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菲下了場之後,鮑團長上來說:“你這丫頭本來是前途遠大的。我真為你遺憾。”


    鮑團長文縐縐的,但他的陰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妝。”


    小菲一卸妝就被人看起來了。不久就給押到放服裝道具的糧屯裏。隻告訴她先安心蹲禁閉。小菲蹲過一回禁閉,是因為她把一枝步槍給弄丟了。他們那次斷了一根道具木頭槍,臨時借了戰士的真三八槍上台演戲。小菲這天頂替的是個反串角色,演個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槍。下台之後不多久,發現槍不見了。小菲這時蹲在禁閉室裏,想她又丟了什麽。第二天清早她給押著去茅房,看見文工團的人都在吊嗓子練身段,就問押她的警衛:“知道我犯了什麽錯誤嗎?”


    “閉嘴——逃兵!”


    小菲馬上懂了。革命是這樣殘酷,這樣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覺得自己一夜間長大了,再不會沒心沒肺,供人取樂,成日傻笑了。母親原來有母親的道理:你不能輕信任何人,什麽都要有備在先,先發製人。小菲提著褲子騎站在茅坑上,一點便感也沒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漸升的太陽照在暖過來的蒼蠅身上。它們翩翩地飛舞起來。


    鮑團長來找小菲談話。政委也來找小菲談話。然後又是團長來。小菲直覺到團長和政委開始抬杠了,她得爭取團長。她講述事情的經過,心裏想的是吳大姐被螞蟥拱得盡是窟窿的身體。螞蟥要找到那個槍眼還了得?還不成窩地往裏拱?小菲從來沒見過螞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猙獰可怖血淋淋的想像。吳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沒吳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變得很雄辯,很煽情。說著說著團長卷完最後一撮煙絲,站起身便走。


    據文工團的人說團長和政委火並了一夜,最後把政委殺下去了。小菲獲釋,三弦董和胡琴張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節節勝利,解放軍百萬雄師即將渡長江的時刻。小菲在今後的一生中都不願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張的命運。他們究竟是不是想拋棄吳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偽,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殘酷的”來收攏思考之韁。兩年後在開始鎮壓土匪、惡霸時,確實得到供狀,說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團在白天找到一個相貌端莊、講京話的女解放軍傷兵,她說自己是被戰友遺棄的。她死於流血過多。在小菲反複想這件事的時候,她有時會出現一絲罪過的慶幸:當時她差點留下陪吳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會活下去,活到遇上歐陽萸的一刻。遇到歐陽萸也不是現在的事。現在小菲走出禁閉室,直接去了打穀場,一段一段練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她一會不閑地練唱練舞,去包紮所洗血衣繃帶,去夥食團劈大柴。革命是殘酷的。


    人們發現整天板著臉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們想不通她是做了什麽手腳讓自己成熟美麗的。看看她,臉上五官也長開了,臉型也出落成上寬下窄了,一個月前還腫泡泡的眼皮癟下去了。再過一陣,嗬,小胸脯也起來了,兩根大辮子甩得好妖啊。


    他們這支部隊沒有再繼續向南,留下來剿匪、搞土改。另外一個文工團轉成地方了,但有幾名“老新四軍”要調到旅部當幹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個個角色都頂替過,所以出場率第一,人人都認識她。這天她去旅部機要室送要印的新劇本,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政治部寫什麽。她一眼隻看到他握著小楷狼毫,側麵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內探了探,啊呀,從來沒見過活人把字寫得這麽漂亮!窗內人覺得什麽擋了他的光,抬頭、側臉、皺眉。小菲趕緊走過去,邊走邊把她看在眼裏的細部拚接起來。這一拚拚出個美男子。小菲對美男子是有要求的:頭發要多,眉毛要整齊,眼睛要多情,個頭要高挑。她問小伍,政治部一個新來的幹事是誰?小伍告訴她,是敵占區來的老地下黨,姓歐陽。叫什麽名字?記不太清了。小伍已經和少白頭劉岱川結了婚,一點兒女情長的意思也沒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時,一路上給自己編借口往政治部去。說借毛筆使使?機要室的筆最多,跑政治部借什麽筆?說有個字不會寫,想請教請教?不行,上來給人家一個無知的印象。那麽,就說哎喲,我以為王副主任在這兒呢!似乎有點瘋傻輕佻,萬人熟,文工團的人總給人這些惡劣印象。想到最後小菲也沒想出什麽妥當借口。她走到機要室,迎麵出來的竟是這個歐陽幹事。


