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月出昆侖之山,遍行天下。惟有昆侖山背麵的一處深穀,月光永遠無法照臨。這個山穀,就是六支族人世代生息的朗風之穀。


    朗風穀與其說是山穀,不如說是一片巨大的凹形樹葉,懸掛在綿延萬裏的昆侖山脈當中,下臨萬仞絕壁,上倚千裏神山,朝雲暮雨,風雪激蕩;奇葩異樹,四季常開。


    六支族人在這片神奇的山穀中餐霞飲露,乘龍禦鳳,度過了無數年神仙般的日子。然而,與神山中其他強大的種族——青鳥族、金烏族、八駿族不同,他們並不是西王母庇護下的半神,依舊擁有著人類的身體和情感,仍然要經曆生老病死,愛恨離合。隻是在昆侖山天地靈氣的滋養下,他們懂得了如何運用人類的智慧與力量,捕捉、馴養昆侖山中的種種神獸,這也是他們能在這片仙人往來、神鬼出沒的絕域內生存的原因。


    沒有月光的照臨,當曦和的駕駛的日輪之車隆隆馳過後,朗風之穀就要陷入完全的黑暗,因此每天日落之前,都是族人聚集在金闋台議事的時候。


    金闋台在朗風穀之西。


    台高數丈,台邊長著一株巨大的龍血樹,台頂卻用西方玄金鑄著一支同樣高大的承露金蓮,雙株並峙,直插雲天。蓮花下橫排著九張盤龍交椅,都由瀝水巨象之齒雕琢而成,這就是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九部長老的座椅。


    今天的金闋台上顯得格外肅穆,雷霆洞中十位先祖的神像破例被一起請到了台上。象椅上九長老皓首紅顏,昔日和藹可親的臉上寫滿了憂慮。台下的年輕人也收起了笑容,眼中透著莊嚴的期待。大家仿佛都在等待著什麽,卻都小心翼翼,不敢打破眼前的寂靜。


    殘陽漸漸斂起餘輝,族長發出一聲歎息,從第一張坐椅上站了起來,其他八位長老也緊跟在後,隻件他們突的一起抬手,九道金光宛如電射,向台中的承露巨蓮飛去。


    整個大地都仿佛震動了一下,金屑飛濺,巨蓮發出一聲尖銳的哀鳴,從當中破開!


    鏹然之聲如刀劍亂擊,九道碗口粗的彩色鎖鏈,自蓮蕊中披拂而下。鸞唳之聲衝天而起,震得人鼓膜欲裂!


    眾人定睛看去,原來蓮蕊中盤亙著九條紫級玄鐵鑄煉的鐵索,鎖鏈上一共十八道金鎖,其中九道已經打開,剩下的和鐵索一起,緊緊纏繞住一頭巨大的青鸞。


    青鸞雙翼張開,足有數丈,爪鬣飛揚,不住帶這鐵索撞向青天,試圖破空飛去,然而那九條鐵索經過了八百年煉化,已經到了長短如意的境界。青鸞雖然極力四麵衝突,依舊無法掙脫,隻急得哀啼震天,鸞羽紛然亂落如雨。


    台下年輕人臉上不禁變色。


    族長森然的目光,從台下諸人臉上緩緩掃過,道:“想來你們也知道,聚集全族人來此,是為了月影女神的事。”


    眾人雖然早已得知此事,但臉上仍忍不住浮出一抹陰霾。


    族長長歎道:“朗風之穀位於月光無法達到的暗麵,我們既無法得到月光的照耀,也無法得到神明的庇佑,因此,我們的先祖不得不與昆侖山上各種魔獸、半神爭鬥,度過了數千年艱難而黑暗的時代。但五百年前,山穀東麵的絕壁上,突然出現了一輪明月的影象。月影中隱約透出女神的影象,這是月之女神降臨了朗風。從此,月影女神就成了我族的庇護神,一直守護了我們五百年,讓我們不受西王母邪神的侵擾。然而,你們也親眼看見了,就在一月前,這輪月影逐漸暗淡,月之女神的形象也漸漸隱退……若女神真的棄我族而去,我族就必須回到五百年前的黑暗時代,隨時麵臨青鳥、金烏魔族的掠奪與欺淩。據我和八位長老日夜觀察,這片月影的來源正是山穀東麵的絕壁頂端,月影女神也應該就居住在那裏。召集你們來,就是想從我族年輕人中選拔出最優秀的使者,爬上這麵月影之壁,尋找月影女神的所在。”


    台下的族人望著族長,年輕的臉上都透出殷切的渴望,他們已經度過了太多和平的日子,一次次瞻仰雷霆洞中的石像,聽長輩們講述這十位英雄的傳奇生涯。這些英雄在數百年前,為全族的安危,以凡人的體格與決戰,這何嚐不是每個熱血少年的夢想?


