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修士是光明神教會裏一批比較特別的神職人員,他們立誓不說話,不寫字,隻用一套專門的手勢和教會裏的人進行最基本的交流。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苦修,饒舌是產生是非的根源,斷絕與凡人的交流可以讓自己的精神更接近於神靈。


    事實上也沒有多少人會想要和靜默修士交流,因為靜默修士和靜默修女通常負責為那些信仰光明神的人處理屍體,他們會給屍體做最後的清洗,穿戴整齊裝殮下葬,教會認為屍體那種不太體麵的樣子不應該被宣之與口成為談資,人們也比較容易接受靜默修士和靜默修女來處理屍體的決定,不管他們看到什麽樣的死狀,都隻會默默地埋在心底。--《費諾大陸百科全書?風俗篇》


    ***


    埃文德爾回到旅店時,阿爾凱就站在樓梯口看著他,菲爾斯也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


    “你抓到他了。”阿爾凱用的不是詢問的語氣。


    “嗯。”埃文德爾說,“不要告訴別人他的魔族身份,如果這裏的宗教瘋子們知道了這一點,他的處置權恐怕就不歸我管了。”


    “那你打算怎麽處置他?”菲爾斯有些擔心地問。


    “還沒想好。”埃文德爾想要進門,又回過頭來警告道,“不許去探視他。”


    “怕我們放跑他嗎?我們不會的啦。”菲爾斯沒什麽說服力地保證道。


    帕洛斯是在牢籠中醒來的,他本來以為他會被殺,但是沒有,他以為埃文德爾帶他回來是為了折磨他、拷打他以泄心頭之恨,但是也沒有--至少沒有折磨他的肉體,法師隻是把他關在這個寂靜的牢籠中,不聞不問。


    他隻能被迫著開始了度日如年的囚禁生活,本來外麵就沒有了白天黑夜,在這個地下囚牢裏更是隨時都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會好心地專門為一個囚犯點盞燈,也沒有人會和他說話,隻有在靜默修士每天打著火把給他送飯的短暫時光裏,他可以確定自己的雙眼還沒有瞎。


    也許送飯也不是每天都有的,一開始他曾試圖以送飯的規律來判斷時間的流逝,後來他發現送飯並沒有什麽規律,有時候靜默修士留下一些幹糧和水就很久不見人,有時候送完幹糧沒多久又會送點肉湯什麽的進來。


    有一次他忍不住問靜默修士埃文德爾到底要怎樣,對方像石頭一樣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靜默修士之所以被叫做靜默修士,就是因為他們立下過誓言不與任何人說話。


    他隻能日複一日地盯著眼前這睜眼和閉眼基本沒區別的黑暗,試著想些開心的事情來避免自己在黑暗和孤寂中發瘋,沒有宣判,沒有解釋,埃文德爾就這樣把他丟棄在這個牢籠裏,像是徹底遺忘了他的存在一般。


    ***


    埃文德爾當然沒有遺忘帕洛斯,實際上埃文德爾每一天從睜開眼睛開始都在想著他--想著到底應該怎麽處置他。


    當埃文德爾出去找帕洛斯的時候,他想的是一定要殺了這個自己追尋多年未果,卻送上門來作死的仇敵。


    看到帕洛斯在水裏掙紮,快要淹死的時候,他又覺得娜塔莉說的對,不能讓這家夥死得這麽輕鬆。


    把帕洛斯帶回這個廢棄的刑訊室的時候,埃文德爾想把刑訊室裏所有的刑具都給他用一遍,狠狠地折磨他來宣泄自己發酵了二百多年的恨意,但是看到帕洛斯的臉--那張他不知道親吻過多少次的臉,他又覺得在折磨帕洛斯的同時自己的內心恐怕也會痛得跟刀刮一樣。


    他想起在“夢魘之主”引發的噩夢裏,那個從他自己內心產生出來的幻像曾經譏笑他到時候會舍不得下手,他當時還覺得不以為然,那樣刻骨的屈辱和仇恨,怎麽會因為對方在真麵目暴露之前給過一點虛假的溫柔和善意,就有所動搖呢?


