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六月二十七日,大理石地板上已經用白色膠帶貼出了人的形狀。形狀有點古怪,因為沒有頭。人形旁邊是標明斧頭位置的膠帶,但實物已經拿走了。地板上的大量血液已經凝固,黑糊糊地沾在石頭上,其中一些地方就像軟軟的西紅柿醬似的鼓了起來。離人形兩英尺遠的地方也有個膠帶圍成的圓圈,正中央放著一個塑料袋裝著的銀盤。透過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見銀盤上也沾滿大量的血跡。


    洛杉磯市警察局凶案組的蒂莫西·萊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正在詢問死者的父親戈登·巴克雷。戈登穿著一件遮住脖子的圓筒立領襯衫,年齡該在六十以上了,他滿頭銀發,身體健壯。


    “我常聽到令郎的大名。”蒂莫西·萊恩說道,“最近有線電視的電影頻道播放過的恐怖電影,字幕上常常注明改編自令郎創作的小說。我們警局內部也有不少他的讀者。”


    “的確他很出名。”戈登泣不成聲地答道。戈登·巴克雷的工作看來應該安慰過很多傷心的對象。他是個牧師,作為宗教活動家可以說很有聲望,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吧,看起來他還十分平靜,但從他充滿血絲的眼睛可以看出,昨夜他已經徹夜未眠。


    “無法再看到令郎的新作,我想很多讀者應該都很悲傷。好萊塢的電影圈內也是一樣,令郎的死真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再問一遍,昨天是你深夜回家後才發現兒子遇害了,對吧?”


    “是的。”


    “你是說時間大概十一點多,對吧?”


    “十一點二十分。”


    “你回家很晚?”


    戈登點了點頭。


    “如果方便的話,請告訴我你去哪兒了?”


    “瑪·麥森·索菲特飯店。”


    “瑪·麥森·索菲特飯店?那是比佛利山的一家飯店吧。你到那裏拜訪誰了?”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安德魯·霍爾先生。我們討論了一會兒宗教在治療絕症方麵能起的作用。”


    “噢,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安德魯·霍爾。”


    “他是那裏的社會醫學部副部長,來這裏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做個演講。以前他也經常針對各種醫學問題征求過我的看法。”


    “你從宗教學家的立場出發,提了不少看法,對吧?”


    “正是如此。”


    “具體說到什麽內容呢?如果可以,請告訴我一些。”


    “內容十分繁雜,就算是部分內容,也很難說清。”


    知名作家的父親對這種要求顯然感到困惑,他太累了。但萊恩還是默默等待他的回答,根本無意改變主意。


    “比如安樂死的問題。這個話題也是我闡述作為一個宗教家的信念的好機會。”


    “能說詳細點兒嗎?”


    “死刑製度已經在全美引起關注了。歐洲各國已經陸續著手廢除死刑。我國有些州雖然已經明令廢除死刑,但在很多州裏死刑依然存在。不過,死刑的執行方式都在改良中。死刑犯和行刑官都感到痛苦的絞刑,或是和奧斯威辛集中營一樣,使用毒氣行刑的方式,幾乎都已不再使用,目前已有二十二個州改為幾乎無痛的麻醉注射以及注入心髒停止藥物的方式。但是這種方式和重症患者選擇的安樂死一樣。某些醫生發明的自殺機器也能用來處決殺人犯。兩者從不同方向出發,卻殊途同歸地找到同一個方式。


    “然而,在安樂死問題上,想出這個方法的醫生被判有罪,而另一方麵,用在死刑執行上,這個方法卻被社會讚譽有加,這相當矛盾。”


    “我的身邊也有一位患者曾經主動要求過實行安樂死。”警察萊恩說道,“他是晚期癌症患者,活著隻有痛苦,治愈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多活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治療費和住院費,保險費支付的有效期限正在一天天逼近。如果繼續讓他存活下去,家裏人隻能變賣房子,最後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


    “但是我的回答十分簡單。無論什麽理由,人的生命都是上帝賜予的。人類無權左右人的生死,這也是我始終如一的回答。”


    “即使遺屬將來無家可歸也一樣嗎?”


    “你的這位朋友的家人後來無家可歸了嗎?”


