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關注李滿囤的謝福在李家糧店賣野菜的第二天, 便就把蘆蒿炒臘肉送到了謝子安的飯桌上。


    謝子安家裏有暖房菜, 倒是不稀罕綠菜。不過,能換換口, 嚐個新鮮,謝子安也是無所謂。


    謝家莊子裏河灘上新采來的野生蘆蒿,莖杆纖細, 色澤則是青綠中透著紅紫,搭配上金色的臘肉,愈加顯得鮮嫩可人。


    “這就是蘆蒿?”謝子安問謝福:“這菜的色麵倒是極好。”


    “比芹菜炒臘肉,添了份喜氣!”


    謝福得到誇獎也笑道:“大爺說的是。”


    謝子安夾起一筷子蘆蒿送進嘴裏。入口就一口青澀撩人的辛香,這股香與去歲謝子安早春遊湖時嗅到新鮮氣息一樣, 清遠怡人。


    這蘆蒿的味道,謝子安心說, 倒是特別——不似芹菜的那股子藥味, 這蘆蒿的香,倒像是《史記》說的藜藿之美。


    蘆蒿除了香味獨特外, 口感也特別鮮嫩。謝子安想著他爺牙口還行, 便即說道:“謝福,這菜你讓廚子挑最嫩的芽尖兒做了,晚飯給老太爺送去。”


    謝福一聽,趕緊答應。


    晚飯,謝子安果是陪了謝家老太爺一起用的。


    “爺爺,”謝子安給老太爺夾了一筷子的蘆蒿後笑道:“這是現城裏賣的野菜,蘆蒿, 我嚐著味道還好,便就給您送了過來,您也嚐嚐!”


    謝家老太爺,謝峰,抬眼瞧見孫子夾過來的菜,當即笑了:“原來是蘆蒿啊!”


    “這菜,早年,我倒是常吃。”


    “這些年,卻都沒再吃過!”


    “今兒倒是嚐嚐!”


    夾起菜,老爺子放進嘴裏,細品了好一刻,方才笑道:“還是這一股蒿味兒!”


    謝子安聞言,目光轉向爺爺,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謝家老太爺謝峰早年家境雖然說不上貧寒,但他爹娘為了供他讀書科舉,也需要處處節儉——他家曾經每年開春都是頓頓蘆蒿以致他吃蘆蒿吃得想吐。故而謝峰自高中後就再沒吃過蘆蒿。


    不想今兒大孫子卻尋了蘆蒿來給他吃。


    看著熟悉的蘆蒿,謝峰憶起往昔,一時間心有所感——幾十年彈指,謝峰的爹娘以及他媳婦早已作古,而謝峰自己也由當年的貧家小子蛻變成這雉水縣有名的謝半城。謝峰以為他早已忘了當初。但剛剛的那口蘆蒿,那股子不變的蒿味,卻讓他惡心依舊。


    說什麽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謝峰心內嗤笑:從人生伊始直到而立,這近三十年累生的個人習氣,又豈是後續幾十年故意的無視所能消彌?


    可惜早年的他不通這個道理,出仕後隻知道一味效仿高門子弟們的行事,由此為人處事就失了根本,落了下乘。


    到底是經過風浪的人物,謝峰心中感慨,臉上卻不動分毫。


    想到菜是謝子安送來的,所以不必再問,謝子安一定是覺得這蘆蒿味道不錯。謝峰把臉轉向謝尚,然後夾了一筷子給他,笑道:“尚兒,你來嚐嚐!”


    謝峰年紀大了,講究養生。故而他飯桌上的菜,有時候頗讓人一言難盡,比如家常的炒鴨蛋。


    但今兒這菜是謝子安送過來的。對於謝子安的口味,謝尚還是放心的。於是,謝尚拿起筷子吃了麵前碟子裏老太爺給夾的蘆蒿。


    慢慢地咀嚼、細細地品味,直待咽盡嘴裏的食物,謝尚方道:“這蘆蒿的味道倒是和芹菜一樣,都有股獨特的香氣。”


    “怪不得唐韓文公有‘澗蔬煮蒿芹,水果剝菱芡’之句。”


    眼見謝尚也不排斥蘆蒿,且還能隨口說出應景之句,謝老太爺心中高興——他這生雖是吃不了蘆蒿,但他的子孫卻是能得其中真味。


    所以他這輩子,不管曾經如何,便都是值當!


