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菜擺好,謝子安接過謝福手裏的酒壺親自給老太爺斟了一杯菊花酒,然後又自斟了一杯。


    老太爺看謝子安斟好酒後把酒壺遞還給謝福——讓他去給他叔叔們斟,不覺搖頭。


    這都是要中舉的人了,老太爺腹誹:偏還這麽孤性,一年一度的重陽都不肯做回場麵,給叔叔們斟回酒。


    官場可容不下他這麽噶古脾氣,難道說非得吃兩回虧,才能服氣?


    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啊!


    眼見一桌人連謝尚在內都有了酒老太爺方舉杯笑道:“中秋過了,重陽到了,最是一年佳處。枳黃橘綠總尋常,看蘭桂餘香再吐。


    人生行樂,登臨踏秋,定約蟾宮高步。不寒不暖不陰晴,正是好折桂天氣。”


    易雲:“萬物無情而有性,感而遂通”。剛在惜字亭上香,老太爺忽覺心血上湧,似有所感,當下便口占了一首《鵲橋仙》,正合現在念出。


    紅棗端著酒杯聽老太爺閑話一般念了一首《鵲橋仙》,心裏佩服——老太爺這個開席祝酒詞應時應景,比她自己事先悄悄準備的強。


    不過,紅棗轉念想老太爺學問好比她強是應該的,她也不必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不行。何況今兒男女同席,輪不輪到她念祝酒詞都還是兩說。


    眨眨眼睛,紅棗轉臉看向雲氏,然後便看到她婆婆雲氏一改往日淡定,眼看著男席的方向端著酒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抖,白瓷般的臉頰未曾喝酒便先見了紅,顯見得頗為激動。


    紅棗:?


    紅棗左右打量。她眼見同桌的二房太太劉氏一樣端著酒杯但兩眼卻失矩地落在她自己麵前的醬油蘸碟上,遮蓋不住的一臉失落茫然;三房太太馮氏的目光則在雲氏和劉氏間遊離,她看雲氏的眼神可謂是羨慕嫉妒恨,而看劉氏則更是複雜,可惜、早知如此、認命吧、跟我們一樣、不要再自以為是都有;其他十房太太也是目光閃爍,神態各異——見狀紅棗不覺越加納罕:剛老太爺沒說啥啊,這些人怎麽這麽大反應?


    紅棗想想又透過花架看向主桌。主桌上老太爺正一臉慈祥的看著她公公謝子安。


    自從秋試過後,謝子安心心念念地便就是自己此番能否高中。偏關心則亂,不好占卜,謝子安心中沒底,近來隨著揭榜日的臨近而愈加地坐臥不安。


    謝子安沒想老太爺會趕現在出口成章,給他一個大定心丸子,當下聽聞不覺喜出望外,一臉春風。


    謝子安端著酒杯輕碰老太爺酒杯杯沿,謙虛笑道:“如此,子安便要借爺爺吉言了!”


    言畢,謝子安仰脖便幹了杯中酒。


    老太爺點點頭,跟著也幹了杯裏的酒。


    科舉事大,涉及氏族今後起碼二十年的興衰。不說子安,即便是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舉重若輕,不然也不至於剛剛才有所感,有所得。


    紅棗眨巴著眼睛看到謝子安先幹為敬,總算是把老太爺剛話裏的“折桂”和謝子安的秋試發榜關聯到了一處,然後便自謂明白了剛剛婦人們怪異的緣由——靠!紅棗生氣了,心說她公公秋試這麽大的事,這些人竟然連老太爺祝願她公爹一句蟾宮折桂都聽不得,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別說這年頭還是一人中舉全族收益。這些人真是端起碗吃肉,放筷子罵娘,良心壞透了!