    熱血都在這些故事中沸騰了太久,他們甚至渴望一場變故的來臨,讓他們能為種族的光榮與夢想而戰。而如今,能夠為全族唯一的信仰、他們心中唯一的神明——月影女神而戰,那又是何等的榮耀。無數雙熱烈的眼睛投向幾位長老,都在盼望他們能選中自己,成為光榮的月影使者。


    但族長的眼光卻挪向了高台上的巨蓮,他指著還在鐵索中掙紮的青鸞道:“這頭青鸞在金闋蓮陣中已經禁閉了三十年。它是我族英雄飛辰與青鳥魔女月蟾、月蜃姊妹戰鬥的見證。在黑暗時代,我族一直向青鳥族稱臣納貢,被迫每年一次交出我們的子弟,滿族她們罪惡的欲壑,直到八十年前,飛辰大人帶領族人揭竿而起,經過了整整六十年的戰鬥,終於在月影女神的庇護下,打敗了青鳥族,這頭青鸞,正是青鳥長老月蟾的坐騎。我們一直蓄養著它,並將這個故代代流傳,就是想讓每一個年輕人明白這個道理——”他目光如炬,在台下每一張臉上掃過,很多人忍不住低下了頭:“我們不會向任何屈服,人類的尊嚴同樣不可戰勝!”


    少年們將目光移向台上第十尊塑像——英雄飛辰,他領導族人與惡魔一般的月蟾姊妹戰鬥了六十年,等勝利取得的時候,他已經蒼老不堪,雙目失明,而且還少了一手一足。然而這座蒼老而殘缺的石像,他的神情卻如此堅毅而驕傲,宛如天神。少年們望著石像,不由浮想聯翩,熱淚盈眶。


    一個青衣少年忍不住從人群中踏出一步,道:“叔叔,你要我們做什麽?”來人正是下一任族長的繼承人雲樓。


    族長冰冷的顏色變得和悅了一些:“我族的力量,正在於馴化各種神獸的禦靈之術。因此,這次遴選月影使者的標準也在於此——誰能用禦靈術將這頭青鸞馴服,誰就接過鎮族秘寶禦靈神珠,前往月影絕壁尋找女神。”


    雲樓臉上微微變色,道:“這頭青鸞戾氣太重,叔叔和其他八位長老,經過了數十年的馴化,它仍然不肯雌伏。因此才不得不用玄英鐵鏈將它鎖在太始金蓮中煉化,這樣剛剛打開金蓮之時,它還差點掙脫玄鐵索逃走,又哪裏是我們這些小輩能夠馴服的?”


    族長皺眉道:“休說尋找月影女神的任務無比艱難,單這月影絕壁,高足百仞,草木不生,絕非凡人之體能夠攀爬而上。除了馴服青鸞乘鸞而上外,再無別的辦法,你若自度沒有勝的把握,就可以回去,將機會讓給別人。”


    雲樓臉色微赧,道:“我可以試試。”


    族長看著他,歎息了一聲:“你要小心。”這次選拔月影使者,看似公平,暗中卻是為雲樓而設計。他和其他長老早已將馴服神獸的禦靈大法的奧義全部傳給了他。


    雲樓是族長在世間唯一的親人,雖然有著年輕人好逸惡勞的毛病,但總算天資穎慧過人,剛剛成年,已經完全掌握了本族禦靈之術,也是後輩中的翹楚了。他繼任族長之位,最大的障礙,就是沒有機會建立功業,樹立威信。這次做為月影使者,救全族於危難,正是他最好的機緣。


    族長似乎還要交代什麽,但還是忍住了,回頭對幾位長老道:“開始吧。”就見九位老人長眉一動,九朵金蓮從他們眉心中破體而出,九道彩虹般向巨蓮頂端飛去。嘩的一聲輕響,十八重金鎖完全打開,玄英鐵索瞬時被拉長到了極限,那頭青鸞長唳一聲,從蓮心直撲而下。


    眾人不由一聲驚呼,齊齊向後退開。


    青鸞落地,整個金闕台一陣顫動,塵煙消散,隻見青鸞爪喙張揚,雙目赤紅,喉中一麵發出森森怪啼,一麵在台上顧盼走動,似乎要從四周擇人而啖。而它背後的九條玄英鎖,依舊牢牢鎖在巨蓮頂端,讓它隻能在台上自由行動,卻不能破空飛去。


