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每天都往本上寫點啥?”


    “……”


    “盡寫些啥玩藝兒?”


    “……”她驚慌地看了團支書一眼。


    “有人反映都是些不太健康的東西。什麽藍藍的天……星星跟月亮親嘴。”他嚴厲地背誦被所有人歪曲過的詩。


    “……你聽誰說的?”


    “不少人都說過。前兩天,我在彭沙沙筆記本上看到不少,她說是抄你的。”那意思是:趁早別賴啦。“她說你們班好些人都抄你寫的玩藝兒。”


    陶小童想:這是哪輩子的事?自打一年前大夥說她寫的詩“叫人肉麻”,她就把那份心收了。如今她不寫詩,連日記也不寫了。她們何時何地抄的呢?總不能一邊批判一邊抄吧。人會在憎惡某個東西的同時欣賞它嗎?不會的。團支書當時問彭沙沙為什麽抄,她躲躲閃閃說不出名堂。反正大家是偷偷抄,也不知為什麽。團支書真正感受到:一個人產生了不良影響,往往本人不知道。好比這個陶小童。


    這個陶小童總是與眾不同。不知怎麽,他感到所有人都對她有點另眼看待。她那圓鼓鼓的額頭塞滿讓人看不透的念頭。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新鮮。她很聰明,但時常把聰明掩藏起來;偶爾露一點鋒芒,但馬上顯得很難為情似的。有次團支書無意問她:“你一定讀過不少書吧?”她頓時紅了臉,像被人揭了短一樣。她好像知道很多事,或叫作挺有知識,但與別人相反,她並不總想讓人相信她對事物的理解正確無誤。她總是謙虛或害羞地在她的見解後麵加上一句:“可能我記錯了。”或者:“大概是這麽回事,也不一定。”


    新調來一個作曲家叫高力。那家夥長得一表人材,是個公子加才子。他老子是軍區一位副司令員。有天高力和陶小童爭論起來。作曲家很有口才,講起什麽來滔滔不絕,但總是很快地轉換話題,因此聽他談話時常要給他搞得暈頭轉向。許多人都挺服他,他的知識包羅萬象。人們連自己最內行的事,也要去聽他講解。沒有他講解,似乎萬事都沒了定義。當時院子裏很多人,陶小童就跟他爭起來。


    高力看見徐北方坐在那兒畫畫便說:“嗬,新印象派嘛,修拉的弟子嘛。”他的學問多得隨時往外冒。


    徐北方看也不看他說:“我知道修拉是哪個球!”


    高力不計較他的粗鄙,對大家講起歐洲繪畫史來。陶小童忍不住插嘴,說“蒙娜麗莎”時代,還沒有現在這樣理想的油畫顏料,是用膠和蛋清及蜂蜜調製的顏料作畫。所以那個時代的畫保存下來極不易。大家一下把臉都轉向她,仿佛說,你居然比這個什麽都曉得的家夥曉得的更多?她臉立刻紅透了,看樣子後悔自己多了嘴。有人問她:“現在的油畫顏料用啥做的?”


    “用油做的。”高力搶著回答。


    她慢吞吞地說:“我記得好像是用亞麻仁油和蓖麻油。”


    高力揮揮手:“這不是重要問題,沒必要弄那麽清楚。”


    徐北方這時候說:“你哪怕稍許弄清楚點再賣也不遲。”他嬉皮笑臉,並不存心要氣高力。


    高力不理睬他,馬上談起最有代表性的“印象派”——《日出印象》,說這位畫家是印象派鼻祖,叫馬奈。


    “不對,叫莫奈。”陶小童輕聲地說。


    “嘿,外國人的名字,翻譯過來就千差萬別了!馬奈就是莫奈!”


    大家都說:“管他呢。”


    可陶小童很認真,她膽怯卻堅定地說:“絕對不是,馬奈是畫《草地上的午餐》那個。”


    “他是不是印象派創始人吧?”高力不耐煩了。


    “他是。”


    “那不完了。印象派、印象派,就是從那副《日出印象》裏來的!你敢說不是?”