    老太爺的兒孫雖都不大成器,但好歹也都念過書,都聽聞過這世泰鬥大德們推崇的“天人感應”。此外加上老太爺本身也是其中翹楚,日常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叨,故而謝家十三房人雖隻謝子安一人承老太爺衣缽,但卻並不妨礙其他人跟謝子安一樣迷信,迷信老太爺的出口成真。


    十三房人無不希望能得老太爺金口給自己祝禱功名,但奈何老太爺素修口德,並不輕易發聲,而今兒難得開口,祝的偏卻是大房的謝子安,一時間都是又氣又羨又不甘心。


    眼見老太爺喝幹酒亮了杯底,一桌兒子們不好再推,隻得強顏歡笑道:“老太爺慧眼,兒子們跟著一起賀子安蟾宮折桂,一舉成名!”


    獨謝尚端著酒杯笑道:“太爺爺,等我考試,您記得也給我些吉言才好!”


    老太爺十二個兒子……


    謝尚說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聲,但其他人都不似謝尚天真——老太爺若是能隨便就肯給兒孫吉言,那還能叫金口?


    瞧謝尚這點出息!紅棗聞言也是禁不住在心裏鄙夷:小小年紀考試不想著憑實力,隻想著靠吉祥話,這將來能有個好嗎?


    簡直三觀不正!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太爺今年正好八十有四,正是傳說中過生死關的年歲。


    老太爺素來睿智,他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原早已知足,並不畏生死,故而他並沒有似一般富貴人家一樣找和尚道士家來擺壇做法延壽。


    不過不畏死歸不畏死,但聽得謝尚的話,老太爺卻還是禁不住心生暖意,不自覺地應了一聲:“哎!”


    話音出口,老太爺自己都是一愣——謝尚今年才十一歲,再早下場也得十年之後。他剛那一聲答應,便即是許出起碼十年的等待。


    所以,他至少還有十年陽壽?


    心念閃過,老太爺整個人便似枯木逢春發新枝一樣忽地長了精神氣。


    謝子安得老太爺衣缽不是空話。先他因為掛心秋試,心神不寧。但剛得了老太爺的吉言,謝子安心中大石落地,整個人便就複了先前的沉穩和定靜,由此便首當其衝感應到身邊老太爺的精氣神的變化。


    謝子安下意識地看向老太爺,然後便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老太爺雪白須發的根部竟隱隱生了黑澤——老太爺這是,謝子安心中訝異:返老還童了?


    謝子安又看兒子。


    看到謝尚得老太爺應允後明明喜不自禁但卻故意繃著臉強壓歡喜結果偏又壓不住的一臉糾結——顯見得一點也不明了他剛剛地隨口邀約於老太爺的意義,謝子安瞬間了悟:剛剛確隻是兒子的一句隨心話。


    “流水下山非有意,片雲歸洞本無心。人生若得如雲水,鐵樹開花遍界春。”


    沒成想他兒子謝尚和他爺爺已然緣深若此,一邀一應如法自然。


    如此,謝子安暗想:他往後離家,倒是可以不必再掛心兒子了!


    看一桌其他人無知無覺地都幹了酒,謝子安端起謝福重新給斟滿的酒杯展顏笑道:“九九即重陽,天清東籬黃。茱萸正可佩,蘭桂發天香。草木有本心,折取寄情親。延壽菊花酒,邀杯接秀堂。”


    眾人聽得謝子安祝酒,少不得又都陪飲一杯。隻老太爺聽出詩中的拈花笑意,當下也是拈須而笑——他這輩子可謂是後繼有人了!


    謝尚看他爹給老太爺祝酒,不甘示弱,站起身舉杯道:“蘭桂鬥馨香,天氣欲重陽,舉白共飛觴,眉壽與天長。”


    老太爺聞言自是嗬嗬叫好,眾人見狀隻得又都陪飲一杯。


    九月的天原有些冷了,露天裏吃飯看似新鮮有趣,但實際裏張嘴就是滿口風,那滋味真是誰吃誰知道。


    老太爺年歲大了,雲氏擔心老太爺喝風吃冷食腸胃不適,眼見開席三杯酒喝過,立就讓人上了溫鼎。


    紅棗看新上來的九道菜是九個金燦燦的黃銅小鼎。小鼎高不及尺卻還分成上下兩層,上層盛菜,下層放炭盤,真是又精致又幹淨,比前世的火鍋也不差什麽了!


