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克雷家出來後,萊恩和路易斯兩人來到好萊塢大道的那家雞尾酒吧,找到了酒保波爾·坎普。酒吧上午還沒營業,但剛才波爾在電話裏說,到酒吧來說話方便些。看上去波爾的臉色蒼白得和作家的父親一樣。這也難怪,他和麥克·巴克雷十分熟悉,而巴克雷在離開他的酒吧後,一回到家就遇害了。


    “我就直說了吧,警察先生。”波爾·坎普沒有請倆人在吧台旁的高腳凳上就坐,而是把他們引到空蕩蕩的酒吧的一個角落裏,找了張黑色的沙發,讓他們坐下後說道。“我打心底感到害怕。不,可以說我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總之我太感到震驚了。那位巴克雷先生昨晚還活生生地坐在那個位置上,邊喝馬提尼酒邊跟我開玩笑。他說不加薑汁的蒜味麵包誰肯吃啊?波爾。他就這樣聊著自己的小說。今天早上我從報紙和電視上知道這件事,心跳都快停止了。我完全無法相信,那麽開朗的一個人怎麽會……”


    “想問問你,他跟人結過仇嗎?”萊恩問道。


    “我想這不可能。”波爾馬上回答,“雖然誰都不想說死人的壞話,但他很特別。他性格開朗,而且相當正直,根本不像是那種會跟人過不去的人。”


    “他平常吸毒嗎?”


    “即使全洛杉磯的人都吸毒,我看他也會是最後一個。我是他小說的忠實的讀者,所以很了解他。巴克雷先生根本不需要那些肮髒的毒品,他有一堆東西要寫,他總是文思泉湧,風格又和別人不一樣。我敢打賭,他沒空也沒必要去吸那玩意兒,不用喝酒他就很能寫了,他是個天才。”


    “的確,他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


    “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警察先生。巴克雷先生的書你還沒讀過吧?”


    “沒有。”萊恩搖了搖頭答道。


    “真可惜。不,應該說我還羨慕你,因為你以後還有機會沉迷和享受在麥克·巴克雷先生編織出來的世界裏。他書裏所描寫的世界,和其他三流恐怖小說家完全不同。他不寫什麽鬼屋,不寫什麽具有超自然能力的孩子或者被幽靈籠罩了的村子。他能讓你體會到一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恐怖感覺。”


    “他寫的都是恐怖故事嗎?”


    “都是最棒的。讀了能讓人全身毛骨悚然。”


    “但是不管怎麽恐怖,都趕不上這回他自己的死來得恐怖。”


    “的確是的。這倒很像巴克雷先生的風格。”


    “昨天晚上和他分開的時候,據說你和巴克雷先生在這裏有過一點兒爭執?”


    “爭執?沒有啊。”波爾一愣,問道,“聽誰說的?”


    “不,要說爭執也許過分了點兒。但是聽說你曾經大聲警告過巴克雷先生,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倒黴的。”


    “噢!你說的是那件事啊。”


    “請就好好說給我聽一聽。”


    “那是開玩笑說的。這些話也能當真,那就麻煩了!我剛才說過自己還在毛骨悚然,就是指這件事。”


    “到底什麽事?”


    “我想你大概不相信,而且這又是很嚴肅的命案調查。我想跟警察先生說這種事也沒什麽意義。”


    “沒關係,不管多大的問題都很重要。”


    “電視裏警察也常這麽說。其實倒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怎麽說呢?還真不好說清楚。這麽說吧,巴克雷先生是不會和人結仇的,但隻有一個地方例外。說來奇怪,他對自己小說裏寫到的正麵人物總要加以醜化一番。經常借誰的口拿髒話把他們痛罵幾句。他書裏寫到的那麽好的主人公,但巴克雷先生總是不把他們當回事,結尾老是要寫成好人無緣無故地被人殺了。”


    “噢?所以呢?”


    “所以,我告訴他,總有一天在你的書裏被你殺掉的人會來找你報仇。”


    兩名警察輕輕地笑出聲來:“從書裏出來把編造出自己的人殺了,是嗎?”


    酒保的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說道:“你們看!所以我才不想說呢。但我昨天之所以對他這樣說,是因為他的書裏也寫過這樣的故事。”


    “哦?”