    “沒有,在那以前患者就已經去世了。”


    “是啊,這就是上帝的旨意。再說,即使無家可歸,那也是上帝要給他們的考驗。”


    “那麽死刑也是?”


    “當然是違背上帝旨意的行為。”


    “墮胎也是嗎?”


    “那是不被允許的,生和不生都是上帝的旨意。同樣,我也不讚成權宜的醫療方法。不少研究人員為了名譽和金錢,發明出許多藥物和權宜之計的治療方法。但其中很多隻是浪費金錢,讓患者的病情更加惡化而已。所有疾病都是出於某種理由,上帝讓他得的,不會隨便躲得過去。”


    警察隻是默默點了點頭,說道:“你的說法倒是相當容易理解。我們禮拜天到教堂去,牧師也都是這樣說的,可惜要是有更多事實能證明這些就好了。我不打算在這裏多說什麽,巴克雷先生。我們熱愛的洛杉磯治安正日益惡化,垃圾堆似的區域正在不斷增加。它已經病得不輕了,為了阻止它的惡化,我們警察每天勤勤懇懇地努力,或許這也算是為了金錢和名譽采取的權宜療法之一吧。”


    “話不能這樣說,你們警察這種組織,本來就是我們市民智慧的產物,也就是所謂的自愈能力。我所說的權宜療法,舉個例子來說,比如治理盜賊卻讓聯邦軍隊介入這種事。”


    “原來是這樣,我了解了。不過巴克雷先生,令郎的案子,我隻能說很不尋常。我在洛杉磯警局已經幹了二十年,這種不同尋常的凶殺案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一位著名作家被殺已經夠特殊的了,而且腦袋還被斧頭砍斷了。凶手帶走的凶器好像是把冰錐。但是看來那把凶器和砍斷頭顱使用的斧頭都是你們家的。”


    “是的。冰錐平時放在那個吧台下麵,斧頭是放在院子裏的雜物間裏,是給園藝師準備整修花木用的。”


    “這麽說來,這個不尋常的凶手在進行如此殘酷的犯罪前,居然懶惰到不帶任何凶器來。萬一在你們家沒有找到那兩樣凶器,他會怎麽辦?難道殺不殺人都無所謂嗎?


    “而且被砍掉的頭顱居然放在離軀體三英尺的地上,還盛在銀盤裏。這個銀盤據說也是你們家的。這裏頭究竟隱藏著什麽謎底啊?另外,麥克·巴克雷還隨身攜帶著不少現金,這些現金都沒有被動過。也就是說,凶手的目的並不在於偷盜。這個大廳有不少值錢的東西,但凶手都沒有拿走,據說沒有任何東西被盜。我再問你一遍,麥克·巴克雷先生曾經和別人結過什麽仇嗎?”


    “沒有,”戈登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我兒子不是那種會跟人結仇的人。”


    “工作上得罪過誰沒有?”


    “你是說得罪到想殺掉他的程度?一個都沒有。下一步你好好打聽看吧,馬上就會知道的。”


    “有沒有發現他和哪個危險組織扯上關係的跡象?”


    “完全沒有。但是如果作家協會和好萊塢算是危險組織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和毒品呢?”


    “我想你們已經檢查過我兒子的工作間了吧。他平常連煙也不抽。雖然會喝點兒酒,但每次都喝不到爛醉的程度,如果在外麵喝酒,他每回都不會開車出去的。”


    “那好。那麽誰會要殺害麥克·巴克雷呢?他的死,誰從中可以得到好處?”


    “這可一點兒猜不到。我想不會有人非殺我兒子不可。”


    “既然這樣,那為什麽一定要殺死他?又為什麽非得把他的頭切下來?切下來的頭又為什麽要放在銀盤上?而且,凶手想做那樣多的事,卻沒有攜帶任何凶器之類的東西,這到底為什麽?”