    謝峰這生最推崇蘇東坡,最喜他那首《定風波》——他年青時喜愛詞中上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豪情,退仕後則喜歡下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


    但今天,謝峰思及早起占得那一卦,胸中卻重新生出早年念誦《定風波》中那句“竹杖芒鞋輕勝馬”的快意。


    “尚兒,”謝老太爺和氣地問重孫子:“蘇東坡的那首《惠崇春江晚景》,你還記得吧?”


    好強的謝尚可不怕他太爺爺考究他功課。他當下站起身朗聲答道:“記得。”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謝老太爺道:“這詩裏的蔞蒿就是這蘆蒿。”


    “雜記裏說蘇東坡極愛吃這蔞蒿。每次過咱們省府江心洲都必去吃蔞蒿。”


    “太爺爺,”謝尚質疑:“你咋知道這蔞蒿就是蘆蒿呢?”


    “這蘆芽也有可能啊?畢竟也有個蘆字呢!”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兩種都不是啊!”


    剛謝尚想破了腦袋才想出一句“蒿芹”來,他可不服氣隨手可得的“蔞蒿”就是“蘆蒿”。


    老太爺跟前待久了,謝尚早摸透了他太爺爺的脾性——真正是俗話裏頭說的“大人有大量”,從不生氣。故而謝尚敢當麵質疑高他三輩的老太爺。


    看透世情的謝峰極喜歡謝尚身上這股天然生就的理直氣壯和強詞奪理——這是他整個一生都無可企及的無憂無慮。


    故而謝峰比平常更耐心地解說道:“蘇東坡還有一首詩,裏麵有這麽兩句。‘初聞蔞蒿美,初見新芽赤’。”


    “由此可見這蔞蒿的芽,和蘆蒿的芽一樣,都是紅的。此乃其一。”


    “此外《詩》裏也有`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之句。”


    “這就講了這蔞蒿原是喂馬的。”


    “咱們雉水縣馬少,先前連騾子也不多,故而這蔞蒿多用來喂驢。”


    “許是這個緣故,我們本地才管蔞蒿叫蘆蒿。”


    “蘆下麵,可不是驢的一半戶嗎?”


    “這便是其二。”


    “至於第三,則還是蘇東坡的這首《惠崇春江晚景》。”


    “尚兒,你知道詩裏為啥要把蔞蒿和蘆芽放在一起嗎?”


    謝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為蔞蒿和蘆芽都是江邊常見的野植!”


    謝老太爺聞言轉臉看向謝子安,謝子安趕緊汗顏道:“還請爺爺教導。”


    謝子安不是謝尚,他在謝峰身邊長了二十年,早知曉老爺子語貴,並不輕動口舌。


    “剛尚兒說的隻是第一層的意思。”謝老太爺道:“蔞蒿和蘆芽這兩樣東西,其實還和下麵的一句`正是河豚欲上時`有關。”


    “子安,”謝老太爺轉問孫子:“你知不知道俗語裏`舍命吃河豚`的出處?”


    謝子安凝神想了一刻,方道:“孫兒愚昧,隻知道《楓窗小牘》裏提過一句。”


    “`東坡謂:‘吃河豚,值得一死`。”


    謝老太爺點頭:“子安,你現能答出這句,可見近日確是用了功。”


    “這話確是自東坡始。但`舍命吃河豚`這句卻是出自《本草》,是時珍語。”


    老爺子微微眯起眼睛,慢慢誦道:“吳人言其血有毒,脂令舌麻,子令腹脹,眼令目花、有‘油麻子脹眼睛花’之語。江陰人鹽其子,糟其白,埋過治食,此俚言所謂‘舍命吃河豚’者也。”


    謝子安對於爺爺的學問原就十分佩服。隻他先前年少輕狂,意氣用事,以為科舉無用,連帶的也馬虎了讀書。而最近,他收心讀書,方知其中學問浩瀚,竟是大有所得。現在,他聞得爺爺這番話便就下了決心,秋試後一定將《本草》通讀一遍。