    所謂鍾鳴鼎食之家,紅棗忍不住咂嘴:原來真的是拿鼎當鍋來用的啊!


    “爺爺,我替您盛碗熱湯!”


    聽到花架外謝子安的聲音,紅棗抬頭看去,正看到謝子安端碗拿勺親自給老太爺盛羊肉湯。


    紅棗眨眨眼睛,立刻東施效顰地和雲氏道:“娘,我替您盛碗熱湯!”


    她公公能得老太爺青眼,紅棗暗想:於同輩幾十個兄弟裏脫穎而出,後來居上,讓老太爺萬事偏心內定,除了固有(狗屁)的元嫡大義,這日常的為人處事自有其可取之處——比如她進門半月,就沒覺出她公公有啥不好來。


    這就厲害了啊!畢竟她兩世做人都還算是蠻講究的。


    她見賢思齊,得學著點。


    雲氏聞言自是點頭樂意——兒媳婦知道孝敬公婆也是一家子的臉麵不是?


    這世雖然並不似紅棗的前世那樣有居委會來評選文明五好家庭,但社會主流價值觀就是孝悌。雲氏自己看不上繼婆婆呂氏的小家子氣,日常並不給呂氏執帚,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也有人前豁兒媳婦孝敬的小確幸。


    看到大房才七歲的童養媳婦站起身給婆婆雲氏盛湯,其他各房的兒媳婦們便坐不住了,紛紛來主桌給各自的婆婆獻殷勤——人要臉,樹要皮,她們可不想回頭被婆婆數落說不及尚哥兒的大腳莊戶媳婦孝順。


    往日裏劉氏沒少在酒席上秀兒媳婦與她的孝敬以內涵雲氏不夠孝敬她繼婆婆呂氏。


    但今天劉氏坐在酒席上看上首的雲氏喝兒媳婦給盛的湯,下首的妯娌馮氏吃兒媳婦給剔的羊骨髓,心中著實鬱悶:她三個成年兒媳婦就在隔桌,但卻都跟斷了腿似的,一個個連句場麵話都不過來講一聲——這年歲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劉氏的三個嫡兒媳婦倒是有心過來奉承婆婆,但奈何今兒去花園便就走了比平常幾倍的路,而後來紅棗又搶摘了她們的蘭花,使她們比往年走了更多的山路,當下腳疼腫得厲害——別說走站了,幹坐著都疼!


    如此力不從心,她們便就隻能裝聾作啞,暫不往婆婆這邊來湊趣了,即便明知道事後一準地會被抱怨。


    庶子謝子蓉的媳婦丁氏日常在劉氏跟前立規矩,加上紅棗今兒沒難為她,腿腳倒是還好,不過她一向不得劉氏的意,便就不肯輕易出頭,要妯娌們的強。


    看到一向前呼後擁的二房嫂子劉氏今兒落單,三房馮氏心裏著實納罕。


    怎麽回事?馮氏心說:她嫡長媳曹氏不是一向最有眼力勁兒的嗎?


    轉眼看看鄰桌的曹氏和她三個妯娌,馮氏心裏恍然:今兒上山走狠了,現還沒緩過勁來呢!


    雖然分家單過已有二十年,但二十年前劉氏可沒少要馮氏的強。馮氏家世不如劉氏,當年便隻有隱忍,現既然得了扳局的機會,自是不會放過。


    “二太太,”馮氏笑道:“這羊蠍子味道倒好,你且嚐嚐!”


    說著話,馮氏把二兒媳婦平氏新剔好的羊蠍子碟往劉氏那邊推。


    “子茂媳婦,”馮氏吩咐道:“今兒你嫂子們上山走累了伺候不了你二伯娘。你沒走路倒是替你嫂子們盡盡孝心!”