    他見一個女兵進來,頭也不抬,先往門內暗處讓一步。小菲看見他的臉在一大堆頭發下麵微微泛紅。她趕快跨進門,讓他出門去,別讓他受罪。機要員指指印好的劇本,告訴她剛才歐陽幹事來送文件,一眼就看到劇本第一頁上的別字,他用筆校出來了。小菲一看,不得了,第一頁大花臉了,有十幾個別字。歐陽幹事叫文工團多學學文化課,機要員說,寫這麽多錯字還寫劇本呢!小菲趕緊問:“這是他說的你說的?”


    “他說的。”


    “肯定不是。是你說的。”


    “咦?你怎麽知道?是我說的。”機要員笑了。


    “我想人家歐陽幹事也不像說這種話的人。”


    “為什麽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寬厚呢。你能你刻鋼板的時候怎麽沒看出別字來?”


    回到文工團小菲去了鎮上,買了本字典。她沒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頁。有天聽說部隊打下一個大土圍子,裏麵有不少書。小菲跑去了。


    走到土圍子寨牆外,看見幾位首長騎馬跑過去。其中一個首長回頭看小菲一眼,大聲咋呼:“喂,看那個小鬼,是喜兒不是?”


    小菲幾次聽都旅長作戰鬥動員或表彰大會的報告,從來沒這麽近距離地和他相遇。她有一點怕他,因為所有人都有點怕他。“戲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長邊說邊打著很幹脆的手勢奇#書*網收集整理,叫她走攏上去。都旅長做首長做慣了,所有手勢大家都懂。小菲卻不懂,站在原地,等著都旅長朝她靠攏。她一生都不知怕羞,就這一刻在都旅長眼裏笑得十分羞澀。讓都旅長心生柔情:這麽個無助的小東西。都旅長馬蹄嗒嗒地朝她走過來。二十歲當營長的都旅長一生都討厭別人不懂他的手勢,這回他破天荒地不在意。


    “妹子叫什麽名字?”都旅長問,把自己弄成個慈祥的老爹。


    “叫田蘇菲。都叫我小菲。”


    “小飛?好,小飛,好聽。”


    小菲心想,那個白頭翁老劉懂什麽呢?人家旅長都表揚我名字好。


    “家裏人都好吧?”


    “都好……”


    “有信回去?”


    “嗯……”


    看看人家旅長,多懂人情世故。小菲對都旅長的印象一分鍾一分鍾地改善。原本她對這樣的首長是沒有印象的。都旅長跳下馬。兩人一並肩,全沒有話題了。過了一陣,旅長開了口。


    “妹子想不想騎馬?”


    “騎得不好。”


    “看你在戲台上騎的嘛!”


    “那是驢!”


    “驢比馬難騎,傻妹子!驢是牲口裏頂刁的!”


    “首長連那場戲也看了?我是頂替別人演個騎驢小媳婦的。以後就沒演了!”


    “文武雙全呀,妹子。你演了有上百個角色沒有?”


    “那哪兒有!”


    “我就看了不下十個!”


    “全是臨時頂替。”小菲一驚:都旅長怎麽把她臨時頂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兒這麽巧?連她自己都是臨時接到通知,臨時走場子背台詞,服裝大小不合適,臨時要粗針大線對付縫上,預先各個部隊知道的是原班演員的名字,到場子上看了臨時貼出的演員名單才知道現換了人。隻有一個辦法,都旅長讓文工團的某個人跟他臨時通氣,他臨時趕過來看戲。都旅長在文工團有探子呢。誰是這個探子?