    陶小童紅著臉搖搖頭。徐北方嘻哈著大聲嚷道:“同誌們:狗皮膏,狗皮膏,就是從狗皮上揭下來的!”


    接下去這倆人鬧起來。他們爭得眾人莫名其妙。高力說印象派反動,腐朽,情緒沒落;徐北方拿不出服人的理論,隻籠統說他“放屁放屁!”到頭來,他那完全不講道理的辯駁把高力氣瘋了,幾乎要揍他。陶小童驚慌地站在一邊,好像為自己引起這場糾紛感到不安。她喃喃地說:“可能我記錯了……”


    這事使陶小童在團支書心裏留下了深刻印象。


    陶小童這會兒蹲在團支書麵前,摳著地上的草根囁嚅道:“我後來再也沒寫過那些……嗯,不健康的玩藝兒。”


    “我相信。”


    她說的是真話。最近她學其他人的模式,開始寫為人們認可的那種日記,那種可供所有人閱讀的日記。寫這種東西她感到輕鬆了一大塊,似乎卸了個大負擔。她這才知道人沒了隱秘原來是件愉快的事。過去真傻,幹嗎守著什麽“思想的保險櫃”呢?現在她陶小童和大家平等了,和大家一樣光明正大,心窗大敞洞開,誰隻要願意都歡迎進來瞧瞧。她有意把日記本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有意安排機會讓別人了解她的“活思想”。有一次,在她們寢室開團小組會,她作為非團員照例回避。日記本就大大方方放在桌麵上,誰翻起來都順手。可偏偏沒人翻它。她發現它原封不動簡直失望透頂。


    “知道不知道,我今天專門找你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團支書說。


    “……”


    “團支部準備培養一名報道員,寫稿子。我發現你在這方麵挺有一套,就決定你來幹!”團支書東張西望著說,“一個星期出一次黑板報,寫好人好事、壞人壞事,最關鍵是一發現不良傾向,馬上寫!”


    為了尊重他的談話習慣,她也盡力東張西望:“可我……不是團員呢。”她認為所有人都比自己過硬,去批評誰?


    “雖然你目前還沒入團,但提前為團的建設工作,應該感到光榮!”


    那還用說。她想,這可太器重我了。


    “好好幹!”


    她沒說話,心裏卻在摩拳擦掌。


    陶小童抄寫黑板時,團支書領人在掏下水道。


    下水道堵了好些日子了。聽說不止這一家堵,“人防工程”在地下建設了好生活,可地上讓它弄糟了。這事該管理科管,但他們趁機報複。事情是這麽引起的:雖然演出隊的院子已從幼兒園名下劃出來,但幼兒園仍以房東自居,幾時高興就領著成群結隊的孩子過來逛逛。孩子們最喜歡排練室。正排練的隊列裏,常出現幾個大模大樣的小家夥,又學舌又做鬼臉。有一次一把小提琴被他們偷去,他們想看看它肚裏有什麽名堂使它一碰就響,便把它解剖了。等找到琴的東零西散的屍首時,大家都佩服這幫小壞蛋的力氣和殘忍。小半拉兒說這事交給他辦。他要顯示一下牧羊犬“顆勒”多半年來的訓練成績。雛獅般的“顆勒”果然不負眾望。頭一天就嚇退了孩子們的進犯,有個小家夥腿腳稍慢,褲子被“顆勒”拉下來了。內地人從來沒見過這種寬頭闊腦、又憨又蠻的大個子藏狗,都傳說這院裏不知養了什麽野獸。消息傳到機關,說是不少孩子叫狗嚇病了。孩子們都有實權派家長,輕易就給了演出隊好看。


    劉隊長首先被叫去訓一頓;緊接著原先講妥的幾個提幹名額凍結;本來答應給調一名教導員和裝一隻鍋爐,這下全不算數了。吳太寬發現,肉票少了,玉米麵多了。打電話說這邊下水道堵得厲害,那邊裝聾作啞,“下水道?臭著去吧。”劉隊長吃一肚子悶虧,回來給小半拉兒一巴掌,照“顆勒”屁股就是兩腳。