    “那本書叫《魔鬼空間》,對了,這裏就有一本,是我自己的。”波爾站起來,從吧台下鑽了進去,找到一本夾在酒瓶縫裏的精裝書。他拿著書回來後翻了幾頁,然後坐到沙發上指著其中的一頁讓萊恩看。


    這一頁上寫著這樣的故事:


    迪茲從另一個房間抱著一堆資料回到工作室,就在他解開上衣扣子,想把它脫下來掛進更衣櫃的時候,打字機突然自己敲打起鍵盤來了,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鍵盤上用熟練的指法飛快地打著字。轉眼間,白色的卷紙上出現了幾行字跡。


    “我不能死,就算是你創造的、又被你隨便殺死,我的生命也會在宇宙裏遊蕩,無處可去……”


    漸漸卷高了的紙和敲打在紙上的鍵符帶起的一股微風,吹亂了煙灰缸上騰起的煙霧。


    迪茲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連忙把資料扔在沙發上,一溜煙逃進了廁所。他掀開馬桶蓋,裏麵的水已經被染成了淡紅色,而且不斷地有紅色的水滴從上麵滴下來。紅色的水滴並沒有馬上融合進馬桶的水裏,而是像一個個小小的麵包圈,或者美術學校的學生所設計出的前衛性小耳環,慢慢地在馬桶裏擴大開來。


    迪茲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發現掛在天花板上日本金魚缸造型的圓型燈球裏已經積滿了紅色液體,怎麽看都像是血。燈球裏已經積滿了,從邊上還一點點地溢出來,從燈球的下麵一滴一滴地滴進馬桶裏。


    迪茲目不轉晴的看著那盞燈,從白色的毛玻璃燈球裏,有一張人臉慢慢地落下來,是一張女人的臉。迪茲大聲尖叫起來,一股溫熱的液體從他的褲子裏湧了出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可能!怎麽可能有這種事?!他覺得那張玻璃缸上出現的女人的臉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迪茲的喉嚨深處發出幾聲即要燒毀的破爛機器般的嘎吱聲,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廁所。


    這時,在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女人,她的脖子上從左到右穿著一隻箭。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正慢慢地朝迪茲的方向走了過來。那是在舊作《印第安女郎》裏,被迪茲無情的筆觸殺死後遺棄在荒原上的女孩。她善良而又溫柔,在村子裏很討人喜歡,但在一次與騎兵隊的戰鬥中,不幸被同伴射出的流箭射穿了脖子,一命嗚呼了。


    迪茲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流著鼻涕,不斷地抽泣。他害怕得上下牙都合不攏,就像跳弗拉明戈舞曲時用來打節拍的響板,不住地打著戰。這是迪茲長大成人後頭一回哭。


    印第安女孩走近迪茲身旁,低頭看著像隻大瓢蟲似的趴在走廊上發抖的迪茲說道:“我現在就要殺了你。但這樣還不算完,連你的妻子和朋友我也要全部殺光。就像你敲著打字機寫出來的東西裏對待我的一樣。我要讓你也慢慢嚐到我們所受過的苦難。


    萊恩看完後抬起頭,和上書,對他的搭檔路易斯說道:“果然如此!”


    “巴克雷先生是個大好人,但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要把書裏那些善良的人殺掉。在他的這本新書《比佛利山的吸血鬼》中,又描寫了一個叫做弗洛倫斯的好女孩被殺死了,所以我告訴他,照這麽下去,你的下場肯定也會像這本書裏的迪茲一樣。這可不光是我一個人的看法,我妻子也這麽說,我認識的所有巴克雷書迷的意見都一樣。可是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說什麽‘如果這樣,一本書就索然無味,成為沒有加薑汁的蒜味麵包了’。”


    “《比佛利山的吸血鬼》是本什麽書?”


    “據他說是自己剛剛完成的新作品。我想出版後應該能吸引不少讀者吧。而且這本書事實上已經成了他的遺作,成為暢銷書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你要到出版社去看看的話,應該能見到它的原稿。”


    迪茲的未婚妻埃米莉·阿尼特獨自留在辦公室裏,不巧的是今天老板命令她加完班再走。洛杉磯的這家公司也學習日本企業,老板可以隨意地要求員工加班。近年來由於政府部門的預算不足,因此大規模地裁減員工已經在所難免。一些優秀的律師大量流入了企業,有了這些法律人才為公司壯膽撐腰,員工們的罷工行為老板們已經不足為懼了。


    埃米莉·阿尼特單調的打字聲已經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響了兩個多小時。最近公司正在拆除了辦公室的地毯打算更換,因此裸露著的水泥地麵更容易回蕩打字機的響聲。


