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的火球逐漸自遠山升起,周圍的景致刹那間明朗清晰。


    這是一個在半坡上建造的巨大宅院,麵江背嶺,左右兩側是陡峭的江岸高崖。宅院的四周,俱用堅硬的條石壘就院牆,前後的院牆高達三丈,牆寬二尺有餘,牆頭俱用青磚砌成鋸齒狀的掩體。除大門上方有箭樓外,四角還各有一個箭樓。


    唐立峰斜倚在山道旁的一棵鬆樹幹上,仰頭恨恨的看著箭樓上凝神戒備的弓箭手,又掃視了幾遍趴在磚跺掩體間準備隨時應戰的敵人,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心下有些氣餒:昨夜發起的六次強攻,折損了一百餘名幫眾,眼前這朝天堡卻巋然不動。我的前輩們呀,當初您們幹嘛修築得這麽堅固?這麽難攻!


    餘煥鐵安安靜靜的抱臂坐在唐立峰身旁的山石上,雖一夜不曾合眼,看起來居然沒有一絲疲態。旁邊一名屬下身背強弓,箭筒內已空空如也。這是一柄令朝天堡膽寒的強弓,箭矢所指,令人心膽俱喪,四十隻箭矢,要了三十二名朝天堡弟子的命。


    “堡中大概還有多少敵人?”餘煥鐵看著唐立峰,問道。


    唐立峰道:“大概有四百餘人。餘大哥,可有了破敵良策?”其實他比餘煥鐵大了不下二十歲,卻叫“餘大哥”,顯得有些謙卑。


    “良策我倒沒有。”餘煥鐵搖搖頭,“牆身太高,敵人又居高臨下,一時著實難以攻下。”四十來名他帶來的屬下聽他如此說,神色凝重,紛紛轉頭看著他。


    “看來得是持久戰了!”唐立峰微喟道。


    “準確的說,是消耗戰。”餘煥鐵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今我們已將他們困住,想攻就攻,不想攻就退。他們得隨時防範,不見得就比我們輕鬆。就這麽耗著吧!”


    “大概要耗多久?”唐立峰顯得有些著急,皺眉問道。


    “要不了幾天!”餘煥鐵似乎很有信心,“等他們消耗得差不多了,也疲累不堪了,我們再帶著大夥發起致命一擊!”


    唐立峰煩憂的心情立時減了幾分,展顏道:“好,全憑餘大哥調度!”


    餘煥鐵站起身來,道:“大夥也都累了,先休息一個時辰。食物都發下去了嗎?”


    唐立峰道:“這個問題,倒餘大哥不必掛心,早發好了。”


    餘煥鐵點點頭,道:“碼頭那邊,還得小心防範,恐在外圍的敵人集結過來,內外夾擊我們。”


    唐立峰道:“這也早安排好了,唐雲已帶了一百餘人駐紮在碼頭。不過,據我所知,他們在外圍的人手也不多了,就七、八十人。”


    “主要是神臂城的人!”餘煥鐵說出自己真正的擔心,“白羽武功不凡,手下那幫人也很是勇悍,忠山幫那幫人如何是對手?我就擔心他們來馳援。”


    唐立峰沉吟了一下,道:“若他們真來了,唐雲又頂不住的話,我們還可以馬上增援。”


    方類聚也一夜不曾合眼。天亮時分,又帶著殷天錦巡視了一遍箭樓、圍牆等防禦要塞,見雷風堂堂主盧淩初、山澤堂堂主宣永正身先士卒的帶領著眾屬下小心防範,各處的人員分配和防禦重點也布置得很妥當,心下稍安。當下朗聲道:“各位兄弟辛苦了!請聽我說:我們朝天堡院牆又高又厚,堅固異常。隻要大夥不慌不亂,聽從號令,我們有地利之優,敵人是打不進來的!本堡主已飛鴿傳書神臂城,相信過不了多久,白城主就會帶著兄弟們殺過來,兩麵夾擊,一定能大敗敵人!”


    眾人被困在堡中,本有些驚恐和沮喪,如今聽說尚有轉敗為勝的機會,精神一振。


    “何況,”方類聚逐一掃視著眾人,饒有信心的道:“這裏之事,相信府裏何通判也早得到了消息,說不定馬上就會整飭兵馬,前來剿賊!”


