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我怎麽會沒看見你?你在我眼裏永遠那麽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說?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覺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樣胡亂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實我聽他朗讀了五分鍾就翻窗子溜掉了。裏昂那類人不去為感覺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屬於這個群類。但區別在於有還是沒有那份感覺。五十歲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感覺。他平時馬裏馬虎,即興而瀟灑,其實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汙裏亂踏,懂得盯準一雙中意的鞋,耐心等待著大減價。他有那麽平實質樸的一顆心靈,卻偏偏把一些非感覺的詞匯拚湊硬叫做感覺。這對一個理性而正常的人來說,是多麽不容易。


    你真認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對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這麽一種笑法,把麵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讓眼睛猛一聚光,再讓這凝聚起的目光頂開眉毛額頭低垂造成的壓迫,笑容如同被釋放出籠一樣撲出去。


    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入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媽把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那個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現在我是她操縱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張臉向翰尼格教授發出美妙青春的一笑。這個笑容發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要赤手空拳闖芝加哥,搶奪九千塊獎學金的絕不是我,是我母親。是我母親的眼睛透過我,看著這位長著一頭褐色綿羊卷絨的美國武大郎。是我母親的審美觀在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讓我看清翰尼格長得並不難看:五官還是可取的,尤其那個莎什卡翹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頑皮,它讓他整套五官都生動不少,成了一張很好玩的麵孔。


    我母親此刻牽製著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種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步態,去翰尼格的書架上拿了兩個杯子,再走到他桌邊拿起他的礦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給他,再倒一杯水給我自己,順手拿起一張餐紙,拭淨桌上的水漬。其實並沒有什麽水漬。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幹的,因為我從來幹不出既嫻雅又麻利,既陰柔又果斷的事。原來母親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還沒到她腹內去投胎時已把一個賢淑、會關愛人並會表演關愛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絕對不是我在對翰尼格教授獻殷勤。這個目標明確、心計多端的小女子讓一套再家常不過的動作翩翩起舞,讓伺候男人這樁事變成了精致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為這東方女人的細微體貼是美國男女之間不常見的。這個單薄的東方女人不是用肉欲的身姿,用母貓思春的眼神,雌豹一樣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她是以細細瑣瑣一些關懷體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性的訊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種性的振奮。我母親在此時對我暗使一個眼色;把穩了,拿捏住。女人在這個階段可以辦成許多事,千萬把穩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親通過我給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學識90分,總分還不算低吧?


    我母親在我心裏對我悄語:你要給他感覺你是個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將難如上青天。你做的這些體貼溫存的小活兒,其實在識貨的男人眼裏更性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種性感。在這個處處講性感的混賬地方,怎麽辦呢?隻能以更聰明的方式去性感,去擊敗那些張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為方式的低級性感。


    我看出翰尼格褐色的眼珠裏,希望的蓓蕾一點點在開放。


    他和我講起他曾經有過的一個女鄰居,也有我這樣的皮膚。


    我想說:你他媽的怎麽已經想到皮肉上去了?但我母親在我心裏及時喝住我:閉嘴。


    我接茬說:是嗎?她是亞洲人?


    是美國兵和菲律賓女人生的混血兒。


    那一定很漂亮!我想美國兵全世界地擴充兵力,在各色女人子宮裏駐紮下小美國兵。花費二十年收容韓國小美國兵的文學女泰鬥賽珍珠活到今天還有事幹,還忙不過來。


    她不像你這樣苗條。他說。主題越來越明顯。


    我心想我哪裏苗條?我是瘦骨嶙峋。一個既打工又讀書;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學,既要裏子又要麵子溉要尊嚴又要獎學金的女人,就隻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和她有過一段?我拿酒吧裏的腔調問他。


    沒有!他羞得臉也紅了。她是個十三點,每回出去參加晚會,就來敲我的門——她住我對過——讓我給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鏈。她每條裙子的拉鏈都不好使,因為她買衣服總是買小了一號。她所有連衣裙上的拉鏈長得不近情理,她背後的全部都露在外麵!


    我笑起來。


    翰尼格說:我懷疑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是不是就開著拉鏈去參加晚會。


    我越發笑得收拾不住。


    翰尼格心想,原來她也有這種不高雅的胃口,作為這類閑扯的對象。原來她不像課堂上那麽含蓄怕羞,某個同學寫篇粗野的小說,從頭到尾的“fuck”,她每聽一個“fuck”就像冷不防聽見一聲炮仗:眼皮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來也可以配合別人的粗俗,配合得很好嘛。


    我說:那的確是個十三點。


    他說:所以我知道她的皮膚什麽樣。


    我故作欲語又止。讓他明白我沒有吐出口的話是什麽。他用五短的食指點戳著我,也讓我明白他明白了我沒說的是哪句話。我們似乎一下子熟到了這個程度,連對方心裏閃過的不雅念頭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沒說的那句話他清清楚楚聽成為:你跟她至少“百日恩”過。


    我媽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裏,她延伸的那部分讓我身不由己,笑著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態,讓我比我自己嬌憨可愛。因而我臉上再現了她對李師長的一顰一笑,我身軀複製了她十八歲時的一舉手一投足。十八歲的她把陣局布得極穩,她說:那他們倆下棋會下到幾點呢?


