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雲摸到草尖尖。草結穗了,草浪稠起來。一波拱一波的。


    文秀坐在坡坡上,看跑下坡的老金小成一隻地拱子。文秀是老金從知青裏揀出來學放馬的,跟著來到牧點上一看,帳篷隻有一頂,她得跟老金搭夥住。場部人事先講給文秀:對老金隻管放心,老金的東西早給下掉了。幾十年前這一帶興打冤家,對頭那一夥捉住了十八歲的老金,在他腿當間來了一刀,從此治住了老金的凶猛。跟過老金放馬的女知青前後有六七個,沒哪個懷過老金的駒子。打冤家那一記劁幹淨了老金。


    文秀仍是仇恨老金。不是老金揀上地,她就夥著幾百知青留在奶粉加工廠了。她問過老金為啥抬舉她來放馬,老金說:“你臉長。”


    文秀不是醜人,在成都中學就不是。矮瘦一點,身體像個黃蜂,兩手往她腰部一卡,她就兩截了,上馬下馬,老金就張著兩手趕上來,說:“來嘍!”一手托文秀屁股,一手掀她胳肢窩,把她抱起。文秀覺出老金兩隻手真心想去做什麽。到馬場沒多久,幾個人在她身上摸過,都是學上馬下馬的時候。過後文秀自己也悄悄摸一下,好像自己這一來,東西便還了原。場部放露天電影,放映完,發電機一停,不下十個女知青歡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幾千支手電筒這時一同捺亮,光柱子捅在黑天空裏,如同亂豎的幹戈。那是男人們得逞了。


    跟老金出牧,就沒得電影看了。要看就是摟緊老金的腰,同騎一匹馬跑二三十裏。文秀最不要摟老金的腰,沒得電影就沒得電影。


    坡下是條小淺河,老金把牛皮口袋捺緊在河底,才汲得起水。文秀天天叫身上癢,老金說總有法子給她個澡洗洗。她聽見老金邊汲水邊唱歌。知道是專唱給她聽的。老金歌唱得一流,比場部大喇叭裏唱得好過兩條街去!歌有時像馬哭,有時像羊笑,聽得文秀打直身體倒在草裏,一骨碌順坡坡滾下去。她覺得老金是唱他自己的心事和夢。


    老金唱著已跑得很跟前了,已嗅得到他一身馬氣。


    老金對她笑笑。他胡子都荒完了,有空他會坐在那裏摸著拔著。


    她睜開一隻眼看他:“唉老金,咋不唱了?”


    老金說:“不唱了,要做活路。”


    “唱得好要得!她說。是真話。有時她恨起來:恨跟老金同放馬,同住一個帳篷,她就巴望老金死、歌別死。實在不死,她就走:老金別跟她走,光歌跟她走。”


    “不唱嘍。”老金又靦腆地笑了。


    文秀討厭他當門那顆金牙,好好一個笑給它壞了事。不是它老金也不那麽凶神惡煞。


    老金叫金什麽什麽,四個字。要有一夥藏人在跟前,你把這名字喚一聲,總有十個轉頭應你。文秀不記它,老金老金,大家方便。老金有四十歲,看著不止。藏族不記生日,搞不好隻有三十歲,也搞不好有五十了。老金不像這場子裏其他老職工都置幾件財產。老金手表也沒有,鋼筆也沒有,家當就是一顆金牙。還是他媽死時留下的。她叫老金一定把它敲下來,一死就敲,別給天葬師敲了去。老金找刀匠鑲金牙。刀匠什麽都能往刀上鑲,也就按鑲刀的法子把牙給鑲上了。


    盛水的牛皮口袋套在馬背上,老金輕輕拍著馬屁股蛋,馬把水馱上了坡。馬吃圓的肚子歪到左邊又歪到右邊,老金跟著步子,兩個粗壯的肩頭也一下斜這邊,一下斜那邊。不聽老金的故事,哪裏也看不出老金比別的男人少什麽。尤其老金甩繩子套馬的時候,整個人跟著繩悠成一根弧線,馬再拉直腿跑,好了得。沒見這方圓幾百裏的馬場哪個男人有這麽凶的一手。


    老金把兩大口袋水倒進才挖的長形坑裏。坑淺了點,不然能埋口棺材。坑裏墊了黑塑料布,是裝馬料豆的口袋拆成的。


    文秀人朝坡下坐著,頭轉向老金。看一陣問:“啥子嗎?”