    ※※※


    一連過了兩日,既沒見神臂城來援,亦沒見何通判帶著兵馬前來剿賊,堡內眾人越來越心慌起來。


    這兩日,敵人又發起了十餘次攻擊,但卻並不一味猛攻,一旦感覺攻不下就撤退,人員傷亡也不多。在唐門弟子的暗器和楚湘盟那批高手的弓箭交攻下,朝天堡倒又折損了上百人。


    方類聚焦急萬分,度日如年。昨日神臂城白城主來信說,前日金沙幫和竹海幫也突然發難,聯手夾擊,一下午就拿下了翠屏堡,死了一百餘名堡中兄弟不說,連堡主劉威也被殺,幸存了一百來名兄弟,逃到了神臂城。二幫接著順江而下,聯合忠山幫圍住神臂城,既不攻打,也不撤退。雖說白羽並未將他們放在眼裏,可至今還未來援,想來也被纏了個夠戧。


    尤其是遲遲不見官府的人出現,令他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暗忖道:這麽大的幫派血戰,府裏居然不聞不問,這意味著什麽?當然是根本就不願介入雙方的爭鬥。這麽看來,唐門的這次行動,不但聯絡了楚湘盟來支持,官府那邊也早做好了工作。哎,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好?居然連官府也厭棄我們朝天堡了!


    這日下午,方類聚站在箭樓上看了看堡外黑壓壓的敵人,心裏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向身旁的殷天錦招手道:“跟我來!”說完,轉身下了箭樓,向起居室走去。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衣白淨少年正焦躁不安得在前廳來回跺步,見了方類聚到來,大喜道:“爹爹,孩兒也想去殺敵,可娘親就是不同意。您跟娘親說一聲,讓我去,好嗎?”


    方類聚神色嚴峻的擺擺手,喝道:“不行!跟我進來!”


    殷天錦和方義跟在他身後進了內室,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美婦,神情愁苦的坐在靠窗的紫檀雕花木椅上,旁邊侍立著一個十四、五歲的清麗少女,剪水雙瞳中流露出焦急和恐慌之色。那少女見方類聚進來,心下立定,叫道:“爹爹!”


    方類聚點點頭,並不答話,徑直走到房右的牆壁前,牆上掛著一副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卻不知是不是真跡。方類聚並不看畫,伸手在畫框下沿的牆壁一按,“軋軋”聲中,那畫緩緩向上移動,露出一個二尺來寬、三尺來高的暗門來。餘下四人均不知牆上竟有如此機關,齊都驚訝的望過去。


    方類聚伸手入內摸索,取出一個小竹筒,刮去油封,倒出一個小紙團,小心翼翼的展開,看了一眼,遞給殷天錦。殷天錦疑惑得望著方類聚,接過那皺巴巴的紙張。


    “這是到青城山的路線地圖,”方類聚解釋道:“畫紅圈那幾個地方是我們的暗哨點,你們到了那裏,隻需對那裏的主人做這個手勢,”說著,右手比了一個剪刀狀的手勢,“並說‘四海漂泊客,風雨夜歸人’,他們就知道你們是自己人,並會幫助你們的。”


    殷天錦詫異的看著方類聚:“這……師傅……您究竟是要我做什麽?”方夫人他們也都圍了過來,不解的看看方類聚,又看看殷天錦手中的地圖。


    方類聚道:“別的不多說了,總之,現在朝天堡情況很危急,恐怕會守不住了,你們先走!此門通向東南麵的‘平安客棧’,那裏的吳掌櫃也是自己人,他會為你們準備好馬匹,並送你們一程。沿路若有需要,你們都可以去找地圖上標識的那些暗哨點尋求幫助。天錦,你速去找六名武功強的兄弟來,保護夫人和義兒、茹兒先走!”


    殷天錦急急忙忙的出去,不一會兒,帶著六名精神勃勃的弟子進來,見方夫人正雙手緊緊得抓住方類聚的手,含淚勸說:“聚哥,要走一起走!”方類聚掙紮著推開她的手,大聲道:“不行!你們先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既然守不住了,還堅守幹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以後我們再找機會打回來!”方夫人紅著雙眼,凝視著方類聚大聲道。


    方義、方茹也都上前抓住方類聚的手臂搖晃,連聲勸他一起走。


    方類聚心亂如麻,咬咬牙,一狠心推開兒女的手,大聲道:“不行!爹爹乃一堡之主,豈可舍下一眾兄弟,獨自逃生!”


    方義道:“那……不如讓大夥都一起從這秘道撤走吧!”