    “顆勒”這畜牲挨了兩腳,以為是莫大鞭策,幹得更賣力了。有時不得不給它吃點安眠藥,提防它對付來視察的首長。


    下水道被挖開,一節節疏通。一群群潮蟲往外爬。最終發現洗衣台下麵堵得最死。蔡玲伸手去掏,別提掏出多少寶貝,光手絹就十來條,還有口罩和一堆襪子。蔡玲認真地把這些臭氣熏天的東西漂洗幹淨,然後叫全隊來認領。徐北方領走的最多。其中一隻墨綠色尼龍襪,據他說半年前就銀灰的,大家死活不信。他立刻取了另一隻來作證。以後就見他一雙腿穿兩色襪子。


    團支書王掖生脫光了膀子,身上濺滿泥點。他幹活時最討厭遊手好閑的人在眼前晃,比如這個徐北方。他僅刨了幾钁頭,就說人太擠,幹這活根本不需要這麽些人。不一會兒就見他端了畫架子,畫那兩棵枇杷樹。樹上總共結了十來個果子,比羊屎蛋大點,有啥畫頭?他覺得他裝模做樣,其實是懶骨頭,不想幹活。團支書對這種人從不進行口頭教育,那樣毫無效果,他隻是悶頭苦幹,用雙倍的力氣拚命幹,讓這種人看著慚愧。


    其實徐北方一點也不慚愧。他甚至連團支書那滲滿汗星子的方方後腦勺都沒去注意過。他隻覺得每天讓他畫畫的時間太少了,時間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占滿。令他奇怪的是,許多人都把這些莫名其妙的事當最正經的事來幹。他覺得要幹的事太多,而時間卻被白白浪費掉。他想按自己的準則過自己的日子,就這麽回事。他誰的賬都不買,誰也別想改變他。他剛才幹活時偶然抬頭,發現一片深綠中露出幾點嫩黃。不知怎麽,他被這幾個可憐巴巴的果實感動了,這是樹掙紮著表現的一點生機。那些長勢不良的小果子妙不可言,它掛在過於茁壯、茂密的樹上,令人心酸地為夏天捧出一點奉獻。這一點奉獻已是它的全部。


    他拿出畫筆,調好顏料,剛才找到的那點內心感覺已經沒了。這時,他才看見那個一起一落的方方的後腦勺。他幹得那樣認真賣力,一下一下掄著钁頭,動作均勻得像部機器。他這個形象鼓動著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忙,其實這裏擠不下這麽多人。大家相互妨礙,卻忙碌得十分融洽。他畫了三兩筆,突然恨起這幫呼哧帶喘的人來。


    許多人弄得滿身泥,似乎就得到了某種證明,退到一邊,聊起天來。像團支書那樣傻幹,他們認為是大可不必的。他們跑去看徐北方的畫。畫上一片含混,有人評介說“像屎一樣”。於是人們開始樂。徐北方並不惱,也不樂。他有意要表現這種“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氣質。他壓根不把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炊事班小周挑著豬食走過,眾人把注意力移到他身上。他剃個青光頭,表情很超然。


    “這家夥病得不輕!”有人說,“據說醫生懷疑他得的是‘幻想狂’……”


    小周最近一直在給中央軍委寫信,說他發現了一種戰備糧,隻要啃手指頭那麽一點,就能一整天不餓,而且保證營養。他還把它搞出一套理論,寫了本書。他熱衷地推薦自己的發明卻得不到認可,這使他大惑不解又委屈衝天。有次他拿了塊東西去找軍需部門的首長。首長恐懼地看他把拇指大的一塊“戰備糧”吞下去,忙問:“要緊嗎?”他說完全不必在乎胃的異常蠕動。他非得請首長嚐—塊,說:“您吃吃看,隨時把感覺告訴我。假如大家都不把感覺告訴我,我就無法對它進行改進。雖然說它目前的味道差勁,但我認為這是個次要問題。”等他一走,首長就把那東西以窗口扔了出去。他連續跑了許多首長家,結果全一樣,都把他的發明從窗口扔出去了。終於有一天,來了兩名精神病大夫。大夫很和藹地跟他談了一陣,對他的重大實驗表示極大關心,又翻了翻他床下堆滿的手稿。私下裏跟劉隊長說:“病狀比較明顯。”


