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峰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曼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峰的房間喝酒,吃花生和薩其瑪。那是個窄長房間,挨著牆放了四張床,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寬的過道,他們麵對麵坐在床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幹的茶缸,四周堆著花生和薩其瑪,還有一包牛肉幹。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峰送小曼回她的房間,小曼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曼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麵馬上就靠在了劉峰身上;她沒想到劉峰離她那麽近。小曼在劉峰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峰那微帶傷濕止疼膏的體味讓小曼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峰的女人。劉峰問她怎麽了,她說房間裏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裏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峰的肩膀不動聲色裏離開了她。小曼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分手,小曼感到一副嘴唇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那是特愛幹淨的男性才有的嘴唇,幹燥,溫熱,隻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小曼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峰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裏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峰的房號。


    劉峰到了北京受雇於侄子的公司後,第二年,小曼也來了。小曼跟自己說,不是為了劉峰我才接受了那份討厭的工作,護理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堂叔,為他洗澡剪腳指甲。什麽樣的老頭啊?得有mother theresa那樣聖女的耐心和無條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堅持那份工作。工資是不錯,她承認,但那是多讓人厭煩的老頭,指望你不花分文夥食費,你的夥食就是他扒拉得亂七八糟,撒得不剩多少的殘羹剩飯。要不是她能不時見到劉峰,她會炒掉堂叔,炒掉堂叔的女兒;那個把所有中國大陸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陸妹”的女兒,富得要死,摳得出奇。


    她是第一個知道劉峰得了絕症的。那時堂叔已經歸西,她不客氣地接受了堂叔女兒的慈善,免費住在兩居室裏。她把劉峰從醫院接到兩居室,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為他做點湯羹,在他連翻身都翻不動的時候,架著他,用一把骨頭的肩膀扛著他,在六十平方米上遛彎。小曼就那樣,整整三年,為我們一百多個消費了劉峰善意欠著劉峰情分的人還情。尤其替林丁丁還情。


    小曼終究沒有跟劉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峰,隻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複活一下。沒有人能救活那個會愛的劉峰,小曼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個會愛的,會為女人肌膚發癡發迷的劉峰。多少個悄悄揉圓的甜餅,悄悄在油鍋裏發出吱吱密語的甜餅,裏麵的糖是用當時一人每月四兩的糖票買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糧票換來的,那又是多少從牙縫裏省下的口糧!為了口糧,苦孩子劉峰沒學可上,小小人兒一天翻十小時跟頭,翻得成了個剛剛一米六九的山東大漢。


    劉峰的追悼會設置在醫院的靈堂,隻有五個人收到了通知,劉峰的女兒劉倩,侄子侄媳,小曼和我。名單是小曼確定的。我悄悄盯了劉倩一陣。因為她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手機上,所以我盯她盯得無所顧忌。她那兩個拇指是她們這代人的,在手機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彈琴,敲字飛快。劉倩高高的個頭,所以我就想象劉峰很可能長足的身高,很可能成為的真正山東大漢,假如不是早早為吃口飯學翻跟頭。劉倩不好看,但白淨文雅,加上秀發及腰和一口劉峰年輕時最為驕傲的白牙,人群裏還算出挑。劉倩不很記得父親,她跟著祖母長大,記憶裏的父親就是傻乎乎地老給人家幫忙,反正父親是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好人,這世上有了不多,無了不少。


    小曼跟劉倩不生,見麵還抱了抱,劉倩說多虧了沈阿姨。女兒對父親和小曼的關係,一直也受蒙蔽。劉峰帶小曼去過山東,那個海碗就是在縣城廟會上買的假文物。小曼看劉倩的目光是溫情的,帶了點兒尋覓,她父親死不掉的些許體征、音容笑貌,我相信小曼能在劉倩身上尋覓到。