    老金說:“看嘛。”


    他一扯襯衫,背上的那塊浸了汗,再給太陽烘幹,如同一張貼死的膏藥,揭著“噝啦”一聲,青煙也冒起了。口袋水倒幹,池子裏水漲上來。有大半池子。


    文秀頭也轉酸了地看。又問:“做啥子嗎?”


    老金說:“莫急嘛。”這是低低地吼。每回上下馬,文秀不想老金抱,老金就微啊金牙對她這樣一吼。它含有與老金龐大的身軀、寬闊的草原臉徹底不對路的嬌嗔。還有種牲畜般的溫存。


    文秀向坡下的馬群望著。老金在她近旁坐下,掏出煙葉子,搓了一杆肥大的煙卷,叼到嘴上,一遍一遍點它。文秀聽火柴劃動,火柴斷了。她眯眯眼“活該”地看老金笑。十來根火柴才點著那土炮一樣斜出來的煙卷。大太陽裏看不見煙頭上的火,也看不見什麽煙,隻見一絲絲影子繚繞在老金臉上。再就是煙臭。隨著煙被燒短下去,臭濃上來。


    那口池子也升起煙。煙裏頭,透明的空氣變得彎彎曲曲。太陽給黑塑膠吸到水裏,水便熱了。都不到老金一杆煙工夫。


    文秀摸摸水,叫起來:“燙了!”


    “洗得了。”老金說。


    “你呢?”


    老金說:“洗得了。過會就燙得要不得了。”


    老金是不洗的。文秀給老金一抱,就曉得這是個從來不洗的人。


    “我要脫了喲。”文秀說。


    老金說:“脫嘛。”說著把眼瞪著她。


    文秀指指山下的馬群:“你去打馬,那幾匹鬧麻了。”


    老金有點委屈,慢慢的轉臉:“我不看你。”


    文秀往地下一蹲:“那我不洗了。”


    老金不動。她不舍得不洗,她頂喜歡洗。頭一個晚上,她舀一小盆水,擱在自己鋪前,吹熄了燈,剛解下褲子,就聽老金那頭的鋪草嗦嗦一陣急響。


    她騎著那盆水蹲下,小心用毛巾蘸水,盡量不發出聲響。老金那邊卻死靜下來,她感到老金耳朵眼裏的毛都豎著。


    “洗呀?”老金終於說,以一種很體己的聲調。


    她沒理他,索性放開手腳,水聲如一夥鴨子下塘。


    老金自己解圍說:“嘿嘿,你們成都來的女娃兒,不洗不得過。”


    她是從那一刻開始了對老金的仇恨。第二天她摔摔打打在自己鋪邊上圍了塊帆布。


    老金背對文秀,仰頭看天,說:“雲要移過來嘍。”


    文秀衣服脫得差不多了,說:“你不準轉臉啊。”


    說著她跨進池子,先讓熱水激得噝噝直吸氣。跟著就舒服地傻笑起來。她跪在池子裏,用巴掌大的毛巾往身上掬水。


    老金硬是沒動,沒轉臉。他坐得位置低,轉臉也不能把文秀看全。文秀還是不放鬆地盯著他後腦勺,一麵開始往身上搓香皂。她在抓香皂之前把手甩幹:手上水太多香皂要化掉。是媽教她的。文秀爸是個裁縫,會省顧客的布料,媽嫁給他就沒買過布料。


    “老金,又唱嘛!”文秀洗得心情好了。“雲遮過來嘍。”


    老金頸子跟著雲從天的一邊往另一邊拐,很在理地就拐到了文秀這邊。他看見她白粉的肩膀上擱著一顆焦黑的小臉。在池子裏的白身子晃晃著,如同投在水裏被水搖亂的白月亮。


    文秀尖叫一聲:“狗日老金!”同時幽獎洗汙的水“嘩”地一把朝老金潑去。老金忙把臉轉回,身子坐規矩,抹下帽子開臉上的水。


    “眼要爛!”文秀罵道。


    “沒看到。”


    隔一會,文秀打算穿了。坡底下跑來兩個趕嫠牛去屠宰場的男人。都跟老金熟,便叫起來:“老金!老金!蹲內在那裏做啥子?”


    老金大聲吼:“不準過來!”


    兩個男人說:“老金蹲著在尿尿吧?”說著把跨下坐著的嫠牛拔個彎子,朝這邊上來了。


    “不準過來!”他回頭凶狠的對文秀說:“穿快當些!”


