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張守剛


    那時候我不夠紅嗎?


    多年之前,作家麥琪曾憤憤不平地說:“嚴歌苓不紅,簡直天理難容。”再次聽到這話,嚴歌苓大笑道:“啊?當時難道我不紅嗎?我的作品在台灣得了9個獎,而且都是那麽大的獎。”


    談笑間,《梅蘭芳》《一個女人的史詩》等最新影視劇的風頭,已經湮沒了早期《天浴》《少女小漁》那種小眾化的榮光。


    已經習慣了嚴歌苓的改變。這一次,長篇小說《寄居者》讓人感到陌生,也算是在情理之內。如果剝去了沉重的社會曆史背景,單純從男女情感關係的角度來說,《寄居者》中的女子尋找真愛的過程像極了一部流行的韓劇。主人公may(玫),以為自己喜歡未婚夫彼得,一直抵觸另一個男人傑克布,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後者是自己的最愛。


    這一點上,嚴歌苓似乎跟所有女人的體驗都雷同:女人會抵觸某種男人,他們或者邋遢不夠紳士,或者粗魯不夠文雅。女人自己會說,我怎麽會喜歡這種人呢?於是,越喜歡,越抵製。在之前的長篇《扶桑》中,她也用一位妓女的口吻講述了這種欲罷不能的愛情。


    這次,在《寄居者》中,她試圖找到一種別樣的語調:一位老婦人在回憶很多年前自己策劃實施的一起善惡參半的事件。may起初誘惑傑克布的目的,僅僅是想偷到他的護照,幫助自己的猶太人未婚夫彼得逃離將成魔窟的上海。


    她個人的形象撲朔迷離,她的寫作也一直在變。從軍營作家到海外作家,用“華麗轉身”形容絕不為過。如果非要尋出她一以貫之的原則,那就是兩個字:經濟。能去掉的“的”、“了”都要去掉,她力圖在其中找到古文的那種精煉。還有,除了自傳性很強的《有個女孩叫穗子》,她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是聽來的,來源五花八門,比如她前任丈夫李克威(作家李準之子)的故鄉。


    原始的衝動。她被一種寫字的“激動”驅使著。她用鉛筆寫小說,寫到自己不能把握人物命運的時候,她才開始感到興奮,感到刺激。“知道嗎?我為什麽也用英文來寫小說?因為使我感到缺乏把握。未知的東西才有意思,才好玩!”


    因為《寄居者》的故事發生在上海,她近來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你會成為另一個張愛玲嗎?她會冷冷地回答:張愛玲隻會有一個。“我的上海比較髒、臭,比較像地獄,以後我還會寫上海,那也還是我的上海,不是張愛玲的。”


    私密的另一條命


    一直在變的不僅是她的小說,嚴歌苓自己也一直在變,在決裂。從去美國的1989年開始,她就生活在“另一條命”裏。


    12歲當兵學舞蹈,20歲做中越戰爭前線的戰地記者。從軍13年,她最大的收獲是“胸襟”。采訪過她的媒體記者在雜誌上寫,嚴歌苓是多麽優雅的女人啊,聽到這個,她會有點爽朗地笑出聲來,她自稱很有軍人氣質,“粗線條的,不婆婆媽媽,也不細膩”。軍隊的烙印深深打在她身上,比如三個人走在馬路上,不能橫著走,要豎著走成一排。


    “那是一個非常粗糙的集體,發現一點細膩的東西,它都會扼殺你。從人性角度來講,我確實做了一些反思。”她出言稍顯謹慎,不過她的作品早表達了她的立場。《穗子物語》、《一個女人的史詩》等作品都是軍隊題材的作品,用人性的掙紮來展示世界的真相。以知青群體為主題的《天浴》中,她寫文秀為了回到成都,一次次將肉體獻給陌生的男人——你會感到背後的嚴歌苓,嘴角含著隱忍之冷。


    這也就很容易理解,跟她合作《梅蘭芳》的陳凱歌為什麽把她引為知己。在看了她的作品後,陳凱歌一語點破:“她的小說中潛在的,或是隱形的一個關於自由的概念,特別引人注目,我覺得,那就是個人自由。”這意味著,他們對共同經曆過的“文革”荒誕時代的否定。


