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不懂自己怎麽會冒出這麽一句老實話來。他老實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懇求。


    你為什麽要一個人呆在這裏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經相當好了,去了美國可以……他停下來,她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讓他意識到,這樣絕望很沒麵子,大概給她看成死皮賴臉了。


    其實劉先生讀錯了殷恬菁的表情。我母親告訴我,她一聽說劉先生是去美國,對他幾乎舊情複發。她和他一同看過那麽多好萊塢電影,她心裏一直向往那個充滿俊男靚女和財富的國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個女孩都為美國夢想而忍受枯燥的學舌。不然她們不去搓麻將逛馬路而在教室裏一熬三小時圖的是什麽?


    我母親對我說:想想看,我圖的是什麽?……就是那天夜晚劉先生告訴我他要去美國,而不是去香港,我才一下明白,我圖的是什麽。


    殷恬菁說:噢,你下禮拜五走。


    她這句話的邏輯不怎麽樣。她其實是把腦子閃過的一道演算讀出來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禮拜五還有六天。六天夠把一筆三角情債結清了——夠嗎?她還可以造訪一次李師長,如果他還是沒有同他鄉下媳婦了斷的意思,還是為他的馬團長驢團長亂拉皮條,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給劉先生打個電話;我決定和你去美國。美國在我無知的母親心裏沒有種族歧視,沒有憲法中兩度遭遇的“排華法案”,沒有芝加哥滿街影影綽綽的流浪者,沒有給我找麻煩的fbi。她腦子裏的美國是好萊塢華麗的布景,畫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將有色人種攔在外麵的拍攝地海灘。在她無知的向往中,美國是華爾茲和香濱酒。雲淡風輕的翩翩男女,舞來歌去不食人間煙火。她寬闊深邃的無知裏,美國不存在那種火車、輪船、飛機、有軌電車、公共汽車,上麵一律有這樣的標識:“有色人種——這邊;白人——那邊”。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白人士兵,他們寧死也不願輸入有色人種的血液。我十九歲的年輕的母親首先要同美國戀愛其次才是去愛劉先生。


    菁妹,我走了以後,有什麽事你去找魏小姐。她人很好,況且……她是自己人。


    殷恬菁聽出那言下之意:對那個解放軍高級軍官,你知道多少?他能讓我放心嗎?


    你剛才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問。


    劉先生啞在那裏,希望使他渾身發顫。劉先生不屬於文人無形那種文人,像這樣目光癱瘓,嘴角癱瘓以至整個麵容都出來一種不雅的呆相——這類時候極少。隻發生在他看自己編寫的劇目搬上舞台或銀幕的時候。


    跟我一同走吧。他說。說完,自我意識才麻酥酥地回到臉上、身上。


    菁妹別開眼睛。睫毛低垂,蓋住飛快轉動的念頭。


    幾秒鍾後,她才不太情願地點點頭。她心裏想,是好事就先答應下來再說。


    劉先生一下子掄起菁妹,搶得她雙腳懸空,黑色高幫學生皮鞋丁零當嘟像兩隻布娃娃的腳。劉先生激情發作也是氣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美國人來了。半夜陰濕凋零的上海,就給他狂熱的一個擁抱而抱成了好萊塢海灘。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歲的青春吮吸進去。我想那是我母親得到的第一個跟性有關的吻。


    劉先生在機場見我時,也在我麵額上吻了一下。那隻是“說來話長”的一個回避,抑或封閉。他在我去睡覺後,拿出所有相冊,給自己調了杯雞尾酒,坐在這裏淡遠地翻看。他眼裏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實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父親的,但劉先生認為我的懂道理,識大體是我母親的翻版。我堅持自己提行李,麻利勁兒也是我母親的。他還認為我有一點我母親的世故,恰到好處,不招他討厭。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台麵,在上海生活了不少年的劉先生對此早有結論。比如魏小姐,一把歲數還是天真爛漫,活潑討厭,做她的男人時常吃不消,處處難為情。


    那些相冊有不少劉先生和我母親的合影。有四張正式的訂婚照,現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擺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過去。那時我媽可真是佳人。麵粉做的一樣,兩條柳葉眉一張櫻桃嘴,全是照相館的化妝師把她好好的臉糟蹋成了這樣。她穿一件淺色洋裝,不是粉紅就是天藍,朝陽格子,腰裏係根裙帶。裙帶下麵,她的小身段尚欠最後成型,但體內卻一應俱全,那些帶出娘胎的卵中,有一枚在多年後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陽格子紡的連衫裙下麵,正一隻接一隻地成熟。這真是件很奇異,很怪誕的事,我看著相片十八歲半的小小母親心裏胡思亂想。她命中注定了數目的這些卵在朝陽格子紡下麵,在那時,有可能給孵化成別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