    這個結果是否由於自己平凡的相貌和不愛打扮的個性造成的?埃米莉一邊打著字一邊想道。如果摘掉眼鏡,花上點冤枉錢多上幾趟美容院和護膚中心保養保養,也許公司對自己的態度會有所改變的吧?原來公司裏有許多像自己這樣的女辦事員,但是現在全美國的女人幾乎都肯花大價錢改變一下自己的容貌,所以原先長得不算太難看的自己,相形之下反而變得醜陋起來了。在大家的眼裏,自己似乎已成了全加州最缺少魅力的女人了。


    她何曾不想下決心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就像這家公司換換地毯和裝修一樣。再這樣下去對我自己的影響還算小,可是對於迪茲的負麵評價就太厲害了,因為迪茲已經成了全美國最有名的恐怖小說作家之一。


    他目前正需要自己,至今為止她已經向迪茲提供過很多寫作上的好主意,這些好主意後來都成了一本本暢銷書。她經常幫助忙忙碌碌的迪茲調查許多題材,還要負責根據他的錄音把新作品的內容用打字機打出來。可是現在他已經成名了,保不住哪天又泡上一個比自己更出眾的美女也未可知。


    她原想辭掉這份工作,但迪茲卻回答說想走人可以隨時請便。


    但如果辭職後隻充當他的專業經紀人的話,就再也無法重返這個職位了。身為一名精神分析師,能擁有自己的工作室的夢想也會隨之破滅。迪茲曾經答應過,隻要積累一定的經驗和業績,自己就可以和這位著名的作家結婚,那樣一來有了他的經濟援助,就有機會創辦一間自己的工作室。


    從十多歲開始,埃米莉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打字天才,即使腦子裏想著別的事情,手裏也不會出錯,可以把眼前的錄音內容一字不差地準確打出來。而且隻要她願意,還可以閉著眼睛把腦子裏想著的事情流暢地打成文字。


    咦?她想,真奇怪,這件至今從未經曆過的事情居然發生在電腦顯示屏上。自己根本就沒有打過的e字,不知為何成片地以大寫的方式出現在畫麵上。


    “yeeeeeeeeeeeeeee……”


    眼前不斷出現無休無止的e,最後出現了一個l後才停了下來。難道我打錯了?再重新打一遍。她用熟練的指法按下一個個不同的按鍵,想打出一行腦子裏想到的句子,但畫麵上卻又出現了同一個字。這次變成“keeeeeeeeeeeeee……”


    e又無休無止地出現。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遇見。她從使用老式的打字機直到現在的計算機,這些年來操作過無數的各類鍵盤,從沒有碰到過這種事。究竟是不是自己想打其他的按鍵,但手指卻不聽使喚,一直打在e這個字的按鍵上?這次也是最後出現了l後才停下來的。


    什麽東西在叫喚。難道計算機還會叫出聲來?


    埃米莉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指尖上,她想一邊看著自己的手指一邊打字,可是手居然動不了。奇怪的是,她看見自己的手指想動卻動不了。她把視線移到計算機屏幕上,結果手指頭好像被別的生物控製了一樣,敏捷地動了起來。


    她這才大聲尖叫起來,因為可怕的幾行文字連續不斷地出現在眼前:


    “i’llkillyou,i’llkillyou,killyou,killyou,killyou,kill,you,killyoukillyou,killyou”


    埃米莉雙手慌忙離開鍵盤,放到身後。剎那間,屏幕上的文字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麵,從上到下全都是墓碑。墓碑!她剛一想到這是什麽,畫麵卻突然變遠了。看起來還像是原來的墓碑,但是猛一看又像是一排牙齒。露出一張不知誰的大嘴,用近景的方式出現在畫麵上。在畫麵越來越遠去的同時,那張巨大的嘴又閉了起來,變成了一個麵貌可憎的女人,用目光斜視著埃米莉。


    女人又露出牙齒,滿臉猙獰地注視著,卻沒有發出聲音。但這時埃米莉突然發覺自己隱約聽到了keeeeeeeeeel!這句女人尖叫般的聲音。


    女人的嘴唇又動了:“我要殺了你、要殺了你、要殺了你。”女人低沉的聲音不停地響著。


    恐怖讓埃米莉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叫不出聲來,也無法呼吸。她站起身來,腰頂著椅背,連人帶椅子一起往後退。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右手拿著最要緊的提包。她把所有財產都存在了加州銀行,皮包裏有加州銀行的支票簿和銀行卡。