    平氏得了馮氏的話立笑著答應——她也挺煩二房女人每年上山拜神,映襯得她們這些走不動山道的就都是不關心丈夫功名似的。


    “二太太,”平氏把碟子捧到劉氏跟前:“您別嫌棄,且讓侄媳婦也盡份孝心。”


    劉氏明了馮氏的用意,但礙於俗話說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卻不好推卻平氏遞到臉麵前的碟子,隻好委屈吃了,而心裏卻是恨上紅棗了。


    若不是這個壞蹄子,劉氏咬牙:以她兒媳婦一貫的要強,如何會落笑話給別房人看?現還不能來,自是實在撐不起來了。


    抱怨歸抱怨,劉氏內心可一點也不糊塗。


    等謝子安出了門,劉氏暗想:她和男人攏回了老太爺,一準地要給尚兒媳婦好看!


    她不是自持大腳能跑嗎?那就讓老太爺發話雲氏給她裹腳。


    她年歲大了,裹腳的苦可比一般人更難挪!


    紅棗看其他房的女人都在給婆婆剔羊蠍子,便也伸手去拿雲氏麵前的碟子。雲氏阻止道:“尚兒媳婦,你坐著吃飯去吧。我自己剝,吃得倒香甜些!”


    一桌十四個人,雲氏暗想:其他十二房太太都在吃,紅棗伺候她倒也罷了,但由此要吃十二房人的殘羹冷炙,可就沒有必要了!


    紅棗聞言便不再堅持,自顧坐下吃席。


    溫鼎之後是九道煎炒烹炸,然後便是九樣糕點,不再一一累述。


    酒席宴後,謝尚和謝子安送老太爺回五福院。紅棗跟著雲氏送走一應女客後剛回到明霞院,便看到小廝顯榮一個人進院。


    “顯榮,”雲氏奇怪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尚哥兒呢?”


    “回大奶奶的話,”顯榮垂手回道:“尚哥兒使小人家來跟少奶奶討蜂蜜柚子茶做醒酒用。”


    紅棗……


    “尚哥兒喝多了?”雲氏關心問道:“不要緊吧?”


    還記得蜂蜜柚子茶能有什麽要緊?紅棗心裏不以為然,臉上卻擺出關心的神色。


    “回大奶奶,”顯榮有些畏懼地回道:“老太爺和大爺今兒高興,便比平時多喝了幾杯,現都有些上頭,然後尚哥兒說少奶奶這裏有極好的蜂蜜柚子茶……”


    往日裏老太爺、謝子安以及謝尚喝酒都有定數,從不過量,雲氏當下聽說竟然是老太爺和謝子安喝多了,不過一怔,旋即了然:必是為謝子安鄉試一事。


    鄉試能中是大喜事,雲氏即便掛心謝子安酒醉,也不好抱怨。雲氏趕緊和紅棗道:“尚兒媳婦,你那什麽蜂蜜柚子茶若是能解酒,倒是多送些去五福院才好。”


    “好孩子,你別隻舍不得這茶,咱們廚房也有好多茶,奶茶、杏仁茶都有,你想吃什麽隻管讓她們做!”


    雲氏聽彩畫說過這蜂蜜柚子茶是紅棗特地做給兒子吃的,現被兒子拿出來孝親,雖說是該的,但雲氏覺她一個長輩跟才七歲的兒媳婦要東西,還是要做些補償才好。


    紅棗聞言笑道:“娘,媳婦做這茶原就是給您和爹,以及尚哥兒吃的。隻媳婦頭一回做,也不知好不好,所以才沒拿出來!”


    “芙蓉,”紅棗吩咐丫頭:“你把我做的蜂蜜柚子茶拿六壇子來。四壇子給顯榮,讓他送到五福院去。”


    “另兩壇子,娘,”紅棗和雲氏笑道:“您別嫌棄,留下來嚐嚐看合不合口。您若覺得好,媳婦這裏還有。”


    雲氏聽了紅棗的話,自是心懷暢慰——兒媳婦為人大方,總是好的。


    等柚子茶的工夫,雲氏又囑咐顯榮道:“柚子茶拿去後,你且仔細聽著老太爺和大爺用後的情形,若是酒深不得解,倒是趕緊打發人來說回我……”


    作者有話要說:  老太爺雖然渣了元配,但卻是個有文化的渣渣,不然也教養不出謝子安和謝尚這樣的孫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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