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金闕台邊那棵巨大的龍血樹上,一枝開滿龍血蘭的樹幹斜逸旁出,碗盞粗的藤蘿從枝幹上披拂而下。藤蘿上紫花盛開,蜿蜒虯結,卻不知何時被人結為了一張碩大的秋千,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斜倚藤上,似笑似怒的望著台下的人群。她一身紫衣,無數條穗帶臨風飄飛,也不知是樹上的紫藤,還是她衣上的流蘇。


    雲樓瞥了她一眼,冷冷道:“紫絡,你還沒有死麽?”


    紫絡笑道:“原來是雲樓哥哥。上次你騙我陪你去後山尋找麒麟,卻把我困在夜狼穀裏,自己逃掉了。還好我曾救過穀中那隻頭狼,否則早就被它們撕成碎片了,這種玩笑,下次可千萬別再開了。”


    雲樓冷哼道:“誰是你哥哥?你體內流著肮髒的血液,是受月影女神詛咒的妖孽。你出生三日,長老會已決定將你送往雷霆洞中,受天雷轟頂。若不是我叔叔一念之仁,留你性命,打掃侍奉金闕神台,哪裏還有你的今天?”


    紫絡皺了皺眉頭,道:“我一直不明白,自己體內到底流著什麽樣的血液,你們這麽恨我?”她微微欠身,卻從身後拿出了一條鐵索,原來她也和青鸞一樣,被一條長長的鐵索鎖在龍血樹上。鐵索從她肩胛骨上穿過,隨她的舉動鏗鏘作響。


    紫絡將鐵索托在掌中,她肩上傷口早已凝結,眼中的神色卻宛如藍天一樣純淨,沒有一點渣滓。仿佛十六年艱難屈辱的生活絲毫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仇恨的印記,她隻是輕輕的問:“你們為什麽要把我鎖起來?我做錯了什麽?”


    雲樓正要出言,族長斷喝道:“夠了。紫絡,如今是我族挑選月影使者的日子,你有什麽話日後再說。”


    紫絡點頭道:“哦,原來你們是在挑選月影使者,那為什麽不通知我?”


    雲樓大笑道:“你也配?月影使者至少要是我六枝族人才能參選,哪裏是你這雜種……”


    紫絡秀眉微皺,美玉一般的肌膚上也起了一抹紅暈:“你說我不是六枝族人,那我到底是誰?我問了十六年了,為什麽不肯把我的身世告訴我?”


    雲樓勉強止住笑,高聲道:“你要聽?你敢……”


    “住口!”族長狠狠的瞪了雲樓一眼,打斷道:“紫絡,你實不相瞞,你父親是六枝族人,母親卻非我族類。但血緣從父不從母,我們一直將你當自己人看待,十六年來,也未曾虧待於你。”


    紫絡點頭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有權競爭使者之職了?”


    她話音不大,卻惹得四下一片咦聲。雲樓更是忍不住笑道:“你?你去做月影使者?”


    紫絡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公平競爭,我為什麽不能參選?莫非這月影使者早已內定有人,今天的大會不過作作樣子?”


    族長臉色一沉,道:“休要胡說!今日遴選使者,隻看本領,不問出身,無論是誰,隻要馴服了這頭青鸞,就能接過禦靈寶印,成為月影使者。但這頭青鸞野性未循,嗜血好殺,你若執意要去,一旦有什麽意外,可休怪大家沒有提醒你。


    紫絡清秀的臉上掠過一抹笑意:“我要有什麽意外,大家就都解脫了。”鐵索震動,眾人眼前一花,那襲紫衣已如晚雲出岫,飄到了高台之上。


    受傷的青鸞退到金台一角,低頭將燒焦的羽毛一根根拔出,隻拔得鮮血淋漓,卻一聲不吭,赤紅的雙目中盡是仇恨的烈焰,恨不得掙斷身後的鎖鏈,將台下族人一一撕碎。紫絡此刻上台,可謂恰逢其怒,而她一介弱質幼女,又深族人猜忌,從未傳習過半點法術,這樣赤手上前,怕不到一個回合,就成了青鸞喙下冤魂。