    李師長說:鬼知道。有時候到下半夜。


    我母親說:那要命了!


    李師長說:你回家還有事情?


    我倒沒關係,不是耽誤首長休息嘛。


    我常常讀書也要讀到下半夜的。


    我母親知道李師長心裏有多亂。這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是頭一回為個女人心亂。


    我母親說:橫豎是走不了,不如師長考考我功課吧。


    李師長吃驚地問:我考你功課?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課還會請你來這裏嗎?要不是有這麽個抄寫講稿、文件的由頭,我們有什麽借口常相會呢?而且相會在今晚突然發生事變,已成了幽會,因為樓下兩個小子把我們圍困在這裏,封鎖了我們的進路或退路;他們真下棋也好,假裝下棋也好,現在我們陷入重圍,局勢很吃緊啊。


    我母親假裝看不出李師長既舍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時間越長,他越沒法交待。她裝得對李師長毫無想法,斜起臉看著他說:師長考我魯迅吧。


    李師長聽著哪條巷子裏有餛飩擔子的梆子聲,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無心無緒地問她最喜歡魯迅的哪篇作品。我母親本想把從劉先生那裏聽來的評論學舌一遍,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學識顯擺得恰到好處,再冒點尖,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很可能會不喜歡。其實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歡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書本學問來做修養,修飾一番氣質,陶冶陶冶性情,但絕不拿它來做實事,更不能拿出來壓男人一頭。大男人是小女人樹立起來的,女人隻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來,男女間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陰是陰陽是陽。李師長這樣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過他,乾坤便是顛倒了。因而我母親說:我讀了幾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請教師長啊。


    李師長心裏說:能讀下來就不簡單。魯迅再大個秀才,碰到我這個兵,什麽都講不清。他的書再深,對我等於一本識字課本,還是不稱職的識字課本。李師長當然沒告訴我母親實情:他用魯迅來默生詞,練造句。因為它裏麵的詞對於他幾乎個個都生。


    我母親裹在李師長呢子大衣裏;在它沉甸甸的懷抱裏顯得嫩極了。李師長知道如此下去,越來越不是回事情。他越是覺得她年輕美麗,一好百好,事情便越是不妙。他心裏恨恨地想,老子什麽鬼門關沒過過,今天老子還真過不去這美人關?


    我想李師長肯定不知道這種又疼又癢又舒服又受罪的感覺叫愛情。他一個行武出身的人頭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舍得碰她,又不舍得不碰她,要真去碰她,他是否碰得不得法。這樣一個乖巧漂亮的小東西,他腸子都在疼她。


    但我想我母親當時知道要十分小心,討得歡心容易,保持這份歡心卻不易。她和李師長沒有任何接近的理由,他明天萬一給指派到哪裏去打仗,什麽都會斷掉。要想建樹起他對她至死不渝的眷戀,她功夫還要下得大些。我現在明白,我母親真是無師自通,做女人的才華是罕見的。這樣的女性才華發揮得最佳,便成了依娃·庇隆,嘎拉·達理,傑奎琳·肯尼迪。稍次些的,便是南希·裏根,薇拉·耶勃可夫、戴安娜王妃。這都是赤手空拳,僅依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績,贏得了女人所要的整爿天下。如伊麗莎白·泰勒、麥當娜之類,就不算極品了。她們還得靠姿色和演技親自南征北戰。而我母親起碼有著跟依娃·庇隆相當的認識水平,出征去征服一些偉大的野心勃勃的男性,不靠身外的一技之長,甚至連姿色都不那麽要緊,她們憑的就是一點:她們是女人。她時刻不忘懷這一點,不斷完善這一點,在這一點上做足功夫,使這一點的每一滴資源都得到徹底的開發利用,一本萬利的獲取。大手筆的女人不是去學男人們的本事,同男人們搶飯碗,最後把男人們弄得半失業而隻得向她們言和投誠。最棒的女人是伺候著男人們去征戰,而奪下的江山歸她們守。盡管我媽媽當時太年輕,這些認識尚未升華到理性,她畢竟已有了敏銳之極的本能,那種做傑奎琳的原材料,在她身心中早已是條豐富的礦脈。她明白對男人來說,女人不能俗不可耐,也不能雅不可耐,如果她真把劉先生的魯迅評說背下來,再背給李師長聽,他會對那個雅不可耐的女人不求甚解地讚美一會兒,後來發現對她的海闊天空失去了做大男人的良好感覺。那麽好吧,把她留給比她更海闊天空,能在她麵前找得到良好感覺的男人吧。因此我母親在越洋電話裏隻問我是否有追求者,是否不止一個追求者,是否把追求者們都擺得平。她從來不問我學校裏的事,首先她知道我這方麵向來不用她操心,其次她認為學業事業對女人來說都是業餘活動,是暫時的過渡,女人永久性的專業,是做女人。好好做女人,再點綴些學識,佩戴上學位,最終才能找到個優秀男人來幫你實現這份功業——一個專業的、純粹的女人。全世界仰慕傑奎琳不因為她演藝卓著或才貌雙全,而是因為她未被任何職業汙染,未被任何才華異化,而把女人做到了最高級別,做到了最佳境界,做成了女人中的女人。


