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喻在信裏跟他重新過一遍那些日子,把它們過成了好日子


    其實一個好機會到這時已經不好了,變成了一個壞機會。與其抓住一個壞機會,不如從一開始就認輸,認失敗。現在的老幾卻連把馬拴回去的時間都沒有,一個解放軍正吆喝著往這邊走。老幾的斜前方是糖廠的紅影子。紅影子朦朧在一大片黑刺叢後麵。這就是他的逃生之路了。天色將暗不暗,上蒼和大地那可怖的寬闊把人和物都壓得扁扁的。青灰馬上的老幾就是這樣扁扁的一人一騎,在年輕的軍人眼前遠去。


    軍人愣了足足五秒鍾,才認出青灰馬背上的騎手是誰。他劈開嗓門就喊:“啊……”


    老幾騎著光榮退伍的青灰馬一路逃去。他不是從饑荒裏逃生去的。這年饑荒已經過去,餓死人的事從1962年就開始減少。連著兩年,青稞收成都很好,犯人腫得明晃晃的大臉蛋都小下去,成了打皺的皮革。老幾逃跑的這天早上,關於死人的故事都被說絮了。


    隨著甜菜湯上的油珠增多,大型的圍獵減少了。獵物也都獵得差不多了。我祖父的回憶錄記載了這種大型圍獵場麵,記得生動詳盡,我從字麵上都能看到被饑餓鞭策得勇敢殘忍的人群。每年夏秋交接,圍獵把犯人召出監獄,跟在上千的管教人員後麵,和家屬孩子一起,拉起一道八九十公裏長的半圓形圍獵線。無論犯人還是非犯人,每人手裏都拿著臉盆、飯盒、大茶缸,一麵用樹棍敲打,一麵齊聲吼喊。圍獵線在青海湖邊收口,被圍出來的動物絕望地跳進青海湖,不甘淹死,又跳回來。那些被大遷移留下的病弱老幼的黃羊、野馬在青海湖裏撲騰,一兩丈高的浪白花花的。它們嗆飽了鹹水,明白水裏也是絕境,便返身朝人群衝來。黃羊挺著頭上的角,野馬揚起前蹄,要和發出“嘔嘔”吼聲的人類背水一戰:和他們拚了。就在此刻,槍聲響成一片。上千個管教幹部擊斃了不屈的牲畜,但總有一小部分撕開縝密的獵網逃出去。那都是牲畜裏的最優秀分子,勇猛強悍矯健,它們可以跳得比人頭還高,跑得比子彈還快,總是在踏傷或踏死一兩個人類成員之後自由地遠去。


    我祖父看著它們遠去,就像看著自己遠去一樣充滿悲壯的感動。圍獵結束後,犯人總是等著那頓羊腸子湯。說準確點,是羊腸子氣味湯。


    但那都過去了。連羊腸子氣味也沒份兒聞到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因此,老幾背向鋼鐵垃圾騎馬逃去的時候,這些人和事正在被犯人們淡忘。老幾不是在逃離饑荒。讓老幾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馮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談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她說得詳盡極了,都是細節,當時2歲的我誤把一顆話梅放進嘴裏,酸出一張怎樣的滑稽麵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筆一劃寫給了丈夫。孩子們的成長他一點都沒有錯過。家裏成員的生活也從來沒落下過他。婉喻的信裏,一半寫現時,還有一半,是寫過去。焉識、婉喻還有恩娘的過去,在婉喻那裏都有完整的備份。看信的時候,陸焉識發現馮婉喻總是記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婉喻在信裏跟他重新過一遍那些日子,把它們過成了好日子。


    婉喻總是在信上這樣問,焉識,記得……嗎?他想告訴她,他記得的,隻是記得的和她記得的大相出入。但他從來沒有在回信裏這樣告訴她。他還想告訴她,他們倆的過去,或美好或庸常,都是他們自己的,私密的,都不該給xx信箱後麵的眼睛去看。老幾多次被赤身露體地搜身,但xx信箱後麵的眼睛讓他覺得自己和婉喻更加赤身露體。


    老幾靠記憶把婉喻的信存檔,按年月日編號,一封不漏地保留起來,然後就把實質的信紙燒毀。婉喻嬌羞的字展露給xx信箱後麵的眼睛是無奈的,但絕不能再讓其他人看到眼睛裏;那都是些什麽眼睛——看過凶殺和暴行,看慣了血汙和糞土,滿映著同伴多日不洗的汙垢麵孔和漆黑的鼻孔。


    也許他的逃亡就為了這個目的:要當麵告訴婉喻,他什麽都記得,正因為記得,他現在知道那麽多年他自己誤了自己,也誤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諒,他最好的年華沒有給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諒他對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邊的他僅僅是一份麵帶微笑的在場。


    老幾剛剛跑出黑刺林子就聽見後麵的喊聲。年輕軍人倒倉嗓門叫完一聲“啊!”之後,想起他該叫的來了:“站住!再跑我就開槍了!”