    都旅長和小菲那次談話不到一刻鍾,但小菲覺得這位首長不可捉摸。一上來她覺得他親近,談著談著他顯出神通廣大誰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樣子來。部隊在離城三十裏的地方整休,準備軍容煥發地進城。整休時間文工團和旅部的駐地相鄰,女兵們相互往頭上包藥,除虱子,一會一聲尖叫,說快來看,誰誰頭發上虱子都滿了,成“螞蟻上樹”了!小菲不參加到她們裏頭去。萬一誰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麽老底正好讓歐陽幹事聽去。小菲還是沒事背字典。字典不像台詞,背下來了就歸自己,三天過後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來背去還是一百頁。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從宿舍窗子裏看見歐陽幹事在和另一個幹事說話,那個幹事把歐陽幹事的棉被抱到院子裏曬,歐陽幹事正在聽他說曬被子如何有利於健康的理論。歐陽幹事聽得十分認真,眉頭輕鎖,點頭稱是,他真是不懂這理論的。後來的歲月小菲知道歐陽幹事毫無生活能力,教誨他也沒用,他聽你說是給你麵子,其實他在你說第二句話時就跑神了。小菲已經搞清了歐陽幹事的曆史:他十四歲已經是地下黨,他稀有的漫長黨齡是因為他在十三歲就被捕,被打得隻剩一口氣才放出來。如此的革命經曆是許多真正老革命也沒有經曆過的。小菲聽到這裏脫口說:“嘿,還以為他是留洋學生呢。”“看不出來吧?看到他打槍你就信了。”“會打槍?”“手槍步槍都打得好,一夜刻一萬多字的鋼板!”“他家裏是做什麽的?”“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裏,也抱著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曬過了。她說:“歐陽幹事,搭個夥吧?用用你的被包帶。”歐陽幹事說不是他的被包帶,是那位幹事的被包帶。他看這個小姑娘這麽大方磊落,已經把他限定在被動位置上,他隻想馬上出局。


    “歐陽幹事,問你借本書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麵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繩子上搭,一麵大聲和他說話。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兒逃。


    他是個那麽愛臉紅的人。小菲想他在敵人刑具麵前的樣子。突然他笑了,說:“要是我說不借你怎麽辦?”


    “那我就說,別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書。


    他不延續那個話題了,說:“你演戲勁使太大。不要使那麽大勁,含蓄一點。懂不懂含蓄?”


    “你還懂演戲呢!”


    “你看梅蘭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蘭芳去她那小城登台,她也看不起一場戲。


    “過猶不及,演戲就怕過。不過這也沒辦法,不用拙勁就說你沒有階級感情。”


    他話還挺多。小菲腦子裏是他百步穿楊的姿態。他說話兩眼水靈靈的,小菲戀慕得受不了了。說著他好像想到什麽事給他忘了,轉身就走。背影玉樹臨風,棉被卻一股男人的渾濁氣,小菲好想給他拆拆洗洗。他除了一個幹淨模樣,哪裏都窩裏窩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台。誰也沒留神小菲一雙腳赤紅,踩的是歐陽幹事的被單。被單是洋布,又舊,洗著很輕巧。等她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地鋪上有一本書,名字叫《怎麽辦》。小菲幸福得兩眼一黑。他認出那是小菲的鋪位呢!隻憑一件小菲穿著練功的紅黑拚花毛衣。


    下午政治課堂上同宿舍的兩個女兵說:“歐陽幹事到處找你。”“噢。”“沒找著就叫我們把書交給你。”“真的?”“什麽真的?他說你跟他借書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課,小菲溜出去,試試曬在院子裏歐陽幹事的被單,還有一點潮。不過縫上也無妨。小菲做事快當,隻是事情做得都不怎麽漂亮,絎被子的針腳有三寸長。她套好被絮,想到歐陽幹事這天晚上躺進去,滿鼻子是小菲洗臉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個開頭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動搭回到被包帶上,小菲拉住左邊的辮子繞了繞,又抓起右邊的辮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歐陽幹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時候了。


    晚上在宿舍裏開班會,小菲聽見院子裏有人喊:“下雨啦,誰曬的被子還不收啊?”