    戈登沒有回答,好像想回答,但最後又沒說出來,最後才說道:“要不,會不會是毒癮大的吸毒者,或是精神異常的人幹的吧?我想我兒子的死會讓不少人受損失,但不會有人能因此獲得好處的。”


    “真是樁愚蠢透頂的案子。的確,除了吸毒後腦袋糊塗的人外,大概沒有人想得出這種作案方式。凶手像是從那扇窗戶爬進大廳裏的,那扇窗戶一直就沒關。”


    戈登不無悔恨地點了點頭。


    “當時,凶手帶著從院子雜物間裏找到的斧頭,從窗戶爬了進來。雜物間裏還留著凶手翻動東西的跡象。然後他穿過草坪,上了玄關的台階,踩著窗框爬進了大廳。窗框上還遺留著一些泥土,可惜沒有留下鞋印,無法確定鞋子的款式。也沒留下指紋,看來凶手戴著一副乳膠手套。這也奇怪,為什麽要戴乳膠手套呢?鑒識人員告訴我,凶手戴的可能是醫生動手術用的手套。


    “凶手進入大廳後,把斧頭放在窗戶邊,然後到吧台的桌子處尋找凶器。他發現了一把碎冰錐,覺得用起來很順手,於是就拿走了,再拿著斧頭躲進那個更衣櫃裏。”


    “你怎麽能知道得這麽清楚?”


    “因為這條路線上都留著少量院子裏的泥土,更衣櫃裏還留著一些草坪上的樹葉。”


    “嗯。我累了,也受了很大刺激,腦子已經有點麻木了。你講得很詳細,但最終你想告訴我什麽?或者還有什麽想問我?”


    “就像剛才提到的那樣,凶手在更衣櫃裏躲藏了很久,這一點沒有疑問。但這隻是凶手的權宜之計。”


    “這怎麽說?”


    “凶手很可能最早是想進令郎的房間。但他走到房間門前後擰了擰門把,才發現門已經上鎖了。不得已,他隻好躲進更衣櫃裏。也就是說,他進得了大廳卻進不了房間,所以躲在那裏等待機會……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凶手怎麽會是偶爾路過的癮君子呢?顯然他是衝著令郎來的,依我看,說是熟人作案倒更合乎情理。”


    “也許因為我兒子太出名了吧。我累了。不好意思,我想休息會兒可以嗎?”


    “那好,我最後再請教你一兩個問題。昨天晚上令郎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嗎?”


    “我想也許到他常去的那家酒吧去了吧。從好萊塢大道拐進拉斯帕爾馬斯大街一點的左側,是一家雞尾酒酒吧。還有問題吧?”


    “再問你一件事,聽說周末他約了個女演員一起吃飯?”


    “好像是吧。”


    “是哪位女演員?”


    “夏隆·穆爾。我能走了嗎?”這位著名作家的父親痛苦地站起身來,繞過標示著自己兒子無頭屍體的白色膠帶,慢慢穿過大廳,朝那扇刻著精致的雕花裝飾的門口走去。


    “巴克雷先生!”萊恩刑警大聲叫住他。於是戈登·巴克雷一手握著鍍銅門把轉過頭來。他的臉色十分蒼白。


    “那是你住的地方嗎?”


    “是的。”


    “那麽,這邊就是令郎屋子的門了?”


    “是的。對不起,我失陪了。”戈登打開門,消失在門後。


    萊恩的搭檔安東尼·路易斯正好查看完屋外的情況後剛剛進來。


    “這麽說,凶手並不是特別針對作家作的案,對嗎?”路易斯聽完剛才倆人的對話後說,“草坪的草掉落的位置,是在那扇門的前頭。”


    “也許凶手弄錯了,或者他不知道誰住哪個房間,也或者想隨便闖進一間屋子試試。”


    “不,如果是我,我會選隔壁那家房子。那家的玄關在一樓,離車來人往的馬路又稍微遠一點兒,而且還在樹蔭下。我剛才問過了,昨晚他們家的窗戶也沒關,一直敞開著。可是這家的玄關在二樓,而且門外的燈光還挺亮,從外麵的大馬路看過來的話,人站在玄關前頭就像站在舞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玄關燈沒打開嗎?”


    “不,這種燈到了晚上好像會自動亮起來的。”


    “嗯,明明不容易進卻偏要闖進這家來。又是挑晚上來。看來,凶手果然是衝著作家來的。周圍能找到目擊者嗎?”


    “沒找到。”


    “凶手是走路來的?有人看到可疑車輛了嗎?”


    “完全沒有。這家夥來得像幽靈似的。”


    “也許事實上就是幽靈作的案也說不定,因為死者就是專門寫那種故事的。”萊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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