    可是當知道那個仇人就是帕洛斯的時候,他發現他真的下不了手。


    看到手上的傷疤,想到自己曾經被欺騙、被愚弄,如今再一次被同一個人欺騙加愚弄,還把對方當成愛人,跟他親吻、上`床,甚至計劃過將來要跟他長久地廝守下去,埃文德爾就憤怒得恨不得馬上殺了這個騙子。


    但是當他來到牢門外,他又怎麽也踏不出那一步。


    埃文德爾下決心一般地低頭看看手上的傷疤,想著自己怎麽能放得下這樣的仇恨呢?


    但是沒有用,他下不了手。


    明明殺了他並不難,隻要什麽都別想,走進去,一個魔法就解決了,他又不是第一次殺人。


    他隻是不敢確定真的殺了帕洛斯以後,自己會不會後悔,所以還是再想想吧。


    ***


    打開傳送門的準備工作進行到第十四天的時候,光明神再一次降臨了。


    她過問了一下魔晶石的進度,滿意地點點頭,在看到關鍵人物埃文德爾的時候,卻又皺起了眉:“你看起來心神不寧,你應該知道這樣的狀態對於施法者來說很危險,為什麽?”


    “……一些私事。”埃文德爾不想明說。


    “你所生活的世界危在旦夕,如果你不能集中精神,你所愛的人,你的親人,你的朋友,全部都將失去生存的希望。盡快處理好你的私事,不要讓整個世界因你的心情而覆滅。”


    在聽到“你所愛的人”時,埃文德爾的心髒抽了一下,但他臉上沒有表現出什麽情緒,隻是答應了下來:“我明白,我會處理好的。”


    “很好,後天的月亮升起時,我會再來,那就是開啟傳送門的時刻。”


    “……我會準備好的。”埃文德爾下決心一般地輕聲說了一句。


    他旅行過這片大陸的很多地方,今後還想要去更多的地方,見識更多的人和事,他研究過這個大陸漫長的曆史,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他也將見證大陸好幾個世紀之後的將來。


    他喜歡這個被稱為費諾大陸的地方,從最南邊的海島到最北邊的高原,從水底下令人歎為觀止的奇妙世界到幽深而危險的岩洞深處,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這個世界因為永恒的長夜而變成生命的荒漠。


    離太陽的消失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地表的植被大部分都已經枯死,空氣也開始變得渾濁,今年的饑荒幾乎已經成為必然,如果太陽能夠盡快重新出現在天空中,農民們或許還來得及補種一些成熟期比較短的作物,否則許多人將會死去,活下來的人則會變成為了一片麵包就能殺人的怪物。


    他的肩上承擔著重任,沒有時間為一個傷害過他的人繼續左右為難下去,他必須做出決定了。


    光明神離開之後,這段時間忙到吐血的教皇也走過來憂心忡忡地問:“埃文德爾,你到底是發生什麽事了,能告訴我嗎?”


    埃文德爾搖了搖頭,隻說:“我要殺個人。”


    “帕洛斯?”教皇馬上就猜到了,“他是個好孩子,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你肯定有你的理由……想好了就去做吧,我會處理好之後的事情。”


    “謝謝。”埃文德爾蒼白地說。


    ***


    在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日夜之後,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發瘋的帕洛斯終於見到了靜默修士之外的人。


    埃文德爾又一次來到他的麵前,黑色的絲絨法袍襯得法師蒼白又冷酷,如同一具沒有感情的雕像,身邊還懸浮著一個提供照明的光球,投下的冷光照亮了整個刑訊室,也讓在黑暗中呆得太久的帕洛斯情不自禁地抬起胳膊擋住了刺痛的雙眼。


    “埃文德爾……”帕洛斯眯著眼睛努力地看著他,聲音幹澀地說,“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好想你……”


    埃文德爾的臉色陰沉如同磐石:“明天,你會被處決,我親自動手。”


    帕洛斯愣了一會兒,才有些難以置信地說:“你真的要殺我?你真的舍得這樣做?”