    小菲從地鋪上爬起來,在一堆女兵們的布鞋裏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見早上替歐陽幹事曬被子的幹事正揭下小菲費半天勁拆洗的棉被。“歐陽萸的!早上我給他曬的!這家夥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小菲站屋簷下,趿著鞋,看雨絲粗起來。然後聽兩個人玩笑地叫喊:“歐陽少爺,你們家的仆人真夠懶的,被子都不給你收!”


    真的,他就像個少爺,一股貴胄氣。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給他些情感和體力的特別優待。清早大部隊在小雨裏出發,要進城了。小菲和文工團的鼓動宣傳小組比所有人出發都早,先占好一塊高地念臨時編寫的數來寶。小菲這天是山東快書演員,一邊念詞一邊還要唱柳琴過門。連男演員都嫌難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頭上。隻是戰鬥部隊的指戰員不嫌棄小菲,覺得她耍猴耍得精彩無比,太鼓舞士氣了。連都旅長也愛看她耍逗,山東話講這麽好容易的嗎?所以小菲自己不覺得文工團人盡作弄她。歐陽幹事騎一匹瘦馬從宣傳台下經過,跟她說:“你知道你的台風怎麽壞的嗎?就是讓這種東西給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過她覺得歐陽幹事專門跑過來跟她說句話,已經夠讓她魂飛魄散了。管他說的什麽,她反正什麽都聽得進。她問他:“你昨晚被子濕了嗎?”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文工團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風琴已經拉開了。小菲看著歐陽幹事追隊伍的背影,看著他進了行列。他居然毫無察覺。小菲兩腳在冰冷的水裏泡得鮮紅,棒槌捶酸了胳膊,就為他能睡一個香噴噴的被窩。沒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課課堂去幹了什麽。連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這個呆頭呆腦的少爺啊。小菲在晚年會想到這一天,這一段時間,想到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裏再添出憐愛來。晚年時小菲想她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這一刻看著歐陽萸走去的身影更動憐愛心。她在年輕和中年一直看不透這點,總認為她愛他風度、才華、相貌,崇拜他學問淵博,欣賞他憤世嫉俗。但她對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發叢生、撒謊撒得不錯的時候。


    大部隊進城十分壯觀。小菲驚奇地發現這座小城蠅營狗苟的烏合之眾一夜間洗心革麵了。破爛的街麵鋪板也漆了一新,貼著紅紙綠紙的標語。漢子娘們用於罵大街的嘴巴現在用來歡呼口號。舉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許正是掏腰包、拍花子、拾菜幫、打卦算命、撒狗血賣打藥的手們。怎麽也會有正氣昂然的樣子?小菲心裏先是不肯信服,慢慢變得有些感動。女學生男學生們穿得整齊幹淨一派深藍,幾百麵腰鼓打出一個動作,一個點子,小城散漫流氣慣了,這回可真的改了壞習性。革命就是厲害。


    “田蘇菲!”


    小菲扭頭一看,沒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認出那嗓音:孫小妹。扭頭時她走錯了操步,鞋給後麵的人踩下來了。她跳一隻腳到隊伍邊上去拔鞋。剛直起身,一隻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隊散出個豁口,讓一個年輕女兵和她的舊日同窗抱成一團。


    “你媽後來找到我家來了……”


    “真的呀?!”


    “煮的!”


    這時政治部過來了。小伍大老遠就張開雙手衝過來。三個女孩眨眼抱成一個人。


    “我們學校就來了你一個?”小伍問孫小妹。


    “還學校呢?人家都畢業了!這是紡織學院的學生!”


    小伍說:“不行,回頭再談吧,不能掉隊!”她見小菲還想繼續掉隊,厲聲喊道,“小菲!跟上了!”


    小菲緊跑幾步,上半身還扭向孫小妹。“話別沒個完。”小伍小聲說,“知道她政治麵貌嗎?這個城市的三青團員多得很,尤其是大學生!”


    小伍才十九歲,政治上進步飛快,一禮拜不見小菲對她就得調整一次認識。小菲常要接受她教育:“小菲,要有點理想,你以為好好演戲就行了?”“小菲,據說你入團申請隻寫了三行字。你平時多嘴多舌,廢話連篇,讓你說正經話,你就三行字?”“小菲,眼睛別盡往文工團的男演員身上看,找對象要找軍事幹部、政治幹部。男演員除了會演戲還會什麽呀?”