    “這東坡居士性好美食,他過江心洲必定要嚐河豚。”


    老爺子因推崇蘇東坡,故而對於的生平,他幾可謂是如數家珍。


    “而煮河豚,”謝老太爺微微一笑:“則要加蔞蒿和蘆芽兩樣藥植同鍋去毒。”


    “所以,江心洲周圍的漁家便有`蔞蒿香脆蘆芽嫩,爛煮河豚`這樣的歌謠。”


    “將來,”謝老太爺告訴謝尚:“等將來你應童生試時,很可以去江邊瞧瞧,是否還有漁家幫煮河豚魚?”


    “然後你便就知道江心洲漁民口裏的蔞蒿就是咱們這裏的蘆蒿了!”


    謝尚至此方才服氣。轉過臉來謝尚又看向他爹,心說他爹不是去過江心洲嗎?咋在太爺爺問起時,還是一問三不知。


    謝老太爺瞧到重孫子嫌棄自己親爹的小表情,不覺莞爾——“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謝尚小小年紀就敢睥睨他爹,可見他年必不會再步他後塵。


    “尚兒,你當知道東坡居士能成大家,幾百年來,倍受推崇。自是源於他於學問一道的精益求精。”


    “美食雖是小道,但也能窺豹一斑——隻看東坡於美食一道的筆記,便可想象他治學之嚴謹。”


    “一般人去江心洲吃河豚,又哪會似他一樣追本溯源,研究做法,然後還寫詩作記!”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謝老太爺娓娓道:“朝廷將童生試、舉人考設在首府,而科考隻在京師,也是有一層讓天下學子走出學堂,看盡天下風土人情,豁達心胸,印證書中學問之意。”


    “隻不過,能品出這層意味的學子少之又少,罷了!”


    “更多的,則是為這外麵的世界迷花了眼,忘記自己的本心罷了!”


    當年謝峰剛剛考中進士。他眼見得無論人才還是名次都不如自己的同榜鰥夫為人榜下捉婿飛黃騰達,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卻是豔羨——“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大小登科,雙喜臨門,這是每一個讀書人的人生理想。


    而待回鄉省親謝峰看到小戶出身的原配周氏一雙大腳便更覺處處礙眼。他不願因為正室周氏是大腳而為同僚嗤笑,故而就以孝道為名將周氏留在家鄉,身邊則另納了官家庶女出身的貴妾。


    如此謝峰便沉迷青雲富貴春宵賬暖三十年。


    因為曾經的自誤,故而這些年他旁觀子孫裏最能耐的謝子安各種鬧騰就未置一詞——人都是越聰明越不聽勸,他隻能耐心等謝子安自我醒悟。一如當年的他一樣。


    謝子安為謝老太爺這番話說得大汗淋漓,他想起自己當初縣試過後,也是躊躇滿誌的離家赴考,結果一進首府,初見繁華,便流連煙花,自詡風流,再無心學問。


    謝老太爺看著醒悟過來的長孫老懷暢慰。他慢慢說道:“東坡的爹,蘇老泉,也是二十七才知發憤。”


    “你今年不過三十六,能知用功,也不算太晚。”


    “我看你近來的文章,勉強能評個言之有物。”


    “鄉試,當是有些把握。”


    “但若想能再進一步,卻還是不夠。”


    “不過,古話也說`時也,命也`。若金秋,你鄉試能過,明歲倒是可以進京去碰碰運氣。”


    “或許,你有些運道,也是未必可知!”


    他孫子謝子安命中雖隻無正官,但有印殺,今年秋正適逢大運,科場可搏!且元宵夜謝子安殺伐果斷,官相已露。


    元宵宴後,謝峰自是聽說了謝子安的作為。他當即就若有所感,隻是當晚他喝了酒不宜起卦,然後又齋戒靜思,故至今晨方才占了一卦。


    謝子安早知他爺爺易學大成,隻不過從不輕舉妄動。現聽得如此謝峰說,當下心中大定。他立站起身恭敬道:“爺爺,孫兒一定努力進取!”