    青鸞並未抬頭,卻感到了生人的逼近,突然一抖羽翼,發出一聲厲嘯,隻震得台邊的那棵龍血樹落葉紛紛。


    紫絡眼中沒有絲毫的驚恐,有的隻是憐憫,仿佛青鸞的傷痛,正是她自己的。她輕輕走到青鸞麵前,俯下身去,將自己的額頭完全暴露在青鸞的爪喙之下。


    眾人一片驚聲,雲樓忍不住喃喃道:“她是不是瘋了?”


    青鸞巨怒難遏,一聲悲啼,雙翼宛如山嶽一般向紫絡壓下。


    紫絡全身的紫衣宛如雲朵一般,隨著青鸞翼上的氣流上下翻飛,仿佛她纖弱的身形也不勝這颶風的侵襲,隨時會從金台上跌落,然而她的眼神卻靜如止水。她輕聲道:“金鳥兒,你不認得我麽,我在你旁邊的大樹上,和你做了十年的鄰居。”


    青鸞飛騰的雙翼突然凝止在半空中,它狠狠的盯著紫絡的眸子,眼中卻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紫絡再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一個果殼做的小瓶,往掌心裏倒了一些紫色粉末,往青鸞頭頂傷口處塗去。


    青鸞陡然躍開,卷起的勁風幾乎將紫絡吹倒。紫絡卻毫不生氣,依舊笑道:“你不相信我?這是龍血蘭花粉。可以鎮痛,我采集來本是為了讓自己暫時忘掉這個傷口的。”她微微轉身,將肩上的鐵索露出:“我和你一樣,也是被他們鎖起來的。”


    她一麵說話,一麵將手中的粉末一半塗在自己的傷口中,一半托在青鸞麵前。


    青鸞的神色依舊有些狐疑,但也不再掙紮,任紫絡將整瓶花粉都塗了上去。龍血蘭花粉馥鬱無比,一旦沾血化開,立刻有一股清涼從傷處透入,體內的烈焰苦毒頓時少了很多。青鸞眼中的烈焰漸漸平複,喉中的悲唳也化為低聲短鳴,仿佛在和紫絡交談著什麽。


    紫絡微微側頭,嫣然笑道:“是啊,每次月圓之夜,你想回家,我就在龍血樹上唱歌給你聽。”她似乎想起了什麽,笑出聲來,抱著青鸞的脖頸,低聲道:“他們都不知道,隻有我能聽懂你的話。”


    青鸞點了點頭,用頭頂的鸞羽輕碰紫絡的臉,似乎在表達感激。它突然想起了什麽,向四下一望,似乎在提示紫絡。


    紫絡點頭道:“我明白。”徐徐起身,對台下目瞪口呆的族人道:“我贏了,可以做月影使者了吧?”


    眾人都是一怔,雲樓怒道:“這怎麽行,做使者的條件是馴服這頭青鸞,你現在……”


    紫絡輕輕倚在青鸞背上,笑道:“這樣算不算馴服了?”她身下的青鸞一聲長鳴,似乎在證實紫絡的話。


    雲樓怒道:“明明是你和這頭妖獸勾結!”


    紫絡微笑道:“無論我用什麽方法,總算達到了你們的要求,你們族長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族長臉上陰晴不定,良久才道:“當然算。”


    雲樓愕然到:“可是她明明是……”


    “住口!”族長望著雲樓,臉上盡是失望之色:“是你自己沒有抓住機會,現在,她是月影使者了……”族長長歎一聲,頹然道:“紫絡,接禦靈寶印。”


    禦靈寶印,其實是一塊係著紅線的五色石,傳說乃是女媧補天時遺落世間,具有非凡的力量。是六枝族代傳之寶。


    眾人搖頭歎息不止,九長老的麵色更是宛如死灰。但紫絡看也不看,大大方方的將寶印掛在脖子上,還在台上走了兩圈,顧盼自雄。


    族長臉色更沉:“時候不早了,你帶著青鸞上路吧。如果途中遇上金烏國王次子蒼梧,一定要設法跟隨他左右,希望你不要辜負我族的希望。”


    紫絡笑道:“可是族長大人似乎還望了一件事,我不至於要帶著這條鐵索去見女神吧?”