    劉先生很可能在我們兄妹三人的生命起源插足。他險些進入那些卵,從而啟開一些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每次在和劉先生通電話的時候,總會有些不恭敬的閃念出來。這些閃念使他對於我變成了一個身份、輩分都曖昧的人。我從一開始就老三老四地稱他的英文名字。我一接到他的電話就像招呼裏昂之類的藝術癟三朋友,或者預料藝術癟三的同學們。我說:嗨,托尼!你怎麽樣?


    劉先生每星期都會打個電話給我。他說他每個星期也會和他的女兒通電話。他的女兒長著黃麵孔實際上比美國人更美國人。


    你還好吧?劉先生用純正的國語說。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


    對,房東太太告訴我了。我還好,你呢?


    很好。謝謝!芝加哥冷得要死,我看了天氣預報。你下禮拜會收到一個包裹,我寄了一些衣服給你……你先別謝我,都是我女兒穿過的衣服。原先她尺碼跟你一樣,生孩子後胖了。所以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不喜歡的你隨便怎麽處理好了。


    我會喜歡的!


    那些衣服是她出去滑雪的時候穿的。不過她一共滑過三次雪。每次都買全套新的!


    太好了!


    她這個孩子不懂省錢是什麽意思。


    我聽著劉先生用抱怨來表現溺愛。那個女人的榮華富貴或許是占了我的,至少有我一半。我在窮困得走投無路的境況下,竟去忍受翰尼格教授五短的撫摸和擁抱,而我媽的舊日相好卻跟我講他女兒一擲千金。“不懂省錢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樣的感覺?


    你不要太累自己。你母親那時候真吃得起苦,每天可以工作十來個小時!你可不要像她那樣。她沒得肺癆是萬幸。


    好的,我一定不像她那樣。我心裏卻想:我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肺癆弄不好已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


    你失眠好些沒有?


    好些了。


    我女兒也失眠。從大學就開始失眠,大概是遺傳了我的毛病。你父母有失眠問題嗎?


    沒有。


    那真有趣。你跟我的女兒這麽像。你不要亂吃安眠藥。


    我嘴上回答著劉先生有關安眠藥的嚴肅詢問,心裏卻很不嚴肅地想,他有沒有跟我母親春風一夜過?我母親的初夜是不是丟失在他那裏?假如在他離開中國之前,他和殷恬菁做了一場大愛,劉先生失眠的基因進入了我的母親.潛伏了十來年後,突然參與了我父母對我的製造。這的確比較有趣。我一麵獨自有趣著,一麵覺得自己在這方麵總是低級趣味,有著過於發達的粗鄙想像力。一個好好的劉先生,也在我這想象中丟掉不少體麵。我這方麵真沒辦法。


    你要多運動。我女兒的失眠跟她缺乏運動有關係。


    是吧。我說:我會盡量多運動的。我心想,你女兒的動叫“運動”,我的動叫“勞動”。兩個階級,兩個性質。劉先生三十多歲就接受了父親在南洋、香港的遺產,四十多歲就開始做寓公。他寫些不疼不癢的散文、詩,後來成立了一個話劇社,自己出錢演戲。他還在百老匯周邊玩了十多年,結果有個抗日的戲被人翻譯成了英文,演了十場戲,是為了紀念“南京大屠殺”二十五周年。五十多歲的劉先生從此開始在好萊塢遊擊,十幾個電影劇本至今仍在各種經紀人手裏,被各種正牌的或冒牌的導演們一時垂青,一時又拋棄。瀟灑清高的劉先生不僅票戲、票藝術,也票生活。他正式的生活是夢想,夢想未實現的,將實現的,已錯過的。我的母親是他夢想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像劉先生這樣的富貴家族,每隔一代兩代,總會出個品格高雅,不屑鈔票的敗家子。這樣錢也好權也好江山也好,就會按它自己的興衰規律去調整和平衡。


    劉先生告訴我,他很可能要到芝加哥來看一場實驗話劇。他問我肯不肯陪他看看博物館,聽聽交響樂。


    我心想我是太肯了,隻要我的失業到時候還這麽穩定。我嘴上說:那太好了!我請您吃飯!