    有時小菲不服,回嘴說:“那軍事幹部除了會打仗,還會幹什麽?不打仗了,他們還能幹什麽?”


    這種時候不多,但碰上這種時候小伍頗有些吃驚,覺得什麽時候起她的權威性在小菲那裏動搖起來了。小菲狂是因為外麵傳說都旅長看上她了。她對小菲暗暗敲打:別膨脹,都旅長常常跟文工團的女演員搞不清爽,捧完這個女主角捧那個。人家是女主角,你不過是頂替頂替。小伍說去攀都旅長那棵大樹是不識時務,部隊一進城,什麽大美人女才子沒有?輪上田蘇菲做夢?


    這天晚上文工團在城裏的大戲院演出。這是進城第二天,票都是送給城裏頭麵人物的。小菲早早接到通知,讓她演喜兒。她以為聽錯了,跑去問鮑團長是不是a角b角的喜兒一塊病了。團長說:“問什麽問,走你的場子去吧。”樂隊也不拿小菲當回事,求爺爺告奶奶總算找了板胡和笛子,來陪她走場。其他人都說:“小菲還用走場?小菲是萬金油,往哪兒抹都靈。”


    到了化妝時間,團長跑步通知所有人:“還按原班演員上。小菲還是演群眾!”


    這可太意外了。a角臨時頂替了小菲。她倒美滋滋的,因為她頭一次作為一線演員,第一選擇,而原來第一選擇做了她的頂替。據說那天晚上都旅長點名讓小菲演喜兒,但他臨時有重大事情不能來看戲,文工團趕緊把a角和小菲對換回來。


    其實都旅長已經把小菲變成他棋盤上的棋子,想怎樣走她就怎樣走她。他在那次打土圍子與小菲“邂逅”之後,就已定局在握。他早就知道田蘇菲的名字,不過他識的字裏沒有“菲”,因此他就在練字的糙紙上寫“飛”、“飛”、“小飛”。警衛員們知道就知道,都旅長明人不做暗事,他老光棍一條,不想女人想什麽?都旅長覺得小菲特別對他的胃口,白白淨淨、眉清目秀,三分憨態、七分俏皮,終生有這麽個小花旦在身邊雲繞,武夫虧久的陰柔都給滋補上了。都旅長還看重小菲一點特質,就是真。這一點連學問很大的歐陽萸都錯過了。都旅長安插的探子是文工團的舞台美術組長,叫鄒三農。鄒三農也是江西老俵,跟都旅長同鄉。鄒三農把暗地搞來的有關田蘇菲的情報都匯報給了都旅長:家庭成分該算是城市平民,教育程度是女子教會學校高中水平。鄒三農一心助旅長的興,隻講好話不講壞話,其實小菲隻讀了一個月高一。那個年月高中女學生相當幾十年後的女博士,尤其在一個乞孩出身的老革命眼裏。進城之後,鄒三農把小菲媽的住址也弄到了,都旅長叫警衛員給小菲媽帶三盒烘糕一封請帖,請她三天後到大戲院子看小菲演《劉胡蘭》。小菲媽這時還沒有改變對******的眼光。什麽解放軍?不就是土匪嗎?她在南京住那麽多年,把歹人一一排列下來便是:鬼子、漢奸、土匪、共匪、黑幫……她把烘糕好好地鎖進了衣櫃,把請柬撕了撕,備下做引爐子用。女兒是徹底白養了。十六年含辛茹苦,織毛衣、絮棉襖,抽斷幾多根條帚苗子,結果養出個匪來。伍老板娘跑來通風報信,說解放軍可是不得了,把城裏的婊子全收拾了,帶到哪裏治病的治病,學本事的學本事;解放軍一進城就把東孝口的惡霸捉了,這些天到處捉惡霸,然後說到她家善貞。善貞嫁了個解放軍大官,是個團長。伍老板娘走在巷子裏人都高一截,有時指著巷口停的黃包車跟鄰居說:“善貞接我們去吃飯,她忙!”