    從此吳太寬不讓他做飯,隻讓他喂豬。大家還是擔心,夥房那幾隻大鉛桶一模一樣,哪天他把盛飼料的跟盛麵條的弄混就慘了。吳太寬還不許他寫字看書,不許他拿大頂,不許他用鼻子吹笛子。他也從此不吃飯,每天吃塊“戰備糧”。事實證明,他沒餓死。


    從小周開始,人們對周圍的人都警覺起來,總想在誰身上發現異常現象。比如某人特別愛剪報紙,各類報紙都有他認為事關重大的文章;於是報紙一經他手就千瘡百孔。比如某人半夜老講夢話,每次都是囉囉嗦嗦地檢討自己。包括劉隊長的兩個兒子都不大對勁。有天小半拉兒在馬路上挨了打,大半拉兒不但不幫,還高興地到處說:“這矮子給人打死就好了,那我就成了獨生子,獨生子不用插隊落戶!”還有還有,那個小號手伊農,每天對著牆歪著嘴練號,練得樓上樓下的人都脾氣急躁起來。連牧羊犬“顆勒”也多少有點瘋瘋癲癲,總見它吐著舌頭煞有介事地跑來跑去,不懂它怎麽成天都那樣忙。隻要留心,從任何人身上都能找著類似小周的蛛絲馬跡。


    聽眾人談得熱鬧,徐北方慢慢收起畫架子,說:“這年頭,除了正常人,什麽人都有。有句名言:‘我們如此緊密相處,但又彼此孤獨得要死’。”他估計別人沒聽懂他的話,管自走了。手表放在皮鞋裏,皮鞋掛在畫架上,他自己赤著腳。


    陶小童主辦的第一期黑板報出來了,許多人擠在那裏看。黑板一分為二,左邊寫好人好事:董大個老婆生孩子,收到一筆匿名匯款;伊農家裏修房子,收到一筆匿名匯款;團支書王掖生家糧食歉收,收到一筆匿名匯款;彭沙沙母親犯哮喘病,也收到一筆匿名匯款。經過複雜細致的調查,終於搞清:董大個家收到的錢是彭沙沙寄的;彭沙沙家收的錢是伊農寄的;伊農呢,是團支書寄的;團支書呢,是董大個寄的。


    這故事又巧妙又圓滿,陶小童寫起來得心應手。黑板的右邊,隻寫了寥寥數行,因為她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麽是“不良傾向”。團支書看後很不滿意,所謂“不良傾向”一則是聲討某些人給狗吃安眠藥;另一則更不著邊際,大講起牙齒保健來。


    他找到陶小童:“不良傾向是思想上、作風上的,你咋回事?”


    陶小童認為不少女兵晚上上了床還吃零食是個嚴重問題。她說:“我怕她們沒幾年就得拔牙……”


    “那是醫生的事!”


    “可我就是惡心在床上吃東西的人!”


    “誰讓你負責衛生來著?”


    “不講衛生是愚昧的表現……”


    團支書很反感地叫她閉嘴。沒想到這姑娘這麽傻頭傻腦,有關思想作風,她一點都沒開竅。他耐心告訴她,比如徐北方那家夥是個“不良傾向”典型,違反戰士著裝條令,穿著四個兜的演出服到處逛,還戴手表,穿皮鞋,住單間.他那房間從來不讓任何人進,連內務檢查都對他免了。誰知道他整天在屋裏幹什麽?