    老幾想,犯人來了十來個,軍人不可能放了那十來個追他一個人。軍人的槍舉起了,62歲的老幾覺得準星鎖住了自己花白的腦勺。就在稀疏的花白卷發和薄薄的顱骨下,他那存有多部手稿和婉喻百封家信的記憶,此刻正在被準星鎖定,任何千分之一秒,子彈都會使那些精彩記憶崩出,熱乎乎地流淌到正在枯幹發白的草地上。但老幾還是決定跟子彈賭一局。“啪!”的一槍。老幾身後的一截樹梢飛出去。又是連續兩槍,老幾覺得現在是自己的脊梁在軍人的準星裏。


    一個軍人也騎上了馬,朝老幾追殺過來。老幾對於馬的那點學問可幫了他大忙。青灰馬是正確選擇。青灰馬還有個好勝的性子,隻要屁股後麵有追的,它就覺得稱心。青灰馬和追來的黑馬距離越扯越大。


    此刻暮色一下子從草原四周的雪山卷來。另一個軍人趕著十來個犯人組成了步兵追捕隊。犯人們跑在前,解放軍端著步槍跑在最後。饑荒畢竟剛剛過去,犯人們的身體虧空一時補不上。老幾聽見某個犯人發出哭腔,抱怨跑不動了。軍人也出了哭腔,說跑不動就槍斃。老幾聽著自己62歲的胸腔轟轟作響,他知道自己隨時會缺氧倒斃。他有什麽選擇嗎?要是現在投降,軍人一氣之下是可以斃掉他的。斃掉了老幾,婉喻怎麽辦?婉喻就聽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訴婉喻,一個浪子的回頭就要這麽大的代價。


    糖廠的紅磚圍牆出現在一個枯草坡後麵。老幾順著圍牆跑了一截子,他勒住韁繩,馬放慢了速度。前半生的公子哥教養又幫了他一個大忙:他的下馬非常漂亮精幹。他在跳下馬的同時給了馬屁股惡狠狠的一巴掌,失去騎手的馬繼續向前跑去。


    糖廠的紅磚圍牆有一米半高,牆頭上的玻璃碴子怒指蒼天,排得十分密集,老幾沒什麽選擇,隻能任它們割進手心。破爛手套下麵是多日積留的汙垢以及十多年磨出的老繭,多少擋住一點玻璃的鋒利。老幾一隻腳已經邁進了牆頭。


    老幾從一扇破窗鑽進了廠房旁邊的棚子,一進去就掉進了一口熱氣騰騰的池子。老幾的反應終於跟上來:發黑的液體是糖漿。幸虧天冷,糖漿一出爐熱度就散發了,不然老幾一定已經熟了。也幸虧他的棉襖棉褲厚實,濃稠的糖漿一時還浸不透。


    聽覺越過轟隆的機器噪音,能聽見槍聲穿過糖廠,跟著跑去的青灰馬遠去。老幾從糖漿池子裏爬上來,渾身重得他一步也走不動。泡透糖漿的老幾成了個鉛灌的老幾,邁著鉛一樣的步子,挪到一個角落。角落裏堆放了許多破爛口袋,等著被縫補好了再去盛裝原糖,老幾就藏在口袋堆裏。


    騎馬的軍人還要花一點氣力追上青灰馬呢。即便追上,他也不一定會馬上想到詭計多端的老幾在糖廠就已經金蟬脫殼。


    大約十分鍾之後,老幾聽見糖廠的犯人換班了,有人朝棚子裏走來。他趕緊挪著鉛一般的步子,挪到院子裏。院子亂七八糟,廢機械,破機床,大捆的幹甜菜,任何陰影都龐大寬闊,足夠把老幾擁入黑色的懷抱。


    天完全黑下來。糖廠裏日班已經換成了夜班。老幾是蹲著躲藏的,等他想站起來的時候,發現幾乎不可能:他下蹲的姿勢已經隨著灌滿棉襖棉褲的糖漿凝固,被鑄成了一個蹲著的糖人。他蹲著慢慢向一側走,僅僅幾步,所耗費的體力不亞於那場跟子彈的賽跑。但他不敢坐下,生怕一坐自己又成了一具坐姿的糖人。月光很好,老幾在月光裏看到了一根棍子,他開始往那裏挪動。他終於移動到了棍子跟前。由於棉襖袖子把他的胳膊塑成了抱膝的姿勢,他很難痛快地用棍子敲打棉襖關節處凝固的糖漿。他改變了策略,開始用棍子敲打棉襖前襟的紐扣。


    一塊塊糖被敲下來,老幾把它們塞進嘴裏。一股股甜水流進他的胃,成了燃料。燃料把老幾發動了,他一次次發力,終於把自己從糖衣棉襖裏剝離。零下好幾度的氣溫,多虧老幾運動量巨大,也多虧有糖給他加油。大概十幾分鍾以後,老幾把棉衣和棉褲關節部位的糖敲了下來。他摸了摸棉襖裏子藏的東西。東西好好的,沒有沾上糖漿。那是他最後的庫存:46塊9毛錢,一對純金袖扣,一個藍寶石領帶夾。