    這些小菲一概不知道。她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地推遲回家看母親的日子。她怕死這日子了。跟母親怎麽解釋半夜偷偷出走的事?為那件果綠色帶黑絨球的毛衣就狠下心把媽丟了投奔革命?要是媽冷一張臉說:“喲,功臣回來啦?我們家廟小,裝不下你喲!”她小菲該說什麽?假如母親說:“這位解放軍女同誌找誰呀?恐怕認錯門了吧?”她又該如何往下接茬子?母親有權力有理由這樣對待她。她最怕的一點是母親什麽話沒有,劈頭蓋臉就是條帚苗子。她肯定對這種疼痛受不慣了,扭頭就會往門外逃。小菲一想到自己人五人六一身解放軍軍裝給媽的條帚苗子追得滿巷子跑,就把回家日子推得無期了。她哪知道母親這會正在街上看解放軍掃大馬路,通臭下水道。母親是直覺特靈的人,她一看就覺得這些兵一身正氣。再說她最嫉惡如仇的東西就是妓院,一聽******封了所有妓院,除掉了把男人引壞把女人弄髒的地方,至少得念******這一點功德。在城裏兜一圈,她回到家就去柴簍子裏掏,把那撕爛的請柬又扒拉出來,用飯粒子沾上,打算晚上上大戲院子。她不知給她送請柬的士兵說的首長是什麽官,他特地買點心特意送請柬恐怕和蘇菲有點不一般的意思。“首長”有沒有“團長”大?母親們在攀比女兒時總是淺薄、虛榮,何況小菲媽生性那麽要強。


    小菲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她這晚上演劉胡蘭。她還知道自己要演出歐陽萸的“含蓄”。歐陽萸在進城後影子都沒了,小菲想到小伍說的滿城大美人女才子就慌。她一麵化妝一麵打量自己,不難看吧?母親一直驕傲她的鼻子,總說鼻梁是長相貴賤的關鍵,不算大美人,還是討人喜的,多少分?該打八十五?八十分。歐陽幹事難道非得愛個一百分的?進城之後文工團從城裏京劇班子弄來些真正的化妝品,但文工團的人還用不慣,黑油彩描眼圈描成兩個黑炭球。他們寧願用自己的代用品。小菲把一根木簽子在煤油燈火燭上燒一下,用草紙撚一撚,就是一枝眉筆,描上兩三筆,再去燒。她萬萬沒想到母親這時把最後一點家當披掛上了:身上是黑絨線的長外套,罩住裏麵的棉旗袍。雖然黑絨線是各色毛線染的,但在戲院子的燈光裏看黑得很均勻,很篤定。她把兩個翡翠耳墜子也戴上了,配上一個假翡翠鐲,看上去貴而不華。她進場時還早,沒有多少人,收票的一看她那破碎又重合的請柬說:“你是從戲院外麵撿的吧?”


    小菲媽笑笑說:“你看我像不像在街上撿東西的人?”她想起送烘糕的首長姓都。這個姓跟別的姓弄不混。她告訴守門的人說是一位都首長給她送的請柬,讓家裏的小搗蛋給撕壞了。


    小菲媽坐下十多分鍾,觀眾入場了。她的座位在第三排。人們把前後左右都坐了,獨獨空著第三排中間一行椅子。頭一遍鈴響之後,幾個穿軍裝穿長衫馬褂的人走到第三排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坐到小菲媽左邊,伸手過來說:“田媽媽你好,我是都漢。”小菲媽打量他。都漢就是都首長。成了田媽媽的小菲媽不知他伸的手是幹嗎的,欠起身來,笑一笑,鞠鞠躬。剛要坐下,都漢首長把她右手握住了。田媽媽想這是什麽禮節?手夠厚的,倒是細皮嫩肉。都漢首長人很和氣,一笑就腆肚子仰脖子,笑得四座皆驚。“小飛你教養得好!”都漢首長跟別人談過幾句話,又轉回來關照田媽媽。大幕拉開了,田媽媽聽慣京劇越劇黃梅調,心想這是馬戲樂曲嘛。過了幾分鍾她才認出女兒,一認出就不知她唱的是什麽戲文了,眼淚不止地淌。“田媽媽看看我們小飛長大了是吧?”田媽媽點點頭,覺得蘇菲高了半個頭,一雙大腳片子走路扇風,解放軍沒虧待她,夥食好營養好,看她一瞪眼一牛吼全是氣力。她原來是要把蘇菲養得細細氣氣,現在一看,渾身蠻勁。不過硬紮壯實比什麽都強,她就將就著看吧。