    我母親在李師長心裏引起的柔腸寸斷,便是她那“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養。信念與素養浮到我母親十八歲的身姿、肌膚上,滲透她周圍的氣氛。因而我認為最美麗的女人不是她自身,而是她營造的美麗氛圍。美麗的氣氛才能感染他人,納他人於內。


    李師長十二點鍾送我母親下樓時,腳步毫不放輕。他忽然變得談笑風生。我母親馬上同他配合起來,發出明媚的笑聲。她想李師長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樣去進展。她在鑽進吉普車之前同他握手。李師長在她頭頂拍了一下說:小丫頭,仗還在往前打呢。


    很會聽人話中話的我母親,這句話卻沒聽懂。她說:師長還要上前線?


    李師長笑笑,問:你怕不怕打仗?


    我母親兩隻清亮的眼睛看著李師長。這時已不是李師長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將自己的手留在李師長手裏。她眼睛越來越清亮,李師長一看,壞了,已經讓他英雄氣短的少女竟眼淚汪汪起來。她聲音都啞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說:我怕你去打仗。


    李師長頭一次聽她稱他“你”。他嘴唇緊了一下。然後拉開車門。我母親見李師長猶豫一秒鍾,竟跟著上了車,坐在她身邊。司機聽他簡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車開動起來。


    車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李師長正襟危坐,目視前方,我母親也不去靠椅背。


    車開到我母親的那條弄堂口停下來。李師長目送我母親下車,對她的道謝略略一笑,揮揮手。我母親又去向司機道謝。她是個滴水不漏,方方麵麵都周全的女人。李師長這時突然開口了。他說:打仗是好事喔。


    母親知道他心裏和她的對話始終沒斷。但他出來這麽一句話,讓她相當意外。我猜我母親畢竟對農夫出身的李師長不熟悉,若換了劉先生,什麽都不會超出她的預期太遠。


    我母親在過後的幾小時一直在想李師長的話。她在窄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早班電車“咣啷咣啷”地響著,車燈從我母親鬥室的天花板上掃射過去,才把她心中一個結論照亮:李師長不會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現了一個轉折。她已經從她為李師長抄寫的文稿中,從司機和衛兵那裏,得知李師長仗打得多麽好,多麽是塊帥材,多麽英雄逢時。但她沒法知道什麽造成了李師長的轉折,而轉折究竟是否對他有利。要緊的是,是否對她有利。


    接下去的幾天,吉普車又來過,卻隻是送來一些請她抄寫的文件。又過幾天,文件也沒了。我母親便坐了電車,又坐人力車,花了三四個鍾頭,才把方向摸索正確。因為每次車接車送,總是從樓下到樓下,她甚至連那座三層洋房在哪條馬路哪條弄堂都沒弄清楚。等她終於找到李師長住處時,天都暗了。並下起雨來。


    我能想象我母親當時的狼狽模樣。她完全不像去尋劉先生那回,精心裝扮,穩紮穩打。美麗青春加魅力,從從容容端在心裏,隻等劉先生毫無防備地一露頭,她那大把美麗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發射。劉先生當然立刻給打蒙。而這時她卻小臉發青,淋濕的頭發從太陽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襪子都不夠幹淨挺括,挨雨一淋便有幾分窮氣了。我感覺中那是件黑色帶小紅花朵的旗袍,該是年輕娘姨到小菜場去穿的。


    警衛站在崗哨上,說:這裏是軍隊駐地,不準任何市民進去。我母親口氣還是蠻大的,她說她是李師長的客人進這裏都是車接車送。警衛那張青年莊稼漢的黑臉木呆呆的,眼睛看著我母親身後一根電線杆說:那你就讓車接你進去吧。我母親氣得要哭出來,說:你去告訴你們李師長,叫他派車開三步遠來接我!警衛說:你不要跟我胡攪蠻纏,這裏根本沒有什麽李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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