    劉先生樂嗬嗬地說:好啊,好啊。


    我這麽慷慨當然知道劉先生絕不可能要我請他下館子。辭掉餐館工作,我隻能等劉先生來改善我的夥食。


    我和劉先生聊了半小時。我在三十分鍾裏每一分鍾都出一身汗,因為我發現自己精神跑得厲害,生怕不小心張口說:托尼,借我一千塊錢吧。


    我在劉先生的電話掛斷後,在臥室裏團團轉。已經是深夜,我一麵聽著牧師夫婦單調、中速的做愛節拍,一麵踱著步打腹稿。我要寫封信給劉先生,告訴他我經濟上的狼狽,請他借給我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這不比我媽當年給他寫絕交書容易。


    我給理查·福茨打了個電話,是他辦公室的留言機接的。我口氣簡短有力,隻說我需要立即見他。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師夫婦都沒睡。我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鎖就從裏麵擰開,然後我看見了牧師太太驚惶失措的麵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擺出微笑的形狀,眼睛卻白熱地瞪著。


    我問:你好嗎?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賬了。


    很好。她馬上回過頭去看牧師,禮貌順著慣性從嘴裏出來:你呢?


    我說;很好。這時我發現牧師已邁著長腿捧上了他妻子,此刻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一高一矮站著看我解下圍脖,摘掉帽子,脫掉靴子。我和他們仍在進行禮貌廢話。比如說:天氣真可怕,交通堵得要命。


    然後我穿著又冷又濕的棉襪,跟他們夫妻倆麵麵相對站在門廳裏。雙方都客套得累壞了。我想說:這個月的房租我下禮拜保證交。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赤字比什麽保證都說明問題。我還想說:出什麽事了嗎?他們會想這人看上去挺謙謙君子,其實是個潑皮無賴——白住房白用水電,在房東和房客之間還能出比這更壞的事?


    牧師太太又急速看牧師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說我可不客氣了。


    牧師終於開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觸?


    怎麽了,他們找你們麻煩了?


    不是。是這樣,今天下午一點鍾,我妻子在留言機上聽到一段很可疑的聲音。你來聽聽就知道了。


    我被他們領到起居室。牧師伸出修長多毛的手指,摁在留言機的倒帶鍵上。倆人以一模一樣的表情聽著機器沙沙沙響起來,不久出來一個喉音極重的男低音。說:聽到沒有?聽到沒有?……然後是個年輕些的男聲說: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輩子的時間才找到。你聽我怎麽樣?男低音說:還行。你聽我呢?年輕男聲說:不怎麽樣……機器“哢噠”一聲停住。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們一模一樣。


    牧師太太說:大概在它發生二十分鍾以後,我接到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就告訴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問我你的作息時間,夜裏一般是不是都住在這裏。


    牧師說:他還問你有沒有把朋友和熟人帶到這所房子裏來過……


    我告訴他我們的房客跟我們一向有契約的,都不會違背契約帶人回來。牧師太太顯然對這場莫名奇妙的事有些不高興。很可能她在我進門前正發我的牢騷,連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開了爐子沒關,把爐於上麵橡木吊櫃的底子都烤得發了黃。小半輩子沒講過人壞話的年輕牧師太太把所有的惡聲惡氣攢足,全用在我這兒。


    我說:那這留言機上的對話是怎麽回事呢?


    夫婦倆一模一樣地聳聳肩。


    牧師說:從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他們正在調試竊聽器。就是說,他們已經聽了我們家的許多私人對話。他們已經侵犯了我們這樣安分守己的公民的權益。


    牧師脾氣很溫和,憤怒都是和風細雨的。


    可是歸根到底,我們不知道這是什麽名堂。牧師太太手指指留言機,如同指一攤穢物。


    我聽起來,像是兩個拿報話器的人在通話。像兩個警察。我說。心裏咬牙切齒:便衣福茨實在萬惡,他折騰到最後可能是將我攆到冰天雪地的大馬路上去。


    也有可能。牧師微皺著眉,基本是白色的睫毛緩緩地一扇一扇。他每天忙的就是把美好的東西灌輸到人們腦子裏和行為裏,他的灌輸失敗,才會輪到fbi們去忙。他現在輕微感覺到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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