    族長冷哼一聲,對雲樓道:“去拿鑰匙來!”


    紫絡看著他鐵青的臉,拍拍青鸞的頭顱,笑道:“不光是我的,還有我這位朋友。”


    族長猛地一拂袖,八道金光漣漪般從中擴散開去,整個金台都為之一顫。青鸞身上剩下的九道鐵索已然打開了八道。


    紫絡忍不住一愕。


    族長轉過身,將一枚蓮花狀的鑰匙提到眼前,一字字道:“你要聽好,這是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禁製的鑰匙。若將它打開,這頭青鸞的本性就會完全發作,再沒有東西能控製它。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你的內髒掏空吃盡,然後飛回青鳥魔族的棲息之地,繼續和它的主人一起,為非作歹,殘害人類。你相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現在將它交到你手中,你好自為之。”


    紫絡接過鑰匙,騎上青鸞,笑道:“我會的。”


    青鸞突地一振雙翼,兩股巨大的龍卷從它身下升起,眾人眼前一花,青鸞扶搖而起,瞬息已騰上了數十丈,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下。


    雲樓緊跟兩步,仰頭恨恨道:“叔叔,你怎麽就這樣讓她走了?你不怕放虎歸山麽?”


    族長望著暮空,道:“這個女孩,竟然有與神獸交談的力量,或許她真的能為我們找回月影女神,也未可知。”


    青鸞迎著滿天晚霞,在夕陽餘光中盡情穿梭遊戲,本為翱翔九皋、睥睨萬物的神獸,卻被人類禁製折磨了數十年,如今終於能再次展翼於昆侖神峰之上。青鸞縱橫雲間,長鳴連連,四周雲山簌簌,輕雷隱隱,似在與之唱和。


    紫絡也不阻止,笑吟吟的看著腳下蒸騰的雲彩,好奇的尋找白雲中,曦和神車隆隆駛過留下的轍印。過了好久,四周的雲母已經變化了無數種姿態,一輪皓月就要從西方升起,紫絡才收了遊興,拍了拍青鸞的額頭道:“金鳥兒,別貪玩了,現在該你送我上月影絕壁了。”


    青鸞似乎玩得還不盡興,不滿的長啼了一聲,但還是縱翼向九天之上飛去。


    青鸞越飛越高,罡風也淩厲了起來,紫絡漸漸呼吸困難,手足冰冷。她宛如一隻小貓般蜷縮在鸞背上,輕輕拉過幾支鳳羽蓋住身體。眼前絕壁聳立萬仞,宛如永遠沒有盡頭。先還能看見白雲、仙鶴以及來往采藥的真仙從崖壁上飄過,再往上走,就隻剩下光禿禿的岩石,什麽也沒有了。紫絡心中也有些疑惑,難道月影女神真的住在這絕壁的頂端?


    空氣越來越冷,鸞羽也漸漸結上冰淩,休說紫絡,就是那頭青鸞,也漸漸禁受不住,正在此時,紫絡眼前的景物突然一闊。


    一條綿延如帶的五色弱水,宛如天河倒瀉一般,從絕壁的中央緩緩流過。


    紫絡驚呼道:“快看,這是傳說中的弱水!”


