,走到咖啡館的最裏麵,找個空位坐下,讓爵士樂融入體內。


    聚光燈凝聚的地方,就是現在正在演奏的唱片封套,封套上的主角是一個黑人。這張唱片放完後,又換了一張。新的一張也是吉他演奏曲,節奏明快,是挺有精神的音樂,唱片封套原本深色的、地方,已經褪色成粉紅色了。從錄音的狀態聽起來,這應該是早期的爵士樂。


    查理·克裏斯汀——這是唱片封套上的名字。明快的節奏裏,卻有憂鬱的感情,那悲傷的情緒像被過濾過一樣,非常純淨,給我一種奇異的感受。我的身體很自然就接受了這個音樂。看來,我是了解爵士樂的人,並且好像也有了解的理由。


    良子喜歡古典音樂,對爵士樂似乎並不了解,所以一邊喝咖啡,一邊發呆。看到她這個樣子,我有點內疚,我想讓她更快樂一點,卻隻能帶她散步、喝咖啡,我覺得自己很悲哀。如果是有錢人的話,一定有更多讓人快樂的方法吧!我想讓良子有更多的快樂。


    走出“mintonhocse”的門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我牽著良子的手,來到中華街。中國式的紅色大門後麵,就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各色的燈光把這裏的馬路點綴得耀眼奪目,處處都是中國餐廳和賣中國物品的雜貨店。


    這裏就是大名鼎鼎的橫濱中華街了。很多人都是全家老小來這裏逛街的,人潮非常擁擠,人們隻能慢慢地在狹小的路麵上行走。


    我被良子拉進一家雜貨店。在店裏逛了一圈後,良子站在一個角落不走了,並且說:我想要這個玩具。那是一個向日葵花苞形狀的玩具,根部是注射器般的把手,用力按壓中心的部位拉杆時,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前麵的花苞部位,就會開始旋轉。再用力推拉,旋轉的速度就會加快,在離心力的作用下,花苞會打開,裏麵是隻玩具小雞;這個花苞其實可以說是蛋。因為很便宜,所以就買了。


    晚餐的時間到了,我們走進中華街一間看起來還不錯的餐廳;餐廳裏的裝潢和侍者都相當氣派。坐定高椅背的椅子後,侍者打開讓我目瞪口呆的菜單。


    菜單上的文字,代表的到底是什麽食物呢?我完全無法聯想,因此也無從選擇,不知道該怎麽點菜。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寒酸。我住的房子是會被大卡車或電車的噪音幹擾的出租公寓簡陋房間,隻是一個在東橫線沿線的工廠裏工作的小工人,以前從來沒有機會進入這樣氣派的餐廳,我所知道的中華料理,無非是拉麵、餃子和炒飯。


    但是良子與我不同。她看了菜單一眼,不問我的意見,就開始點菜了。她為我解決了尷尬的場麵,但也讓我的心裏產生疑惑。


    “你常來這種地方嗎?”


    “嗯。以前。”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今天走很多路,實在累了,吃完飯後,我們便坐計程車到櫻木叮車站,再在那裏轉搭電車。在電車裏的時候,良子好像非常喜歡那個雛雞的玩具,不停地玩著。要打開蛋,現出雛雞,必須使用相當大的力氣按壓才行。雖然按壓時發出來的吱—吱—聲,引來同車乘客的側目,但是良子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眼光,仍然自顧自的玩著新玩具,讓雛雞現形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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