    謝子安吃完飯,回到書房給薛皇商寫了封信交給謝福,讓他準備些蘆蒿臘肉之類的野菜送給京裏的薛皇商嚐鮮。


    自古“禮多人不怪”。既然他金秋有望,那現多和薛皇商多套套交情,一準的有益無害。


    當今聖上弘德帝現年三十七歲,在位十一年。登基以來,弘德帝也算勵精圖治,政通人和——至今惟一被言官所詬病的也就是個口腹之欲。


    皇帝這個位置說起來體麵,一頓飯足有一百道菜,但事實上,吃來吃去都是固定菜肴,沒一點新鮮。


    故而弘德帝登基沒兩天就以天子富有四海,當體恤大新朝三十個省府民情的名目給下了道旨––讓內廷負責各省采購的三十家皇商每天給他進一道地方時鮮菜色,以表天下歸順之意。


    先前謝子安送的黃金醬和鹹鴨蛋就是被薛皇商以這個名義進的禦膳房。


    現薛皇商得了信,嚐過蘆蒿後,便又把蘆蒿進到了禦膳房。


    弘德帝這天午飯聽小太監唱菜名:“江心洲薛氏進時鮮蔞蒿炒臘肉!”


    弘德帝雖然貴人多忘事,但因黃金醬實在對他胃口,偏祖宗規矩卻是一道菜不能超過三口,以致可憐的弘德帝至今都沒機會能甩開腮幫子把黃金醬燒豆腐吃個盡興。


    故而現今的弘德帝一聽到江心洲薛氏就會凝神,然後提醒自己最後三筷子菜要留給黃金醬。


    但剛太監唱名唱的啥?蔞蒿炒臘肉?黃金醬豆腐呢?朕要黃金醬,不要什麽蔞蒿炒,咦蔞蒿?“蔞蒿滿地蘆芽短”的蔞蒿,蘇東坡用來煮河豚的蔞蒿?


    “剛你念的什麽菜?”弘德帝打斷道:“蔞蒿炒什麽?臘肉?”


    “是,”唱名的太監立刻把菜端到弘德帝麵前,躬身道:“陛下,江心洲薛氏進時鮮蔞蒿炒臘肉。”


    弘德帝瞧麵前的菜根根翠中帶紅,似上等的碧玉簪一般青翠可人,當下便食指大動。


    左右都是伺候久了的,當下試過毒後便就給弘德帝夾了一筷子。


    弘德帝一口菜入口,登時品到一股菊花香,試探的嚼了一嚼,隻覺外脆裏糯,滿嘴清甜,不怪能得老蘇誇讚。


    戀戀不舍地吃完三筷子蔞蒿,弘德帝極留戀地看了一會兒盤子,然後方道:“把這菜賞給薛氏!”


    周圍人一聽便就明白了:薛氏進的這菜合了聖上的意,聖上讓明兒接著進呢!


    薛皇商得了皇上的賞,心裏自是高興。為恐接不上趟,他趕緊把現有的蘆蒿都收進了冰窖,然後又飛鴿傳信讓江心洲的屬下盡快送菜!


    忙好這一切,薛皇商方才給謝子安回信說明了蔞蒿敬上的事兒,然後又問有沒有其他的野菜能夠進上。


    謝子安收到信也是一陣恍惚––這皇上也喜食野菜?


    冷靜下來,謝子安不敢怠慢。他讓謝福把近來雉水城百姓喜愛的野菜都列了一遍,甚至其中還加了同心財餘這樣的豬草菜肴。


    至此,大新朝的弘德帝也過上了三天兩頭拿野菜和豬草嚐鮮的日子,即便一次隻有兩三口。


    作者有話要說:  謝家和李家完全是兩種畫風。


    謝家的日常就是這樣,吃頓飯也要掉詩。


    謝尚為啥吃飯慢,因為他要抓頭想詩啊


    我為啥更新慢,因為我也禿頭碼字啊!


    早年的謝老太爺學高門子弟裝逼,然後裝著裝著就把自己裝成了大家。


    這碗毒雞湯,幹不幹?


    蘆蒿原來是江邊喂驢的。


    至於弘德帝,本文他就是個吉祥物,負責升官賞賜和神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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