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茫茫群山,被鍍上了一層耀目的淡金色,如一條條身披黃金甲的巨龍。


    沈淩霄用過晚膳,獨自木立於一棵丁香樹下,望著遠山發呆。


    桑青虹的歸來,如一顆石子投入湖中,將他原本已然平寂的心湖,又蕩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生平以來,他隻喜歡過她這麽一個女孩子,即便在逃亡路上,每當有暇,腦海之中也總會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她的倩影來。


    可是,他知道,她喜歡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東方震。尤其是看到今日她對自己的態度,讓他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感覺。


    這令他很心酸。


    他突然覺得,如此死皮賴臉得呆在崆峒山上,本就是個錯誤而可笑的決定。


    方茹幫著娘收拾好了碗筷,回屋坐在炕頭,忽見窗外卓然而立著的一個青色的背影,便又起身,想出去陪他說說閑話。剛走出房門,便見一名綠衣少女娉婷而來,麵色沉鬱,眼角微紅,眉宇間帶著一絲慍怒之色,卻是桑青虹。


    “方大小姐,沈少俠在麽?”桑青虹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問。


    “喏,那裏呢!”方茹指了指那棵丁香樹,心頭驀然湧起一股淡淡的酸意。


    桑青虹道了聲謝,緩緩走過去,沈淩霄已然轉過身來,有些意外地望著她,旋即微微一笑,打了聲招呼。


    “沈少俠,我想找你單獨談談。”桑青虹開門見山,麵色看不出喜怒來。


    “好。咱們去那邊。”


    沈淩霄走到院角的一叢芍藥花旁,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道:“桑姑娘,就在這裏談吧。”


    “好。”桑青虹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沈少俠,關於我舅舅之死,能再詳細地告訴我一遍麽?”


    “當然可以!”沈淩霄早已得知了她與斷虹子的關係,“桑姑娘,你不去天意穀了麽?”


    “恩。”桑青虹輕咬貝齒,“三師伯說,八師叔已回信,說是已然取到了舅舅的遺骸,正在回程的路上……去了,怕在路上錯過,所以,不用去了。”


    沈淩霄點點頭,當下將天意穀之戰及斷虹子身死時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了。桑青虹靜靜得聽著,眼角慢慢泛起了淚光,忽然香肩抽動,悲咽道:“我錯了!舅舅,我錯了!……我該一起去的!我該一起去的!……”


    沈淩霄走進一步,伸出手去,想輕拍她的香肩,遲疑了一下,又縮回了手,柔聲勸道:“桑姑娘,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節哀順變罷!”


    桑青虹想著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舅舅已然身死,而東方震也生死未卜,越想越是傷心,淚珠直如斷線的珍珠般滑落著。


    梨花帶雨的嬌容,美得令人心碎。


    淚眼問花花不語,為誰哭泣為誰憐?


    沈淩霄望著她,早被撥亂了的心扉,突然有一種酸楚而微疼的感覺,便歎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得上前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複勸慰道:“桑姑娘……”


    “滾開!”桑青虹厭惡得一肘甩開他的手。


    沈淩霄紅了臉,訕訕得縮回了手,心頭似被狠狠得戳了一刀。


    躲在不遠處偷窺的方茹見狀,既惱沈淩霄的自甘輕賤,又恨桑青虹的潑辣蠻橫,恨恨得瞪著桑青虹,十指交剪,心潮起伏。


    桑青虹驀然驚覺自己失態,忙歉然道:“沈少俠,我……我心情不好,你……你別介意呀。”


    “沒關係的。”沈淩霄苦笑,“隻是,桑姑娘……別太傷心了,會傷身子的……”


    桑青虹擦幹了眼淚,沉聲問:“沈少俠,舅舅的臨終遺言,除了立八師叔為掌門之外,還有別的什麽話麽?”


    沈淩霄本不願將斷虹子欲將她許配給自己的話說出來,可又不想撒謊,便囁嚅道:“哦……也……也沒什麽了……”


    “也沒什麽了?”桑青虹緊盯著他的眼睛,微慍道:“哼,那就是還有!……沈少俠,你也是武林中人,做事別婆婆媽媽的,爽快點!……還有什麽話,說吧!”


    沈淩霄遲疑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道:“桑姑娘,斷虹子前輩還說……說是想將你……許配給我……”


    桑青虹聞言渾身一僵,慢慢紅了杏臉,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驀然抬首盯著他的眼睛,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冷笑,曼聲道:“哦?是麽?……沈少俠,你說你這話,我是該信呢,還是不該信呢?”


    沈淩霄聽她懷疑自己矯傳聖旨,心下氣苦,冷笑道:“桑姑娘,信還是不信,隨你!……總之,我沈淩霄決無半點虛言!”