    男人們這時已經發現了抱緊身子蹲在那裏的文秀,卻仍裝者是衝老金來。“老金,別個說你蹲著屙尿,跟婆娘一樣,今天給我們撞到了!……”


    老金一把扯過地上的步槍,槍口對兩人比著。兩人還試著往前,槍就響了。其中一頭嫠牛騰起空來,掉頭往坡下跑,身子朝一側偏斜,它給打禿一隻犄角,平衡和方向感都失了。


    給牛甩在地上的那位叫起來:“敢打槍喲--龜兒老金!”


    老金朝槍頭上啊一口唾沫,撩起衣襟擦著硝煙的熏染,不吱聲,沒一點表情,就跟他什麽也沒幹過一樣。然後他往槍肚裏填了另一顆子彈,對那個還愣著不知前進後退的家夥說:“又來嘛。”


    那人忙調轉嫠牛的頭。在牛背上他喊:“老金,你龜兒等著。”


    “等著--老子錘子都莫得,怕你個球!”老金大聲說,兩手用力拍著自己襠部,拍得結實,“劈裏啪啦”,褲子上灰塵被拍起一大陣。


    文秀笑起來。她覺得老金的無畏是真的--沒了那致命的東西,也就沒人能致他命了。


    到十月這天晚上,文秀跟老金放馬整整半年。就是說她畢業了,可以去領一個女青年牧馬小組去出牧了。她一早醒來,頭拱出自己的小營帳問老金:“你說他們今天會不會來接我回場部?”


    老金剛進帳篷,臂彎上抱了一堆柴,上麵滾一層白霜。


    “嗯?”老金說。


    “六個月了嘛。說好六個月我就能回場部的!今天剛好一百八十天--我數到過的!”


    老金手腕一鬆,柴都到了地上,他穿一件自己改過的軍用皮大衣,兩個袖筒給剪掉了,猿人般的長臂打肩處露出來,同時顯得靈巧和笨拙。他看著文秀。


    “要走哇?”


    “要走?”文秀說:“該到我走了嘍!”說著她快活地一扭尖溜溜的下巴頦子,頭縮進帆布簾。


    她開始翻衣服包袱,從兩套一模一樣的舊套衫裏挑出一套,對光看看,看它有多少被火星濺出的眼眼。不行,又去看那一件,也不好多少。歎口氣,還是穿上了。係上紗巾,再好好梳個頭,不會太邋遢。她走出來,老金已把茶鍋裏的奶茶燒響了。


    文秀打招呼道:“吃了沒有?”


    “在煮。”老金指一指火上。


    他看著收拾打扮過的她,眼跟著她走,手一下一下撅斷柴枝。她這時將一塊碎成三角形的鏡子遞到他手上,他忙站起身,替她舉著。不用她說,他就跟著她心思將鏡子升高降低。


    文秀這樣子在領口打著紗巾,梳著五股辨子等了一個禮拜,場部該來接她那人始終沒來。第八天,老金說:“要往別處走走了,大雨把小河給改了,馬莫得水喝,人也莫得水喝。”


    文秀馬上尖聲鬧起來:“又搬、又搬!場部派人來接我,更找不到了!”她瞪著老金,小圓眼睛鼓起兩大泡淚。那意思好像在說:“場部人都死絕,等七天也等不來個人毛,都是你老金的錯!”


    接下去的日子,老金不再提搬遷的事。他每天把馬趕遠些,去找不太旱的草場。文秀不再跟著出牧,天天等在帳篷門口。一天,她等到一個人。那是個用馬車馱貨到各個牧點去賣的供銷員。他告訴文秀:從半年前,軍馬場的知青就開始遷返回城了。先走的是家裏有靠山的,後走的是在場部人緣好的。女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女知青們個個都有個好人緣在場部。


    文秀聽得嘴張在那裏。


    “你咋個不走?”供銷員揭短似的問道,“都走嘍,急了老子也不幹了,也打回成都嘍!”他兩個膝蓋頂住文秀兩個膝蓋。


    文秀朝他眨巴眨巴眼。供銷員顯然是個轉業軍人,一副逛過天下的眼神。這場子裏的好交椅都給轉業軍人坐去了。


    “像你這樣的,”供銷員說:“在場部打些門路擔心怕太容易喲!”他笑著不講下去了。然後嘴唇就上了文秀的臉、頸子、胸口。


    供銷員在文秀身上揣呀揉,褥單下的鋪草也給揉爛了。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幫不上她,隻有靠她自己打門路。供銷員是她要走的頭一個門路。