    月亮上到山頂的時候,老幾僵硬地上了路。不能走大路,大路此刻正熱鬧,軍人一個排一個連地到達,見什麽都叫“站住!”老幾連小路都躲開了。他就在荒草裏開路,他照相般的記憶這時可是好使,還有他的知識,這些都避免他迷途。他不急不慌地走著,200公裏行程,急不得的。


    第二天他花了大半天把棉襖棉褲上的糖揭下來,裝進從糖廠偷的口袋裏。然後他脫下棉襖,拆下縫在裏子上的那塊黑布和那團插著針的黑線。他把黑布縫在了棉襖脊背上。黑布不大不小,正好遮擋住“勞改”二字和下麵的囚犯番號。泡過糖漿的棉襖針尖根本紮不進去,他的手被紮成一雙血手才大致完成縫綴。


    這以後的逃亡日子大致是這樣,老幾夜裏行軍白天睡覺。大荒草漠上建監獄,並對犯人鬆弛看管都是鑒於一個信念:沒有吃的,放你跑你也跑不出去。老幾卻破了例。他的破例是個偶然,是個奇跡。棉襖棉褲上揭下的糖片可以補足他的給養,草地隨處可睡,白天太陽把大草漠曬得陽春一般。


    身上的糖夠老幾三生吃的。偶爾碰上順路的遊牧藏民回歸他們的冬牧大本營,他就用隨意的藏語和他們玩笑搭訕,再用一些糖片做禮,坐一段路的犛牛背,歇歇他走得血泡重重的腳。有一次碰到一家東鄉族老鄉,他用糖跟他們換了一隻雪雞,又學著他們的樣連同雪雞精美的羽毛一塊在篝火上燒烤。那是他20多天的逃亡裏程中唯一一頓不甜的餐食。


    吃完雪雞後,老幾告別了東鄉族老鄉。老浪子心情不錯,有個留學生時代的歌就在嗓子眼做癢,但他還是把它硬壓回去了。老幾算著,老浪子還有多少天可以出現在婉喻麵前。老浪子要好好地抱住婉喻,讓婉喻知道這回是把她作為世界上唯一的婉喻來抱的,而不僅僅是一具女體;他的身和心是特地為婉喻而動情的,僅僅因為她是婉喻而不是任何其他女人。20多歲、30多歲、40多歲那些心猿意馬的抱都不算,那都是盡職而已。甚至都不怎麽盡職,時常敷衍,時常躲懶。


    他腳板上的血泡全部爆破、所有糖片兒就要給他吃完的那天,他已經快要把偌大的荒草漠走到身後去了。這天傍晚,他碰到一條淺溪,馬飲水那樣伏在溪裏灌了一肚子,又好好洗了個臉,把屬於大草漠的麵孔還留給大草漠。


    至多還有一個禮拜,他就會見到婉喻了。他要告訴她,老浪子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回來的。他是被你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來的。他太愚鈍,那些眼神的騷情他用了這麽多年才領略。他再不回來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愛不動了。


    我祖父陸焉識沿著中國地圖上著名的青藏公路蹣跚前進、幾乎把他心裏的方向走失的時候,我的祖母馮婉喻正從一輛電車上下來,往自己弄堂口走去。


    我祖母並不知道我祖父勞改的地方在青海,xx信箱就是陸焉識這個人的地址。一周前,中學的黨委副書記找到她,把一張通緝令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一下子沒搞清通緝令上的陌生人跟她有什麽關係。戴上老花鏡後,她又辨認了一會,才認出一點焉識的影子。她的人開始瑟縮,手抖起來,就像我太祖母馮儀芳的帕金森後期。她對黨委副書記的所有要求都眨眼皮、點頭。


    我祖父在青藏公路的一個小村鎮停下來。再往前就是西寧郊區了。這個時候他不知道他把心愛的婉喻害得多苦。黨委副書記和馮婉喻談話的口氣很不客氣,一口一個“敵屬”。陸焉識在到達西寧城關時,馮婉喻站在自家弄堂口,左右看看,沒有熟人,便走近一張通緝令,掏出老花鏡戴上。通緝令是專門要貼到馮婉喻住的這個弄堂來的,因為公安人員認為逃犯陸焉識來這裏的可能性很大,一旦來了,弄堂裏看熟了逃犯麵孔的大人孩子就會認出他。婉喻暗暗巴望人們弄錯了,這個人不是她的焉識。路燈下看,通緝令上是一張可怕的臉,呆滯木訥,所有理想希望早早死去了的一雙眼睛。但每次看這張照片,馮婉喻的心就死一次:照片上真的是焉識,那張臉就是1933年被她從遠洋輪上迎下來的卓然不群的臉。


    這時馮婉喻又一次死心,從通緝令旁邊慢慢走開。而陸焉識走進西寧老城的一家小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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