    誰都想知道徐北方在他的屋子裏幹什麽。他那間小屋令人神往又令人狐疑。


    有人向隊長通報了一件極秘密的事,有關徐北方那間小屋的。


    隊長一聽就犯了高血壓。他想,對徐北方這小子他偏袒得太過分了。他煩惱地在屋裏踱步,又把團支書叫來,表示對徐北方不能再姑息下去。


    “我不行了,堅持不了……”


    “求求你別動!最關鍵的兩筆!”


    “你瘋了,那麽大嗓門?”


    “求你別動,珍惜時間,姑奶奶!”


    “天太熱,你看我這汗!……”


    “手再往前伸,最好讓血管突出來!”


    “……哎,你過來幹什麽?!”


    “我不會碰你的。畫畫的時候我絕不碰你。你現在對我不過是靜物,或寫生對象……”


    “別人要知道這事,準說我是個浪貨。”


    “他們愚昧。”


    “這事肯定會被人發現!”


    “別動!別跟我聊天!”


    “你畫這畫有用嗎?”


    “不知道。”


    “肯定沒用!”


    “管它呢。別跟我聊天!……”


    “不聊天我就要困了。你困嗎?”


    “……”


    “哎,你說什麽叫失去貞操?我這樣叫嗎?”


    “……”


    “我肯定倒楣倒在你手裏。你說你們學校幾十個人畫一個女的,那女的後來哪兒去了?還有人願意跟她結婚嗎?”


    “別說話!”


    “我困……要是人家知道我自己送上門,準說我死不要臉!你們幾十個人圍著一個女的畫,那女的臊不臊?那女的肯定嫁不掉。你們畫畫的都是流氓!”


    “胡扯,我可沒碰過你!”


    “反正我以後不來了。”


    整個樓被突發的哨音驚得一陣顫栗。


    團支書底氣很足,連續吹二三十聲哨子不換氣。哨聲短促有力,足以驅淨所有人的睡意。


    劉隊長在黑暗中顯得塊頭很大。樓上樓下騷動起來,大家對這事很熟悉,隔一陣子搞那麽一次緊急集合,有人認為倒挺解悶。


    陶小童邊打背包邊想,肯定是那兩個渾人的事敗露了!她探頭往院子裏看,果然見劉隊長和團支書全副武裝,氣勢洶洶。看來真要逮人。這下好,他倆的蠢事算幹到頭了。


    蔡玲是全隊打背包標兵。她背起背包就跑,隻是睡得懵懂,記錯了門的方位,頭“咚”地磕了一下。這一磕她才醒了一大半,想起班長的床上毫無動靜,便叫:“班長!班長!緊急集合了,快起來!”


    班長還在帳子裏紋絲不動。她顧不上她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她總要搶第一名。


    隊伍漸漸列齊了。大家睡眼惺忪地互相打探,出了什麽亂子,隊長顯得這樣氣急敗壞?他兩腿叉得很開,手背身後,這是他大發雷霆的姿態。團支書還在沒命地吹哨,更搞出人心惶惶的氣氛。人們依稀猜到,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人到得差不多了。


    “立正——稍息!——各班班長——清查人數!”


    陶小童急出一身冷汗。彭沙沙在那裏大叫大嚷:“咱們班的班長呐?!”一幫女兵群龍無首,都在前顧後盼。隻有陶小童一個人清楚這是怎麽回事。她想隊長這一招也太狠了,分明想叫那倆人日後活不下去。她想撲過去替那倆人求饒,給隊長磕頭搗蒜。一片亂哄哄的議論。陶小童幾乎要昏倒。這時有誰昏倒就好了,她想,那樣肯定大亂,一亂就有轉機。


    劉隊長得計,他深更半夜把大夥折騰起來就為這個。他百事馬虎,就在男女問題上最較真。他曾一再告誡部下,這方麵栽跟鬥頂不值,可惜了名譽,可惜了前途。他愛才,但越是有才的人他越不容忍他們在這事上放肆。他培養一個人才容易嘛,為了徐北方的提幹名額他跑細了腿,像晚輩對長輩似地跟幹部科的小幹事們陪笑。為小半拉兒媽媽的調動,他都沒使過那麽大勁。徐北方提出為工作方便,必須住單間,也是他批準的。不圖別的,隻圖這個美專生幹點真活兒。不料他幹出這種好事!劉隊長傷心透頂。