    (2)


    天傍黑老金回來,進帳篷便聽到帆布簾裏麵的草響。帆布下,老金能看見兩隻底朝天的男人鞋。老金不知他自己以完全不變的姿勢已站了一個多小時,直站到帳篷裏外全黑透。


    供銷員趿著鞋走出來,沒看見老金,徑直朝亮著月光的帳篷門口走去。套著貨車的牛醒了盹,供銷員爬上畫,打開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一路唱地走了。


    文秀鋪上一絲人聲也沒有。她還活著,隻是死了一樣躺著,在黑暗中遲鈍地轉動眼珠。“老金。老金是你吧?”


    老金“嗯”了一聲,踏動幾步,表示他一切如常。


    “老金,有水莫得?”


    老金找來一口奶茶。文秀頭從帆布簾下伸出,月光剛好照上去,老金一看,那頭臉都被汗濕完了,像隻剛娩出的羊羔。她嘴湊過來,老金上前扶一把,將她頭托住。她輕微皺起眉,頭要擺脫老金的掌心。


    “莫得水呀?”她帶點譴責腔調。


    老金又“嗯”一聲,快步走出帳篷。他找過自己的騎馬一跨上去,腳發狠一磕。


    他在十裏之外找到一條小河,是他給文秀汲水洗澡的那條。他將兩隻扁圓的軍用水壺灌得不能再滿。回到帳篷,月亮早就高了。文秀還在帆布簾那邊。


    “快喝!水來嘍!”老金幾乎是快活地吆喝。


    他將一隻水壺遞給文秀。很快,聽見水“呼吐吐,呼吐吐”地被倒進了小盆。之後文秀又伸出手來要第二壺。


    老金說:“打來給你喝的。”


    她不言語,伸手將壺帶子拉住,拖進簾內。水聲又聽得見了,她又在洗。她不洗不得過,尤其今天。一會兒,她披衣出來,端了那小盆水,走出帳篷,走得很遠,把盆水潑出去。


    老金覺得她走路的樣子不好看了。


    “老金,”她遞過一隻水壺:“還有點水,你喝不喝?”


    老金說:“你喝。”


    她一句也不多謙讓,從衣服口袋裏拿出個蘋果,將壺嘴仔細對準它。水流得細,她一隻手均勻地轉動蘋果,搓洗它。她抬起眼,發現老金看著她。她笑一下。她開始“哢嚓哢嚓”啃那隻蘋果。它是供銷員給她的。她雙手捧著它啃,其實大可不必用雙手,它很小。


    文秀從此不再跟老金出牧。每天老金回來,總看見帆布簾下有雙男人的大鞋。有次一隻鞋被甩在了簾子外,險些就到帳篷中央的火塘邊了。老金掂起火鉗子,夾住那鞋,丟在火裏麵。鞋麵的皮革被燒得吱溜溜的,立刻泌出星點的油珠子。然後它扭動著,冒上來黏稠的煙子,漸漸發了灰白。一帳篷都是它的瘟臭。老金認識這鞋,場裏能穿這鞋燒包的沒幾個。場黨委有一位,人事外有兩位。就這些了。


    前些天文秀對老金說:“這些來找我的人都是關緊的喲。”


    老金問:“好關緊?”


    “關緊得很。都是批文件的。回成都莫得幾個關緊的人給你蓋章子,批文件,門兒都莫得!”她看著老金,眼神卻不知在哪裏。她語氣是很掏心腑的,那樣子像老金悶慌了,去跟牲口們推心置腹說一番似的。


    老金便也像懂事卻不懂人語的牲口一樣茫茫然地看著她。由於多日不出牧,她那被暴日烈火烤出的臉殼在褪去;殼的龜裂縫隙裏,露出粉嫩的皮肉。她一麵講話,一麵用手指甲飛快地在臉上摳著。尖細的指甲漸漸剝出一個豁口。順豁口剝下去,便出來野蠶豆花一樣大小的新肉。


    “我太晚了——那些女知青幾年前就這樣在場部打開門路,現在她們在成都工作都找到了,想想嘛,一個女娃兒,莫得錢,莫得勢,還不就剩這點老本?”她說著,兩隻眼皮往上一撩,天經地義得很。她還告訴他:睡這個不睡那個是不行的;那些沒睡上的就會堵門路。


    老金點點頭,一麵在大腿上搓出更壯的一杵煙來。文秀什麽話都跟他講。她說那些睡過她的男人都是她的便通門道了。她對他講不是因為特別在意他的看法。相反,是因為他不會有看法。牲口會有什麽看法?