    劉倩聽說我是寫書的,便說她父親也寫過書,沒有發表過。寫的是他在中越戰場上的故事。我興奮了,問書呢?能不能讓我看看。劉倩說,祖母不識字,覺得那些紙背麵空著糟蹋了,就讓童年的劉倩在書稿背麵畫畫,做算術,練大字。背麵用完,祖母就用它們引火了。她還談到跟父親唯一一次出遊。劉峰也帶女兒去過雲南和廣西的中越邊境,那年劉倩十一。她說父親一直在尋找一個十五歲新兵的墓碑。新兵姓徐,河北人,長了個大腦袋,身體卻還是孩子的,腳穿特號軍鞋。小徐那位在縣人武部當廚師的叔叔替他謊報了三歲,冒充十八歲讓他參了軍。本來當的是打乒乓的體育兵,戰前不知怎麽把他調到了工兵營,送上了第一線。姓徐的小兵犧牲時正好十五歲。劉倩聽父親說,小徐鬼機靈,拆除引爆裝置一學就會,還是個傻大膽,不知道怕,什麽危險幹什麽,上前線第四天就受了嘉獎。


    追悼會原定下午兩點。兩點差五分時,劉峰的侄子和侄媳打電話來,說路上堵死了,要遲到半小時。我利用這點時間問劉倩,她父親最終可找到了新兵小徐的墳?劉倩說,反正她十一歲跟父親去的那趟,是沒找到。她都找煩了,涼鞋又磨腳,留在招待所看電視,她父親一個人把幾個烈士陵園都找了個遍。我想劉峰對這小兵心是重的。劉峰對誰心重起來,重得執拗,一生一世的重。等候侄子侄媳的時間漸漸變得漫長,我又問劉倩,她是否知道那個姓徐的小兵是怎麽犧牲的。劉倩說,父親倒是對她嘮叨過,不過那時她歲數小,也記不太清,隻記得小徐死得莫名其妙,是被繳獲來的微型手雷炸死的。此時小曼插了嘴,說當時部隊在慶祝什麽勝利,一院子堆的都是戰利品,其中有些兵乓球大的圓球,所有中國軍人都不認識,覺得新鮮,好玩兒,拿在手裏當球玩,小徐本來就還是個頑皮孩子,弄了這麽個小圓東西,這兒摳摳,那兒捅捅,把小玩意給玩炸了。劉峰告訴小曼,那是美軍製造的小雷,可以掛在樹枝上,也可以放在草叢裏,腳一絆就炸,越軍多用它自殺。那天一個營的人在場院上,越南老鄉丟在村裏的肥豬被當靶子打了,剛燉了一鍋半生不熟的紅燒肉做慶功宴,所以炸死了好幾個看熱鬧的戰士。劉倩想了起來,大聲補充說她小時印象最深的,就是父親說到這裏,聲音總是沙沙的,一大鍋紅燒肉也算戰利品,就在繳獲的武器邊上排隊打飯,轟的一聲,炸得人肉紅燒肉都分不清了。


    劉倩講得驚悚,但我看出來,她從沒把它看成與她相關的事。本來也是,之於父親的年代,她是局外的,甚至在心裏帶些鄙薄地偷笑。我想在她臉上看到一點憐惜,都沒有。父親尋找那個年輕犧牲者,十五歲的一輩子,死後隻在她父親記憶裏注冊了一筆,連塊墓碑都沒有。多餘的犧牲。這就是劉倩的態度。對於師範畢業的初中語文老師劉倩來說,傻乎乎地忙了一輩子的不僅僅是她父親,我們這一代都是多餘。我們是信仰平凡即偉大的一代人,平凡就是功勞,就是精英,好幾十年我們平凡得美滋滋的。時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教導我們平凡了更平凡,似乎我們生來還不夠平凡,似乎劉峰的一生沒有被埋沒在平凡中。同時埋沒於平凡的還有一個能工巧匠的劉峰,一個翻絕活跟頭的劉峰,一個情操人品高貴如聖徒的劉峰,一個曠世情種的劉峰。本來劉峰平凡善良是無妨的,偏偏用他的平凡來做大文章,偏偏無視他可能的非凡之處,抬杠說他平凡就夠了,就偉大了,足夠被推舉上大理石基座。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他或許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此生與林丁丁的錯過,全因為他平凡,被塑成平凡的塑像,擱在冰冷的基座上。非得強調他的平凡,定性他的平凡,才能確保那份平凡的不變,平凡了,才好使喚;對我們來說,平凡的劉峰真是好使喚。於是誤了他一生,尤其他一生的真愛。因為,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裏,都是不信平凡的;尤其女人如林丁丁,千萬年前該跟駿馬一並,屬於最凶悍驍勇的酋長,怎麽可能心服口服地愛上平凡?