    雲樓沉下心神,雙手捏好法訣,縱身向金闕台上躍去。他此刻有意賣弄,身形如驚鴻矯空,在空中連連變換了三種身法,才飄然落於台上,卻是片塵不起。台下之人忍不住歎服連連,族長眉頭依舊皺起,眼中卻也有了一絲笑意。


    青鸞渾身金羽一聳,似乎嗅到了敵人的氣息,身後羽翼瞬息張開數丈,鮮紅如血的利爪張空亂舞,向來人撲去。雲樓隻覺一股凶悍已極的力量當胸撲來,若讓它擊中,重則利爪穿胸,血染當場,輕則被逼下金台,顏麵掃地。當下不敢硬接,側身一矮,從青鸞羽翼之下穿過。卻不料青鸞雙翼帶起的巨飆實在太大,饒隻擦身而過,也被帶了個趔趄。雲樓雖然平安站在了台上,卻也狼狽之極。隻聽青鸞一擊落空,雙翼掃到台邊,鳳羽到處,玄金之台無不崩裂,一時間,巨響隆隆,金屑紛落如雨,當場之人無不膽寒。


    雲樓正要按照幾位長老所傳,將禦靈術祭起,隻聽耳旁一聲厲嘯,青鸞略一低旋,又已惡撲而來!雲樓本還存著幾分畏難之心,但方才一照麵,這青鸞就讓他在族人麵前丟了一回麵子,如今更得勢不讓,大有將自己立斃喙下的意思,他一生心高氣傲,何時受過這樣的折辱?不由起了好鬥之心,當下一聲怒喝,將內勁提到極至,拔身縱起三丈有餘。青鸞來勢更迅,緊追而至,不料雲樓的身形當空一折,如飛花落雪一般,輕輕落到鸞背上。眾人不禁彩聲一片。雲樓一手死死卡住青鸞的脖子,一手結印,往鸞首印堂處按下。


    這一招,正是六枝族禦靈術的精要所在。天生萬物,無不稟賦陰陽,集天地靈氣而成,而越是靈秀的生物,靈性就越集中在一處,這就是所謂性命靈山之處。神獸、先禽的靈印正在額頭之中,隻要能用這禦靈大手印將神獸靈山製住,從神獸便視之為主人,言聽計從,為其所用了。


    六枝族以此術禦靈,可謂無往不利。雲樓一掌印在青鸞額頭,正自以為得計,沒想到掌心突然如握碳執火,灼熱非常。雲樓本能縮手,青鸞卻一聲長嘯,全身鸞羽亂顫,在空中飛速翻滾起來。雲樓手掌灼傷,哪裏還支撐得住,頓時眼前一花,被拋下台來。


    這頭青鸞被六枝族人囚禁了數百年,日夜忍受風雷水火之煉化,抵禦九老禦靈術的馴化,早已看透了六枝禦靈法之奧妙,於是拚著花費數十年苦行,將自己煉就的先天內丹,移到額頭靈山太玄之地。這樣就宛如在極空虛之處無端設下了百萬雄兵看守,無論何等的法術也難以穿破禁製,動其神髓了。


    台下的人一聲驚呼,雲樓已經淩空折轉下落之勢,穩穩落在地上。他一言不發,看著赤紅的掌心,這一下雖未重傷,但場麵上卻是難看之極。隻見他的臉色由羞轉怒,突地在空中橫走八步,再次上到金台中心。


    青鸞側轉頭顱,喉中咕嚕連聲,似乎在嘲笑對手的不濟。


    雲樓眼中寒光閃耀,突然抬手,一道赤紅的火球從他袖中飛出,向青鸞頭頂擊去!


    “雷霆天火?”四座驚聲不斷。


    雷霆洞位於朗風穀西,裏邊供奉著六枝族十位先祖英雄。然而洞的盡頭據說有天雷種子,可供采摘修煉雷霆天火。然而,一來天雷威力巨大,難以控製,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禍。二來接近族中聖地,唯恐冒犯神明,所以一直無人敢去采摘。


    族長臉色一沉:“雲樓,你和金烏族有什麽關係?”


    雷火的運用之法,一直是金烏族不傳之秘,其力量僅次於金烏族傳國神器射日劍,隻有國王次子有資格繼承。雲樓手上這幾枚雷種,雖然是天雷術中最弱一級,但也絕非他自己能夠煉製。


    而金烏國王次子蒼梧,五百年前就已不知所蹤。他此番重現朗風穀,到底是何目的?