    這進帆布呼啦啦一陣子響。男人在找他的第二隻鞋,嘴裏左一個“狗日”,右一個“狗日”。老金脊背對著簾子,坐著,吸他的煙卷,使勁吸,肮都吸扁了。


    那人就是不肯鑽出來,不肯讓老金就著馬燈的黃光把他百分之百地認清。他在場部是個太關緊的人物,忙得很,連句客套話都不給文秀,上來就辦正事。來都是瞎著燈火,他從來沒看清過文秀長什麽樣。


    文秀被他支出來對付老金。


    “老金,有莫得看到一隻鞋?”文秀問。


    “哪個的?”老金的。


    “你管是哪個的!看到莫得嘛!”文秀高起聲,走到他對過。她頭發從臉兩邊掛下來,身上裹一件大衣,上麵露塊胸,下麵露一截腿杆。火塘的火光跳到她臉上,她瘦得兩隻眼塌出兩個大洞。


    “問你!”她又求又逼地再高一聲。


    老金隻管吸煙,胸膛給鼓滿又吸扁,像扯風箱。


    “牲口啊?啥個不懂人話來你?!”文秀“忽”地一下蹲到他麵前,大衣下擺被架空,能露不能露的都露出來。似乎在牲口麵前,人沒什麽不能露的,人的廉恥是多餘。


    老金聽著那個位關緊人物赤一隻腳從他背後溜走。


    文秀仍披著大衣,光著腿杆子在帳篷裏團團轉。她搖搖這隻水壺,空的;那隻,還是空。他們在這涸了水的地方已駐紮一個多月,每天靠老金從十裏外汲回兩壺水,從這天起,水斷了。


    如此斷了五天水。喝,有奶,還有酥油茶。來找文秀的男人不再是每天一個,有時是倆,或是仨。老金夜裏聽見一個才走,下一個就跟著進來。門路摸得熟透;老金在門口擱了幹刺藜,巴望能錐出某人一身眼子,而他們都輕巧地繞開了它。最要緊的是,在上文秀鋪之前,他們的鞋都好好的藏起了。


    清早,文秀差不多隻剩一口氣了。她一夜沒睡,弄不清一個接一個摸黑進來的男人是誰。最後一個總算走了,她爬起來。老金在自己鋪上看她撕開步子移到他鋪邊上,對他叫道:“老金,幾天莫得一滴點兒水!”


    老金見她兩眼紅豔豔的,眼珠上是血團網。他還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如此地斷水使她沒了最後的尊嚴和理性。


    老金慢慢的開始穿衣,喉嚨裏發出咕噥,一條結滿汗繭,又吸滿塵土的褲子變得很硬,大致是它自己站在鋪邊上。他將它拖過來,開始穿。不知是他穿它,還是它穿他。


    文秀踱步到熄了的火塘邊,眼瞅著那截燒得擰起的皮鞋底,不明白它是什麽。她對老金扯直嗓門叫:“搞啥子名堂——穿那麽慢?!”


    老金忽地停了動作。


    文秀像意識到什麽不妙,把更難聽一句吆喝銜在嘴裏,瞪著他。


    老金走到她麵前,對她說:“你在賣,曉得不?”


    文秀還瞪著他。過一會眼睛狐騷地一眯:“說啥子嘍?”


    “你是個賣貨。”他又說。


    “那也沒你份。”她說。


    立冬那天,文秀在醫院裏躺著。她剛打掉胎,赤著的腿下鋪著兩寸厚的馬糞紙,搪血用的。老金一直守在病房外麵,等人招呼他進去。卻沒有一個招呼他進去。護士們公然叫文秀:“破鞋,”“懷野娃娃的。”正如住外科病房的那個男知青,人都公然叫他“張三趾”。說是他一次槍走火打沒了三根腳趾頭。張三趾傷好之後就要回成都了,因此他把家當都換成了冬蟲夏草,回成都那都是錢,帶起來也輕便。所有人都明白,他存心往腳下開槍的,把自己製成個殘廢,馬也騎不得了,隻有回成都。