    方類聚道:“不行,我們一旦棄守,敵人馬上就會乘機攻進堡中。這地道這麽小,怎能來得及一一撤走?……那樣我們會全軍覆沒的!”


    方茹哽咽道:“可是……爹爹,敵人那麽多,怎麽抵擋得住?……到時您怎麽辦?”


    方類聚輕輕撫了撫女兒的秀發,伸手輕拭去她臉頰的淚痕,柔聲道:“茹兒,別擔心,爹爹應付得了!何況,你舅舅馬上就會帶人從神臂城殺過來。等打敗了敵人,爹爹就來找你們!聽話,跟你娘親他們快走吧!”


    方茹淚流滿麵的猛搖頭,泣道:“爹爹騙人……我不走!”


    方類聚不在理會女兒,轉身對殷天錦喝道:“天錦,你走前麵!”殷天錦深深的看了師傅一眼,一扭頭,爬進了地道的黑暗中。


    方類聚硬將夫人和兒女一一推進地道。接著,那六名弟子也向方類聚拱手作別,相繼進了地道。


    方類聚不舍的看了看黑漆漆的地道,輕籲一口氣,按動機關按鈕,關上了暗道門。這個逃生的暗道,他是不準備再用的了,因為擔心眾人逃跑時,被敵人跟著追擊過來,有暴露家眷行蹤的危險。他思忖了一會兒,提筆寫了一封信,叫道:“婁方,進來!”


    一名三角臉的漢子應聲步入。方類聚將信遞給他,道:“速將此信發給侯少飛,務必讓他親自交給貞觀掌門!”


    他沒有在信中告訴貞觀,朝天堡已為官府所棄,留給自己的路,除了拚死一戰外,別無他途。他不能讓貞觀三人也卷進來,白搭上性命,所以懇請貞觀去保護他的家眷,隻要能保得他們平安,則自己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緩緩得自牆上取下長劍,麵色陰沉的大踏步走出。


    ※※※


    傍晚時分,唐門在餘煥鐵和唐立峰的指揮下,向朝天堡發起了總攻。


    二、三十名力士,扛著一根巨大的擂木,在兩側百來名同伴的保護下,向著堡門猛衝過來。羽箭撲天蓋地的射落下來,被擂木上空結成的藤條盾牌牆封住,立時,密密麻麻的羽箭布滿盾牌。偶有羽箭穿過盾牌牆,下邊立時傳出淒厲的慘叫聲。


    數百名唐門弟子蜂擁而前,袖箭、飛鏢、彈丸等各種暗器也飛蝗般得迎向高牆上還擊。一時間,雙方的羽箭、暗器交織成一大片縱橫交錯的網,遮天蔽日,雙方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餘煥鐵手持弓箭,領著十餘名善射的屬下,組成一支弓箭隊,“咻!咻!咻!”連珠的破空聲中,左、中、右三個箭樓的六十來名弓箭手,不多時已折損過半。


    “咚!”巨大的撞擊聲中,泥屑簌簌而落。唐興親自扛著擂木領頭,大聲叫道:“兄弟們,加把勁!撞開大門,立頭等功!”“一、二、三”的大吼聲中,“咚!”鐵門震顫。“咚!咚!咚!”連續三次重撞,門閂終於經受不住,“啪”的折斷,大門轟然洞開,堡外敵人潮水般湧入。


    兩道沉重的鐵柵轟然砸下,塵土飛揚中,數名唐門弟子血肉模糊。數十名朝天堡幫眾組成一道厚厚的人牆,耀目的兵刃亂揮中,鮮血飛濺,轉眼間倒下了十餘名敵人。


    數倍於自己的敵人狂湧而進,人牆終於抵擋不住,被衝開一道大豁口。


    雷風堂堂主盧淩初親率八十一名弟子,分成九組,每組九人,按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左輔、右弼九星布列。一旦敵人衝入陣中,每組的九人便按九星入中的順序分別入中砍殺。


    衝在最前麵的幾十名唐門弟子並不懂得這九星陣法,但覺敵人時進時退,進退無方,一時眼花繚亂,宛如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絞肉機之中,被敵人輪番絞殺。不多時,已有四十餘人傷亡於劍下。


    山澤堂堂主宣永領著百餘名弟子,衝入後續衝進的人群狂砍亂殺。一旦近身搏鬥,唐門弟子的武功較弱,又來不及使用暗器,便都紛紛拔出兵刃迎敵,逐漸形成了兩、三名唐門弟子迎戰一名朝天堡弟子的場麵。


    圍牆和箭樓上防禦的朝天堡弟子見敵人已相繼湧入,再也無力阻止,紛紛躍回堡內大院加入混戰。一時間,混戰雙方的慘呼聲不絕於耳。


    唐立峰看了看身邊的餘煥鐵,皺眉道:“如此局麵,即使殲滅敵人,我方也勢必會傷亡慘重!尤其是這個劍陣,當真厲害!”