    幾位長老緩緩起身,齊聲沉色道:“你是否見過蒼梧?”


    雲樓情知無法隱瞞,也隻得承認:“幾月前,晚輩見一個背生雙翼的紅發少年在雷霆洞前徘徊,似乎在尋找什麽。我以為他是外族奸細,便上前挑戰,卻被他一記雷火擊得幾乎喪命。但此人卻沒有殺死晚輩。而是以三枚雲雷作為交換,讓我進入雷霆洞,為他采集雷種。晚輩一時糊塗,也就答應下來。”


    族長大怒道:“你竟然為了這蠅頭小利,擅自進入雷霆洞,將天雷種交給金烏族人!”他失望的搖了搖頭,揮手道:“來人,將他拿下!”


    雲樓雙膝跪地道:“叔叔,且慢!侄兒有話要說!”


    族長其實心中頗為不忍,方才一怒,也不過做作樣子,平息眾議,於是放平臉色,道:“也罷,你且說來聽聽。”他向雲樓施了個眼色:“金烏王子蒼梧的力量,早已可以揮命雷龍,絕非人類能夠抗衡,若此事出於他強迫之下,也不算你的罪過。”


    雲樓卻道:“他並未強迫侄兒。”


    周圍一陣議論,族長眉頭一皺,就要發作。雲樓卻成竹在胸,朗聲道:“而是侄兒從他口中隱約得知,他此來朗風,尋求天雷的目的,也是為了月影女神!”


    四下又是一驚。族長道:“這怎麽可能?”


    雲樓看著眾人的臉色,又漸漸得意起來:“五百年前,蒼梧和月影女神曾經相識,具體有何等瓜葛,侄兒就不得而知了。隻是侄兒尋思,月影女神位於天階頂端,傳說有看守,隻靠我們的力量,萬難找回。不如一路跟蹤蒼梧,等他和看守殺個兩敗俱傷,再坐收漁人之利。這些天雷種子,在我們手中沒有一點用處,不如讓它在蒼梧手中,達成我們的目的。”


    族長一皺眉,雖然覺得他的話太不夠光明正大,但利用金烏王子的力量尋找月影女神,畢竟是個辦法。他點了點頭,環顧一周,似在詢問其他長老的意思。


    一位長老道:“既然這主意是雲樓想出來的,我看使者也不用再選,就讓他去罷。”


    族長卻搖頭道:“話已出口,豈能改變?何況以蒼梧之凶狠狡詐,使者要跟蹤其後,絕非易事。一旦被他發現,更要立刻設法在他之前,將月影女神盜走。這番重任,非大智大勇者,不能肩負。”


    他轉頭對雲樓道:“你目的雖是為了尋回女神,但總免不了勾結外族,擅入禁地之罪。眼下用人之際,不便責罰,準你馴服青鸞,奪魁使者之選,將功贖罪!”


    雲樓麵露喜色,答應一聲是,登時出手一大片雷火,向青鸞當頭罩下!


    這雷霆天火乃是上古祝融與共工決戰不周山時遺落人間的天雷種子,威力非同小可。雷火出手之後,望風而長,片刻已有栲栳大小,發出萬道紅光,將半壁天幕映如赤血。


    青鸞情知不妙,正要躲避,卻已然不及,被那團雷火罩在當中,金色鸞羽頓時變得委頓焦黑,雲樓手中法訣一換,那團雷火中立時生出無數點金光,不住炸裂。青鸞哀啼連連,焦羽亂飛,皮肉也被炸的裂開道道深痕。它忍住周身刺痛,左衝右突,卻始終無法突破雷火包圍。


    族長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雲兒住手,不可傷它羽翼,日後你還要用它登上絕壁!”


    雲樓得勢不讓,五指連扣,更催動雷火,在青鸞羽翼上不住飛旋,森然道:“扁毛畜生,你從是不從?”


    青鸞目眥欲裂,怒聲哀啼,額頭裂開一道金光,就要將先天內丹吐出,與敵人作困獸之鬥。


    九位長老臉上盡皆變色,雷火雖利,但青鸞千年道行,也非等閑,這一下隻怕要兩敗俱傷!唯有九老一起出手,在青鸞吐出內丹之前,將之立斃掌下,否則雲樓受雷火反挫,怕有性命之憂。縱使殺了青鸞,再無法登上絕壁,也顧不得了。


    九老齊齊抬手,十八隻袍袖宛如燈籠一樣高高鼓起,瞬間凝成一道勁風,就要向台上席卷而去。


    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這麽多人欺負一隻鳥兒,你們害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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