    五色弱水,光暈流轉,美麗非常。青鸞卻無心觀賞,因為它知道,這條弱水,正好位於月影絕壁的半腰。這道絕壁直通天極,高二十萬仞,若它受傷前應能勉強飛到頂端,但它在金闕蓮陣中被封鎖煉化了數十年,法力已受損過半,剛才又受了天雷真火的轟擊,雖然勉強高飛,其實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剛到弱水河邊,就已筋疲力盡。青鸞心中焦急,用力振翅,拚著再飛一段,不料這一下傷口震裂,痛徹心肺,再也不能支持,從空中重重的跌落下去。


    紫絡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弱水河邊的白沙台上,四周寒風吹拂,流沙宛如漫天飛雪。青鸞無力的伏在她身旁,一道金色的血跡從鸞翼下淌出,沾濕了她的紫衣。她爬起來,小心拂開青鸞的雙翼,隻見它肋下還貫穿著一道玄鐵索,鐵索透胸而過,在青鸞的脖子上繞了個死結,最後被一把蓮花狀的金鎖係在喉下,蓮鎖看去年代久遠,已深深長入了血肉。如今鐵索洞穿的舊傷破裂,鮮血汩汩流出,而蓮鎖吸飽了血液,竟還在不斷長大,將傷口一點點撐開。


    裂胸之痛,豈同小可。青鸞忍不住哀聲長啼,雙翼不住在沙地上亂拍,卷起陣陣白沙。


    紫絡看它如此痛苦,澄靜的眸子中蕩開道道漣漪。她一手緊緊抱住青鸞的脖子,試圖減輕它的痛苦,一手掏出了蓮鎖的鑰匙。


    青鸞羽翼一拍,狠狠將她甩開,喉中低聲呻吟了幾聲。


    紫絡從地上爬起來,望著青鸞,輕聲道:“你是怕我解開了這道禁製,你會控製不住自己,恢複嗜血的本性麽?”青鸞痛苦的哀吟,紫絡微笑道:“你不會的。”


    “因為我知道,”她將鑰匙輕輕插入鎖孔:“讓你性情改變的,不是金闕蓮陣中的神火,而是你和人類相處的三十年的時光。”


    青鸞全身翎羽一震,金色的眸子中泛出星辰般的光澤。鏘然一聲脆響,紫極玄鐵索跌落在地上,瞬間就被飛沙掩蓋。


    紫絡深深吸氣,臉上綻開孩子般的笑顏:“現在,你自由了。”


    她撕下身上的一道流蘇,為青鸞包紮上傷口:“走吧,回你思念的家鄉去。”


    青鸞細長的眼睛中透出痛苦的光芒。


    紫絡輕撫它的額頭,道:“你不可能送我到絕壁頂端的,你盡力了。相信我,自己能找到月影女神。”她從脖子上摘下五色靈石,掛在青鸞的脖子上,道:“這是禦靈法印,是西極玄水之英煉成的,可以排除你身上的雷毒。”


    青鸞金色的瞳孔緩緩收縮,又長鳴了兩聲。


    紫絡微笑道:“我會給族人一個交代,或許那時,他們終會明白,隻有人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寶。”


    青鸞依舊搖頭,紫絡皺眉道:“走吧,你不走,隻會連累我。”剛剛作出幾分凶像,自己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青鸞猶豫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它突然站起身子,雙翼抖動,似乎在承受極大的痛苦。紫絡訝然道:“你怎麽了?”突然青鸞一聲長唳,一道金光從它額間破體而出。


    奪目的光暈微微散開,隻見一顆碗盞大的金珠懸在半空,在數團紅雲的包裹下緩緩轉動。青鸞長喙張開,將金珠銜下,放到紫絡掌中。


    紫絡愕然道:“不行,這是你修煉七百年的內丹,怎麽能隨便贈人?”


    青鸞搖了搖頭,向後退了幾步,對著紫絡長鳴三聲,宛如道別,而後緩緩展翼,向絕壁下飛去。紫絡持著內丹追上前去,然而青鸞一飛千裏,哪裏還能追上?


    雲霧間,青鸞的影子不住回頭,遙望紫絡所在,然而神山高遠,片刻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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