    桑青虹緊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側首望向暮色漸臨的山林,良久,長歎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沈少俠,那我來問你:你喜歡我麽?”


    沈淩霄沒料到她如斯爽朗,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得當麵詢問,頓時怔立在當地。


    桑青虹瞟了他一眼,冷聲道:“沈少俠,若你真喜歡我的話……那你說,我該不該答應呢?”


    沈淩霄呆呆得望著她,心頭如一團亂麻。


    ——他也不知什麽原因,平日能言擅道的自己,為何一在她麵前,便變得如傻子一般。


    桑青虹上前一步,冷笑道:“姓沈的,你聽好了:無論你的話是否屬實,我都決不會答應的!”


    沈淩霄苦笑著點點頭,澀聲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桑青虹麵色稍和,拱手道:“沈少俠,沒什麽事了,我先去啦!”


    沈淩霄拱手還禮,目送著她的背影,悵然若失。


    桑青虹走出幾步,忽然回過頭來,道:“沈少俠,你說舅舅臨終前,曾將‘碧血丹心’托你轉交給八師叔,並立他為掌門;可是,此物卻在半道上丟失了。……嘿,你說,是不是很巧?”


    沈淩霄如何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心頭既氣苦,又恚怒,忿聲道:“還是那句話,信不信由你!……桑姑娘,既然沈某在你眼中如此不屑,那你就當是我取了罷,又有何妨?!”


    桑青虹欲待反唇相譏,卻見他正氣凜然,一時也想不出合適的言辭來,便冷哼一聲,轉身大踏步離去。


    沈淩霄不再看她的背影,側過頭去,忿忿地望著身旁那夜色浸染的芍藥花叢,忽然有一種幾腳將之跺得稀爛的衝動,最後終於還是忍住了,緩緩向小屋走去。


    “沈大哥,那惡女人又罵你啦?真可惡!”方茹自花樹後閃出,氣哼哼地問。


    沈淩霄看了她一眼,輕輕拍了拍她肩膀,搖搖頭,快步進了門。


    “仗著自己的地盤,耀武揚威的!真真是個可惡的女人!……我呸!”方茹咬牙切齒,緊跟在沈淩霄身後,邊走邊嘟囔。


    沈淩霄假裝沒有聽見,徑直回了臥房。


    ※※※


    兩日之後,雲靈子回山,並帶回了斷虹子的遺骸。


    肉身已然腐敗,森森白骨之中,隱隱透著一股黑氣,一看便知,乃是身中劇毒而亡的。


    兩名崆峒弟子架著風信子來到屍身前。


    風信子老淚縱橫,撫著白骨慟聲大哭。眾崆峒弟子見狀,又哭成了一片。


    白楊多悲風。


    山風呼呼,木葉蕭蕭,卻吹不盡悲傷,蕩不盡哀愁。


    方夫人早率領著殷、沈及方氏兄妹前來吊喪。沈淩霄見斷虹子死狀雖慘,可好歹魂歸崆峒,並且還有這麽多人來祭奠;想著師傅命喪櫻桃山莊,既不知屍骨棄於何處,亦尚無人收殮,不由得心痛如絞,淚眼朦朧。


    問道宮大廳內的空氣,悲戚,凝重,如一塊巨石,緊緊得壓著沈淩霄的胸口,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禮畢,沈淩霄逃跑似的出了問道宮,深吸了一口山間的空氣,煩悶稍減。


    幾名崆峒弟子經過身旁,往儲物室方向走去。


    “這姓沈的,剛才倒還灑了幾滴淚,總算還有點良心!”一名崆峒弟子回望了他一眼,輕聲道。


    “良心?哼,什麽良心?……你小子懂什麽?”另一名崆峒弟子低聲道:“這家夥,真他媽的會演戲!”


    “是呀!假惺惺的,看著就惡心!”第三名崆峒弟子附和道。


    沈淩霄耳力甚佳,自然聽得清清楚楚,霎時,胸口似被巨杵重重得撞擊了一下。


    ——就這幾句話,他已深知,因斷虹子之死,再加上“碧血丹心”的遺失,已使整個崆峒派之人,都對自己——甚至也包括自己一行人——心存怨懟。


    他無精打采得回了房,雙手枕頭躺在炕上,望著承塵發呆。


    “沈師弟,怎麽啦?……發什麽呆?”不知何時,殷天錦已回房,輕推了他一把。


    沈淩霄看了他一眼,道:“沒什麽,……隻是有些心煩。”


    “可是因為那幾名監視者麽?”


