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住精神病院的三年,看望她的一共有五人次,這是主治大夫告訴她的。第一是她母親,她轉到歌樂山母親又去探望她一次,因此母親一人算兩人次。第二次母親探望時,小曼藥物反應嚴重,臨床記錄說,她拒絕讓母親靠近。再有就是野戰醫院政治處主任的探望,為她送來小曼丈夫犧牲的通知。最後一人是誰,小曼一直沒搞清,據說此人也來過兩次,這樣算起來便是五人次。出院那天,精神科保管員把探病的人留下的東西清點給小曼,有母親帶來的當時上海流行的連衣裙,有政治處主任給她帶來的二等功軍功章。最後就是一封信,字跡她熟,但想不起是誰的。拆了封口,裏麵掉出一張二人合影,竟是劉峰和穿藍條病號服的小曼自己。主治大夫問小曼,是否記得這個人來看望她,還帶了個照相機跟她照了合影,小曼說不出話。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病得有多重,連劉峰都認不出。劉峰信上說,他已接到轉業通知,回鄉後就不知什麽時候還能見麵了,趁著他到司令部辦事(他部隊的司令部也在重慶),順便來看看她。上回照的相片洗出來了,小曼照得比他好,但願她滿意。信裏留下了他母親的地址。此刻小曼說,兩次去,都錯過了。


    我想小曼過去隻是口裏沒話,並不是心裏沒話,現在口一鬆,話不斷了,你一聽便明白她那些話攢了多久。我想她早就哭夠了。


    她從歌樂山精神病院出了院,找到了轉業回鄉的劉峰。她給劉峰寫了封簡短的信,說她出院了,調到五十四陸軍醫院繼續當宣傳幹事,謝謝他在她住院時來看望她。劉峰回信也簡短,為她的痊愈高興,更為她能繼續留在軍隊高興。然後他說到自己,回到了梆子劇團開始工作了,看大門兼職黨支部書記,剛剛結婚,愛人在長途汽車上售票,業餘唱民歌。通了幾封信後,劉峰告訴她,部隊要他回去一趟,給幾個被俘戰友做善後證人。他也正好想去看看同連隊陣亡戰士的墳,聽說陵園剛修起來。小曼給他的梆子劇團發了電報,說想跟他一起回雲南,劉峰同意了。兩人在成都會合,劉峰見到她還出來一句笑話,說,去那山高水險地方,倆人仨胳膊,打架吃虧小些。他們到達中越邊境的時候,撫恤工作組還沒撤,烈士陵園也還沒完全竣工。劉峰買了幾瓶當地出產的大曲,還買了薩其瑪和花生,足足裝滿一輛獨輪車,他們一人推一邊車把,推到烈士陵園。到了烈士陵園門口是下午五點,鐵柵欄門已經上了鎖。倆人扒在鐵柵欄上往一塊塊整齊劃一的石碑上看,劉峰說,小曼,咱倆命還算大,不然那塊碑可能就是我的。小曼說,你旁邊那塊,可能就是我的。回到招待所,開飯時間過了,他們就在劉峰房間裏喝酒,花生米當菜也當飯,聊到半夜。聊的都是童年故事,孩提時代在二十多年後聊,才不顯得一味苦楚,倒也有讓他們笑出聲的事。兩人喝了半茶缸白幹,劉峰對小曼說,別喝了。小曼問為什麽?劉峰說,喝酒誤事。小曼笑著問,還有什麽事可誤?劉峰說,明天要起早掃墓啊。這樣,他站起來,小曼也跟著站起來。


    “他才明白呢,裝糊塗。”站在靈台前,小曼看著劉峰照片說。


    劉峰明白什麽我也知道。他明白小曼對他那雜七雜八的感情中是有些愛的。在他即將被我們發配到伐木連的前夜,他就明白。但劉峰不能;一場戰爭抹殺了多少生命?都沒能抹除他心裏的林丁丁,跟小曼如何,那是欺負小曼。劉峰一生不肯欺負任何人。


    第二天小曼起床,劉峰不見了,院子裏的獨輪車也沒了。等她追出招待所,劉峰已經從烈士陵園回來,給同連隊的戰友敬了煙和酒,不喝不抽的新兵蛋子,敬上了薩其瑪和花生。一個連隊百分之八十是新兵,老實得像一群會動彈的土豆,真正的新兵蛋子。他們是劉峰到貴州和川東接來的新兵,都不知道穿上軍裝跟上隊伍就直接去打仗,父母和奶奶爺爺們跟著跑,叫他們小名兒,扔紅薯幹柿餅子,七嘴八舌喊話,讓他們守紀律,別想家,好好聽首長的話,部隊的好夥食別白吃,吃了多長點個頭。都沒來得及吃好夥食,更沒來得及長個頭,就永遠臥倒了。


    回去的長途汽車上,劉峰說,還有冒充歲數來的呢。十五六歲,愣充十八,五號軍裝穿著都像麵粉口袋,聽首長話是真的,一句都不頂嘴就上了前線。十幾歲也是一輩子過去,薩其瑪都還沒吃過呢。