    這天小菲演得輕鬆自如,假如她知道第三排中間的觀眾是兩年前成天朝她舞條帚苗的母親,肯定挺不起胸撒不開手腳的。她的笑和哭全是真的,不來半點技巧,什麽含蓄?含蓄還不憋死她?幕間休息十分鍾,她想起晚飯還熱在炭火邊上,趕快跑去吃。鮑團長進來,說她唱得有點冒調,小菲滿口米粉肉,使勁點頭。不過大家都很感動,說小菲是真正的新時代演員,演出來新中國的形象,團長又說。他告訴小菲市裏省裏的劇團都來看今晚的戲了。他說著說著,不說了,看一眼吃得噴香的小菲,加一句:“算了,演完再告訴你吧。”


    小菲說:“什麽事?”


    “等戲演完再說。”


    小菲說:“你說一半我哪還有心思演呀?上台忘詞算團長的。”


    鮑團長眼睛不看她,眼光挪來挪去,沒地方停歇。


    “肯定是壞事!”小菲說。


    “不是!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你早講出來了!”


    “是好事!”


    “才不信。”


    “真的。都旅長跟我正式談話,說要娶你。”


    小菲先一愣,然後嘿嘿笑了。團長想,她真把它當好事呢。“我不讓他娶。”小菲說。


    “你別胡扯啊,旅長看上你!不是團長、營長。”


    小菲突然問:“歐陽幹事是什麽長?”


    鮑團長明白了,臉凶起來,說:“小菲,別沒頭沒腦沒心沒肺,你可不敢把這話跟別人講,不然到最後你嫁不嫁都得嫁,不過讓都旅長心裏對你不舒服。”


    開場了,小菲連口紅也來不及修理就上了台。演到劉胡蘭上鍘刀時,小菲想,劉胡蘭上鍘刀都不怕,都旅長又不會把鍘刀架在我脖子上。她比哪次動作都昂揚,唱得熱淚滿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錯了一點,裝滿豬血的豬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調整一下,又覺得不對頭,女英雄躺下去還拱兩下,[奇qisuu書]多不成體統?木頭鍘刀朝著她就下來了,原該壓到她脖子上,壓到豬尿泡就成了熱血飛濺的場麵,配上天幕的紅光,十分激動人心。但這回鍘刀壓的是小菲的下巴,豬尿泡安然無恙。“劊子手”左壓不見血右壓不見血,全身分量都壓到刀把上了。雖然是木頭鍘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馬上就要給壓碎了。她偷偷縮回胳膊,手指往豬尿泡上一捅。雖然沒有血濺蒼天,觀眾們是見到血了。


    “為劉胡蘭同誌報仇!”台下一片喊聲。


    大幕垂下來,觀眾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著下巴慢慢爬起來。她一邊拍屁股上的土一邊想,都旅長您周圍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個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當個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時,小菲走到前台謝幕,腿腳全軟了:世上她最怕的兩個人正並肩站著,給她鼓掌,母親哭紅了鼻子,都旅長也哭紅了鼻子。


    母親和都旅長都上台來和小菲握手。母親學新潮事物很快,知道******男女無別,握手就成禮。母親說:“還給你留了臘鴨腿。留了有兩年了,還沒哈。回來吃飯,啊?”小菲眼淚流下來。


    母親又小聲說:“哭什麽?叫人家首長看見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張嘴也講不清。母親一定以為她和都旅長私定了終身。都旅長打一輩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麵的進攻戰略。他和母親一成盟軍,小菲再強也不行。何況小菲從來不敢和母親強。都旅長用寵愛的眼光看著小菲。小菲淚水更洶湧。革命是殘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練功。當時她逃是革命去,現在要再逃,是從革命裏逃到革命外嗎?她想不明白。該找個人幫她想。她想讓歐陽幹事幫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歐陽萸,見另外三個年輕女兵在他辦公室裏。歐陽萸介紹說她們是另外一個師文工團的。現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團合並。組織一個話劇團。大概是這個省第一個國家辦的劇團。“那就不是解放軍了?”