    這時,人們一齊扭頭,因為徐北方精神抖擻地出現在隊伍末尾。與眾不同的是,他沒打背包,而是把被子像鬥篷那樣很帥地披著。他大聲說明自己的背包帶不幸失蹤,隻好這樣隨隊伍開拔了。劉隊長驚得一怔,剛想說什麽,一個銳利的女高音突然出現在隊伍另一端:“報——告!”人們又一齊把頭扭過來,見孫煤衣冠齊整,背包打得一絲不苟,挺胸收腹地站在那裏。


    劉隊長立刻和團支書交換一個眼色。


    人們感到這倆人的遲到多少有點蹊蹺,但誰也沒拿準什麽。因為人人都眼睜睜看見她與他從兩個方向跑來,這幢樓是不可能上下串通的。


    陶小童詫異得幾乎叫出聲來。這怎麽可能?除非那屋有個洞,直接把班長從樓上漏下來。


    劉隊長起先是吃驚,而後是沮喪,接下去不知該幹什麽。他知道事情絕不會這樣簡單,但他又未抓住把柄。一股無從發作的怒火冒上來。


    “孫煤!身為班長,為啥遲到?!”他不甘心就這麽放過他們。


    “下次一定注意!”孫煤“啪”的一聲,來個漂亮的立正。


    “不像話!”他咆哮。


    大家從沒見過隊長的大圓臉上,有過這麽可怕的表情。


    “是!”孫煤答道。


    隊長氣餒了。“你和你,”他指了徐北方又指孫煤:“下去給我寫檢查!”


    “是。”回答得別提多爽氣了。隻要現在混過關,下去宰他們都成。


    “好吧,你倆入列!”隊長命令團支書把隊伍拉出院門,來了個強行軍。徐北方你小子既敢披著被子來見我,你就披著被子給我跑。誰掉隊都行,就你小子不行。我就這麽懲治你,為啥懲治你心裏可太明白了!


    徐北方一再喊報告得不到答複。跑到後來,他急了,大喊一聲:“老子不要這被子了!”


    他果真把被子扔到路上。團支書替他拾回來,頂在頭上跑完全程。


    蔡玲回到屋裏剛拉開燈,班長孫煤又把燈拉滅了。僅剛才那一瞬,蔡玲已看見一根背包帶從樓上窗口垂下來。但她生性不愛動腦子,很快把這事忘了。樓上樓下兩個窗口不過相隔兩三米,對曾跳過傘的孫煤來說,可太不在話下了。隻是剛才動作過於緊張,胳膊磨破了皮;那根背包帶也太細,勒得肉疼。孫煤一夜未睡,這場驚心動魄的風險夠她後怕一輩子。第二天劉隊長悄悄問蔡玲:“緊急集合的時候,你們班長確實在床上?”


    “嗯。”她肯定地點著頭。


    “確實?”


    “我喊她,我說:班長,緊急集合了!你沒聽見!快起來!”


    隊長不耐煩地打斷她,甩甩手走開了。


    蔡玲想,隊長什麽意思嘛?難道我是瞎子?床上躺著人我會看不見。她一遍遍回想,認為自己是有把握的:班長的蚊帳掖得仔仔細細,被子裏分明是班長優美的曲線,還有床前那雙拖鞋。


    缺心眼的蔡玲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是班長精心布置的“空城計”。她從西藏買回一個撣床用的黑色耗牛尾巴,往枕頭一放,活像一堆頭發。用這麽簡單的辦法,就把老實的蔡玲哄住了。


    不過孫媒永遠不再用這法子哄誰了。這次冒險搞得她心力交瘁,她可受夠了。再說,緊急集合的第二天,隊長就派團支書進駐徐北方的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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