    唯有小曼是女人中的例外。她用了幾十年明白一樁事:她隻能愛這個善良過剩的男人。


    小曼剛才出去找噴壺,現在拎了個漏水的塑料桶回來,接著劉倩的話說,劉峰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小徐的墓碑。得病之前,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他還去過一次中越邊境。小曼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讓水漏到花和植物上,作用等於噴壺。


    離追悼會開始,隻有十分鍾了,劉峰的侄子和侄媳還沒有到。劉倩戴著耳機聽歌,小曼著急得一分鍾看一次表。


    突然從門口進來三個眼睛紅腫的中年男女,長得極相像。他們大聲質問我們,怎麽還不拆靈堂,騰地方,他們要掛老母親的遺像。小曼更慌了,說她不知道這間靈堂還租給了下家。劉倩迎上去,說她父親的追悼會還沒開呢,怎麽能騰地方給他們?!


    中年女人說,他們租用靈堂的時段是從三點到四點,我們是從兩點到三點,離三點就差五分鍾了,總得給他們五分鍾換換遺像吧?他們吊喪的人全在院子裏凍著呢!


    劉倩說,那怪誰呀?怪堵車去呀!親屬都沒到,追悼會當然得延時!這醫院什麽玩意?就知道賺錢,租靈堂跟租計時旅店似的!


    中年男女們一下子站成了衝鋒隊形,一起嚷嚷,早幹什麽的?知道北京堵車不早點上路?再說了,這又不是高峰時間,會他媽堵車堵兩小時?他們嗓門大得可怕,我發現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


    小曼攔住了還要理論的劉倩,說不如就趕緊把追悼會開了吧。劉峰一輩子謙讓,他不會介意的。於是她請中年男女們退出去,我們迅速站好隊,連小曼準備的悼詞都來不及讀了,我們三人圍著遺體繞了一圈,鞠了三個躬,一幫子戴黑袖章、白花的人就來了,門口都給堵黑了。


    小曼在她的悼詞裏寫了什麽,我們無法知道了。從她手裏的三張紙背麵,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像是一首詩。太飽和的感情把小曼心裏長久的沉默釀成詩,一定是淒美的,暗示她幾十年對他難以啟齒的表白:一九七七年那個初秋,他被我們逐出了紅樓,在他臨行前整理行李的那個夜晚,她愛上了他。也許還要早些,她以心相許是在那個惡暑的午後,在排練廳使人走形的鏡子前,在一群男子說一個年輕女子“餿、臭”的當口,在他們不肯哪怕觸摸一下她的關頭,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們,背叛了集體,給了她那一記觸摸,堅實地把一隻滿是熱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小曼流著淚想,那是多麽勇敢的背叛。她第一次為他流淚的日子,是他默默離開紅樓,跟誰也沒告別的早上。他死後她還用得著流淚嗎?


    就在我們被迫撤離靈堂的時刻,我突然想到什麽,趕緊用手機照了幾張照片。


    取景框裏,我看見的畫麵相當肅穆,除了我獻上的一個花籃和劉倩獻的一個鮮花花圈,小曼到處擺滿冬青樹枝。冬青鋪天蓋地,窗子門框都綠葉婆娑。四十年前,我們的紅樓四周,栽種的就是冬青,不知是什麽品種的冬青,無論冬夏,無論旱澇,綠葉子永遠肥綠,像一層不掉的綠膘。小曼第一次見到劉峰,他騎著自行車從冬青甬道那頭過來,一直騎到紅樓下麵。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號,成都有霧——她記得。


    定稿於柏林


    201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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