    她的另一條自由的命,肇始於1989年。一場不圓滿的婚姻之後,那一年她赴美學習,攻讀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文學寫作係的研究生,開始了她的海外生涯。從英語的每一個單詞,從叉子西餐簡單的生活技巧,這位30歲的女人,開始了自己“返老還童”的痛苦曆程。


    一邊刷盤子,一邊寫字,寫作依然是她謀生的手段。她寫很多短篇小說,投到台灣的報刊,掙美金。她沒覺得那時候為了賺錢的作品,寫的不如現在,相反,她甚至覺得那時候寫的比現在好。


    在陌生的國度裏,生長出另一個嚴歌苓。“好像多出一條命來,是脫胎換骨的一種。”那是怎樣的一個過程,你自然可以想象,“敏感而痛苦。”就像她喜歡的美國黑人歌曲,那是用肉嗓子唱出來的樂與痛。


    半路出家學來的西方文化,讓她沒有歸宿感。“基督教文化是強勢的,美國人的救世思想也很普遍,而像我自己就是邊緣人。”心底清楚,她自己逃脫不了寄居者的身份。


    3月的這幾天,不折不扣的“寄居者”嚴歌苓短暫回到北京,等待她的,是她已經缺席了20年的北京。“變了,變得很厲害。”她歎息說,“要好好補課。”


    有主意,但也可以算了


    她的生活是與世隔絕,也享受這種隔絕。她的生活永遠都是從清晨的一杯咖啡開始,然後寫作。在第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後,她與美國外交官勞倫斯結婚。再婚生活非常幸福,因為丈夫的工作關係,每兩三年,他們都要換一個國家或地區居住。從2006年的9月份到現在,他們一直居住在台灣。“剛去非洲的時候很不適應,適應了不想走了,但又必須走。”她說,等老了,她希望回到之前在美國居住的伯克萊,那裏有一座對著海灣的美麗房子。


    家庭生活幸福得令人妒忌。所以被問到任何關於家庭的問題,她都一臉幸福,笑語晏晏。不過,國家不幸詩人幸——美滿的家庭生活對一個作家來說,是一種幸運嗎?


    50歲的嚴歌苓回答說,寫作跟家庭幸福不幸福沒有關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吧”;“釋迦牟尼出家前也是一個生活幸福的人,他離開那個世界源於一種敏感。一個人能否寫作,看有沒有這種敏感。對人家的快樂和痛苦,能不能感同身受。”


    她的父母居住北京,但她很少在北京寫作。“北京讓人有太多欲望,到處在起高樓,人欲橫流。”采訪她的那幾天,她在北京新買了一套房子,你想象不到她買房子的原因:為自己心愛的一條狗。“之前買的是公寓,不讓養大狗,我天天跟做孫子似的,就怕哪一天它被拉走了。”


    這時候的她是柔媚的,也是隨性的。“我主意貌似很大,但人家說不行,也就算了。”她做人的原則是:不是一定要幹什麽,沒什麽都行。可有可無,無可無不可。後來寫《梅蘭芳》的時候,這點她覺得跟自己很像。她是個會“藏”的人,你不能期待她挺身而出式的金剛怒目,她的鋒芒都藏在她的文字中。


    但有人問她對年輕人的寄語,她會回答:“在鄰居和同事或者同學的價值觀成為普遍價值觀的時候,別信它,別理它。”乍一聽,這不像那個姿態優雅的嚴歌苓,你會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固執與尖銳——那屬於她的另一種私密。


    我這樣寫,我覺得high


    南都周刊:看了你的幾本書,我最喜歡的還是《寄居者》。


    嚴歌苓:有意思,大家的反應都不相同。有些人覺得讀不進去。你這樣的鼓勵我應該多聽聽。


    南都周刊:鼓勵倒說不上,跟看一場電影一樣,過程很享受。


    嚴歌苓:原本是電影劇本,電影公司邀約來寫。但我覺得電影有些地方發揮不出來,而對寄居者有很多話要講,還是寫一本書要好。


    南都周刊:算應酬之作?


    嚴歌苓:不是。其實我對猶太人這個主題感興趣很多年了。猶太人群體和中國文化有兩次碰撞,最早宋朝時有1000多人來中國,後來被同化了。二戰期間,由於被迫害,又來了一批,其中很多人就來到上海,《寄居者》的故事發生地。猶太文化和中華文化有相近的地方,琢磨起來有意思,有意思的東西就想寫小說,電影達不到。


    南都周刊:哪些相近的地方?