    “轉成半軍半民。”


    “太好了!”


    歐陽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夢去了,問她怎麽“太好了”。


    小菲說一會告訴他。她的意思是等他倆能私下裏說話時再告訴他。小菲刹那間想到了逃脫。不在軍隊可以不服從軍隊首長的婚姻安排。她說“太好了”,心裏就在想這一點。小菲不圖別的,隻圖一天天把文化修養提高,讓歐陽幹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體優美充滿雅詞的求愛信。假如歐陽幹事謝絕,小菲也認了。


    小菲和母親約好下午回去吃飯。她想在歐陽萸這裏看看氣候,跟母親談都旅長時膽會壯些。她想在歐陽萸對她的一瞥目光、一個微笑、一句教誨裏找一點好氣候。歐陽萸請那幾個女孩子替他朗讀劇本。是省裏某人趕潮流寫的革命劇本,送來聽解放軍的意見。小菲心想,氣候有點不妙,他怎麽不請我朗讀呢?女孩子們嘻嘻哈哈,說要歐陽幹事請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歐陽萸指指小菲:“你們問問她,我從來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顛倒。他要告訴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體己貼心,掌控他的生活習性。後來小菲弄清了歐陽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討女人喜歡,常常是拉出一個來,招架其他的。


    他們五個人走到四牌樓,歐陽萸不斷對市容打趣挖苦,四個姑娘眾星捧月,他說什麽她們都覺得好玩死了,笑得瘋瘋傻傻。街邊小戶人家的女人們端著大碗吃午飯,筷子上夾根醃蘿卜,眼睛跟著女兵們走。她們眼裏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們打聽地址時,她們都誠惶誠恐。小菲問的是西餐廳。是聽說有一家西餐廳,好像在剃頭店樓上。幾個小戶女子一齊指指街對過的紅藍條子旋轉燈。歐陽幹事笑著問小菲:“你不是這個城裏的人嗎?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從學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兩條馬路嗎?”


    “不止!”


    另外幾個女兵說:“歐陽幹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較什麽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裏有些委屈:說都說到我家了,怎麽無心問問我家住哪裏?有幾口人?都旅長一介武夫,都曉得噓寒問暖。歐陽萸帶領四個女兵進了剃頭店,拐上個木樓梯,就聽見留聲機奏的西洋樂曲。留聲機和唱片都老掉牙,樂曲常常出現下滑音,陰陽怪氣。歐陽看看留聲機說:“文物啊。”


    坐下之後,歐陽萸對等候在台子邊上的侍者說:“鄉下濃湯有嗎?”


    “請先生再說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蔥湯吧。五份。起司少放一點。”


    “對不住,什麽‘氣死’?”


    歐陽萸四周看看,眉毛揚起來:“沒走錯地方吧?這是什麽地方?”


    “玫瑰露法國菜館。”


    “沒有起司?”


    “我去廚房問問。”


    “不必了。有什麽就上什麽吧。”


    “炸牛扒,炸豬扒,炸馬鈴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靜極了,聽歐陽萸在黃腔走調的西洋樂裏點西洋菜。侍者穿白製服,雖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軍是農民的軍隊,農民進城開洋葷,點出的什麽莫名其妙的玩藝來?“洋蔥湯”?他要去廚房和大師傅好好笑一場。侍者用純正的淮北話說:“我們的薩其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軍先生大軍小姐推薦一下。”


    “你來這家吃過飯嗎,小菲?”等侍者高貴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後麵,歐陽萸問小菲。


    “沒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燈,又拿脊背撞兩下火車廂式的高靠背。“我們家哪吃得起這種館子?我媽買一斤黃豆芽要吃三頓呢!”她無憂無慮地笑笑,歐陽萸眼睛在她臉上定了一會。


    “就這樣多好。”他看著小菲說。


    “嗯?”


    “你自然起來很好。上台一使拙勁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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