    老金守到第三天,張三趾走過來,坐到同一條板凳上。他遞給老金一根紙煙,就進了文秀病房。


    半根煙下去,老金才覺出不對。他忽地站起身,去推那病房門。門卻從裏頭鎖了。老金扯開腿,將自己鑲銅頭的靴子照門上甩去。他“畜牲畜牲”地咆哮引得全體護士都跑來了。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連下肢截癱的都推著輪椅擠在走廊朝文秀門口望。


    老金被幾個護士掐住,嘴裏仍在“畜牲畜牲”!隻是一聲又一聲嘶啞。


    張三趾出來了,人給他閃開道。他一甩油膩的頭發,儼然是個頗帥的二流子。他對人群說:“幹啥子?幹啥子?要進去把隊排好嘛!”他指指文秀的房門,然後又指老金:“老金排頭一個,我證明。”


    老金抬起那銅頭靴子朝張三趾僅剩兩趾的那隻腳跺去。張三趾發出一聲馬嘶。


    護士們吆人群散開,同時相互間大聲討論:“弄頭公驢子來,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還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老金靜靜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風雪。老金給凍醒,見文秀房門開著,她床上卻空了。他等了一會兒,她沒回。老金找到外麵,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邊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頭白。她說她想去找口水來;她實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將她抱起來,貼著身子抱的。她臉腫得透明,卻還是好看。那黃蜂一樣的小身體小得可憐了,在老金兩隻大巴掌中瑟瑟發抖。老金抱著文秀,在風雪裏站了一會。他不將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馬廄走。那裏拴著他的馬。風急時,他便把脊梁對風,倒著走。文秀漸漸合上眼,不一會,她感到什麽東西很曖地落在她臉上。她吃驚極了,她從沒想到他會有淚,會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場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樹也被剝盡了葉子,繁密的枝子上掛著晶亮的冰淩。


    老金坐在柞樹下,看著文秀在不遠處擺弄槍。她已對他宣布,她今天要實現自己的計劃。那是從張三趾那兒學來的。老金看她將那杆槍的準星兒抵在右眼邊,槍嘴子對準自己的腳。老金煙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槍響。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細又小,辮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頭看著他。


    他不言語,沒表情,唇間土炮一樣斜出的那杵熄滅的煙卷也一動不動。


    他見她笑一下,把槍擺在地上。


    “我怕打不準。”她說,“自己打自己好難——舍不得打自己”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點一下頭。


    她又笑一下,把槍口抵住腳,下巴翹起,眼睛閉上:“這樣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醫院,噢?”她說。


    老金說:“要得。”


    “我要開槍了——唉,你要證明我是槍走火打到自己的,噢?”


    老金又說:“要得嘛”


    她臉跟雪一樣白,嘴唇都咬成藍的了,槍還沒響。她再次對老金說:“老金,你把臉轉過去,不要看我嘛!”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臉扣在裏頭了。帽子外頭靜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團,槍在一步之外躺著。


    她滿臉是淚,對老金說:“老金,求求你,幫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


    “老金,求求你……你行個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來了,我最怕這裏的冬天。他們一個都不幫我,你幫我嘛。隻有你能幫我了。……”她忽然撲過來,抱住老金,嘴貼在他充滿幾十個旱煙苦味的嘴上。


    老金將自己從她手臂中鬆了綁,去拾那枝步槍,她得救似的、信賴地,幾乎是深情脈脈的看著他。


    老金端槍退後幾步,再退後幾步。


    文秀站直,正麵迎著槍口。


    忽然地,她請老金等等,她去編結那根散掉的辮子。她眼一直看著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


    他頓時明白了。從她的舉動和神色中,他明白了天她永訣的超然。他突然明白了她要他做什麽。


    老金把槍端在肩上,槍口漸漸抬起。她一動不動。完全像在照相。


    槍響了。文秀飄飄地倒下去,嘴裏是一聲女人最滿足時刻的呢喃。老金在擱下槍的同時,心裏清楚得很,他決不用補第二槍。


    太陽到天當中時,老金將文秀淨白淨白的身子放進那長方的淺池。裏麵是雪水,他把它先燒化,燒溫熱,熱到她最感舒適的程度。


    她合著眼,身體在濃白的水霧中像寺廟壁畫中的仙子。


    老金此時也脫淨了衣服。他仔細看一眼不齊全的自己,又看看安靜的文秀。他把槍口倒過來,頂著自己的胸,槍栓上有根繩,拴著塊石頭。他腳一踹那石頭,它滾下坡去,血滾熱地湧出他的胸。


    他爬兩步,便也沒進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風雪就把他們埋幹淨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齊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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