    她跑到走廊上,日光燈照得通亮的走廊裏空無一人。她向左跑到電梯旁,靠在電梯旁的石壁上,按了下行的按鈕。電梯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嚇得她哇的一聲發出尖叫。原來電梯就停在這一層。


    電梯門打開了,亮著燈的狹小的電梯裏,竟然站著一個表情十分可怕的女人。女人穿著一身白袍,模樣和剛才計算機屏幕上的女人很相似,直挺挺地站在電梯裏不動。


    埃米莉尖叫起來,飛快地逃離了電梯,朝剛才跑來的方向又跑回走廊,直奔樓梯而去。當她推開走廊盡頭樓梯間的門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直挺挺地像一堵牆似的擋在前麵。她嚇得又大聲尖叫起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頭頂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道。


    原來是樓裏的警衛。警衛伸手把她拉了起來。這棟大樓裏的保安措施很完善,每晚警衛巡邏得很頻繁,來得實在太及時了。


    埃米莉要求警衛把她送到地下停車場。她坐進豐田車裏,發動了引擎,向警衛致意後開車離去。


    她穿過深夜寂靜的市區,從第四街的入口駛上了五號高速公路,想回到位於阿納海姆市的家去。下了高速公路後她驅車進入住宅區,駛過一條沒有路燈的黑暗的小路,把車直接開進自家的草坪上停了下來,她甚至不敢把車停進自己家黑暗的車庫裏。


    她用鑰匙打開玄關的大門進到家裏。一進客廳,馬上就把所有的燈一股腦兒全打開,包括走廊、浴室、廚房和儲藏室裏的燈全都打開了。她從冰箱裏取出水瓶,倒了些在杯子裏,一口氣喝完後,坐在廚房裏的椅子上好好鬆了口氣。但是一想到明天一早還要到辦公室去上班,不禁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忽然,她聽到“咣”的一聲巨響,整間房子隨著搖晃了起來,她不由得失聲尖叫起來。原來響聲是廚房垃圾粉碎機發出的,直接和廚房的下水管連接著的垃圾粉碎機明明沒有打開,卻自己開始轉了起來。她趕緊跑到牆邊,關上了垃圾粉碎機的開關。她發現,開關本來就是關著的。她反複按動開關鍵,可是完全不起作用,垃圾粉碎機劇烈地震動著廚房的地板,仿佛要喚醒寂靜的深夜似的,發出巨大的響聲。


    由於震動得太厲害,廚房儲藏室的門被震開了,漸漸越開越大。裏麵的罐頭、胡椒瓶、裝糖的紙盒、酒杯、刀叉等,全都滑落到地板上。


    埃米莉害怕得退到牆角。這時她又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原來是腳下的插座炸開了,電線從裏麵飛了出來,像一條受傷的蛇在地上扭動著,然後躥上來纏住了她的手腕。她感覺脖子上也被一條冷冰冰的塑料線纏住了。抬頭一看,天花板上的電線也垂了下來。由於垃圾粉碎機的聲音太大,她剛才一點兒也沒發現。天花板上的燈這時又掉了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


    走廊到處傳來爆炸聲和玻璃的碎裂聲,砰砰地響個不停,也許走廊裏的插座也爆炸了,整個房子頓時慘不忍睹。


    埃米莉一直尖叫個不停,但她的聲音也終於停了下來,因為她已經痛苦得發不出聲音了。她的身子被電線綁了個結結實實,而且腳尖離地被吊了起來。那位穿著白袍的女人又出現在走廊上,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廚房裏,直瞪瞪地站在埃米莉的麵前盯著她問道:


    “你還認得我嗎?”但不見她的嘴唇在動。


    “我就是泰莉!”埃米莉還來不及開口,她已經搶先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時垃圾粉碎機的聲音還在響著。


    痛苦之餘埃米莉似乎想到了什麽。她覺得這個女人不是第一次遇見,她一直在想,究竟在哪兒見過她呢?


    啊!終於想起來了。泰莉是迪茲的暢銷書之一,曾被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泰莉》裏的主人公。噢,原來她就是泰莉?那不就是迪茲的打字機裏打出來的虛構的人物嗎——


    在書中,她的確是被菜刀刺中咽喉而死的。正當埃米莉想起這些來的時候,櫃子上幾把菜刀像雪崩似的掉落下來。其中一把高高地向上飛去,落下來後正好刺中了埃米莉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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