    劉峰還說,他負傷負得虧心,因為負傷,他反而活下來了,而他接兵帶走的新兵蛋子,全都被他丟在了身後。


    我從靈台轉過身,腿站疼了。眼光一下給那個紅色木頭掛箱抓了去,劉峰最後日子的興致和喜興讓我難過,好難過。小曼看著紅箱子說:“他給我做的。做了一個月。我老是找鑰匙。門鑰匙,自行車鑰匙,我老找,他讓我一進家門就把鑰匙放進去。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吃幾口飯渾身都汗透……有天夜裏他睡不著,我問他要不要叫他女兒來,他說還不到時候,再等等……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


    在“鴨王”吃飯的時候,小曼告訴我,劉峰病危去醫院之前,替她把大衣櫃裏麵那根杆子換了,原先的太細,多掛幾件衣服就給墜彎了。他還幫她把浴室的一塊活動地磚重新砌平,說不砌早晚會絆她一跤,這年紀摔一跤老五歲。還有冰箱內的燈,一開冰箱在裏麵摸瞎子,那不成,他把裏麵的電源修好,現在冰箱裏亮堂了。最後躺在病危的急救床上了,他還叮囑,小曼你還是把那碗扔了吧,用指甲油補的,誰知有沒有毒。我問什麽碗。小曼說,一個裝湯的海碗,他倆一塊在他山東老家淘來的,碗沿的釉彩磕壞一塊,小曼不舍得扔,他住院前買了一瓶藍色指甲油給補上了。彌留之際的破碎知覺裏,他想到的事中,竟然還有這一個碗。小曼笑笑,把我為她卷好的餅放到小盤裏。她心裏的酸脹,都在那笑裏。


    我問她,她說她倆不是我想象的關係,那到底是什麽關係?


    她說客廳裏的單人沙發拉開是一張單人床,劉峰來她家住,就睡客廳。劉峰下海到海南,他們之間一直通信,一年總有十多封信的來往,她寫得多些,他少些。一九九四年小曼還去海南看過他一次,到海口的第二天,劉峰叫他女朋友幫著打電話,招呼訂貨送貨,催幾筆款,他帶小曼玩了幾個景點。兩人坐在長椅上乘涼,吃麥當勞的漢堡時,他跟她說,林丁丁從澳洲寫過信給他,還寄了張照片,說是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土黃色的,跟澳洲的沙灘似的。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土黃色的轎車,跟丁丁穿的淡藍牛仔裙特相配,但土黃色的車畢竟有點另類。他說他沒給小林回信,因為當時正要換住處。


    我是知道真情的。丁丁的照片和信都是寄給郝淑雯的,對土黃色轎車的褒貶也是從郝淑雯那裏聽來的。丁丁從來沒有給他寫過信、寄過照片,他編謊言是因為他的虛榮,他的好勝,他的一廂情願。劉峰也會為一份虛榮撒謊呢。


    後來劉峰漂到北京,在侄子的公司打工,她也來到了北京。她來北京的緣由是她親父親的堂弟從美國回來,半身不遂,非要老死在北京,因為北京是他讀大學、迷上京劇的地方。小曼當過幾年護士,堂叔的女兒為此相中她來看護老頭,在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高層宿舍樓裏買下一套便宜房,付小曼一月一千美金,一直到老頭五年前去世。堂叔的女兒免費讓小曼繼續住在那套房子裏,算她對小曼的謝恩。


    “你們倆都是單身,為什麽不合在一塊兒過呢?”


    小曼搖搖頭,笑笑。


    “你不願意?”


    她又搖搖頭。


    那就是劉峰不願意。劉峰的心是愛她的,疼她,憐惜她,但身體不愛她,正如他的身體愛小惠,心卻不愛,一回事。一個人一生,能碰到心和身都去死愛的人,是太難得了,就像二十歲的他,碰到二十歲的林丁丁。天下可愛女人多了,可愛的女人還得會唱歌,劉峰愛的是會唱歌的可愛女人。唱歌的女人也多了去,她們還必須像丁丁那樣,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走路微張著兩隻小手,摔倒隨時好撐扶似的。這都有了,她還必須常常“胃氣痛”,抱怨得跟個孩子一模一樣,“喏,這隻胃脹得像隻球!”


    可也許所有讓劉峰死愛的,都是假象的林丁丁。


    “我們就是好朋友,親密歸親密。”小曼說,“我到海南去看他,他當時有個女朋友,很年輕,重慶郊區人。他不愛她,就是做伴。”


    小曼告訴我,劉峰後來跟她來往緊密是被他侄子逼的。侄子老給他說媳婦,盡說合些年紀不大的打工女,有一次竟然說了個三十歲的啞巴,劉峰終於求小曼幫忙,兩人合做一餐飯,請侄子一家的客,侄子一家來到這個兩居室,心就死了,也滿意了,再也不給劉峰說媳婦,不過經常提出要到叔叔“嬸嬸”家暴撮一頓。此後常常就是侄子帶酒和鹵菜燒臘,小曼和劉峰做熱炒和燒燉,充一回“天倫之樂”。


    劉峰和小曼的故事,大半是我想象的。我更喜歡我想象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著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秘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峰來到小曼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曼。小曼多麽欠抱,她心裏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裏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昵。她把腿抬得那麽高,那麽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隻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麽?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麽醜,醜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著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裏,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著的床單、水泥袋。粉紅格子床單裏,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峰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曼,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曼跟劉峰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峰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裏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群,來到小曼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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