    沈淩霄不置可否,苦笑。


    “哼,那麽不信任人,天天監視著,真他媽的煩!”殷天錦悻悻的道。


    沈淩霄淡淡的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畢竟,咱們跟他們又不熟,所以,可以理解。”


    “話雖如此,可……可心裏真不是滋味!”


    “是呀,”進來的方義接口,“整日呆在這破屋子裏,不但悶,還受人白眼!……這日子,真沒法過啦!”


    沈淩霄沉吟了一會兒,沉聲道:“殷師兄,方師弟,你們的意思,是想離開?”


    “當然!”方義率先表態。


    殷天錦看著他,輕歎了一口氣,轉首望著窗外。


    ——很顯然,對於方義的意見,他是讚同的。


    “嬸嬸已經回來了罷?”沈淩霄忽然問。


    “恩,跟我一道回來的。”方義回答。


    沈淩霄一骨碌坐起身來,邊穿鞋子邊道:“走!找嬸嬸商量商量去!”


    不出沈淩霄所料,方夫人母女的意思,也想離開,這令他有些左右為難,蹙眉道:“嬸嬸,要走,倒很容易;隻是,接下來,咱們該去哪兒安身呢?”


    “哼!我就不信了,天下之大,居然還找不到咱們的安身之地!”


    “可是……嬸嬸,咱們現在還有多少銀錢?”


    方夫人立時軟了下來,看了兒女一眼,喟然道:“隻剩下不足二百兩啦!”


    “不是我不想走,關鍵的問題,正是這一點!”沈淩霄正色道:“試想:就這麽一點銀錢,咱們又能支撐多久呢?”


    殷天錦想了想,道:“不如這樣: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然後呢,我再去找點事做,掙點銀錢,就能維持啦。”


    “這個辦法,倒也未嚐不可。……隻是,這一帶人煙稀少,應當很難找事做的。”


    “嗬嗬,沈師弟,關於這個問題,你就沒我了解啦!”殷天錦笑道,“人煙稀少,不假;可是,卻有一門生意,好做得很呐!”


    “哦?是什麽?”沈淩霄追問。


    “鏢行呀!”殷天錦解釋道:“因這一帶乃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自來盜賊盤踞,所以,西去行商者,幾乎沒有不雇鏢師的。曾聽江湖朋友講,僅蘭州城,便有大大小小的鏢局三十餘個!”


    沈淩霄微笑道:“殷師兄,你的意思是,去做鏢師?”


    殷天錦笑笑,道:“有何不可?”


    沈淩霄半開玩笑地道:“可倒是可以。……隻是,堂堂朝天堡乾坤堂堂主,卻去做一名小小的鏢師,真真是屈才了呀!”


    殷天錦正色道:“沈師弟,你不是說過麽?男兒漢大丈夫,得能屈能升!這一點,又算得了什麽呢?……再說了,這種工作,隻不過動動腳,動動手,又不用動腦子,比起當日做堂主來,不知清閑多少倍哩!”


    “那倒也是!”沈淩霄笑道:“做鏢師,也算我一個!”


    “我也去!”方義不甘落後。


    沈淩霄笑笑,轉頭問方夫人:“嬸嬸,對於咱們剛才的想法,您意下如何?”


    “很好,就這麽辦!”方夫人讚同。


    沈淩霄點點頭,總結似的道:“既然嬸嬸也同意,那就這麽辦罷!明日一早,我就去辭行!”


    夜已深。


    殘月如勾,冷清清的勾著山巔的那抹淡雲。


    土炕彼端,殷天錦鼾聲隆隆;身旁,方義不時得磨著牙,發出令人刺耳且牙酸的“霍霍”聲,並還伴著含糊的夢囈聲。


    倒並非隻是因為這些,沈淩霄才睡不著。


    ——他還有心事。


    明日,就將離開這裏了,可是,該去往哪兒呢?


    目前,誰都沒有答案。


    沈淩霄呀沈淩霄,連嬸嬸都不愁,你還愁什麽呢?好男兒,當仰天長嘯,縱橫天下,怕什麽怕!……


    除此以外,他還有一絲留戀。


    ——至於具體留戀些什麽,他也想不清楚。


    也許,是留戀這雅致的屋舍罷!


    也許,是留戀那窗外的丁香樹罷!


    也許,是留戀那院角的芍藥花罷!


    也許,是留戀那黃昏之時,俏生生得站立於芍藥花旁的玉人罷!


    ……


    就要走啦!


    別啦,我的小屋!


    別啦,我的丁香樹!


    別啦,我的芍藥花!


    別啦,永別啦,我的愛!


    ……


    不知不覺間,他已淚盈雙眸,漸而,兩行清淚,順著雙鬢滑落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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