    埃文德爾沉默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帕洛斯一骨碌站起來,抓著鐵柵欄熱切地說:“我一直對你那麽好,拜托你看在我們的交情上再考慮一下吧,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開心愉快的不是嗎?隻要你能為魔族打開傳送門,我們完全可以像之前一樣幸福地生活下去,拜托你救救我的族人吧,你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我今後一定會加倍的對你好的,我保證!”


    厭惡的情緒在埃文德爾的心中奔騰,他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了,轉身就走。


    帕洛斯在後麵伸長了胳膊大聲說:“埃文德爾,別走!考慮一下我說的話吧!這次我真的不騙你了!”


    鐵門轟然關上,室內又隻剩下了徹底的黑暗和沉寂。


    帕洛斯垂下胳膊,無力地坐倒在地上,然後慢慢地把自己縮成一團。


    埃文德爾終於還是做下了決定,所以他也決定最後騙法師一回,讓埃文德爾覺得他的目的始終就是讓法師為魔族打開傳送門。


    這段日子以來每天都隻能呆在牢獄中不見天日,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胡思亂想,也不難想到埃文德爾為什麽把他關在這裏遲遲不動手--因為埃文德爾對他還是有感情的。


    埃文德爾肯定放不下心中的恨,任誰被那樣過分的對待之後都不可能寬宏大量到哪裏去,更何況法師本來就是個記仇的人。但埃文德爾也同樣放不下心中的愛,哪怕他認為帕洛斯對他的癡戀就跟當年魔王刻意接近他、討好他的時候一樣--全是騙局。


    他不知道埃文德爾在這愛恨兩難的糾結中自我折磨了多久,因為他已經被關得沒有了時間觀念,但既然埃文德爾現在已經決定好了,讓他用自己的命來清償欠下的債也沒什麽,帕洛斯隻希望埃文德爾在殺了他以後,不要後悔,不要難過,尤其不要想起他的好,一點都不要,最好把他之前的癡迷和愛戀都當做是虛假的--如果這能減輕一點埃文德爾內心裏的痛苦和悔恨,他不介意他的一片真心都被當做謊言。


    這是最後一晚了,帕洛斯回顧著自己短暫的一生,依然覺得能與埃文德爾相遇相戀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事情。


    有時候帕洛斯也會覺得有點委屈,自己好端端地作為人類生活著、努力著,突然有一天就猝不及防地掉下來一個魔族的身份和一個天大的黑鍋要他背,有時候他又覺得埃文德爾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畢竟自己就算不記得過往的罪孽也依然是罪有應得,但埃文德爾又做錯過什麽?


    法師那麽小小的年紀就被騙、被利用,還差點被殺,卻依然努力地成長為一個優秀又善良的人,和喜歡的人才幸福了沒多久,又突然知道自己被全心全意信任著的愛人再騙了一次。


    帕洛斯覺得埃文德爾怎麽對待他都不算過分。


    至於那些對他寄予了厚望的屬下,帕洛斯還是覺得有點抱歉,不過也隻能這樣了,他想不起太多屬於魔王的記憶,也至今還是無法認同魔王的身份,但他盡力過了,實在挽救不了魔族的命運,那也沒辦法。希望他們能夠找到別的出路,不會真的跟惡魔大軍一起在新生的太陽裏成為燃料。


    不管怎麽樣,到了明天一切就結束了。


    帕洛斯在黑暗中輕輕地鬆了口氣。


    突然他聽到了什麽不太對勁的聲音,像有一個巨大的怪獸正從遠處踏著沉重的腳步靠近,甚至地麵都有些顫抖起來。


    然後附近不遠的地方傳來了“轟”的一聲,幾乎把人振聾,帕洛斯感到頭上的天花板在“簌簌”地往下落灰,他有些緊張地站了起來,但他無法離開這個牢籠,就算天花板整個塌下來了,他也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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