    餘煥鐵冷笑道:“九星陣有什麽了不起!我們去破它!”轉頭吩咐道:“賀護法,你將亂戰中的尉遲兄弟、邱兄弟、阮兄弟等叫過來,十來人就夠了,我們去破陣!”不多時,已斃敵三十餘人的十二名楚湘盟高手來到餘煥鐵身旁。


    餘煥鐵道:“等會入陣,我帶尉遲兄弟、阮兄弟、沙氏兄弟去擊殺圈中心那九人,煩請賀護法帶領其餘兄弟阻住西南方入中的敵人。隻要擊殺了占中的人,補上的人又占不了中,陣型馬上就會運行不暢,必然大亂。我們再趁亂格殺!”賀護法道:“好!”


    餘煥鐵“鏗”的一聲拔出長劍,紫光湛然,發出懾人的淩厲殺氣,帶著十三人惡虎般的撲入陣中。陣中正心慌意亂的唐門弟子見來了強援,精神大振,奮力搏殺。


    餘煥鐵帶著四人迅速搶入圈心,幾道紫色光幕劃過,便已慘叫著倒下了四人。其餘四人兵刃齊揮,一瞬間就將中圈的九名朝天堡弟子殺得幹幹靜靜。


    中圈一破,五人迅速散入四方,如狼入羊群,亂砍濫殺。賀護法也領著餘下八人橫衝直撞,眨眼間,三十來名幫眾屍橫就地。


    唐立峰見劍陣已破,指揮了百餘名幫眾左右衝擊,立時將眾人衝得七零八落。


    方類聚見餘煥鐵如此厲害,仗劍衝入陣中,一出手就是鬆風劍法的三記連環殺招。餘煥鐵冷笑道:“恭侯多時!”“鏗鏗鏗”從容不迫的連擋了三劍。


    方類聚但覺手臂發麻,心中一凜。當下打起精神,一連攻出十餘招快劍。餘煥鐵讚道:“好,夠快!就是功力稍欠火候!”方類聚運起十二成功力,大喝道:“少猖狂!再接我一劍!”寒光一閃,猛刺向他咽喉。


    餘煥鐵暴喝一聲,寶劍一撩,險些將方類聚長劍撩飛,順勢一劍刺出,“哧”的一聲,方類聚衣袍破裂,左肩立時被鮮血染紅。


    方類聚倒縱出三丈,大叫道:“眾兄弟!隨我突圍!”盧淩初、宣永等忙向方類聚聚攏。餘煥鐵寶劍狂劈亂斬,擋在身前的朝天堡弟子紛紛倒下。


    唐立峰大叫道:“快阻住大門,方類聚要逃走啦!”立時,幾十人湧向門口,結成一道人牆,刀叢劍網以待。


    方類聚卻並不衝向大門,帶著六、七十名屬下瘋虎似的衝向西南方向。這幾十人全是堡中精英,這樣狂衝,那一側的敵人抵擋不住,周圍的人也來不及補過來,立時被衝開一個豁口。


    方類聚領著眾人飛快的翻上牆頭,一批暗器和羽箭飛蝗般的射至,眾人揮舞兵刃格擋。“啊啊”聲中,幾人受傷栽下牆頭。方類聚顧不得救護受傷的兄弟,帶著眾人一躍下了高牆,趁著月色,向前飛奔。


    餘煥鐵帶領著一批輕功較好的人追了出來,但地形沒方類聚一行熟悉,一時倒追不上,落後了二十餘丈,看著方類聚領著眾人直衝入一個破舊大院,當下不及思索,緊緊追攝著跟了進去。


    剛進大門,但聽陣陣嘈雜的馬嘶聲中,一群駿馬旋風般的衝了過來。餘煥鐵大叫道:“快閃開!”一躍而起,上了屋頂。餘人也大駭,紛紛躍開閃避。幾人躲閃不及,淒厲的慘叫聲中,被眾馬踏得血肉模糊。


    餘煥鐵驚魂稍定,凝目望去,但見方類聚一行已風馳電掣般的縱馬狂奔,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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