    嚴歌苓:比如說猶太人和中國人都注重獨善其身。他們都拚命地去做事,都是很好的商人,也都是很好的手藝人,他們很勤勞,愛鑽研,也愛鑽營。他們有注重教育的傳統,比如再窮也讓孩子讀書,要讀秀才,考狀元啊。


    南都周刊:區別呢?


    嚴歌苓:中華民族缺乏那種凝聚力,猶太教的凝聚力太大了。


    南都周刊:《寄居者》與《扶桑》都有海外背景。不過我覺得這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在於女人如何尋找自己的真愛。你以為你喜歡這個,實際上你喜歡的是另一個。


    嚴歌苓:在你把它點破之前,我還沒想到這一點。


    南都周刊:不是有意識的?


    嚴歌苓:不是。本來寫主人公may跟他去了美國,她為了男友彼得害了傑克布。她應該認識到自己對傑克布的愛,但剛開始她從感情上殺掉了他。寫到最後,我發現may不能這樣做。她一點一點地發現自己愛上了他,就不能繼續那樣做。


    南都周刊:她最後的行為背叛了她的計劃,當然,從感情線上來說,這一點都不突兀。


    嚴歌苓:有時候,女人會抵觸這種人。她在心裏說,我怎麽會喜歡這種人呢?她喜歡,她拚命抵製。


    南都周刊:有人稱你是好萊塢編劇。在好萊塢的經曆會不會讓你將來的作品變得更“好萊塢化”?


    嚴歌苓:其實我在那兒寫的東西不多,不是那種主流的好萊塢的格式化的東西。我改編過蘇聯的長篇小說,還有越南的長篇小說,因為製片方覺得我有社會主義國家生活的經曆。我們也學好萊塢的東西,怎麽寫奏效,怎麽抓人心。所以,是不是受到影響,不以自己的意誌為轉移的,時間長了,這種影響肯定是有的。但這是種非常惡劣的影響。我在有意識地抵製,所以好萊塢的大路片我都是不看的。


    南都周刊:聽說你喜歡“臥底”,為寫小說實地考察過。


    嚴歌苓:我在衝繩島的紀念館,曾經看到資料說有130個15歲到18歲的孩子,都死在衝繩決戰中,很多是拉手榴彈自殺了。在紀念館,還能看到照片上他們稚氣的眼神,看著我就流淚了。後來我寫《小姨多鶴》,就想到了我站在照片前麵的那種感覺。


    為寫《寄居者》我先後讀了十多本書,有關猶太人在上海主題的,我翻遍了美國的圖書館。我還了解很多細節,香水用什麽牌子?風衣是什麽牌子?裁縫店是什麽樣子?舞廳是怎樣的服務?等等。


    南都周刊:跟別的作家比起來,你小說裏都隱藏著一個“我”。你寫了那麽多小說,就有無數個“我”。到底哪一個跟你最相近?


    嚴歌苓:你看過《穗子物語》嗎,那個穗子是比較靠近我的,每一篇都有我的經曆,小說化,然後發酵出來。其他的故事虛構很大,但女主人公也有我對世界的理解。比如《第九個寡婦》,裏麵的王葡萄特別閑不住,我也是這樣的人。沒有我自己的話,我寫不好。


    南都周刊:我認識一些你的讀者,她們對你的個人生活很有興趣,想拚命在其中看你愛情的影子。


    嚴歌苓:有我的隱私吧。但隱私不等於生活隱私,而是我的思考。我不喜歡站出來說,我覺得這個問題如何如何。那就失去了我生活的私密的感覺。


    南都周刊:有人看《寄居者》想起了三毛和荷西。《寄居者》能滿足這部分人的窺探欲嗎?


    嚴歌苓:應該說沒有。主要是我對寄居狀態的認同,還有那種悲哀。不過,我很能鑽到那裏麵去,鑽到那個性格裏去。


    南都周刊:有些作家比如張承誌都不寫小說了,討厭滿紙的虛構腔調。


    嚴歌苓:虛構裏才能藏。有些人是很私密的,我就是很私密的一個人,所以我不願意用嚴歌苓的這個我出來發言。怎麽讓你感到快樂,怎麽high,就怎麽做好了。張承誌這樣寫,如果讓他high了,那就好;我這樣寫,我覺得high,那我就這麽寫,就這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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